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①。言有宗，事有君②。夫唯无知③，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④。

注释

①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老子的主要言论是“为无为”“少则得，多则惑”“不出户知天下”“行不言之教”。这些言论太容易被人知，也太容易实践，但天下人却没有实践的，因为喜欢有为、认为“有为”能成大事的人太多。道林禅师说过，很多道理，三岁孩童能知，但八十老翁不能行。

②言有宗，事有君：言有宗，言论有宗旨；事有君，行事有根据。老子的宗旨当然是无为自然，老子的行事根据是处于低姿态的水。

③无知：他人对自己的不了解。

④被褐怀玉：穿着粗糙，怀中却有贵重的玉。宋人刘骥评点道：“披褐则和光同尘，外与人同；怀玉则抱道蕴奇，中与人异。”

译文

我的言论很容易被了解，也很容易实行。可大家却不能明白，不能实行。言论有主旨，行事有根据。正由于不了解这个道理，所以才不了解我。知道我理论的人极少，取法我的人就显得难能可贵。很多时候，有道的圣人好像内藏美玉外穿粗衣一样不引人注意。

度阴山曰

据说，庄子曾和鲁哀公见面。鲁哀公炫耀说：“我们鲁国有很多儒家知识分子，很少有人学习你的学说。”

庄子说：“鲁国的儒家知识分子其实很少。”

鲁哀公皱眉：“全鲁国的人都穿儒家服装，怎么能说少呢？”

庄子笑着说：“我听说，儒士戴的圆形帽子表示他懂天文，穿的方形鞋子表示他知晓地理，佩戴玉玦表示遇事能够决断。但我认为，真正掌握天文地理能够决断的君子，不一定非穿这样的服饰；而穿戴这样服饰的人，未必真懂得儒家学问。”

鲁哀公不信。庄子建议说：“您可以在国内发布命令说：‘凡是不懂得儒家学问却穿着儒家服装的人，一律处以死罪！’”

于是鲁哀公发布这样的命令。五天后，整个鲁国只有一个人还穿着儒家服装。鲁哀公召见他询问治国方略，无论多么复杂的问题，此人都能对答如流。

庄子大笑说：“如此大的鲁国，真儒士只有一个人，还多吗？”

这个故事当然是道家为贬损儒家而编出来的。不过去除此意识形态后，我们会从此故事中看到老子“被褐怀玉”的身影。

什么是“被褐怀玉”？鲁国的那些儒生是个反面形象：当人试图靠光鲜的外在证明内在时，就不是被褐怀玉；只有当人用简陋的外在来掩饰光明内在时，才是被褐怀玉。

鲁哀公时的鲁国，大力提倡儒家文化，所以很多人都把自己打扮成儒生模样。结果一纸命令，原形毕露。为什么大多数人喜欢用光鲜的外在来证明内在，而不喜欢被褐怀玉呢？第一，他们没有玉；第二，外在更容易吸引别人；第三，外在是有为，是主动的，人们都认为主动的行为一定产生巨大回报。

不被褐怀玉的人往往是那种摆谱、千方百计用外在来晃别人眼睛的人。比如项羽，在灭掉秦王朝后居然把咸阳烧毁。有人试图阻止他说：“这是现成的帝王办公区，怎么能烧毁？”

项羽说：“谁说我要在咸阳办公，我要回老家江东。”

幕僚大吃一惊，告诉他，关中物产丰富，进可攻退可守，可以掌控天下。

项羽说出了那句经典名句：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

清初才子毛宗岗评点《三国志》的孙策时说：江东（安徽芜湖以下的长江下游南岸地区）人杰地灵，本应多出天子。但自古江东人就爱炫耀，所以很难做大。

实际上爱炫耀是人类共有的弱点之一，不仅限于江东人。中国任何地方的人，只要在外面有了些成就，第一件事就是开豪车回老家，光宗耀祖。

而被褐怀玉的人，并非不炫耀，而是只在关键时刻炫耀。晚清时，左宗棠军功卓著，其下属也是功勋盖世。但平时，这些下属都表现得特别低调，大家总认为他们只是左宗棠的勤务兵而已。

有一次，左宗棠的“勤务兵”孙大年去拜会江宁藩司升善，孙大年按朝廷礼仪和升善礼尚往来，但升善觉得孙大年失礼。

第二天，升善找左宗棠议事，就和左宗棠说起孙大年无礼的事情。左宗棠马上吩咐手下把孙大年叫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孙大年向左宗棠磕头不止。

过了一会儿，升善要走，到门口时发现一直随侍左宗棠的十几名差官此时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包括孙大年在内，每个人都是红顶花翎，黄色马褂，居然都是武官一品的服饰。

升善马上看明白了，按朝廷体制论，他还要给这些人请安。

升善当然不傻，低着头灰溜溜地走了。

左宗棠的这些“勤务兵”就是被褐怀玉，被褐怀玉是扮猪吃虎；而它的反面（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则是扮虎吃猪。

凡是被褐怀玉的人根本不需华丽外表彰显自己，美玉的分量已经足够。而这块美玉既是出色的能力，又是老子所谓的圣人才具备的低调品德。人之所以能力超群，是因为经事多，并能有意识地反省，通过反省则能看透世间一切功名富贵、鲜花掌声皆不过如此，所以内心平静如水，当然不会夸张炫耀自己的功名富贵。

只有那些没有怀玉的人，才会过度炒作，显摆自己的光鲜外表。用老子辩证法说，越是炫耀什么就越缺少什么，越是通过光鲜外表炫耀内在之玉，就证明他根本没有玉。通俗而言，一个人还需要外在的东西来证明自己，只能说明他对自己的内在缺乏信心。

被褐怀玉是简单的，用老子的话说是，甚易知也甚易行。“怀玉”是让人无法攻击你，“被褐”是不会引起别人的攻击。“被褐怀玉”是无为而无不为，它的最大特点就是省力，未必让它的主人战无不胜，却可以让它的主人永远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