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单人独桌坐在讲堂最前头。

李淳风对待亲自挑中的弟子与旁人不同,于是姜沃喜提讲台下面紧挨他的特殊位置。

姜沃还记得上学的时候,班里一旦有调皮的男生犯了错,班主任就会说:“xx,你搬着桌子坐到讲台下头,坐我眼皮底下来!”

再世为人,姜沃居然也体会了一把坐在老师眼皮底下的感觉。

*

李淳风将一份通用教材拿给她。

姜沃大体一看,教材共有五本,四本都是‘李淳风著作’,包括《天文志》《历法志》《五行志》,还有一本最厚的《算经十部注释》——十部真不是虚数,就是整整十本诸如《孙子算经》《周髀算经》等先贤所著的数算经要。

姜沃只需看一眼书名,就想起了被数学课支配的恐惧。

比起这几本‘李淳风著作’,更让姜沃惊讶的是剩下的一本书,竟然是一本《墨经》。

屋内共有十来个学生,李淳风示意他们将别的教材都收起来,先学《墨经》。

为什么要学墨子?

姜沃此时对墨子的印象,只停留在历史书上短短一段的介绍,光记得“兼爱非攻”这种政治理论了。

直到翻开李淳风整理节选后的《墨经》,才真切的感受到,墨子还是个超前的科学家。

自汉来儒家独尊,法家为辅,各朝治国包括如今大唐都是外儒内法,墨家的政治学说已经没落。

但李淳风也并不是要教授他们什么政治观点,他只截取了墨子在算术、物理、宇宙等方面的知识,汇编成一本基础教材给学生们讲课。

比如墨子描述的基本几何概念:“平,同高也。”“圆,一中同长也。”以及墨子阐述的力学原理“力,形之所以奋也。”[1]

姜沃是来自于墨子后的两千多年,见到这些熟悉的概念不由惊讶:这简直是西方有古希腊诸数学物理学家,东方有墨子啊!

原来在先秦时代,中华大地上就有了走的这样远的神人,伸手碰触到了世界规则原理。

她因为有九年义务教育打底,听这些数学物理的基础定义理解很快,但其余人就不是了。

姜沃哪怕不回头,也感觉到了屋里气氛越来越凝重,安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似的——这样的课堂氛围,就代表大家基本都没听懂。

李淳风或许是一个好的学者,但并不是好的老师。

他在算术上造诣极高,他自己注释了数百年来所有存世的《算经》,甚至连《周髀算经》里原本的‘日高算法’是错的他也能勘误矫正,妥妥当世第一数学家。

但这就好比霍金来讲初中数学,他自己明白,不代表能给学生讲明白!

他觉得浅显至极的道理,在座学生们多听得如坠云雾。

李淳风慷慨激昂讲了小半个时辰:“……所以这就是幂势既同,积不容异,明白了吗?”

屋内一片窒息般的宁静。

姜沃小幅度回头,见大家脸上写满了一样的懵懂,充满了未被数学物理知识污染的纯真。

在许多人耳朵里,李淳风刚才的话就是“沙沙沙……听懂了吗?”

李淳风不觉得,他觉得没人出声提问(甚至还有人在下意识点头),就是大家都听懂了,于是抓起桌上一个大木球,愉快发问:“现在谁来给我算一下这个球等同于多少水?”

所有人刷的低下了头。

姜沃几乎能听到他们的心声:“求求别点我名,别点我名。”

*

课间休息的时候,教室里的氛围才有所松动。

有小宦官抬了大蒸笼来发点心:一人两个拳头大的糖三角包,无需碗筷,直接用下头垫着的荷叶包起来,用手捧着吃即可。

姜沃也觉得有点饿了:上数学课实在费脑子。

其余人更饿:不但费脑子,还一直提心吊胆怕被点名提问!还好这有一位李太史丞的亲传弟子,基本都提问她去了!

姜沃咬了一口糖包,不免一皱眉。

这糖包做的一点也不好:面没揉开,每口都能吃到面疙瘩,少了面食的香甜。里头的糖是蔗糖汁,熬得过了有些发苦。

可见这太史局的公厨水平,照宫正司差远了。

她秉承咬了就不浪费的心思,就着自带的一竹筒淡茶吃了一个糖包,剩下一个就放下了。

其余人包括李淳风在内,倒是都迅速干掉了两个大糖包。

毕竟过去的一个时辰也把李淳风累的够呛——倒不是为了算数累的,而是为了教会学生绞尽脑汁累的,他觉得在座众人,脸上都是令他心累的愚蠢无知。

除了他新收的亲传弟子!

李淳风欣慰看着已经放下点心,继续开始自己看书的姜沃:难得有第一回 上课,就能听懂他讲的数算理论的学生!而且还这么好学,糖包都不吃了也要学习!

果然是天定的弟子。

待师生们用过点心,李淳风原想继续开堂的,偏巧有个小宦官来寻他,说太常寺少卿有请,李淳风就让学生们先自习,自行出门去了。

姜沃津津有味继续看书:将她脑海中的数学物理知识,跟古代时代学者们的表述对照来看,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姜沃甚至在想,袁天罡和李淳风一眼相中她做徒弟,说她根骨特殊,或许不是因为她的系统,起码不只是因为她身上带着能够卜算吉凶的系统,也可能是为了她带着来自千年之后的知识。

无数前贤智慧凝成的知识硕果,又由兔朝的教育体系凝练编写为人人可以学习的教材。

“姜司历。”

直到有人轻声叫她,姜沃才从书中抬起头来:她桌前站了两个太史局预备官员,拿了书本子来请教她问题。

他们神情很诚恳,姜沃也就尽她所能说明白方才李淳风讲的球形定义,以及‘祖暅原理’中的球形体积计算。

不知不觉,姜沃边上渐渐围起了一圈人,还有边听边做笔记的:感觉姜司历讲的要比太史丞浅显易懂多啦!方才太史丞行云流水般讲过去,直接给他们听懵了。

待她讲完后,众人纷纷道谢。

人群散去,唯有一个脸若银盆元宝似的青年还站在她跟前,有些不好意思:“姜司历,我还有一事……”

姜沃点头:“请说。”她还以为是她讲的哪里他没听懂。谁知元宝形青年脸色微红:“你的糖包不吃了的话,能给我吃吗?我,我没吃饱。”

姜沃笑着送出自己的糖包:真是一群挺可爱的同学。

元宝同学欢喜离去。

姜沃就继续默念背诵,忽然脑海中弹出了一个气泡状的对话框:“姜老板。”

姜沃:?

就听见小爱同学用一种课堂上说小话的音量,悄悄对她道:“姜老板需不需要我把你诵读过得书都扫描下来?”

姜沃一怔:“你还有这个功能吗?”

“系统会给每个人工客服发一块储量很大的晶盘,用以存储系统规则和经手的所有客户成长履历——姜老板也知道,您是我第一位客户,我的晶盘里空间大大的有。我看您要学好多书啊,您看过这些书后我可以帮您储存起来,万一有忘记或是模糊的知识,您就可以来系统中搜索。”

“多谢!”姜沃觉得这是个非常实用的功能,相当于随身携带一台不能联网但可以存储资料的电脑。

听出姜沃的赞同,小爱同学声音也更加活泼起来:“我的工作宗旨是,为姜老板服务!”

*

“这些天过得都一样:晌午就在书院中一起学算术,午后自未时起,就单独跟着两位师父学习,按袁师父的要求,先背基本的卦象。”

十来日后,姜沃跟媚娘再次坐在院中晾头发,闲聊中说起她的学习生涯,又将袁天罡送给她的古铜卦盘给媚娘看。

卦盘是正圆形,比寻常人的手掌大两圈,姜沃一手也能托住。媚娘细看,见这枚卦盘上有许多根铜轴纵横相连,每一根转轴上又串了密密麻麻的小方块,每一个小方块上均镂刻着不同的六个符号。

“袁师父的卦盘是古玉的,李师父的卦盘是一种似玉非玉的太乙九宫占盘。”姜沃都没看出来李淳风的占盘是什么材质。

媚娘拨了两下,见无数机钮自内而外旋转起来,竟是变幻无穷。

她将卦盘还给姜沃:“不行,看的我都眼晕头痛了。”又忽然起意道:“要不妹妹给我起一卦吧。”

姜沃‘啊’了一声:“我才学了十来天,连六十四卦名和卦辞都背不全呢。只怕要翻着易经的书给你找。”

媚娘托腮道:“无妨,咱们自家算着玩。”

听她这么说,姜沃也就按照媚娘报给她的生辰等信息,开始拨动占盘。算出来的也巧了,正好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开篇第一卦‘乾卦’。

别说,这一卦姜沃还真背的滚瓜烂熟了:这就相当于背四六级单词,别的背不过,那‘abandon’一定是背过了的。那熟的连下头的例句(卦辞)也能脱口而出。

“乾为天。”姜沃拿了张纸来,给媚娘画了乾卦,六条漆黑的横线,又道:“彖传上记载: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2]

媚娘笑道:“那这是吉卦吗?”

见姜沃踟蹰,媚娘又道:“没事,你只说就是。”

姜沃便道:“乾卦是《易经》第一卦,一卦内又分为六爻,每一爻的卦象都不同。我这回替姐姐算出来的是乾卦第一爻初九爻——潜龙勿用。”[2]

或许是有缘,或许是带着‘权力之骰’的缘故,姜沃很容易投入到这术数中,似乎天道人道在眼前交错纵横。

她看着给媚娘算出的这道乾卦初九爻,竟有些怔住了。

乾,一切的起源,对武周一朝来说,十四岁的媚娘就是一切的起源。然而在此时的贞观年间,媚娘却又是潜龙勿用,潜龙在渊,风雨如晦。

*

“武才人,姜司历。刚出锅的巨胜奴,快尝尝!”

还是熟悉的声音唤回了姜沃——除了声音还有香味。

李厨娘来给姜沃送美味零食了!

姜沃起身接过李厨娘手里的小竹筐,里头是刚炸出锅的巨胜奴。

巨胜奴是一种近乎于油炸小麻花的酥香面点。李厨娘做了好几种,有炸的脆香只洒了芝麻的干香版巨胜奴,还有外头饱蘸酥蜜油亮润香版巨胜奴。

李厨娘笑眯眯看着姜沃和媚娘吃,又问姜沃道:“味道怎么样?这巨胜奴放凉了也好吃,尝着口味过得去我就多炸些,明儿都装在食盒里叫司历带了去。”

吃了五天太史局的糊弄版糖包(没错,太史局每天的点心都是糖包),姜沃决定自掏腰包,带真正好吃的点心安慰同学们被数学和物理碾压的小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