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情敌

侯博士刚离开医生办公室,护士小周便闯了进来:

“哎,苏姐,你回来了?你老公到底出了什么事?大家都在议论,他也欺人太甚了吧?要不要我们大伙儿联合起来去骂他一顿?”

苏曦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话,恰好这时电话响了,好像是为了救苏曦的驾。

“喂,你好,找谁?”护士小周抓起话筒。

“你等一下。”小周有些疑惑地把电话听筒朝苏曦伸过去,“是找你的。”

苏曦起身接过听筒,这时小周说:

“那我先去忙,回头我们再聊。”说完小周嫣然一笑,离开了。

“喂?”苏曦对着话筒说。

对方没有马上说话,苏曦立刻意识到电话有可能又是王蕾打来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些紧张,好像王蕾是一个足以引起她不安的重要人物。

电话的另一端的确是王蕾,因为脸上的伤她还留在家里,暂时跟焦凯无法见面,只是天天趁她父母上班时打电话。她说不好父母对她的影响是怎样渗透进来的,但她时刻能感觉到那些影响在她身上所发挥的作用。比如,她不是不能找机会跟焦凯见面,她可以偶尔辜负一下父母对她的信任。如果她愿意,她想,她有足够的勇气去做。

但她没有想。偶尔她想起焦凯,也想见到他,但这愿望一点不强烈,不用她调动力量去控制自己,这愿望就消失了。她还没有认清她感情上的这种变化,整天呆在家里多少感到无聊。今天她给苏曦打电话就是被这样的情绪支配着,她想找些事冲淡这无聊。

“我想,你知道我是谁。”王蕾在充分的停顿之后说。

苏曦没有回答,但也没放电话。苏曦这样的反应让王蕾把她往好处想了想,她觉得,苏曦作为对手,有时候还是过得去。她原本想讽刺苏曦,说她又回病房是想回避自己所做的丑事。但她把这话压下去了,她担心这么说会让苏曦嘲笑。她在伤害别人的时候也希望自己不是可笑的。

“苏曦,我想告诉你,我不报复你,并不是我不能,你懂吗?”

苏曦听着。

“谁都认识几个小哥们儿。”王蕾发现苏曦在听,心里很舒服,说话时不免流出几分不经意的真诚,尽管目的是要伤害羞辱对方,也有点实话实说的架势。“我也一样,只要我动动小手指,就能找到也为我卖力的哥们儿。但我比你聪明,这么做不值。你不过是一个半老徐娘,也许再也找不到你的意中人,事业上也不会有什么大发展,所以你可能巴不得和什么人对命了结呐。”王蕾说到这儿停了停,看看苏曦的反应。

苏曦没有说话,但在听。

“我的情况正好跟你相反。”王蕾好像感觉到了苏曦在听,而不是把听筒放到什么地方,所以继续认真地说,“我们的命不是等价的,对换不了。我不愿意为一个平庸的小医生把自己赔上。”

苏曦笑了一下,她觉得王蕾口气中有几分孩子气。王蕾被挠之后,苏曦有了新的心态。尽管王蕾在电话中对她的羞辱让她难受,但在心底她再也没有近似仇恨的感情。

“你在冷笑。”王蕾想象着苏曦的笑容,十分肯定地把想象中的笑容归到了冷笑一类里。“这没用。也许你想说,有一天我也会和你一样窝囊,平庸。没错,很可能是这样,但到那时我再了结也不迟,我不必这么着急,享受青春是很舒服的事。”

苏曦说不上自己被王蕾的哪句话打动了,她好像突然就有了勇气和力量,这力量把王蕾作为另一个人,而不是她的情敌,朝苏曦拉近了。

“你的伤口怎么样了?”苏曦突然语调平静地询问。

王蕾一下把听筒从耳边拿开了,她完全没有想到苏曦这样接她的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很对不起你。”苏曦接着说下去。

王蕾拿开听筒后又担心漏了苏曦的话,连忙又把听筒贴近耳朵,她听见了苏曦的后半截话,“很对不起你”。

“多吃点维

生素E,可以不留疤的。”苏曦大夫的口吻听上去安静亲切。

王蕾啪地扣上电话,看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刚受到了惊吓。

苏曦走近敞开的窗口,看楼下自己刚才停留过的那片绿地。那对情侣已经离开了,那片绿草地更加醒目。苏曦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那片绿地升起的清新注入了她的心房,让她感到了好久以来从未有过的舒坦。

苏曦回病房后没有马上参加手术,但一直在帮助看护术后的病人。心脏手术的手术看护几乎与手术同样重要,有好多病人渡过了手术台上的难关,却在手术后最初的恢复期丢了性命。

这天中午侯博士和刘医生刚下台儿便找到苏曦,他们决定把中午的聚餐改在晚上下班后,顺便为苏曦重回心脏外科接风。苏曦很感动地接受了,并暗自决定自己买单。

“今天肯定创记录了。”护士小周风一样闯进来,“四十五分钟换一瓣。”

“这么快?”苏曦多少有些吃惊。

“她说得有点儿夸张,不过今天这个手术的确很顺利。”

“夸张什么呀?你以为手术是什么呀?是科学,科学能夸张吗?”

“肯定掐头去尾了。”刘医生说。

“好了,不管怎么说,咱们晚上聚一次,为苏曦接风。”侯博士说。

因为短暂的离开,苏曦发现她过去在心脏外科病房所拥有的同事关系并不是随处可见的。在门诊大家也都是热情随和的,但苏曦总是能感到,他们仅仅是同事而已。而在病房的这些同事,尤其是经常在一个手术室的这几个人,让苏曦觉得他们不仅是同事,也有点像近邻像大学的同屋。

在焦凯还没离开她的时候,她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在单位比在家更多些人气。这样较为特殊的同事关系,也可能来源于手术台。心脏手术,医生护士共同面对的是生死。这类场面一见多了,人容易豁达些。可是苏曦没有想到的是,她再一次面对这样的同事们,却是那么难受。

大家去了一家朝鲜饭店吃烤肉,这是他们常来的老地方。已经认识的朝鲜族女服务员顺子很高兴他们来,因为他们个个都喜欢开玩笑,尤其是手术中负责开胸的刘医生。

“要不要心?”顺子喜欢这么问。

“谁的?”刘医生也喜欢这么回答。

“你的。”顺子笑着说。

“你的啊?不要,我要中国心,不要外国心。”刘医生故意误解地说。

“别胡说了,我是说你的。”顺子急了。

“我的?这傻丫头该换脑了,我这么大岁数了,哪还有心了。你说的是鸡心吧?”

“就是鸡心。”顺子说。

“来一盘。”每次的玩笑总是这样绕一圈儿结束了,在这会儿里,大伙儿先后坐好,并动手用餐巾纸擦杯子,擦碟子。

顺子走了,把写好的菜单交到后厨去了。刘大夫立刻把注意力转到苏曦身上。

“对了,苏曦,总也没时间问你,你们家后院儿到底怎么搞的?我们大伙都听说了,有事别闷在心里,咱们都是谁跟谁啊,你有困难,我们肯定不能看着。”

“谢谢你,没什么事了。”苏曦笑笑说,她心里有些害怕别人提到已经发生的这些事。

“我们那时还说,大伙儿凑齐了去看看你。可是一恢复手术,人就总也凑不齐。后来听说你要回病房了,干脆就等你回来再说了。”小周哕哩哆嗦地说了一大通。

苏曦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应答。

“听说那女的居然打到医院来?也太张狂了,你怎么不给我们打电话,大家过去,她就没脸儿了。”护士小孙接着说。

“咱苏曦也挺厉害,给她挠个满脸花。”粗心的刘大夫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看见苏曦的脸马上变了颜色。苏曦觉得刘大夫的话像石膏一样把她封死了。

“你爱人是什么态度?”侯博士坐在苏曦身边,轻声问她,希望借此转移话题。

苏曦在这样的关怀下丧失了最后的护

卫能力。她相信他们都是好心,是关心她才会这么问。但她却无法回答,这些问题都不约而同地捅到了她的疼处,是她自己也无法回答的,她看着眼前可亲可爱的同事们,想笑着摇摇头,却甩出了眼泪……

落泪了,苏曦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仿佛泪水冲走了她的意志力。她用手捂着脸,双肩耸动着。在心里她突然不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从前那么可爱的同事,现在要让她难过,要逼她说自己不愿说的话。护士小周坐到苏曦跟前,搂着她。所有人的神色都十分黯然,倒不是后悔引起了让苏曦伤心的话题,而是看苏曦这样哭太可怜了。

苏曦在心里认真地怨着这些同事,她甚至觉得他们变了,当然她没有意识到,变化的不是同事,而是苏曦,她做了自己事后无法面对的事情,关于这一点是童未明帮助苏曦搞清楚的。

与此时苏曦有同样心态的另一个人是焦凯。他每天按时上班,但绝不主动引起话题跟同事说话,因为他内心和苏曦相近似的恐慌,怕别人问他什么。

王蕾没有上班,这多少帮了焦凯的忙。他不能想象如果王蕾脸上带着伤来上班,他该怎样应付。在心底他感到虚弱,好像从浑身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支撑的力量。到现在他还没有真正搞明白,王蕾被抓伤对他来说是怎样的灾难,他能觉到的不仅仅是内疚,还有绝望。

有时,他很想再见到王蕾,哪怕是紧紧地拥抱她一下。可是自从焦凯见过王蕾父母,尤其是她父亲,以及砸了苏曦的家之后,焦凯甚至能看到现在自己身上的变化。一切的一切似乎越来越没希望,他狠狠地伤害了苏曦,是不是能得到王蕾,跟她一起生活他再也没有把握了,但他却比从前更加“心平气和”,有一点真的无所谓了。

“我已经一无所有,难道还怕失去吗?”有一次,他想到这句话时小得意了一阵,然后又为自己害臊了一番。他想,在王蕾还没跟他提出分手时,他不可以这样想的。于是,他打电话叫红帆快速公司的那些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去单位附近的花店,他在那儿买了二十五朵黄玫瑰,然后写了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我很想你!”落款是“爱你的凯”。

焦凯把花和卡片交给赶来的小伙子时,心里好过多了。他刚要告诉小伙子送花的地址,小伙子笑着说:

“是送给王小姐的吧?我已经认识那地方了。”

焦凯吃惊地看着小伙子,发现这个小伙子看上去的确眼熟。

“地址我已经替您填好了,您看看对不,没问题的话签字就行了。”小伙子说着把送货单子递给焦凯。

焦凯接过单子看了一眼,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一边掏钱一边说:

“我觉得你挺眼熟的。”

“我替您给王小姐送过五次东西了,水果礼品,鲜花等等。不过,我这人没特点,不容易给别人留下印象。”小伙子谦逊地说。

“别这么说,你很有特点,是我这些天一直神情恍惚。”焦凯把钱交给小伙子。

小伙子听焦凯这么说,憨厚地笑笑。

“你是大学生?”

“还不是,我想挣了钱再去考大学。”

焦凯认真地对小伙子点点头,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有志气的青年。

“大哥,你也算我的老主顾了,我很愿意替你给那位王小姐送东西,不过,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对您说。”

“说!”焦凯鼓励地说。

“我要是您,就不光送东西,而是也把自己送去。您知道,那见面和不见面可差得太多了。”小伙子说完走了,但他的话却在焦凯这儿留了下来。看着小伙子渐渐骑远了,焦凯在马路边儿坐下,点上了一支烟,深深地吸进一口,然后让它在里面尽可能久一点留下,最后他吐出一团烟雾,目光毫无目的地滞留在远处,在那儿他好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在烟雾中慢慢松弛下来的一个中年男人,在到处寻找力量,去面对一切,或是让自己在这个短暂的小憩中站起来,重新回到办公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