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们不用再说了。

现代哲学并没有黑格尔这种能统一天下的哲学家,所以我没法告诉你,今天有什么现成可以用的哲学结论。我们只能说,当前的哲学家们,大多认为形而上学是走不通的,靠纯理性也回答不了哲学问题。现代哲学家提出的各种认识世界、认识人生的方法都有一定的非理性成分,大都需要人们自己去感受体验。

那么我们是不是该说,西方哲学发展了这么多年,结果不就是一个笑话吗?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留下嘛。

不。我觉得西方哲学的最大价值在于,它限制了人类理性的认识能力。休谟、康德、逻辑实证主义者等等哲学家,给我们划出了一个理性认识的界限。超过这个界限的知识,理性不能正确地把握,硬要用理性去研究,只能得出各种荒诞的结论。

这么看来,老子说的“道可道,非常道”就很有道理了。这句话的解释之一是:真正的哲学问题,一旦被说出来,就不是普遍真理了。

但是,我们前面说到了理性的重要性。如果一个哲学答案不能靠理性表达,那么人和人之间就没法对此交流。一个人得到了哲学答案,其他人无法去检验这一答案是不是正确的。因此,非理性的哲学思考,必然会带来答案的主观性。或者说,我们得到的只能是主观真理——你自己说是真理就是真理。

当然这不好接受,但是这似乎是我们唯一能得出的结论了。

哲学问题的回答只能是主观的这件事,还有另一个理由。

还记得我们在讲辩证唯物主义的时候提过一系列类似于“怀疑者不能怀疑自身”之类的争论吧。

我们当时说,经验主义者“只有来源于经验的知识才是可靠的”的论断并非来自于经验;康德用来批判理性的工具却没经过自己的批判;黑格尔讲辩证法,但是他的辩证法不是辩证的;马克思说阶级论,但是他不认为自己的理论带有阶级局限;逻辑实证主义用来分析语句的规则,经过自己的分析就变成无意义的了。后来到实用主义的时候,罗素也批评说:实用主义以“是否实用”为标准评价真理,但是“是否实用”的标准是什么呢?如此追问下去,必然会形成无限回溯,得不出结论。

中国哲学也有类似的情况。比如老子认为学问没好处,应该把所有的学问都忘了,“绝学无忧”。墨家就反驳说,你老子“教”别人“绝学无忧”,那你这个教的过程不就是在教学问吗?从逻辑上说,你怎么可能“教”别人“不学”呢?

我们会发现,这种情况在哲学史上并不是偶然,几乎每一个哲学流派,都面临着自己不能证明自己的窘境。那么,这种“怀疑者不能怀疑自身”的质问只是一种抬杠吗?当我们成为怀疑者的时候,我们把原则制定为“我们可以怀疑一切,除了本原则之外”不就可以了吗?

不行。

假设一个老百姓说:“所有人说的话都可信,专家教授的话除外。”这话是没问题的,因为说话的人不是“专家教授”,他说的这句话管不了他自己。只要他不是在谈论自己,那么他可以任意发表意见,说什么都行。

然而哲学研究的是“什么知识真实可信”,是认识论的问题。按照怀疑精神,任何知识必须先经过确认才是可信的。然而,我们用来确认知识是否可信的方法(也就是各种哲学理论),本身也属于知识的一种,它们在给别的知识提出限制的同时,也就在给自己提出限制。

在这种情况下,哲学理论必须自己能证明自己,是自洽的。

但是在我们熟悉的哲学理论里,还不存在这样的例子。

所以,我们只能接受这样一个结论:对于哲学问题,只可能存在主观真理,不存在客观真理。形而上学的道路是走不通的。

那么,我们必须面对这样一种处境。

我们所得到的主观真理必然缺乏一个衡量对错的标准,甚至于其他人连评论都无法评论。结果就是,要么我们陷入不可知论,认为人类就是一个永远都不能认识真理的可怜生物;要么对真理的把握只能靠自己的感觉,觉得什么是真的就相信什么——那么,这不就相当于是信仰了吗?

这在哲学史上倒不是稀奇事。把握真理靠信仰,这不仅是克尔凯郭尔的真理观,连形而上学的高手康德也有类似的观点。在康德的理论里,人自己是物自体,但是物自体不能被认识。康德就认为,人自身是不可知的,但可以被信仰把握。

自然,一个靠信仰把握的真理是难以避免独断论的。我们研究哲学,从苏格拉底的怀疑开始,最初的原则就是避免独断论,反对宗教信仰的盲目性。我们最终的结果虽然不能说是回到了原点,但是也足以让我们大为泄气。

泄气的还不止是我们。

粗览艺术史,我们会发现顶级艺术家都很苦闷。作为这世界上最有才华的人类,顶级艺术家思考的问题常常和哲学家一样,都是一些形而上的终极问题。只不过艺术家不用理性探索,而是想通过艺术作品让别人和自己感同身受。但他们为什么都不约而同地苦闷呢?难道他们不都是最聪明的人吗,他们不都是在用毕生的精力追求答案吗?

原因只有一个:属于人生的真理没有标准答案,也不可能被轻易把握,最聪明的人类对这些问题也束手无策。

但,正是因为这些艺术家陷于永远无法挣脱的苦闷,而他们又非要倚仗自己过人的天才全力挣扎,所以他们的作品才能深深打动我们。

所以世界上才有艺术这东西。

但要注意,相信“真理是主观的”,并不是说这世上以后就没有什么道理可以相信,我们愿意信什么就信什么,陷入纯粹的相对主义了。

首先,我们所说的“真理是主观的”,仅仅指的是那些经验不可验证的问题。在人类有能力经验的领域里,特别是在客观经验领域,我们还是应该坚持经验主义——它最好的代言人就是科学。

在主观经验领域(比如我们对一首歌的感受),理性并不是不能描述(比如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对音乐的感受),只是非常吃力,对事物原貌的歪曲程度比较大。

只有在非经验领域里,才容得主观真理肆意妄为,但涉及的问题并不多,基本上只有我们前面反复提过的几个哲学问题。所以,接受主观真理并不会得出什么荒谬的结论。

其次,真理是主观的并不代表我们没有一些固定的方法去追求。

比如中国传统哲学中讲“悟”,这就是对主观真理的一种追求方法。这不是随便的“悟”。例如佛教领悟真理就有相对固定的一套方法,比如要灭绝自己的,要多学习佛教文献,多思考,用坐禅等方式改变心理状态,等等。最后得到的真理是主观的,是属于你自己的,你没法用语言来表达出来。但追求真理的方法,还可以部分地用理性表述出来。

第三,虽然理性难以表达人们关于主观经验和主观真理的感受,但是我们还有其他手段可以表达,比如艺术。

只是因为失去了理性的准确性,艺术家的表达、欣赏者的感受,自然都不会那么准确。我们也不可能用理性去评判,哪个艺术品表达得最准确,或者哪一个艺术品可以当做某个主观真理的代言人。

第四,虽然我们不能用客观经验去检验主观真理,但是我们还可以靠主观经验去检验。

因为我们追求主观真理总有自己的目的。比如我们为的是自己的幸福,那么当我们拥有一种主观真理之后,我们可以自我感觉是不是从此就没有困惑了,是不是从此就很幸福了。你不满意还可以再去寻找。或者你说我探索真理的目的就是好奇,就是为了求知,真心想知道这世界的真相是怎么回事。那么当你得到一种主观真理以后,你也可以感觉你所找到的真理是不是能让你信服。

所以对个人来说,主观真理并不是没有标准可以检验,而且必然是可以检验的。

第五,即便没有统一的真理标准,也不意味着我们做什么事情都可以——这正是康德担心的。他认为,假如没有上帝,没有不灭的灵魂,人类就会道德沦丧,所以康德才在自己的哲学里给上帝留下了位置。

在你自己内心深处,你相信什么样的真理都可以,但是对于你的外在行为,这属于经验领域了,就有科学家的结论,就有社会道德和法律的约束。比如,你可以相信人天性就应该自私。你自己这么想没有关系。但是随着你损人利己的事越干越多,首先你会受到道德的谴责,别人敬你远之,还对你恶语相向,假如你做得更厉害,就会被法律惩罚。那些违反常理的行为就算从自私的角度讲也是没好处的。所以即便你相信了一个稀奇古怪的真理,只要我们坚持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被人骂不是好事儿,被法律惩罚不是好事儿,等等,那么我们的行为就不会偏离正常人太远①。在这个问题上,我非常喜欢刘瑜先生说的“美好的人性源自美好的制度”。单纯讲道德是一件很无力的事,你管别人内心是怎么想的、他做事的动机是什么呢,你管别人相信什么主观真理呢。对于道德问题,这社会只要有好的规则就够了。

中国哲学

说到主观真理,有必要提一下中国哲学。

因为我们翻开中国哲学史一看,哇咧,到处都是独断论,除了名家、墨家等少数在整个中国史上属于非主流的学派之外,大部分哲学学派都不喜欢逻辑思辨。哲学著作常常上来就说,天是什么样的,好比什么什么,人性是什么样的,好比什么什么,有时举一两个孤立的例子佐证。说完这些,就直接得出各种各样的结论了。对于习惯了反复抬杠的咱们来说,实在是太独断了。

但是当我们接受了主观真理以后发现,中国哲学这么搞也没什么问题。而且中国哲学在主观真理这方面走得很远,有的学派直接拒斥理性和语言,比如老子的“绝学无忧”,庄子的“得意忘言”,禅宗的“不立文字”,孔子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陶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正好和当代西方哲学的一些结论很像。再加上我们自己就是中国人,我们对中国哲学的期待就更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