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65年7月29日

01时31分中国北京

王星火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在一条船上,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大洋,布满了白茫茫的雾气。他不知道这艘船从哪儿来,又往哪儿去。

一切都仿佛浮在虚空中,无上无下,无前无后,无始无终。

这是条熟悉又陌生的船,也许来自记忆的深处。船上没有一个人,空空****的,像被乘客们抛弃在了海上。

不,还有人!他听到了船舱里传来一个声音,有点缥缈,似乎是一个少年的轻声呼唤声。

“星火……”他在叫他的名字。谁?王星火警觉起来,掏出手枪,慢慢从甲板上走向船舱。

迷宫似的船舱。走廊连着走廊,房间连着房间。他寻着时断时续的呼唤声,穿越过一道道走廊和一间间船舱,顺着螺旋的舷梯,走向船底。

只有黑暗,没有光,似乎到了地狱。尽管他仔细分辨,但仍然不能确定那男孩的确切位置,他在跟他玩捉迷藏?

“星火——”声音近在咫尺。

“谁?出来!”王星火举起手枪,慢慢朝声音走去。

黑暗里有一道沉重的铁门,王星火腾出一只手,推开门。那房间里到处都是熊熊的烈火,映红了他的身体。在火中,竟然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背对着他。

“你是谁?”王星火问。

“哥哥,你不认识我了吗?”少年反问,语气凄惨。

王星火答不出话,他感到喉咙干涩,头被烈火烤得晕晕的,拿着枪的手在微微颤抖,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你走了,却把我丢在这里。”少年怨恨地说。

“你……你回过身来。”王星火终于说。

那少年缓缓转过身,但王星火并没有看到他的脸,因为他被惊醒了,他听到了杜丽的一声惨叫。

王星火腾的一声从**坐起来,才发现杜丽的惨叫声也是梦境。他的全身冷汗淋漓,手脚发麻,就是在真实的战斗中也没如此紧张过。

真是一个噩梦!

桌上,刺耳的电话铃声还在持续响着,原来是铃声在他的梦里幻化成了杜丽的惨叫。

他松了一口气,顺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1点33分,正是子夜时分,心中一凛:“不好,肯定有紧急事件。”连拖鞋都来不及穿,连忙扑过去抓起话筒。

“星火,范组命令我们立即到三号会议室集合。”电话里传来杜丽急促的声音。

“我马上到。”王星火领了命,以最快的速度穿上军服。

三号会议室是个机密的小房间,离他的宿舍不远,用不了两分钟,王星火就已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会议室里。

组长范哲已经在等着他们了,跟他一起的,还有新调任的处长杨刚,另外有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二十六七岁上下,架着圆边眼镜,皮肤白皙,英俊斯文。

令王星火感到奇怪的是,103组员并没有全到,除了他自己,只来了杜丽和袁智强。

是杨刚主持会议,会议是围坐在小桌子边开的。

“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同志们,在前几天的专门行动中,103的任务完成出色,一举破获台湾34号特务组织,揪出了长期潜伏在我机场要害部门的内鬼,向党和人民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这次胜利,是你们高举思想伟大红旗,突出政治,坚决执行总部指示,发挥特勤部队优良作风的显著成果,是阶级斗争取得的又一次辉煌胜利。部里已经决定,授予103小组集体一等功,袁智强同志个人二等功。”杨刚一上来就对103大大表扬了一番。

王星火发现范哲露出了不易察觉的欣慰的微笑,自从破获“蜥蜴行动”之后,他几乎没有在范哲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虽然范哲表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坚强,一如既往的平静,但王星火心里明白,那次事件对范组的打击太大了,不到一年,他的头发几乎全花白了。王星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无能为力。

很快,杨刚就转到了正题上:“同志们,现在党和国家有一项十分特殊和机密的任务要交给你们。这次的任务很重,但很光荣,可以说,是建国以来破天荒的头一次。总理亲自拟定了方案,对你们寄予厚望啊!”

“处长,是什么任务?我们保证圆满完成。”年轻的袁智强按捺不住激动和好奇,说道。

“智强,别激动,听杨处长把话说完。”范哲说。

杨刚微微一笑:“在没有正式执行任务之前,这还是最高机密,所以,现在还不能说,但是,接下去的几天,你们会被派往一个秘密的基地,接受特殊训练。”

特殊训练?王星火他们对望了一眼,猜不出处长的意思,对于103来说,每年除了执行任务,就是训练,还有什么训练要搞得如此神秘?

“从今天开始,李遇白同志就是你们的教员,今后的任务中,他也是你们的战友。希望你们配合默契,为共同圆满完成任务而努力。”杨刚终于介绍了那个年轻人。

王星火在心里打了鼓,他原以为这年轻人是杨处长的机要秘书,却想不到是要来教他们的,这么个文弱书生,能教什么?他看得出来,袁智强也有同感,心里也多少有点儿瞧不上。只有杜丽似乎有些好奇,眼睛不由自主地多看了李遇白几眼,毕竟在军中,多的是黑黝黝的铁汉子,哪有机会见到白嫩的“读书人”。杜丽细微间的表情令王星火颇有些不快。

“专车已在楼下,立即出发。”末了,范哲下了命令。

“范组,不准备行装吗?”杜丽问。

“不需要,你们一样也用不着带。”

1965年7月29日

03时15分美国纽约

219号酒吧位于纽约皇后区最贫穷的亚裔聚居区,是一个菲律宾人开的廉价酒吧。每当夜幕降临,这儿总是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皇后区复杂的人种组成让这里充斥着危险和暴力,弥漫着腐烂的味道。但现在,219号酒吧成了反战组织的临时指挥部,这几天,反而是它最平静的时候。

反战领袖丹尼?杰克逊在这里连续工作了两天,巨大的压力和纷繁的事务压得他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他不希望跟政府起冲突,但事态并不由他控制,激动的示威者和警察永远也说不到一块去。他很清楚,自己注定会触痛某些人的神经。那些战争贩子,军火寡头,像吸血鬼一样渴望战火蔓延,血流成河,然后大把赚入美金。现在,约翰逊总统把战争预算又扩大了一倍,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在这个时候,他们可不希望有人捣乱。

丹尼无疑是捣乱者之一,他深知有些政客和商人视之如眼中钉、肉中刺,但他并不畏惧,他相信自己的事业是正义的,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越南战争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不管任何时候,他都这样认为。

这个结论不是他坐在曼哈顿的家里想出来的,实际上,他是最早一批被派往越南的美国大兵之一。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丹尼一闭上眼,就会看到恐怖的雨林、陷阱、暗枪、毒虫以及残缺的尸体……这些年轻鲜活的美国人不应该惨死在异国他乡,更不应该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但他毫无把握,这种抗议的实际效果有多少。今天是抗议示威的最后一天,示威者们需要好好睡一觉。一早游行队伍就要通过百老汇朝纽约市政府前集中,整个活动与华盛顿及全美各大城市的示威组织遥相呼应,希望能给约翰逊政府施压。

“丹尼,你该睡上一觉,再过两个小时天就亮了。”助手加利进来说。加利是丹尼的表弟,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空手道黑带高手,活像一头精力过剩的猎豹。

“我真的有些累了,看来岁月不饶人啊,连我这个老兵骨都不得不低头。加利,给我一罐啤酒。”丹尼看了看时间,点头合上材料,顺手拿过加利递上的一罐蓝带啤酒,跟他交代了一些细节事项,就去了在三楼的临时卧室。

丹尼走入房间,房间没开灯,没开窗,伸手不见五指。丹尼啜了一口啤酒,闷热之中,背后忽然透过一股恶寒,那绝非啤酒的冰爽。多年的特种兵生涯让他一下子警觉起来,恶寒像蛇似的爬过,冷冰冰,黏糊糊的——这是危险的寒气,他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

丹尼镇静地回身,虽然看不清,但他确信门边站着一个陌生人。

“你是谁?”丹尼问。

“你拿了一件不该属于你的东西,现在是时候归还了。”黑暗里传来略显沙哑的女声。丹尼没料到这个不速之客竟是个女人,心里暗暗庆幸,他从来不把女人放在心上。他那越战特种兵的身手对付十个壮汉都不在话下,何况是个女人。

“宝贝,我不明白你的话。你是不是我以前的哪个妞?还是那些狗娘养的军火商派来刺杀我的?”丹尼轻浮地笑着。自从越战归来后,有一段时期,他不得不把自己埋在花柳丛中以酒色度日,当然也得罪过不少女孩。

“你很健忘,我提醒你一下,去年12月30日下午4时17分,你拿着这件东西找了华人学者叶恒艮。”那女人说。

丹尼心里一惊,像被人突然沉在了水缸里,浑身湿冷。他当然明白她指的东西是什么,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在别人的监控之下,但显然不是出于政治的原因。那件东西实际上是半张神秘的东方地图,是他在越南的雨林里从一个越共手中缴获的。他确信其中藏着玄机,但怎么也参不透。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精通东方历史地理的叶恒艮,于是带着那半张图秘密拜访了他。

现在看起来,那次秘密拜访根本算不上秘密,自己一直曝光在人家眼皮底下却毫无自知,就像被人剥光了衣服似的,这令一向自诩精明的丹尼有点儿恼羞成怒。

“你想怎样?”丹尼终于沉住了气。

“我想知道,那天叶恒艮跟你说了什么,另外,把东西交给我。”

“如果我不答应呢?”丹尼哼了一声。那天,叶恒艮当着他的面仔细研究了地图,好一会儿才说,这半张地图并不是什么藏宝图,它只是二战时日军的一张手绘作战图而已。这令丹尼相当失望,但凭直觉,他觉得这半张图不那么简单,所以一直藏在身边。

“如果你不答应,明天的报纸上就会多一条新闻,你知道标题是什么。”

丹尼嘿嘿地笑了声:“你杀不了我,也离不开这个房间。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一边暗暗做好了格斗的准备。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已经从这个女杀手身上嗅到了令人心悚的凌厉杀气。但是,他有足够的自信擒住这个女人。

只不过是个娘们而已!

加利和同事们正在楼下的大厅喝酒,听到三楼传来“呯”的一声闷响,众人连忙跑上楼。

“丹尼!丹尼?”加利敲门,没人回应,他立刻意识到可能出了事,一脚踢开倒锁的门闯了进去。

黑暗的房间里,窗户洞开着,在风中吱吱摇摆。“上帝啊!”有人大喊。他们看到了令人惊恐的一幕,夜光下,强壮的丹尼倒在地上,被利刃割了喉,伤口如线般齐整,鲜血一股股地往外喷,身体微微抽搐,眼看着快不行了。

加利扑过去,一边用手绢紧捂住丹尼血涌如注的伤口,一边哭喊:“丹尼,是谁害你?”

丹尼处在痛苦的弥留之际,他努力保持清醒的意识,但十分困难。他想说话,却因为喉管被切开,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他用尽力气从裤兜里摸出钱包,可无法打开它。

“你想要什么?”加利明白丹尼的意图,连忙帮他打开,里面只有数百美钞和几张名片。丹尼努力睁大几乎失神的眼睛,颤抖着从名片中抓取了一张,就再也撑不住了,头一歪,气一断,那张名片落叶般飘到了血泊中。

“加利,凶手是跳窗逃跑的。”同伴在窗口边查看。

加利皱紧了眉头,捡起那张被血染红的名片。

“叶恒艮,东方史教授?”加利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在这个敏感时候,丹尼的死变得非同寻常。他很了解丹尼,知道他平日树敌不少,除了那些不同政见者,还包括一串受到伤害的女人。

这个叶恒艮和凶手有何联系?是政治谋杀?还是情杀?是嫁祸于人?还是别有阴谋?看得出来,丹尼是被一刀致命的,根本来不及还手,凶手的身手令人不寒而栗。谁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杀了前特种兵丹尼?杰克逊呢?加利攥着名片,看着丹尼的尸体,心乱如麻。

2011年8月23日

15时22分中国北京

后来,我听王星火说,那次的密训其实是很痛苦的,不是之痛,而是精神之苦。

他说,那天他们几个连夜起程,坐上了一辆封闭的军用吉普车,一路往东飞驰,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傍晚了。吉普车开进了海军的一个基地,接着,他们被径直送到了一艘轮船上。他清楚地记得登上甲板的那刻,西边一轮红日像颗巨大的燃烧弹似的,烧红了半个海面,血一样的红。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诡异的噩梦,太阳穴微微发疼。这是他的一个隐病,坐不得船,他对船,对海,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感。一踏上微微摇晃的甲板,心就慌慌的,仿佛要失去什么。

“我承认,这是一种很糟糕的状态,不像一个好军人,特别是像我这样的特种军人。”王星火转过头,缓缓对我说。

到此时,我们已经聊了好几天,从他终于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开始,随着话题的深入,我似乎渐渐抵达了一个从未到过的神秘领地,能真切地感觉到那张坚强如铁的脸孔后面所深藏的脆弱和痛苦。这是我以前无法想象的,却是极真实的。我想,除了少量必须保密的内容,这种脆弱和痛苦也许是王星火不愿提起往事的关键原因。

他有很多心病,却从没有医治。

这让我有一种挖人旧伤疤的负罪感,但同时,又有一种更强烈的愿望,要尽我所能,还原这些英雄们凶险奇谲的经历,才能对得起那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要王星火开口说话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任务,为此,我整整努力了六个月,从白雪皑皑纠缠到夏蝉鸣叫。有时候我甚至想,自己也许算是个讨厌的人吧,就像那些狗仔队,鬼似的在明星们四围游**,只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儿好奇心和私欲。

好在最后我找到了一个女人,从这个女人手中又得到了一件王星火惦记了几十年的东西,才好不容易撬开了这个沉在时光中的锈迹斑斑的黑匣子。

关于这次密训的内容,同样出乎我的意料。用王星火的话说,在当时看来,这是一次极度疯狂的训练。对103来说,任何残酷的军事训练都不在话下,要命在是让你在短时间之内“腐化”。说白了,是学习和适应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而且要极快速的,就像人整个儿被扭转了,倒过来了,分裂了,这在那个红色的年代是不可想象的。

但在“疯狂”之外,还要保持足够的“清醒”,这才是最紧要的。

李遇白就是来教他们这个的。

1965年7月30日

10时31分美国纽约

张家浩窝在沙发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身旁搁着一根锃亮的裹钢拐杖。在他思考的时候,眉心会皱起一道深深的竖纹,仿佛长了第三只眼睛。

叶恒艮坐在他的对面,忧虑地看着一声不吭的老友,希望他能拿个好主意。这个“军中诸葛”能带着一队残兵从日军重重包围的缅山老林里逃出来,肯定也有办法让他成功出走。但问题是,光他一个人走不行,得一家子一起走,这就大大增加了难度。

四天时间,叶恒艮几乎没有睡过觉,睡不着,也不敢睡。一是由于危险和死亡随时会降临,二是由于激动兴奋,他没有想到,有那么高的效率和热情。

那天,赵诚像一包沙袋似的从楼顶跌在他的车盖上,却没有立刻死去,他拼尽最后的生命力,在车盖上用自己的鲜血写下了一串号码。就是这串号码,把叶恒艮带到了一个近乎神秘的地方,接触了一个近乎神秘的人。他到此时方知晓,原来赵诚早就跟有过秘密接触,却一直瞒着他。

神秘人听了他的意愿,一言不发,就走了。但仅仅隔了一晚,就又主动联系上他。

“总理让我转告,他和叶先生是老朋友了,在西安事变和重庆谈判中对你印象都很深刻。只要你愿意拥护新中国的政策,愿意参加新的国共合作,想回家,我们随时欢迎。”神秘人说。

叶恒艮的眼睛湿润了,得到这个答案,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当然愿意,迫不及待,纽约已非久留之地。可是,该怎么走呢?

这是最大的难题,叶恒艮解不出来。神秘人说,鉴于目前的条件,他们只能提供极有限的援助。得想办法先离开美国,国家才能给予更有效的保护。

“八月六日在新加坡有一个国际性的东方文化史学术研究会议,如果叶先生能拿到一个名额,我们会派人在新加坡接应你,然后绕道香港回国。”神秘人若有所思地说。

叶恒艮当然知道这个会议,实际上,作为纽约的东方史专家,他已经在被邀请的名单内,只是这段时间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现在看来,简直是天赐良机。除了庆幸之外,令他既佩服又心惊的是对情报的精准把握程度,竟连这样一个小小的专科学术会议都了如指掌,怪不得当年****会一败涂地。

“多谢你的指引,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在归国途中,我会为祖国献上一份礼物。”叶恒艮沉思良久,笑着说道。

什么礼物?

叶恒艮取出烟盒子,扯了锡纸,在背面写上几句话递给那神秘人。神秘人接过一看,脸上动容,但随即平静下来:“叶先生,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不能作决定,得再次请示。”说完,把那锡纸撕成碎片,点亮火柴烧了。

袅袅青烟中,夹杂着锡片刺鼻的焦味,叶恒艮的鼻翼动了动,表情有点儿复杂。

张家浩从鼻孔里重重喷出两支白色烟雾,然后狠狠地在烟缸里掐灭了还剩半截的万宝路。这是张家浩的怪癖,想问题时,就成了老烟鬼,可以一连抽个一晚上,问题一解决,烟便立刻变成了烫手的火条儿,一点儿也沾不得了。

叶恒艮眼睛一亮:“家浩兄有主意了?”

“云台兄,特务已经跟牢了你,你到我这儿来,他们肯定也会顺便盯牢了我。但老蒋的特务根系在美国还是不牢靠,捉襟见肘的,没那么多人可派。我们就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你的意思是……”

“他们肯定知道你下周要去新加坡参加那个学术研讨会,你不妨将计就计,对外高调宣称将随团搭机前往,并把这一周的工作和会客安排得满满的,让越多的人知道越好,这是栈道,他们是不会起疑的。而实际上,你们全家偷偷买好去香港的机票,越快越好,最好明后天就走,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飞机一上天,万事大吉。这些特务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只好望空兴叹,这就是你的陈仓。”张家浩说。

叶恒艮听了,沉吟片刻,摇摇头:“可是,我现在还不能直接去香港。”

“为何?”

“我等身份不比代总统李宗仁,两手空空回去,让人家小瞧了咱们,我们手上得有筹码。”叶恒艮苦笑着说,“我已经跟他们说过,要带一份礼物的。这份礼物,价值连城,非我亲自去取不可。”

张家浩表示理解,树典型,立模范,一个就够了。除了老蒋,李宗仁就是最大的牌了,谁大得过他?叶恒艮的忧虑也不无道理。

“你准备去哪儿?”张家浩问。

叶恒艮打开一张世界地图,点了点东方的一处。张家浩会意地笑了:“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好主意!云台兄当年如果去打仗,想必能成为一员智将。”

“我是个文弱书生,哪能打什么仗?这次回国,前途未卜。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家浩兄能否答应?”

“你我是生死兄弟,我又是芊芊的义父,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云台兄尽管直言,只要我张家浩能帮上忙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叶恒艮诚恳地看着张家浩,“我想请你和我们一起回国。”

张家浩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有料到叶恒艮会提出这样的请求。这个请求确实有点儿过分,如果论个人喜恶,他可不愿意去那个红色中国,他喜欢美国的生活方式。

“呃……我已经适应了美国生活,去那边可能会很不适应。而且,我也不知道对我的态度。我是军人出身,以前围剿过红军,也枪毙过他们的干部,万一……”张家浩皱眉说。

叶恒艮哈哈一笑:“家浩,你这个义父当得好,我觉得芊芊真的越来越像你,连说话的口气都差不多了。”随即又正色说,“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也不强求。只是老蒋生性多忌,万一真让我走脱的话,恐怕他们会找你的麻烦。”

“麻烦就麻烦,我张家浩这辈子的麻烦够多了,也不在乎再多那么一撮两撮的。”张家浩呵呵地笑着。

张家浩的麻烦没来,叶恒艮的大麻烦却又来了。

儿子叶涛打了个急电过来,说妹妹叶芊突然失踪了,准确地说,是被人绑架了,不知所踪。

1965年7月30日

11时32分中国渤海某海军基地

想起昨晚的“训练”,杜丽心头仍不免小兔儿似的乱撞。虽然她听说以前有一段时间,交际舞曾遍地开花,连伟大的都极爱跳,可最近几年,这种舞被当做腐朽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彻底打入了泥淖潭里,摆不上台面,甚至连提一提都瘆得慌了。对于从小在特殊部队里长大的杜丽来说,从来没有真正见识过这种传说中的双人舞,何况亲自上阵,更何况第一次跟王星火那么近距离地接触。第一次被男人那么着力地搂着腰,牵着手,揽在怀里,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不禁心也跳,耳也热,那硬朗的性格也仿佛柔掉了,不敢直视王星火的眼睛,似乎那是一种罪过。

所有的“训练”都在轮船上,不准下船半步,船叫“东方之星号”,据说是国家领导人出访国外时的专用轮。这让杜丽他们感觉到一种无上的光荣感,同时也证明这次任务的级别之高。103的任务有两个,一是在最短时间里熟悉有关轮船的基本知识,这个对103来说并不难,记忆力是他们的必修课之一,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在这个组织里只能算是基本素质。难的是改变习惯,语言举止,甚至精神气质。好在范哲组长挑选的这三人都有外文能力:王星火童年时有过国外生活的经历,杜丽搞密码破译,英文是必懂的语言,袁智强作为优秀标兵,在部队里就接受过专门的培训,虽谈不上精通,但应付一般的日常对话没有问题。再就是要适应万恶的资本主义生活方式,喝洋酒、穿洋装、说洋话、跳洋舞……还要学会高级会所里那些花花绿绿的赌具。

李遇白说,这些都必须会,不会就容易露马脚,露了马脚,对行动将大大的不利。他就会,会很多花样,这些年在国外不是白混的。他可以把一副普通的扑克牌翻来覆去地洗,纸牌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花蝴蝶似的飞,到最后“唰”地一收,一叠纸牌都能乖乖的,按他的意思从头到尾整齐排起来,比部队里的兵还听话,你要什么,他给你什么。这绝活唬得杜丽一愣一愣的,而李遇白也非常喜欢在她面前露这一手。

说起这个李遇白,倒也不是一般人。他父母都是党的高级地下干部,在建国前夕不幸双双牺牲,成为革命烈士,他便成了革命孤儿,真正属于根正苗红的一代。自小聪颖的他很早就加入了组织,一直在香港工作,成绩斐然,前几年被派到美国,念了个博士回来,深得组织青睐。根红人帅,又有才,嘴还甜,懂得哄女孩子开心,这样的男人在那个时代,打着灯笼也难找。不像王星火那样,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什么事都是纪律为王,任务至上,像个冷铁做的人似的,硬硬邦邦的,敲着当当响。但杜丽明白,组织少不了像王星火那样的男人,自己也少不了这个男人。她心想,不管别人有多好,那还是别人,跟她没有任何的关系。

所以,当李遇白越有意接近她时,她就像触了玫瑰枝上的尖刺儿似的,越发躲得远远的。她知道,其实王星火表面上不说,暗里都在关注着,她不想让他误会。

然而,这种表面上平淡似水,内心里却浓得要命的情感,一直困扰着杜丽。她爱王星火,也同样爱着103,热爱这个工作岗位。自从上次从“蜥蜴”手中被解救出来后,杜丽就认定了王星火,他就是她这辈子的归宿。但是,根据纪律规定,103小组成员内部是不准恋爱的,否则其中一人必须调离。杜丽很清楚,王星火是不可能离开视如生命的103的,只有她走,她一走,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可能了。在王星火看来,103的工作太危险,他不能让女人承担守寡的高风险。他倒是愿意让她走,但她自己也舍不得离开,不想离开。可留着呢,又不能清清白白的,总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似的。虽然范哲组长替他们打了围墙,说他们之间属纯洁的革命情谊,大家伙儿心照不宣,只要没有什么出格的事儿,谁也不会挑明。因为103俨然是一个整体,一部精密的机器,缺了谁都看着不顺,做着别扭,但总归不是一个长久之计。这些仿佛是一个怪圈,一个悖论,又像一个巨大的情感迷宫,杜丽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杜丽,为了革命利益,为了国家利益,我们必须牺牲小我,这是值得的。”王星火曾这样说。道理是懂,可是,做起来难,很难。

午休时间,杜丽站在船尾甲板的围栏边,望着远方,思绪万千。这是阴天,乌云密布,海面翻滚着黑色的波浪,夹杂着一串串白泡沫似的浪花,让人有点儿目眩。

杜丽觉得背后有人走来,回头一看,却是范哲。

“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范哲背着手,走到她身边。

杜丽赶紧收了眉头的愁容,展开笑容掩饰说:“没什么呢,在看海。”

范哲瞪了她一眼,嘿嘿一笑:“你这个小姑娘,有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星火在到处找你呢。”

杜丽羞红了脸,连忙转移话题,问:“范组,什么时候公布我们这次的真正任务呢?”

“半小时后。”

“半小时后?”杜丽本来也就是随便一问,没料到范哲回答得那么干脆,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12时整,你们到三层小会议室集中,情况很复杂。”范哲补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