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有点高傲有点不屑

病人是一个两岁半的男孩儿,他**着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后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是先天性心脏病——法乐氏四联症。

因为心脏发音障碍,他的身体又瘦又小,看上去只有一岁孩子的发育程度。也因为心脏的原因,他的皮肤呈紫灰色,嘴唇几乎是黑紫色。

这是一间很现代化的手术室,呈圆形,有自动关启的拉门。墙壁是淡淡的湖蓝色。在手术台旁是一台很显眼的体积不小的体外循环装置。在病人施行心脏手术时,它代替病人的心脏、肺、肾等器官工作,使病人的血液通过机器做体外循环,它可以使病人的血液根据需要在较短的时间内冷却或加温,并有过滤血液的装置,阻止手术过程中以及体外循环过程中产生的各种栓子和微栓进入病人血液中。

这里有着与任何其他地方,甚至是医院门诊病房都不同的气氛,低温使所有器械看上去冷冷的。对于病人来说这里是生和死的中间地带。每个被推到手术台上的病人,进门时已经是打过麻药失去知觉的,对医生来说,除去他们自己,这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情色彩,透出无生命的冰冷。而医生对病人的责任就在这样的冰冷清楚充满程序的冷静中被以另外的方式承担起来。

这“另外”的方式从医生护±们进手术室就轻松地开始了,手术期间间或被打断,但偶尔还能恢复起来。侯博有一次对苏曦说,开始他不习惯,但时间久了便尝到了这种方式带来的心理放松。

苏曦穿好了手术服,护士接着给洗过手的侯博穿手术服,苏大夫和另一个同事已经将孩子的身体上盖满消毒巾,只露出前胸需要手术的部位。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哎。”一个在忙乎体外循环装置的护士说。大家都没接她的话,侯博感到气氛的压抑,便将话题又引回到刚开始的轻松上面。

“昨天谁出去干私活了?”侯博说。

“干私活?”已经准备开胸的苏大夫接了一句,“你以为咱们是木匠呐,想去哪儿拉锯就到哪儿拉锯啊?!”

大家都笑了,苏曦走到麻醉师那儿查看孩子的血压方面情况。

“侯博想说的是,昨天谁上市长那台儿了。”一个记录器械药品的护士说。

“侯博想说啥,你咋知道呢?”麻醉的小伙子接了一句。

“就知道,气死你。”

“气不死我,小心把侯博的老婆气死了,新欢旧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伙子接着说。

大家都笑了。苏大夫已经在孩子涂满碘酒的皮肤上划下了第一刀。细心的小周立刻把话题岔开,体贴地看了一眼苏曦,苏曦没事儿似的低头看记录。

“小张昨天被调去,上市长那台儿了。”小周说。

“给市长服务肯定得找最漂亮的。”苏大夫说着,从护士手里接过了电锯,准备开胸,手术这时在没有宣言没有铃声也没有口令的情况下悄悄地开始了。

“咱们小张业务也是好手。”侯博说着也凑近了手术台。

“就是,还是侯博了解我。明天咱们俩得单独聊聊,增进点感情。”小张一边认真干着自己的工作,一边说。

“还是先跟市长单独聊聊吧。”麻醉的小伙子说,“下台儿后市长没请请你?”

“市长哪儿看得见我啊,视线早就被咱们院长给堵严了。”小张嘲笑地说。

“院长也上去了?”

“还有书记呐。”小张说完大家都笑了。

“哎,院长上去看看还有那么点贴谱儿,毕竟是外科出身,书记上去干吗呀?怎么好多人见了上司就大脑不灵了。”侯博说。

“别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了,你要是书记也得跟着忙乎。人一当官儿胆儿就小。”护士小周说。

“市长什么毛病?”侯博又问,这时他和苏曦已经站到各自的位置上,病人的胸已经被打开,苏大夫正在把钢支架拉紧。

也就是掏掏耳屎什么的。”苏大夫说完把钢支架固定好了,大家又被逗笑。

苏曦开始麻利快捷地做最初的止血工作,侯博配合她。在大家谈笑时,她一直都在忙自己分内的事,没有说话。侯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曾经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怎样才能帮帮这个痛苦中的女人。

侯博把心包切开,当他能直视心脏的内部情况时,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对面的苏曦。她和侯博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侯博低声问苏曦:

“你看呐?”

苏曦又仔细查看了一番,她明白这个小病人的左心室太小,手术无法继续进行。如果继续做下去,他的生命将在手术台上就结束。她抬头去看侯博,目光中已经有了自责的成分。

“关上吧?”侯博依旧试探地问。

“只能关上了。”苏曦说着已经开始做关胸的准备,这时,苏大夫又来到她身边协助她。

“左心太小,做不了,关上了。”侯博对大家说。

苏曦尽量迫使自己集中精神做完最后的事,不去想自己工作中的失误。她很清楚,如果术前安排做心造影,就可能避免现在的开胸后又毫无意义地关上。她之所以没让做心造影,是因为这个病例的症状十分明确,任何一个医生通过心电图、心音图等非创伤性术前检查都可以确诊。

侯博先离开了手术室,临出去前他低声对苏曦说,要她出去后找他。苏曦脱手术服时,最后又看了一眼病人——一个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小男孩儿。苏大夫正在给他作最后的缝合,他麻醉下的笑脸儿依然泛着紫色,但却十分恬静,好像对他这趟短暂的生命之旅感到一点满意。苏曦的心开始发颤,耳边又响起刚才一个护士说过的话:今天是六—。儿童节。

麻醉的小伙子感受到了苏曦的情绪,他用手轻轻抚摩着孩子可怜的小脸,想安慰苏曦,告诉她不必太难过,这是在手术室尤其是在心脏外科手术室经常能见到的情景,但他想做一点更轻松的表达,于是他说:

“没关系,他不知道有的人是可以活到一百岁的。”

苏曦的眼泪随着他的话音一起落下了。

换好衣服苏曦回到病房,走廊上她看见侯博在等她,便径直朝他走过去。

“我很抱歉,如果做个……”苏曦先开了口,尽管心里还隐隐地疼着。

“算了吧,如果做了可能就不至于让他上台儿,但这也挽救不了这孩子。”侯博并不都是在安慰苏曦,事实也是这样。如果不手术,这孩子的生命至多能维持一年左右。

“我明白,可是心里还是不好受。”苏曦说。

“也许和你的情绪有关。”侯博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他觉得医生不宜太动感情。

苏曦当然又一次被侯博的话击中了。

“我去跟病人家属说吧。”侯博关切地说。

“谢谢你,还是我去吧。”

苏曦在病房外家属等候区找到了病人的家属。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位母亲朝她奔过来时的表情:她疾步奔着苏曦走过来,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惊恐地要朝后跑掉一般。她站在苏曦面前,仿佛是一辆突然刹住的车,在惯性的推搡过后木然地看着苏曦,她的一只手慢慢地举到了唇边,好像要事先阻止随时都可能发出的惊呼。

她的旁边站着比她稍矮的丈夫。

“打开了,又关上了,做不了,左心室太小。”

苏曦尽量平静地说。

年轻的母亲没有惊叫出来,顿时,满脸都是泪水。苏曦扶住她的胳膊,只见她泪水喷涌,不停地张大口喘气。苏曦也哭了,她好像看见了这位母亲两年多来悉心照顾自己孩子的全部细节。也许她格外地关心自己的孩子,因为知道他有病,知道他可能随时都会离开妈妈。

“以后还能做吗?”父亲还没真正明白。

苏曦对他摇摇头。

“为什么不能了?现在不是能治这病了吗?”父亲又激

烈地问。

“别问了!”孩子的母亲终于哽噎着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大哭起来。

许多患者家属也都围了过来,有好多女人跟着落泪了。苏曦扶着病孩儿的母亲,顾不上自己擦泪。

过了一会儿,母亲松缓一点儿,抽泣着问苏曦:

“我能带孩子回家吗?”

苏曦摇摇头。

“他还能活几天?”

“三四天。”苏曦尽量做到诚实,但她知道孩子今明天死亡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让我带她回家吧。”母亲再一次以哀求的目光看苏曦。

“那样他会马上死的。”苏曦说完放开了孩子母亲的手臂,她的心异样地跳动了几秒钟。凭着心脏外科医生的直觉,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这个瞬间里,她感到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真空,让她从感觉和身体两方面出现了虚空。一刹那,她是那么绝望,好像这片真空中耸起的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对她过去生活的提问,而她此时此刻却做不出任何回答。

有一些人总是能从叫劲儿的冲突中获得刺激,就像两个极硬同时也极脆弱的东西相互碰撞。碰撞前一秒钟也不用思考就能想见的后果,并不能阻碍他们,相反却能带给他们力量,但他们首先不顾一切地去打破。

王蕾可能生来就有了这样的命运,她从总经理办公室走向焦凯办公室,期间一次也没迟疑,仿佛她早就知道了后果,或者说她就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敲了两次门,没等里面传出回音,便推门进去了。她的出现像刀一样斩断了刚才还较为吵闹的说话声。

她在门口稍停了一下,为了看清焦凯在哪儿。这会儿办公室里的人看清了王蕾脸上的疤痕,这使得刚才那不自然的沉默被延长了,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焦凯是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也如其他同事一样,被王蕾的冲劲儿给镇住了。

王蕾看见了焦凯,径直朝他走过去,又一次把别人跟她打招呼的机会断送了。王蕾是新来的,而且平时她不太爱跟焦凯办公室的人多接触,也许就是因为她跟焦凯的这层关系。

“这是总经理让我交给你的。”王蕾把那叠纸放到焦凯的桌上,焦凯立刻站了起来,好像来的是总经理本人。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了几秒钟,在别人的注目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焦凯竭力控制自己的喉咙不发出异样的声音,因为他的心的确在异样地跳动着。王蕾受伤后他只见过她一次,那时的伤口鲜血刚刚凝结。现在王蕾站在他的面前,她脸上褪去结痂的一道道发红的疤痕刺激着他。他刚想有所反应,却被王蕾抢了先:“你晚上有空吗?我想跟你谈谈。”王蕾说。

“有空。”焦凯顾不了许多,赶紧答应。

“那好,下班以后,我去你家。”王蕾说完转身离开了他们的办公室,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好像他们这些大眼儿瞪小眼儿的观众对她来说不过是些半新不旧的办公桌椅。

也许十五年后,这样的个人态度——有点高傲有点不屑——将是普遍而普通的,但现在它还是能伤害别人的态度。王蕾离开后,立刻有两个男人做出反应,一个那样吹了一声口哨,另一个嘘了一声,而且谁也没马上跟焦凯说话。王蕾做出这样的姿态可能只是表示自己的骄傲和不屑,也许并没有把不屑明确指向某人。但目睹这种态度的人不能回报以不屑,立刻从中找到了伤害的意思,而后激动起来。

这样的事已经成为许多人气得要死的动因,他们不允许别人藐视自己,间接的也不行。但当他们捍卫这种尊严时所表达出的含义是真正的对自己的不屑。

那个六?一儿童节曾躺在手术台上的孩子终于死了。进来睡在那孩子**的新患者是一位年轻的中学教师,叫洛阳。苏曦在翻开他的病历时想到了也叫这个名字的城市,笑了笑。

“是后改的名字。”叫洛阳的小伙子坐在**,微笑着对苏石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