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65年8月5日

22时29分南中国海

伯恩输了,这回看走了眼。

那个佐藤须根本不是什么日本特工,而是日本新兴的黑帮组织山口组的毒贩,押着一批货,准备从马来亚运到东京。

伯恩夫妇去找他的时候,他还以为来了穿便衣的警察,找他麻烦的,没等他们开口,就猝然亮出一把锋利的短刀刺过来,差点儿划伤了伯恩的肩膀,幸亏伯恩的反应能力奇快,避过这一刀,一脚踢倒佐藤,把枪逼在了他的脑袋上。

在枪口的威逼下,佐藤乖乖交代了自己的身份。伯恩见他满身的刺青,确实符合山口组的作风,不禁又恼又怒,用枪托打晕了他,把他的T恤撕成条,塞了他的嘴巴,反绑在桌脚上。他可不想这家伙立刻向船上的保安队报警,徒增麻烦。

“伯恩,你搞砸了事情。”凯瑟琳皱着眉头,埋怨说。

伯恩耸耸肩,自我解嘲说:“这有什么,上帝也有犯错的时候。”

“你会为自己的自负付出代价的。”凯瑟琳说。

正说时,他们赫然看到门口站着个蒙面黑衣人,一副忍者打扮。

“嘿!”伯恩喊道,那“忍者”身形一晃,就从门口消失了,伯恩赶紧持枪追了出去。

邮轮似乎正经过风暴中心,两侧摇晃得更厉害。那忍者跳跃几下,竟直接踩上了墙壁,在墙上飞跑过一小段路,又随着船的晃动跃到了另一边墙上,来回腾挪。人在动,地在动,墙在动,加上自己也是斜着身子跑,就算伯恩举枪,也根本无法瞄准,伯恩并没有举枪,他只想追上他。

但伯恩的身法远没有“忍者”灵活,追上他根本不可能。

“嗨!等一下,我有话说。”伯恩只好喊,那“忍者”却转过了弯,消失了。

伯恩追过拐弯,竟发现有个房间开着门。这很奇怪,普通乘客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打开门的。他在里面?伯恩做好射击的准备,一手扶住墙壁,慢慢走了进去。

房内的地板上趴着一个人,却不是“忍者”,伯恩扳过他,这是个年轻东亚人,他见过这张脸,竟是送水果的服务员黄天成,此人的脖子被人扭断了,已经死亡。

他发觉不妙,不禁倒退了一步。

果然不妙,想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外面闯进来很多人,都穿着邮轮保安的制服,为首的那人正是保安队长桑托斯,伯恩认得他。

“扔掉枪!举起手来!”桑托斯厉声说,举枪瞄准了他。

七八支枪口同时对着你,不听也得听。伯恩把枪扔在了地上,双手放在后脑勺。

“人不是我杀的……”他说。

“跪下!”桑托斯不由他分说,叫道。有人用步枪的枪柄猛击在他的腘窝上,让他不由自主跪在地上。

真混,竟然上了“忍者”的圈套了!伯恩暗暗自骂。

1965年8月5日

22时47分南中国海

叶芊的惊呼被杜丽及时阻止了,幸亏房间的隔音效果还好,要不早就把无关人等引来了。

加利爽快地承认自己绑架过叶芊小姐,向她郑重道了歉,并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叶恒艮原谅了加利的所作所为,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为黑箱被杀的丹尼?杰克逊在先,那半张地图本是丹尼找来的。

谈到合作,王星火觉得并无不可。他们和叶恒艮是幽灵会以及其他特务组织关注的中心,而103为了保护叶家,不可能自由行动,乃至处处受制。如果有一个盟友从外围行动,将大大有利。

“那么,你的要求是什么?”王星火问加利。

“帮我找出杀死我表哥的真正凶手。”加利说,“我知道,他肯定在这船上。”

“凶手有什么特征?”

“我没有见过他,但是,凶手使用的是一把薄如蝉翼的软刀,会这种特殊武器的人在这世上没几个。”

王星火想了想,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楼下的人怎么样了?”王星火问。

“我扭断了他的脖子。”加利说。

王星火皱起了眉头,说:“你不该杀他,出了命案,邮轮就有充足的理由控制我们。你快走吧,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他们很快就会来了。”

加利根本没想过会给王星火他们带来麻烦,一听这话,也觉有理,便匆匆离去。

果然,加利前脚刚走,桑托斯带着人后脚就进来了。

“王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桑托斯一脸严肃。

“桑托斯队长,风大浪高,你还坚持巡逻,真是辛苦啊!”王星火和他打哈哈。

桑托斯进了房,四处看了看,突然问:“你刚才去什么地方了?”

“我哪儿都没去,警报响后,就一直待在房间里,他们都可以作证。”王星火笑道。

“是的,我们没有离开房间半步。”杜丽也说。

“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作什么证?”桑托斯哼了一声,“我告诉你,楼下有人被杀了。”

王星火装作吃惊的样子,问:“出命案了?怎么回事?”

“这我得问你,我们在楼下发现了窃听设备和通往这个房间的小洞。是不是你们发现有人窃听而杀人灭口?”桑托斯问。

“窃听?”王星火正色道:“桑托斯队长,这不是我们的问题,我倒要追究邮轮的责任。为什么有人会在楼下安装窃听器?为什么直到被杀才发现?我们的权益受到了严重侵犯,这可是你保安队长的职责。”

桑托斯盯着王星火,说:“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商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不是商人,跟邮轮无关吧?只要我们不破坏不闹事,是什么人都可以,邮轮是没有权利干涉我们的。”王星火针锋相对。

叶恒艮也生气地抗议:“桑托斯队长,你们不去查真正的杀人凶手,反而怀疑受害者,我完全可以请律师来告你们。”

桑托斯没有证据,本也就是想唬一唬他们,看能不能唬出什么,却自讨没趣,一无所获。

“不管你们是谁,我希望你们不要给邮轮惹麻烦。”桑托斯抛下一句话,就带着人气呼呼走了。

王星火刚关上门,又有人敲门了,一看,是李遇白和袁智强,原来他们听到有响动,就跑过来看看。王星火便把刚才的事,以及晚会上神秘的小丑和数字牌上的三角关系,都一一跟他们说了。

大家觉得,这个桑托斯倒不像被幽灵会收买或威胁。按理说,保安队长虽说职位不高,但却是邮轮上有实权的人,特别是在这样的动**年代,武力很重要,很关键。幽灵会是不是故意留下这颗棋子,借以迷惑他们的对手;抑或,桑托斯就是幽灵会的人,他只是在演戏给他们看,误导他们?

真真假假,雾里看花。除了桑托斯自己,谁也确定不了。

话刚说完,门又敲响了,桑托斯竟然又返了回来。他一看满房间挤满了人,不禁脸色微变。

“桑托斯队长,出这么大的事,我的同伴们都很担心这趟旅程的安全。”王星火轻描淡写地掩饰过去。

“我想请你辨认一下死者,看是不是认识。”桑托斯说。

1965年8月5日

23时00分南中国海

“老师,你真是料事如神!伯恩果然来了,我把他引到那个房间,现在恐怕已经被桑托斯带走了。”鬼冢说。

“有人替中国人除暗鬼,美国人却成了冤大头,这世界真的很奇妙。”“零”感叹道,又对鬼冢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但你知道他为什么来吗?”

鬼冢猜测:“是不是他在暗中调查我们?可是搞错了对象,找到佐藤须那里去了。”

“零”老谋深算似的笑笑:“你只说对了一半,他不是调查我们,他是来找我们合作的。”

“合作?”

“美国人也不是处处都吃得开,这次他们低估了对手,低估了我们、幽灵会,甚至那几个中国保镖的能力。鬼冢,你要记住,人往往喜欢自以为是,特别是那些有能力的人,这是他们共同的弱点。”“零”说,“他们的丁若兰和我们的‘五’可能都已经死在幽灵会手上,所以,他们不得不寻求我们合作,共同对付强敌。”

“可是,你为什么又要诱他入套?”鬼冢不解地问。

“想跟我们谈合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得给他一个下马威,再让他来和我们谈条件。”

“原来如此。”鬼冢恍然大悟。

“但不管合作也好,对抗也好,黑箱迟早是我们的。”“零”满怀信心地说。

“志在必得!”鬼冢应和。

“你要随时和‘鬼’保持联系,这套秘密联络系统是我几十年研究的结晶,你可要好好利用。”“零”交代鬼冢。

“是,老师真不愧是谍报大师,我们之间的联络畅通无比。”鬼冢佩服得五体投地。

1965年8月5日

23时39分南中国海

隔着一张大桌子,两个人面对面而坐,保安室里的气氛有些凝重。伯恩靠在一张椅子上,依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的背后则站在两个彪形大汉,对他虎视眈眈,好像他马上要作出攻击似的。

桑托斯翻看着伯恩的证件,似乎在鉴定是不是造假。

“你真的是中情局的探员?”桑托斯盯着伯恩的眼睛,问。

“如假包换。”

桑托斯想了一会儿,把证件推回到伯恩的面前。

“你们在查什么?”他盘问。

“这是我们的机密。”

桑托斯站了起来,趴过身子盯着伯恩说:“可是邮轮上连续发生了几起案件,你的机密就不再是机密了,因为它跟我有关。”

“别着急,也许我可以帮你,我们中情局……”伯恩说。

桑托斯有些儿抓狂,他凭借自己多年的努力,刚刚在新加坡被聘为大邮轮的保安队长,这次航程是他第一次上任执勤,谁知道就像天上扣下一只只屎盆子,事情一件连一件地出,真是倒大霉了。

“别拿中情局唬我,这里是我的地盘,不管你是哪国人,不管是什么局,一切都得听老子的。”桑托斯叫道。

“好吧,那你过来,我告诉你真相。”伯恩终于妥协了。

桑托斯过去了,伯恩跟他咬耳朵,说邮轮混上了几个国际杀手,在美国犯有重案,他们中情局正在追捕。如果桑托斯队长能够协助的话,将会获得丰厚的回报。

桑托斯有些将信将疑,但他宁愿相信伯恩的话,因为船上发生的恶件难以交代,国际杀手这个理由听起来还不错,加上有中情局作证,起码不会让邮轮和自己受到公众太大的指责。他们保安只是平常人,国际杀手,怪吓人的,他们哪有能力对付?

这样一想,桑托斯对伯恩客气了很多。毕竟,美国佬在二战后成了世界的老大,谁也不敢得罪。

当然,关头话还是要说的,桑托斯告诫伯恩,不要伤及无辜,要不然谁都不好交代,又把证件和手枪都还给了伯恩。

“桑托斯队长真是聪明人。”伯恩收回东西,整理好被保安们抓乱的衣服,满意地笑了。凯瑟琳在外面等着他,她可想不到,自己能那么顺利就摆平了这件事。

伯恩走后,桑托斯派人查了那个死者,果然没有登记在册,5103号房间无人入住,是间空房,又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但是,他是被谁杀死的呢?可疑的杀手加利早落海死了,最大的嫌疑人,是跟这个房间有关的人,是伯恩?是王星火?还是另有其人?

桑托斯让保安们都去各层执勤,不准任何乘客擅自离开房间,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保安队长室,抓着脑门冥思苦想。

国际杀手?到底谁是国际杀手?该怎么向船长汇报?桑托斯的头皮发麻,不知如何应付。

他看着桌上的一只水杯随着船的晃动,像被神秘的吸引力吸走一般,从面前慢慢滑向桌沿,“哐啷”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却没有伸手去抓住它。

1965年8月5日

23时55分南中国海

夜很黑,风很大,雨很急,巨浪滔天。邮轮在浪峰波谷间跟大自然的狂怒搏斗着,一袭接一袭的浪头像怪物长长的湿舌,贪婪地舔着整个船身,恣意地卷上甲板,像要把邮轮整个儿吞掉,但“克里特皇后号”在船长大卫?李斯特的指挥下,从容地迎浪而上,冲破了海神的一轮轮阻击,按照预定的航线稳健地向北航行。

对邮轮里的乘客来说,可不那么乐观了,他们大部分人根本没经历过如此可怕的场面,感觉像是到了世界的末日,走近了地狱的边缘,吓得浑身发抖,在房间里互相抱在一起,为未知的命运祈祷。

陶淘紧紧拉着袁智强的衣服,依偎在他身边,身体微微颤抖,仿佛一只受伤的小狗。

“别害怕,陶淘。大邮轮不怕这点儿风暴。”袁智强安慰小孩子,“叔叔给你讲故事好不好?你喜欢听什么故事?”

“我喜欢听寻宝的故事。”陶淘说。

一提起寻宝,袁智强自然就想起黑箱了。从古至今,为了宝藏,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爆发过多少次战争呢!尽管没来之前,范哲就教育过他们,国宝对于国家的特殊意义,中央首长非常关心,在船上也听了叶恒艮讲述的黑箱的来历,可行伍出身的袁智强仍然似懂非懂,这东西真有那么重要吗?比生命还要重要?但他心里也明白,只要有必要,自己会为它付出生命。这是他的使命,军人的使命,无法逃避。

他想起了从小带他的外婆,想起了外婆给他讲的一个关于寻宝的故事。

“从前有兄弟三人,他们的父亲快要去世了,于是叫来三兄弟到床前,对他们说,家里后山的梨林里埋有祖传的宝藏,来年开春后,你们就可以翻土开挖。”

“他们挖了吗?”陶淘问。

“挖了,挖了好长时间,把梨林翻了个遍,没有放过一寸土地,可是,就是找不到任何宝藏。他们都很失望,觉得父亲一定是骗了他们。”

“父亲为什么要骗他们呢?”

“父亲没有骗他们,到了七月,这片梨林结果了,今年的梨特别大、特别多,又特别好吃,三兄弟因此发了大财。”

陶淘眼珠子一转:“哦,我知道了。他们的父亲是怕儿子在他死后懒惰,故意使了一个计,让三儿子去翻土。”

躺在**的张家浩听着,也笑了:“你这娃子倒聪明得紧,知道用计。”

“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最大的宝藏不是财物,而是勤劳务实的精神。”袁智强说。

陶淘点点头,又对张家浩说:“张爷爷,袁叔叔讲了个故事,不如你也讲个故事给我们听吧。”

“好,我也讲个故事。”张家浩坐了起来,“我给你讲一个说谎的孩子变成木头的故事……”

张家浩讲故事的水平远比袁智强好,讲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陶淘听得入了迷。但是听着听着,感觉到张家浩话里有话,不禁害怕,钻到了袁智强的背后。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小孩子不可以撒谎,要不会被魔鬼诅咒的。”张家浩盯着陶淘说。

袁智强也发现气氛不对,对张家浩说:“张老先生,你又何必吓唬小孩呢?”

张家浩从**下来,走到陶淘的跟前,正色说:“娃子,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张爷爷我。说吧,你受谁指使?又隐瞒了什么?”

陶淘被他一吓,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检讨似的跟袁智强说:“袁叔叔,对不起,我骗了你们,但这全是桑托斯队长教我这样说的。”接着,就把“鬼”拉丁若兰入海的那一幕复述了一遍。

“原来丁若兰死了!”袁智强也猜出了“鬼”事件的真相。看来,丁若兰确实不是平常乘客,她带上陶淘是为了掩人耳目,而那个“鬼”只不过是跟踪她的某个特务,丁若兰发现被他跟踪,于是两人扭打起来,最后同归于尽了。但他们各属于哪一边呢?中情局?幽灵会?还是日本人?

“娃儿,记住了,以后可千万别对你张爷爷使计。”张家浩说。说完,摸了钢拐杖去上厕所,由于地板倾斜不稳,差点儿滑倒。

陶淘知趣地跑上前扶住了他,讨好地说:“张爷爷,我扶您上厕所吧!”

张家浩见他触到拐杖,把杖一甩,冷冷地说:“不用。”

他讨厌有人摸他的拐杖,仿佛那人在嘲笑他是个瘸子似的。

1965年8月6日

03时54分南中国海

风雨如旧,一夜无事。

但并非真的无事,有很多阴谋其实是在黑暗处悄悄发酵着,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

就像王星火挥之不去的那个噩梦,每当他累了,困了,噩梦就会像鬼似的从记忆的深井里爬出来。意志再坚强的人,也无法战胜梦境,因为他们都有心理弱点,别人不知道,甚至自己也不知道,但潜意识却清楚得很。

船体的摇晃似乎渐渐平稳下来了,舱房悠悠晃动着,像一个温暖的摇篮,有一种催眠的效果。经历了惊恐的人们,此刻恐怕大多放松下来,进入了更深沉的梦乡。

王星火也不例外,虽然不敢睡太熟,但不由自主地靠在沙发上打起盹来。

鬼又爬进恍惚的梦中来了,出现在一片烟雾之中。

“哥哥,我没死,我活过来了。”烟雾里现出如生的脸。

王星火摇头说:“不可能,你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的。”

如生的眼中流下了两行血泪,说:“你这个骗子,大难临头,只顾自己逃生。”

“不是你想的那样。”王星火为自己辩解。

如生走近他,拿着那块“华容道”递给他,说:“我已经知道怎么玩了,你还不会。现在,轮到你玩了。”

王星火接过游戏,可是,不管他怎么玩,就是走不出来,每次都差一点儿,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循环往复,就仿佛在迷宫迷失了。

“现在,你就是这走投无路的曹操,放不放你过去,主动权在我这儿。”如生说。

不,不是如生!王星火抬起头,面前站着的赫然是个成年人,不是别人,竟是钱江。

“哥哥,我回来了!”钱江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根本不是如生,你是钱江!”王星火嚷道。

王星火被自己梦里的叫声唤醒了,他发现自己还坐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地板已经不再晃动,在他对面的两张**,叶芊和叶恒艮熟睡着,杜丽则靠在另一张沙发上,支着扶手打盹。

王星火一看表,已是4点钟,都到凌晨了。他知道这薄被肯定是杜丽趁他睡时盖上的,心底涌过一阵暖流,便取了下来,又轻轻盖在杜丽身上。

见有动静,杜丽便警觉地醒了过来。

“对不起,弄醒你了。”王星火轻声说。

“不要紧,我没睡着。”

“我昨晚睡得太沉了,让你辛苦了。”

杜丽拉了拉身上的被子,脸微微一红,说:“星火,你太累了,应该好好睡一觉。”

王星火觉得真难为杜丽了,昨晚头晕,不知不觉间就睡沉了。自己睡得好,杜丽就睡不好,他们得有人随时保持灵敏的警觉。

多年来,他和杜丽之间一直保持着这种默契,不需太多的言语,一颦一笑间,心意相通。跟她在一起时,王星火觉得自己会特别安宁。

“天快亮了,看来风暴已经过去了。”王星火抬头看了一眼平稳的天花板,虽然内舱里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但他仿佛看到了蓝天白云。这是他们的本事,有时候在极其艰苦的地方,这种想象会带来愉悦,跟曹操的典故“望梅止渴”一个道理。

“敌人今天肯定会有新动作,又是个漫长的一天啊。”杜丽说。

“他们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邮轮在靠岸前,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套取黑箱的机密,我们一定得更加小心。”

“星火,我现在觉得,你昨晚阻止带陶淘是对的,谁也不敢保证,敌人不会利用小孩子开展行动。”杜丽说。

王星火点了点头:“这孩子来历不明,应该谨慎。智强就这点不好,心太善,又太喜欢孩子了。”

“敌人真是太狡猾了,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你觉得我们楼下的窃听者是属于哪一方呢?”

“幽灵会,只有他们有这样的条件。加利杀了那个窃听者,桑托斯必然怀疑到我们头上,他会派人监控我们。杜丽,我们现在是在虎穴魔窟里,大大小小的神仙妖怪,都会陆陆续续从黑暗里冒出来的。”

“你真的相信那个美国人加利?”杜丽问。

王星火说:“抗战时,不是提出来一个十八字方针吗?‘发展进步势力、争取中间势力、孤立顽固势力’,这个加利不是进步势力,也不像是敌对势力,他属于中间势力。他虽心狠手辣,但只想着寻仇,对我们构不成威胁。此人活像一只到处乱钻的地鼠,身手不错,行动灵活,如果能为我所用,会有很大的便利。”

“但愿如此。”杜丽叹了一口气。

“你们,你们别抓我……”叶芊突然说话了,吓了王星火和杜丽一跳,却发现她只是在说梦话,不禁相视莞尔。

1965年8月6日

4时59分南中国海

南中国海的天总是亮得那么早,五点不到,东方的海平线上已经抹上了一缕红霞。经过一夜惊魂,早起在甲板上散步的人们惊异地发现,大海真是个反复无常的家伙,此刻的海面出奇的平静。虽然还看不到那宝石般的蔚蓝,但小风吹拂下的青黑色的浪涛,鱼鳞似的,一波接一波连向天际,在东方红光的映射中变幻着绚丽的色彩,仿佛遮着面纱的阿拉伯女郎,更显温柔神秘,完全想象不出几小时前的狂暴。

“克里特皇后号”平稳而自信地驶向北方,一批船员在忙碌地整理昨晚因风暴而损坏的设施,损坏并不严重,“克里特皇后号”卓越的抗风浪能力又一次通过了考验。此刻,不断有乘客三三两两地走上露天甲板,他们或讨论着昨晚的风暴,或伸伸腰踢踢腿做运动,以缓解绷了一夜的紧张神经。

叶涛很早就起来了,和李遇白一起绕着游步舷廊慢跑,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每天小跑一千米,比得上每天吃人参。他们跑了一圈,站到船尾的甲板上休息,叶涛用邮轮上的毛巾擦着汗,一副爽快的模样。

“在这海天之间跑步,真是别有一番兴致,就像海鸟自由自在飞翔。”叶涛冲着大海高喊了几声,对李遇白说。

“是啊,这里的空气多自由,好好享受吧。到了国内,就要注意点形象了。”李遇白呵了一声。

“怎么了?国内有什么讲究吗?”

李遇白笑而不答,弄得叶涛一愣一愣的。

“嗨,这么巧?你们也在这儿哪!”背后响起娇嫩的女声,两人回头一看,竟是洋子。

互相问了早,洋子告诉他们,昨晚自己一晚上没睡好,还跟哥哥因为叶芊的事吵了一架,心情很不好。

“哦,为芊芊吵架?为什么?”叶涛问。

“哥哥说,人家既然不愿意跟你做朋友,为什么死赖着,让人瞧不起。我想,这不是叶小姐的本意吧?于是我们就争了起来。”洋子一脸委屈地说。

叶涛说:“洋子小姐,我想你哥哥理解错了,我们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洋子一笑:“我觉得你们都是好人,才把你们当成邮轮上结识的新朋友。在枯燥的旅途中,多几个新朋友就有趣多了。你们说是吗?”

李遇白看着洋子,她穿着一件素色连衣裙,裙摆在风中飞扬,就像个高中女生,显得无比青春纯洁。心想杜丽也太多疑了,这样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是特务?如果这样的女孩子都是,那全船都没有好人了。

“洋子小姐,你误会了。芊芊从小太受人照顾,没见过什么世面,她表姐是怕她吃亏,所以才不愿生人接近她。”李遇白说。

洋子幽叹了一声:“芊芊妹妹也真可怜,那么大的人了,还被家人像小孩子一样管着。”

叶涛想辩解,可被李遇白使了一个眼色,就没把话说下去。

三人聊了一会儿,叶涛和洋子又聊起昨天的刺青话题,叶涛虽学的是经济,但对人文也颇有研究,两人似乎找到了共同话语,越聊越投机。反而李遇白觉得相当无趣,在旁边东看西看,无所事事,于是找了个时机,说邮轮餐厅开始供应早餐了,不如一起去吃吧。

刚到餐厅不久,杜丽带着叶芊也来了。她见洋子和叶涛他们坐一起,不禁皱起眉头,正想拉叶芊另找位置,不想叶芊早就发现了洋子,高兴地跑过去,亲密地拉着洋子的手连说好巧,坐在她身边聊七聊八的。杜丽不得已,也只能跟过去。

吃的是自助餐,餐厅的名字却怪吓人的,叫“东太平洋海盗”。叶涛解释说,其实自助餐这种形式本来就源自海盗,狂野的海盗们喜欢把各种美食都堆在桌上,然后拿个盘子各取所需,没有礼节,没有拘束,自由自在的,后来才传到了文明社会,所以这个餐厅以海盗命名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那我们也做一回海盗吧。”洋子乐呵呵地说,拿着刀叉当当地敲了几下,装作海盗的模样,逗得大伙儿都乐了。

不过话说回来,在南中国海海域,当时确实有几股海盗势力横行海上,经常劫掠来往商船和客轮。经过这片海域时,船员们自然是提心吊胆,草木皆兵,这是保安队长桑托斯的职责,如果遇到海盗袭击,他得负责邮轮的自卫,用船上有限的武器赶跑他们。

“洋子,你做不了海盗的,但会被海盗抓去做压寨夫人。”李遇白打趣说。

杜丽见李遇白碰到漂亮女人,也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总免不了油嘴滑舌,不由有点儿厌恶。

正想时,忽听到背后有人喊:“遇白!”众人抬头一看,是个陌生的男人。

那男人梳着一头油发,快步走了过来,杜丽本能地把叶芊遮挡在身后。

“哎呀,遇白,真是你啊!我们老同学有那么多年没见了,想不到在这里见面。”油发男子热情地要与李遇白拥抱,却被李遇白一把推开了。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李遇白生气地说。

“你姓李名遇白,我认错别人,也不会认错你啊!我是王飞洪啊,你国中同学!你是回台北吧?我刚好也回去,真巧了!”王飞洪蹦出一连串话,几乎没给李遇白说话的机会。

“你胡说什么?”李遇白怒道,知道不对劲,但面对这个牛皮糖似的二流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打,真是百口莫辩。

闹出了动静,餐厅里的人都朝这边看来。杜丽见状站起来正色说:“这位先生,我们确实不认识你,请你不要无理取闹。”

“这位是你的老婆吗?好啊,遇白,到台北后你得请我喝几杯,讨了这么漂亮英气的一个老婆藏着,同学们都以为你还是打光棍呢。”那人反把话头扯到了杜丽身上。

“无耻!”杜丽真想甩他一巴掌,但她忍住了,知道这是敌人的阴谋,拉起叶芊就往外走,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摆脱此人的纠缠。

李遇白往那人胸口一推,说:“你要是再敢胡说,看我怎么收拾你。”又狠狠盯了那人一下,叫上叶涛出了餐厅。

“喂!李遇白,你太不给脸了!进了军情局又怎么样?了不起吗?竟然连老同学都不认了!去!”王飞洪在他们背后骂骂咧咧,引起了周围食客的轻声议论。

只留下洋子呆呆地坐在位置上,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鸟。

1965年8月6日

5时47分南中国海

说者有心,听者明意。

李遇白和杜丽当然知道这是敌人的诡计,但并不清楚他们的确切用意,他们的用意其实在叶芊身上。王飞洪的话就像一块大石头,在叶芊的心湖里“扑通”一声砸得水花四溅,久久不能平静。

叶芊心里七上八下的,脑子里总想着:凯瑟琳的话可能是真的,我们上了当,这伙人真的是台湾特务,要把我们一家人劫持到台湾去的。他们万万没想到,在船上会遇上熟人,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现在物证、人证都齐了,她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原先她还是在天平的中间线摇摆,现在就像在另一边放上了重重的砝码,一下子倾斜过去了。

“芊芊,这是敌人的阴谋,你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话。”杜丽发觉叶芊的情绪不对,便告诫她。

叶芊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却想:这恐怕不是敌人的阴谋,而是你们的阴谋吧。但自己现在还得装下去,才能暂时自保。要不然,万一被这些台湾特务识破,他们也许会恼羞成怒,在骗取了黑箱后,把她和她的家人都杀掉,然后扔进海里,神不知鬼不觉的,连尸体都找不到。

叶芊越想越怕,像被人浇了一身冰水,从头寒到脚。

杜丽回到房间,立即向王星火报告了此事。王星火分析,这肯定是敌人的离间之计,让叶家对他们心生疑虑,从而寻找机会下手,又觉得仅凭一个陌生人的胡言乱语,还不足以影响叶家人的信任度。但不管怎么样,敌人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不会空穴来风,演这出闹剧的。103并不知道,叶芊已经悄悄被中情局灌了迷汤了,这一步只是巩固战绩而已。

为了避免叶家人猜忌,王星火特别郑重地把叶恒艮、叶家兄妹和张家浩召集在一起,向他们说明了餐厅里发生的事,点明这是敌人制造的诡计,当事人李遇白也进行了澄清。叶恒艮立刻表态,大骂敌人的伎俩太卑鄙阴险,他们是不会上当的,叶涛跟着说了自己支持父亲的看法。张家浩笑着说,这种方法太小儿科了,捡他们在抗战时用剩的残渣而已。叶恒艮问到叶芊的想法时,叶芊当着众人的面,也承诺自己不会相信坏人的话。

“星火老弟,你完全可以放心,孰是孰非,我们还是分得清楚的。”叶恒艮安慰道。

“叶老,我当然相信你们。只是敌人太狡猾,我们不能不提高警惕。”王星火说。

“奶奶的,不如明刀明枪出来干一仗!”袁智强愤怒地说,“在背后搞什么阴谋诡计?”

“智强,我们面对的不是猛虎,也不是饿狼,而是毒蛇,是狐狸,如果他们明刀明枪地来,倒成了稀奇的事。你来这条战线也有几年了,还不习惯吗?”王星火说。

1965年8月6日

6时01分南中国海

“零”背着手,站在海景阳台上,眺望着东方的海平面。一轮红日正从暴雨过后残留的积云间喷薄而出,在红日冲出积云的刹那,幽暗的海面上顿时金光万丈,有如火烧,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在这一片金光之中,本来青黑色的海和天像被冲洗过了,神奇地幻现出清爽沁人的宝蓝色。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入海。大自然真是奇妙啊!变化多端,神鬼莫测。”“零”赞叹道。

在他的背后,伯恩踱了过来,说:“郭先生,想不到你还是一个诗人。”

郭耀宗转过头,哈哈一笑:“这是唐人李白的诗句,我哪有这样的才气?”

“郭先生是个中国通,怪不得对黑箱如此迷恋。”伯恩说。

郭耀宗说:“我只喜欢中国古代的东西,那可都是全人类的瑰宝呐,但中国人不懂得珍惜它们,所以他们不配再拥有,只好由我们代为保管了。”

伯恩点头说:“有道理,能者为之,天经地义。不过,黑箱不一般,它是属于整个世界的,光由你们保管,恐怕担子太重了。”

郭耀宗明白伯恩的言下之意,不由嘿嘿一笑。他之所以同意与美国人合作,除了幽灵会实在让他没有把握,中国那几个保镖也是难缠的主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因为中情局已经发现了他们。

日本到底还在美国的控制下,金百合计划的很多宝藏,近年都是由日美合作秘密发掘的,如果美国人知道日本人想独吞这笔财富的话,面子上过不去,闹出意见来,日本吃不了兜着走,谁轻谁重,郭耀宗心里清楚得很。当然,他也不能让美国人太占便宜,毕竟是美国人先来找他合作的,昨晚的下马威还是有点儿作用的,所以,经过讨价还价,说好了四六分成,我六你四,谁也不准耍赖。

“零”心里盘算,如果真能保证六,那日本也是胜算了。如果美国人反悔,他也有其他的办法,人不能太相信别人。

半小时前,他们刚刚完成了第一次合作,合作非常满意,搞得中国保镖措手不及,狼狈而逃。当然,最重要的是达到了预定的目的,让叶芊这条小鱼儿再把钩吞了一点儿进去,现在就等着提线钓鱼了。

凯瑟琳就是负责提线的渔翁,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把叶芊带过来,当然,还有令人激动的黑箱地图。

“为我们的合作干杯!”伯恩倒上一小杯红酒,递给郭耀宗。

“我们的人都不能白死。”“零”的嘴角浮着狡黠的笑影,接过伯恩的酒,与他轻轻碰了碰,一饮而尽。

1965年8月6日

6时33分南中国海

王星火一出客房,就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盯他的人是船上的保安队员,穿着便衣,装成乘客的样子。他理解他们这么做,毕竟楼下死的人和他们有关,虽然没有直接证据,邮轮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但脱不了嫌疑。

他陪叶恒艮去吃早餐,张家浩因为拉了肚子,就在房间里休息,说是水土不服。叶恒艮笑他,说是在西方待久了,回到了东方,反而水土不服了。

他们去的是另外一个餐厅,位于邮轮的上层,靠近船桥区,从明亮的玻璃窗看出去,海天一色,美不胜收。

那两个便衣保安队员也跟进来了,坐在离他们五六米远的餐桌上,时不时朝他们斜觑,但毕竟不是专业的特情人员,举手投足间破绽百出,王星火不禁摇头苦笑。

叶恒艮跟他在一起时,就不断地问一些国内的事情,大大小小,杂七杂八的一大堆,仿佛国内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很多问题连王星火也回答不上来。但王星火很感动,因为他从叶恒艮的言谈中,能够感受到一个海外老人对故土的深深眷恋和浓烈的爱国之心。

不管是出于国家任务,还是个人对叶老的尊重,他们103也要把叶恒艮一家人平平安安带回中国,实现老人的夙愿。王星火心想。

“星火,你说,昨晚那个在楼下偷听我们的人是谁?”叶恒艮低声问他。

王星火回想起昨晚桑托斯带他去认尸体的情景。那人的脖子是从背后被加利拧断的,估计当时正在聚精会神窃听他们的谈话,被加利偷偷开门进来杀死。这个加利的杀人手法如此狠毒老练,如果是敌人,倒也不能掉以轻心。

当王星火看到尸体的脸时,藏在心底的谜就解开了——他认得这张脸,右嘴角一道小伤疤,正是神秘失踪的黄天成,那个送水果的服务生。原来他是奥斯丁的手下,一切都顺理成章了。黄天成不过是幽灵会的一个小喽啰,送水果有三个目的,一是确认房间里的乘客身份,二是踩踩点,三是执行幽灵会的惯例——送挑战书信。现在看来,不光是他们,美国人和日本人也肯定收到了“水果”,而奥斯丁早就料到,他们接到书信肯定都会从这个服务生入手追查,于是编了一套鬼谎言来扰乱他们的思路,顺便看看各方面的反应和能力,以便幽灵会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可是他们没想到,加利会成为一个大麻烦,他非但逃脱了他们的控制,还追查到了一部分真相,并且杀死了奥斯丁和黄天成。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幽灵会的“鬼算”也有失算的时候。

不管是奥斯丁还是黄天成,对幽灵会来说都算不上什么损失,真正的“大鬼”是谁呢?他们能够控制整艘邮轮,连船长都毫无办法,肯定没那么简单,这邮轮上到底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王星火对桑托斯说,此人曾经假扮成服务员探过他们,但只见过一面,不知道是什么人,估计是有人想图财害命。半真半假,桑托斯也半信半疑。但这些王星火并没有跟叶恒艮说,生怕老先生惊惧。

“叶老,这人已经死了,想必那些图谋不轨的人也会有所收敛,你不需担心。”王星火安慰他。

“我知道,真让你们受苦了。”叶恒艮感叹道。

“敌人还会耍一些诡计,如果您有什么发现,请及时告诉我。”王星火说。

叶恒艮好像想起什么,但欲言又止。

“叶老有什么问题吗?”王星火敏锐地捕捉到了叶恒艮表情上的细小变化。

“芊芊……芊芊昨晚突然问起我……关于黑箱的事……”叶恒艮犹豫地说。

王星火点点头,他明白叶恒艮的担忧。相对于叶涛来说,心地单纯,又有点儿叛逆的叶芊确实让人不放心,她根本不明白敌我战争的复杂性和残酷性,很容易上敌人的圈套,但他相信杜丽能保护好她。

“请问你是王星火先生吗?”餐厅的女服务员走过来问。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王星火答。

女服务员取出一张便笺,说:“有一位小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王星火接过便笺,展开一看,竟是吴美蝶写来的。

“星火,有要事相商,请于七时四十分在四层邮轮商店内见面。吴美蝶。”

1965年8月6日

7时02分南中国海

杜丽坐在房间里的写字台前,阅读刚刚送过来的《克里特皇后报》,报上登载了今天邮轮安排的一些节目,除了各功能区照常开放,以及一些小活动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晚上的假面舞会了,地点设在露天甲板。

每天的报纸上都有一则简短的船长致词,这是《克里特皇后报》的传统,大卫船长会向乘客送上一些祝福和小叮咛,让人倍感亲切。针对“克里特皇后号”的乘客组成,小报分为英、中、日三种语言,送到杜丽这里的自然是中文版。

“亲爱的乘客,我代表邮轮,为昨晚的大风暴给大家造成虚惊和困扰表示歉意,如果有人受伤,请与医务室联系,所有的医疗都是免费的。炸雷滚滚,风浪滔滔,在这场抗争中,我们经历了共同的考验,一起战胜了风暴的肆虐,你们都是大海的勇士。如果此刻有一把吉他在身边,我一定会为你们弹奏起邮轮的船歌《神奇美丽的克里特皇后》。我保证,我们赶跑了风暴,它再也不敢回来了,借用日本和歌《丑之云伯》中的一句,‘须臾潮水歇,扬帆赴征程’,祝大家度过愉快的新一天。

爱着你们的

大卫?李斯特”

杜丽读着这段话,职业嗅觉让她感到大卫船长的致词有点儿名堂,就把报纸摊在桌子上,好好研究起这段话。杜丽并不懂日本和歌,但她注意到,谍报密码常常喜欢用某个文人作品作为明匙,特别是一些公开形式的情报传递,难道大卫的目的也是如此?

她琢磨了一会儿,慢慢有了思路。她把《丑之云伯》这四字转化成一串电报码,算出一组数字:0010003700610130,然后按字的顺序查找,竟得到了惊心动魄的五个字:邮轮有炸弹。

这非同小可!杜丽的心不由一跳。事关重大,必须马上报告王星火。她一回头,正好看到叶芊蹑手蹑脚地向门口走去。

“芊芊,你去哪儿?”杜丽问。

“我,我去陪我干爹,他不是肚子不舒服吗?”叶芊说。

“我陪你去。”杜丽站了起来。

“不必了,我再也不上你们当了!”叶芊突然从身后取出一支口红似的小罐子,朝杜丽的脸上喷来。

杜丽没料到叶芊会向她突然袭击,连忙掩住口鼻,可是慢了半拍,有部分**喷到了她的脸上。

“你……”杜丽又气又急,可是,眼前一阵晕眩,手脚发软,竟站立不住,瘫倒在地上。

“再见了,你这讨厌的女特务!”叶芊对药水的可怕功效震惊不已,见杜丽昏迷后,慌张地关上门,又慌张地走到对面6103,取出昨晚从父亲叶恒艮兜里偷来的房间钥匙开门。

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偷偷取走黑箱地图,她相信只要地图在她身上,不管中情局还是台湾特务,都得乖乖听她的话。

聪明的她已经猜准了“地图跟妈妈在一起”的意思,所以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叶恒艮行李箱的底部找到了母亲李萍的骨灰盒。

“妈妈,对不起了。”叶芊跪在骨灰盒前拜了两拜,就拉开栓子,开了盒。但哪里有地图,只是一盒子细碎的灰白骨灰。

怎么回事?是爸爸骗了自己?还是自己理解错了?叶芊的心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但她并不死心,壮起胆子,闭上眼睛,伸出手指往骨灰里掏,东摸西摸,果然触到了一个小布袋。叶芊的心狂跳起来,几乎是颤抖着把布袋扯了出来。

是地图!爸爸竟然真的把地图藏在了妈妈的骨灰里,一般人很少想到骨灰盒,就算打开了骨灰盒,也不会去摸令人恶心的骨灰。

叶芊匆匆把布袋收到手提皮包内,把骨灰盒放回原位,从6103出来,去敲张家浩的门。

张家浩开了门,见叶芊一副惊慌模样,不禁吃了一惊。

“芊芊,怎么了?”张家浩问。

叶芊朝里面瞧了瞧,小声问:“那个袁智强在不在?”

张家浩摇了摇头:“他带着陶淘去吃饭了。”

叶芊一听,再也忍不住,哇得一声就趴在张家浩的肩头哭了起来,张家浩只有不断安慰她。叶芊便把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张家浩一听,就皱起了眉头。

“芊芊,你闯祸了!怎么不早跟我说?”张家浩说。

叶芊说:“杜丽跟得我那么紧,我哪有机会跟你说话啊。”

“如果这些人真是台湾特务,你们的处境就危险了。现在杜丽已经被你弄晕了,王星火回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干爹,那我该怎么办?你一定要救救芊芊啊。”叶芊颤抖着问。

“‘克里特皇后号’也就这么点儿大,你能躲到哪儿去?”

“干爹,我知道你也不想去大陆的,你想想办法,我们能不能跟中情局做笔交易?”叶芊急说。

张家浩思忖了一下,说:“这种外喷麻醉药的效力虽然强,但肯定不持久。杜丽很快就会苏醒过来,她知道是你下的手,所以你不能再跟着我们了。芊芊,此地不可久留,他们马上就会回来的。地图就由我暂时保管,他们以为地图在你身上,不会怀疑到我。你立即去找中情局的人,跟他们谈妥条件,只要他们没拿到地图,谈判的筹码就在你这边,达成后,你再叫他们联系我。”

“干爹,你不陪我去吗?”叶芊哭道。

张家浩摇了摇头,说:“不行,我必须留在这里。一来可以作为内应了解他们的动向,二来,万一他们对你爸爸和哥哥动手,我可以有个照应……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伤害的。中情局既然派人主动联络你,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可以寻求他们的保护。”

叶芊六神无主,对张家浩言听计从,点头说:“我听干爹的。”把小布袋交给了张家浩。

张家浩收了布袋,见左右安全,就把叶芊送到很少有人上下的步行楼梯口,又秘密叮嘱了几句,匆匆回房,关上了门。

1965年8月6日

7时36分南中国海

快到吴美蝶约定的时间了,去,还是不去?

综合了各方面的因素,王星火决定不去。如果吴美蝶真有急事,她自己会来找他的,犯不着为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

那两个保安虽然没什么危险,但总像苍蝇似的跟着,也颇为讨厌。王星火便和叶恒艮做了几个假动作,在船廊上绕了绕,轻松地摆脱了他们。

当王星火和叶恒艮回到六层客房时,就更去不成了,因为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大事。

三分钟前,从昏迷中醒来的杜丽强撑起身子开了门,她想去敲袁智强的房门,可是刚刚走了一步,腿就像灌了铅似的,一下子跪了下去,她只有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艰难地前行,终于按响了门铃,出来开门的却是张家浩。

“你怎么了?杜丽。”张家浩扶住了她。

就在这个时候,王星火和叶恒艮也回来了,见状连忙扶着杜丽坐在沙发上。

“叶芊……突然袭击了我,现在……不知跑……哪里去了!”杜丽喘着气说。

叶恒艮一听,气得全身发抖,又想起什么,连忙回房翻出行李箱内的妻子骨灰盒,果然发现被人动过了,里面的布袋子也不翼而飞。

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骂叶芊这个不孝之女,张家浩连忙过去安慰老友。

“叶芊和我们可能都上当了。”王星火听完杜丽的叙述,自我检讨,“是我们失职,没有及时发现敌人在叶芊身上做的手脚。”

袁智强带着陶淘也回来了,他想不到自己刚刚离去十几分钟,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禁懊恼不已。

“遇白呢?”王星火问。

“他和叶涛去露天甲板了。”袁智强答。

“赶快把他们叫回来!”王星火命令。

袁智强要陶淘待在房间里,领命而去。

“星火,我还有一件要事。”杜丽拉住王星火,让他靠近说话。

听了杜丽的话,王星火脸上微微变色。“邮轮有炸弹”,短短五个字,真的像一颗炸弹似的,重重落在王星火的心头。

豪华邮轮虽然坚固庞大,就像海上的堡垒,连风暴也拿它没办法,但实际上相当脆弱,精通船舶构造的人,只需用几枚小型炸弹安装在关键部位,就足以让这个庞然大物沉入海底。“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任何看似强大的东西,一旦被人捏住了要害,都是纸老虎,只能乖乖就范。

王星火知道,随着在马尼拉靠岸时间的临近,敌人为了达到目的,开始不择手段,疯狂行动了。不过,敌人现在还不可能引爆炸弹,当务之急是要救回叶芊,拿回地图。

叶芊是受了谁的蛊惑呢?是幽灵会?还是中情局,或是日本人?她会去哪儿?既然特务给了她麻醉药,那说明他们早有预谋,而事情最有可能就出在赌场里叶芊失踪的那一小段时间,因为只有在这段时间里,叶芊离开过他们的视线。

敌人真是无孔不入啊。王星火觉得自己低估了对手,他进入103以来,还没有过同时对付三股以上特务组织的经验,而且还是深入陌生的虎穴,没有任何可以调用的国家资源,这太错综复杂了,让他有点儿捉襟见肘,生怕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不料屋漏又逢连夜雨,袁智强回来报告说,找不到李遇白和叶涛,两人不知上哪去了。

1965年8月6日

7时45分南中国海

昨天在赌场的外面,凯瑟琳曾经教给叶芊一种联络的暗号,让她在需要的时候,在赌场船廊那棵棕榈树上系一条小红绳,他们会有人定时查看联络。此时的叶芊像只刚刚逃脱了虎口的羔羊,胆战心惊地摸到树边,取出凯瑟琳交给她的小红绳如法炮制,心里祈祷着凯瑟琳快些来。

凯瑟琳果然没说谎,不一会儿,就有人走过来了,是个身材异常高大的黑人,像堵铁塔似的。

“你是叶芊小姐吗?”黑人问。

“是的。你是凯瑟琳派来接我的吗?”叶芊迫不及待地问。

黑人点了点头,说:“请跟我来。”

叶芊就跟他去了,她跟着他穿过船廊,走入一扇小门,又绕过一道又一道的回廊,最后,进入了幽暗的机房。这个地方到处都是管道,不时发出奇怪的咕噜声。叶芊越走越害怕,她不断地问那个黑人,凯瑟琳在哪儿。黑人总是回答说,就在里面,不远了。

“我还是不找她了。”叶芊停住了脚步。

黑人回头嘿嘿一笑,指着前面一扇封闭的铁门说:“凯瑟琳就在这扇门后等你呢。”说着,旋开了铁门的气阀,拉了开来,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叶芊看了看他,黑人的目光带着不可拒绝的威胁力,凶狠得让她害怕,只有战战兢兢走了进去。

她果然见到了凯瑟琳,但并不是自由的凯瑟琳,这个美国女人被大字形绑在几根管道上,正在扭动挣扎着,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越显扭曲恐怖。

叶芊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回身就想夺门而逃,却被黑人紧紧抓住了手腕,像只小鸡似的扑腾。

“我没有骗你吧,凯瑟琳确实在这里。”那黑人阴笑着说,露出满口白牙。

凯瑟琳看到了叶芊,喊道:“你们放开她!”

“你现在自身难保,还为别人求情,这可不是合格特工的作风。”在她旁边的一个男子嘲笑说。

叶芊认得这个男子,竟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钱江。她懵了,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仿佛突然之间坠入了一个噩梦。

“你,你怎么……在这儿?”叶芊语无伦次。

钱江向叶芊走来,说:“我说过,我是魔术师嘛,这出大变活人,不知道叶小姐喜不喜欢?”

“你……你想干什么?”叶芊恐惧地说。

钱江伸出手,暧昧地勾起叶芊的下巴,欣赏着她的脸,叹息说:“好一张美丽的脸,可惜就是没头脑。”

叶芊不禁打了个寒战。

“只要你跟我们好好合作,我们不会对你干什么。”钱江放下了手,说:“我知道,地图在你身上,你乖乖把它交给我,我就放你回去。”

“地图没在我身上。”叶芊说。

“可是根据我的情报,地图确实在你身上。”钱江呵呵地说,“如果你不合作,我只好叫豹头搜你的身了。”

叶芊一听,吓得花容失色,本能地用手护住自己的身体。

“你们这群畜生!”凯瑟琳见黑人豹头要动叶芊,愤怒地骂道。

钱江哼了一声:“我们是畜生,难道你们不是吗?堂堂一个中情局,耍那样卑鄙的手段,骗一个小姑娘为你们服务,就不脸红吗?”

叶芊听了这话,似乎明白了什么,看向凯瑟琳,问:“凯瑟琳,你是骗我的吗?星火大哥他们不是台湾特务,他们真的是来接我们回国的?”

凯瑟琳无言以对。

钱江哈哈一笑,说:“我替她回答吧,王星火确实是的人,还有李遇白、杜丽、袁智强,没一个是台湾特务,小姑娘,中情局演了一出精彩的戏给你看呢。”

“你这个骗子!”叶芊又悔又急,怒骂凯瑟琳。

钱江接着说:“不过,不管是中国人、美国人,还是日本人,他们的能耐就算比得上孙猴子,又怎么能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呢?小姑娘,我们既然能轻松抓了凯瑟琳,自然也能够轻松捉住王星火、杜丽他们。我们会一个个除掉他们,最后,你们一家人就会在这里团聚。所以,我劝你还是好好听我们的话,把地图交给我,这才是明智的选择。只要我们拿到了地图,就不会为难你们叶家。”

叶芊的眼泪啪嗒啪嗒大颗往下掉,她骂自己真蠢,竟然亲手把自己送进了狼口。

“叶芊,不要相信他们的鬼话,幽灵会是一帮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们不会……”凯瑟琳说,话没说完,就被钱江抽了一耳光。

“等会儿,你就要哭着求恶魔跟你合作了。”钱江摸着凯瑟琳被抽红的脸,阴险地说,凯瑟琳啐了他一口血水,幸亏他反应快,躲开了。

见叶芊还在犹豫,钱江恼羞成怒,命令豹头,剥光叶芊的衣服,搜出地图。

对于豹头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一下子把女孩拉了过去,搂在怀里,伸手就去扯她的衣裙。

叶芊惊惧地大叫起来:“我说实话,我说实话,地图真的不在我身上,我把它交给了我干爹张家浩!”

钱江示意豹头放下她,叶芊一下子瘫倒在地上。钱江蹲下去盯着她说:“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如果你说谎了,将会生不如死。”

他命令豹头把叶芊关进另一间封闭的小舱房内,然后踱到凯瑟琳的面前,说:“现在轮到你了!”

凯瑟琳尽管受过艰苦的特工训练,也曾在实战中出生入死,但钱江这种看似温和实则阴狠的语气仍让她不寒而栗。

“你想怎么样?”

钱江朝豹头勾了勾手指,豹头端起一个盖着白布的盘子走了过来。钱江像变魔术似的,优雅地掀起白布。凯瑟琳看见盘子里有一支注射器和一小瓶蓝色药水。她马上明白钱江要做什么,惊恐地奋力挣扎起来。

“你们有药,我们也有药。不过我们的药要厉害得多,注射了这种药,四小时后周身将奇痒无比,必须回到我们这里再注射一次,要不,一小时内,全身皮肤就开始溃烂,无药可救,不烂死你,也痒死你。”钱江一边用注射器抽取药液,一边慢条斯理地说。

凯瑟琳脸上变色,骂道:“你们这帮变态!”

“你只要为我们工作,下了船就给你注射解药。”钱江好像没听到她的骂声,用手指在注射器上弹了弹,推掉点针筒内的空气,找准凯瑟琳臂弯间的静脉,“卟”的一记微声,闪着寒光的针头刺破了皮肤,蓝色**顺着静脉,像冰冷的毒蛇似的钻入了凯瑟琳的体内。

“我们会为你保密的,完事后,你还做你的中情局特派员,没有任何影响。”注射完毕,钱江拔出针头,用拇指在凯瑟琳臂弯的针眼上揉压了一会儿,直到不再流血。

凯瑟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