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俘仪式结束后,武媚娘按照突厥旧例,将被俘的吐蕃君臣安置在神都,然后对这次出征的将士们进行赏赐。

授禄位以邀人心,任威刑以禁异议。这是武媚娘一贯的做法。

她这次的封赏也极为丰厚,三位将领都被封为国公,秦梦年为英国公,王孝杰为凉国公,黑齿常之为燕国公。

其他将领被封为县公、县男者也有数十人之多,除了爵位外,每人的官职也各有升迁。其他兵士亦有财物爵位田产赏赐。

武媚娘曾想给秦梦年封楚国公,但楚国公无法体现秦梦年的功绩,于是想起了英国公。

徐敬业谋反,徐家的英国公爵位被削。李勣灭高丽,在武媚娘看来,秦梦年灭吐蕃,功绩丝毫不逊于李勣,这个英国公当之无愧。

新任英国公秦梦年终于回到家中。

“阿娘,儿子不孝,在外多年不能在您膝前尽孝!”秦梦年见到武婧儿就要跪下请罪。

武婧儿赶忙将人拉住,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家里没有那么多虚礼……”说着说着武婧儿的声音哽咽起来。

秦梦年看见鬓间有白发的母亲,心中传来一阵刺痛,他的喉咙忍不住一紧。

岁月不饶人。

秦梦年将武婧儿扶在椅子上坐下,耐心地说着自己这些年的事情。武婧儿一边流泪,一边不住地说好,时不时还被秦梦年逗笑。

武婧儿想起曾经还是玉雪团子的小年糕,两三岁的秦梦年玉雪可爱,乖巧伶俐,就像白嫩嫩的小年糕,又特别爱粘人。

平常叫他秦梦年、梦年、年年都不应,但只要一喊小年糕立马将头转过来,黑葡萄似的眼睛充满濡慕地看着她,几乎要将人的心萌化了。

没想到一眨眼,当年的小年糕长成了参天巨树,变成了国家栋梁,能支撑起西南的一片天。

“月莲和阿夙都好吗?”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得知秦梦年无恙后,武婧儿开始询问起其他的家人。

“都好,阿夙在吐谷浑,月莲现在在吐蕃军中。阿娘,你怎么样?”秦梦年答道。这次他押送几百名吐蕃王室贵族和大臣来到神都。

“我很好。”武婧儿笑道。

秦梦年张望了四周,又问:“怎么不见云叔?”

武婧儿笑起来道:“听说你回来,就盯着灶上的人,在做你爱吃的饭菜,要为你接风洗尘呢。”

秦梦年笑道:“回到家中吃什么都香甜。快请云叔出来,这些年都是云叔打理家中一切,照顾母亲,我要当面谢他。”

武婧儿见状,笑着命人去叫云川,对他说道:“他现在担任司农司的郎中,目前正在做关于农事的事情。”

“那挺好的,阿娘你关心农事,云叔现在做这事,阿娘你也就放心了。”秦梦年笑道。

两人正说话间,云川过来了。他看见一身肃杀之气的秦梦年,顿了下,然后面上带笑,口呼:“小郎君回来了。”

秦梦年见人过来,连忙起身,向云川行了一礼,云川连称不可,但秦梦年仍然坚持行了礼。

“你是长辈,这些年家中都有你在照看,这礼你受得。”

云川听到这话,双眼瞬间湿润起来。他知道小郎君是彻底认可他了,心中激动,喉咙发涩,不知道要说什么。

秦梦年将人扶在武婧儿身边坐下。见两人的言行,武婧儿心中也高兴,笑着道:“年年,你先回去沐浴更衣,等你收拾好了,咱们一起吃饭。”

待秦梦年走后,武婧儿含笑看着云川道:“日久见人心,你的好总有人会明白。”

云川接过武婧儿的手帕擦眼泪,道:“我不管别人,只要家里人认可我就行。”

秦梦年收拾妥当,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后,母子二人单独在屋内说话,云川坐在屋外的石桌上守着,以防有人进来。

“阿娘,外面都在传陛下要称帝,这是真的吗?”这件事十分敏感,即使满腹疑惑,但秦梦年从来没有在信中问过母亲。

武婧儿点点头,凝视着秦梦年,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秦梦年听后,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闻言,他摇摇头道:“我没那么大野心,献俘结束后,我自请在吐蕃驻扎。我放心不下吐蕃。”

说完,他看向武婧儿,愧疚道:“孩儿不孝,不能侍奉在母亲膝下。”

武婧儿笑起来道:“你有你的事业,我有我的事情。再说,家里仆从三四百人,哪里用得着你伺候?”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秦梦年笑起来,舒朗的笑容一如少年:“阿娘最好了。”

武婧儿“嗯”了一声,道:“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秦梦年想了下道:“早有预测吧。你们想做就去做,只是阿娘万事要小心,以身体为重。”

武婧儿点点头,突然想到与秦梦年一起的两位将领,问道:“这两人如何?”

秦梦年知意,道:“大丈夫行走世间,当建功立业。陛下知人善任,又委任便宜行事,他们对陛下心服口服,感恩戴德。”

武婧儿点头,道:“那你提醒他们一句,长安风大,还是早回边境为好。”

秦梦年沉默了下,想起神都里的酷吏,道:“我知道,我会提醒他们。吐蕃土地广袤,需要宿将镇守。”

秦梦年回来后,发下当年在千牛卫的小伙伴几乎都不在了。

出身宗室的李平病卒,子孙受诸王谋反牵连被流放岭南;李洋死在流放之地。他能做的只是悄悄派人送些钱财米粮过去。

秦梦年之后将武婧儿的告诫传达给两人,现在神都看着风平浪静,但其实

没有驾驭风浪的本领还是早日离开为好。王孝杰和黑齿常之如是想到。

武媚娘体谅武婧儿母子多年未见,给二人放了两天的假。假期结束后,武婧儿和秦梦年一起去了皇宫。

武媚娘见到秦梦年迫不及待地问起吐蕃的事情来,秦梦年一一详细地禀告。

武媚娘听了,连声称赞,又问:“吐蕃虽然已平,但治理更难。你有什么想法?在姨娘面前随便说说,即使说错了,我也不怪你。”

秦梦年听到武媚娘这样说,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笑容羞涩,一如当年在宫中轮值的那样。

“我有些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姨娘你可不要笑我。”

武媚娘点头,一本正经道:“我绝不笑你。”

于是,秦梦年将精心筹划的吐蕃治理计划详细地禀告。武媚娘仔细倾听,因为思索眉头微微皱起。

“你这孩子出去这么多年,学会了滑头?唯有了解雪原的你能想出这样的计划来。”武媚娘听完,笑着轻轻用奏折拍了下秦梦年的额头。

“哎呀,别打坏了,变笨了就没人给陛下做事了。”武婧儿在一旁笑道。

秦梦年配合地捧着头,哎哟了一声。

“慈母多败儿!”武媚娘指着武婧儿笑道。

没过几天,关于吐蕃的处理情况和任命就下来了。吐蕃析成州县以及几个都督府,并设置大都护府。

秦梦年担任大都护,王孝杰和黑齿常之也都如愿回到边境,但两人的位置调换了一下,黑齿常之去了安西,王孝杰去了西南。

黑齿常之,打过突厥和吐蕃,去安西也算对口,立马骑马背着包袱走了。

王孝杰,也打过突厥和吐蕃,坐镇西南的防线,说不定还能再找个军功,所以也开心地骑马带着任命书走了。

幽深昏暗的牢房里,纳言魏玄同睁着眼睛无神地看着远方,身前偶然跑过一两只灰色的老鼠,鼻尖萦绕着腐臭的气息,但他丝毫不在意。

他说过“太后老矣,要返政皇帝”的话吗?魏玄同也不记得了。

或许说过,或许没说过。

这李唐的江山要何去何从?太后所做之事已经明朗,她不仅不还政,还想要李唐江山。

魏玄同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悲哀?愤怒?抑或绝望?

也许兼而有之。他是吃李唐的粮食长大,宦海之中也有过起伏。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两位好朋友,两位都死在太后手下的好朋友,上官仪和裴炎。

当年他因为交好上官仪被贬岭外,好运地等到了大赦,又经人举荐重新做官。至于裴炎……他们不过同病相怜罢了。

魏玄同至今仍想不明白,为什么太后要执意称帝?称帝之后,百年之后的江山不还是留给儿子,为什么不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呢?这样众人皆乐,国家太平,不好吗?

太后称帝,李唐宗室和反对的大臣在她的屠刀之下一一化作亡魂,即使有活着的人也只是在岭南苦苦挣扎求生。

如今,即将化为亡魂的又添了他自己。

前些日子内史张光辅诬告被杀。宰相下狱,岂能有活着出去的?老朋友裴炎这句话说得很对。

魏玄同静静地等待死亡。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御史房济。

他敬慕魏玄同的人品,心生不忍,想了又想,还是来到监狱,将有可能救他性命的办法告诉他。

“魏公,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可以救你出监狱。”房济的话语引得魏玄同看过来。

得到魏玄同的反馈后,房济低声道:“魏公,你假装告密,这样神皇就会接见你,到时你就可以自证清白,洗刷冤屈。”

魏玄同听到后,摇摇头道:“老夫已经七十有三,被人杀和被鬼杀有什么区别呢?老夫岂能做告密之人!房御史,你的好意老夫心领了,还请回去,免得连累你。”

房济闻言脸上苍白,仿佛一束强光照到内心黑暗的角落,忍不住羞愧起来。他看着蓬头垢面但眼神分外清亮的魏玄同,心中五味杂陈。

“魏公保重,小子告退。”

房济来了,又走了。

牢里只剩下魏玄同一人,此刻他还在担忧李唐江山的命运。为什么太后就不愿意回归后宫,颐养天年呢?

如今大唐能阻挡太后称帝的人已经都不在了,大唐真的要走向末路了吗?太宗皇帝建立的大唐,开创的贞观之治,难道就要毁在一个女人的手中吗?

翻开魏玄同的人生经历,武婧儿都不确定魏玄同有没有说过返政的话,也不敢确定魏玄同究竟会不会反对武媚娘。

“芝兰当道,不得不锄。”武媚娘又一次说了这话,上一次的芝兰指的是程务挺。

这样的老臣有资历、有名望、有门生故吏,心中更有李唐,不得不锄去。不久,魏玄同被赐死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