等李相夷意识到他和李莲花的距离已经非常非常近的时候，距离东海之战，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

他每日种菜，出诊，烧菜。

闲暇之余便看看医书，晒晒太阳。

除了他总是要乱跑查找单孤刀的下落外，这日子李相夷也算过得舒心。

他们之间已经只剩下最后一拳的距离。

直到这天，李莲花又收到了无了寄来的书信，要他来普度寺给他看看身体。

这些年来无了总是隔三差五便叫他过去，偏偏李莲花若说拒绝他便威胁要去找四顾门的旧人。

李莲花每次都撇着张嘴便去了。

这回也是一样。

李莲花把手腕露出让无了给他把脉，脸却东瞅瞅西望望，眼神满是不耐。

“李门主，你这身体我早便提醒过你。这两年你身子越来越差，若是再这样下去，你可就只剩一年的时间了啊。”

无了苦口婆心地劝，李莲花和李相夷皆是心不在焉地听着。

李莲花偶尔嗯嗯哦哦好地应两下。

无了应该是把诵经念佛的那套搬过来了，啰里啰嗦一大堆还是与这些年一样的说辞。

他听着都快耳朵起茧了。

李莲花还真的伸出食指掏了掏耳朵，一副根本听不进去的样子。

无了见他又是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和尚，你也知道我时间不多了，那你就不能给我想想办法，找到我师兄的遗体，这样我就算入土也安心啊。”

李莲花随口回他一句，顺道还想把他的思想掰弯。

无了被他气得捋了把胡子，又长长叹口气。

李莲花见他似乎说完了，站起身来，还拍了拍衣摆。

“说完了？那我回去了，今天得了扇排骨，回去做顿好的。”

李莲花也不管无了是不是同意了，直接推门走了。

李相夷和他一同走出门。

无了看他真的走这么快，跟到门口喊了句：“李门主！”

他转过身来。

其实在最开始，李相夷不理解李莲花的。

他虽然从小宝那知道了自己以后会经历些什么，但他依然不能理解。

他不明白为什么以后的自己会选择这样一种生活，这样一个结局。

他进入这段记忆的时候，不是没想过离开和反抗。

留下来，只是因为想知道原因。

他现在明白了。

十年时间，他终于理解了以后的自己。

又或者说，十年的时间，李相夷终于成为了李莲花。

无论是哪一个李相夷。

那些虚无缥缈的白烟依旧如往常一般在空中飘**，但他眼前清明一片。

“李相夷已葬身东海，从此这世上只有李莲花了。”

在说完这句话后，李相夷身形一转。

他和李莲花之间再无距离。

李相夷与李莲花是同一个人。

他将真正以李莲花的第一视角，继续接受接下来的记忆。

－

“既如此，为何要为难这位……”

见他语塞，李莲花报了自己的名字：“李莲花。”

“哦，李莲花大夫呢？”方多病继续跟上话。

李莲花微微弯了眼角偷笑下：“说得好，小兄弟。”

得了夸奖的方多病嘴角弯弯，但又很快抿住，像是得了糖果又故意忍住笑意装作不招摇的小孩。

可惜，初生牛犊比不过老奸巨猾。

当晚便栽了跟头的方多病不仅丢了嫌犯，还被戏弄了一番。

连自己的姓氏都被自己给出去了。

当然，发誓与李莲花势不两立这些，李莲花本人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尚在赶路去往灵山派，找寻师兄的下落。

谁知，两人会一同经历这么多案子。

灵山识童，碧窗有诡，一品坟案，嫁衣杀人，元宝山庄，女宅碎尸，石寿村案……

从不信任他，抛下他，到担心他，培养他，甚至把扬州慢传给了他。

笛飞声逼着李莲花喝药治疗，方多病问过他原因。

他说是为了救一个人。

方多病当时说，你的医术骗人可以，救人可不行。

李莲花沉默良久，而后回道：“这世上呢，偏偏有些人只有我能救，只可惜，我不想救。”

曾经的李相夷不会说这些话，可现在的李莲花会。

这世上他本已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事情了，他原本打算找到师兄的尸骨后，就在师父的坟边安下两座新的坟包。

可是眼前这个少年该怎么办。

他满腔热血地邀请他“与我一起闯**江湖”，他每每把他护在身后，他每每看着他那担忧的眼神时，李莲花都在想。

要是他死了，他怎么办？

可是李莲花终究是要死的。

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明明有三成机会可活，李莲花还是选择交出了那朵忘川花。

他知道，皇帝不会有事，但皇位却不得动摇。

他的存在是威胁。

不如说，李莲花的存在一直都不是什么好词。

他的存在意味着曾经那高高在上的李相夷如今已经落魄。

他的存在意味着皇帝要每每担忧自己的皇位，甚至威胁到其他人。

所以他交出了忘川花。

“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地想让你活着，可你呢？！”

看着方小宝眼眶通红，因为哽咽而不再清亮的嗓音让李莲花更加难过。

他只好带着笑，带着笑看着方多病的眼睛。

方多病的眼泪不断滑落，李莲花却从那双灵动的大眼中看到了狼狈的自己。

要是他死了，只要小宝还活着就好了。

反正只要再过三年，甚至五年，最多八九年，他总能忘记自己了。

然后不论是成为驸马也好，成为下一个江湖传奇也好，他相信小宝一定可以的。

李莲花再一次抛下方多病跑了。

他溜走的时候暗暗在心里发誓。

这次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断少师，跳崖，写绝笔信，这些本不在他的计划之中的。

他原本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再死在那一个没人的角落。

没想到最后居然被他们找到了。

只是彼时的他，也已经毒发入脑，命垂一线了。

他没想到死前居然是难得的清醒。

刚刚吐完一口血，他就被方多病抱进了怀里。

他想要推开他，但完全没有力气。

想把他的眼睛挡住，但也抬不起手来。

他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染红了，会吓到小宝的。

其实他也好久好久没见到方多病了，怪想他的。

想跟他说说话。

想告诉他以后好好练武，早晚把笛飞声打下去，天下第一也得是他们师徒俩的。

想告诉他方大少爷的衣服一点也不软，抱着他一点不舒服。

想告诉他其实他的样子就是看起来吓人点，一点也不疼。

想告诉他以后忘记他要快一些。

但最后，他只能勉强微微张开嘴。

他连动嘴巴都很累了，也不知道方多病听见没。

“别……哭……”

小宝，眼睛含着眼泪不好看。

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吧。

笨头笨脑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