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计

“娘娘,今儿便配这支‘钗上蝶双舞’?”栀子捡过一支银镶琥珀双蝶钗,在贤妃发髻旁虚试了试,笑问道。

“不过是两只累丝缠的蝶儿,你怎么也学人文雅起来了。”贤妃和她打趣。那‘文雅’二字从自己嘴里说出,倒教她想起储秀宫的那位薛婕妤。

一个月之间,从从六品升到从四品,她果然没看错。这是个有本事的。

不过当时自己的试探她并不领情,可见还很有主见,早早儿就想好了这路该怎么走。

有些棘手,也是个有意思的挑战。

“奴婢可不是在和娘娘说诗句,奴婢呀,说的是御花园里的景和戏。”栀子笑容狡黠,将话引去。

“又有甚么景入了你这双金鱼眼?”贤妃取笑意味更浓,等栀子不依地跺了跺脚,又道,“谁教你眼睛生的大,且看到新鲜事儿十足亮的像金鱼头顶上那一对,可不能怪我这么想。”

栀子便忙忙的把事儿说了,生怕主子再想怪词形容她:“奴婢说的是薛婕妤和裴宝林呢。嗐,真瞧不出来,虽素日薛婕妤对裴宝林不大热络,但总归也与旁人不同,奴婢还以为这情分不一般。没想到不过为个傅宝林争宠的事儿,闹成这般……”

她的声音明快,倘若别人说来倒像是幸灾乐祸。偏她可惜叹气的模样,瞧着是十分真心的。

她虽爱看戏,但时常会让自己陷入戏中人物的感情里去,只把自己当那人想。不像别人,不过是看个热闹的。

贤妃听罢支了下颚,羡慕道:“活的真是肆意张扬啊。”

栀子提醒:“娘娘,您想要也可以呀。您可是四妃之一的贤妃,只比德主子差一线罢了。”

“哪儿能那么简单,”贤妃笑的温和,像看懵懂调皮的孩子一样看她,“就是四妃之一才要做表率,且我又无子无女,做的太过会给家族带来祸患,她们就不同了,别人至多是觉得年纪轻不懂事,不会太责怪。”

她因膝下没有儿女,初见俏丽活泼的栀子就很是喜欢,平日也不肯拘了她,才养出这么个随心的性子来。但栀子是极可人疼的,便是随心,也不曾给她惹下祸事,她也就放下心来,直把她当女儿来养。

“娘娘又不老。”栀子咕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皇上来娘娘这儿,鲜少叫水……”

“你啊,一个未嫁人的姑娘说这些。”贤妃葱玉指儿一伸,点她额头,“也不害臊。”

像是并不在意圣宠有无。

“娘娘……”栀子为她抱不平。

“啰嗦,把钗给我戴上。”贤妃转身揽过芙蓉花形雕花鸟铜镜,不再看她。

储秀宫。

“娘娘,薛婕妤那儿……”素娥把下面人报上来的事儿和贞贵嫔禀明,犹豫着问了一句,毕竟是她们储秀宫里的人。

贞贵嫔指间拈一颗白子把玩,看楸枰上纵布星罗,半晌才道:“锋芒毕露,且由她去。”

“是。”

须臾,她将棋子丢回棋瓮中,道:“安选侍那里看顾好了。如今她做的再出格,旁人的眼睛盯的都不是她。肚子里怀着的那个才要紧呢,可别教人钻了空子。”

“娘娘放心,奴婢省得。”素娥见主子没了兴致,不再打谱,便适时地叫人抱来三公主,与主子玩耍亲近。

雨香阁。

“主子,虽说过了立春,这天儿还没回暖呢,别坐窗边了。”晶晶有些忧心地看着自家不顾身子坐在风口的主子,规劝道。

“知道了,”她神情有些迷蒙,仿佛并不在听她说话,好半天才唤了她一句:“晶晶。”

晶晶正上前合紧窗扇,闻言回头:“主子?”

“皇家,不是最重血脉的吗?”她抚着已有些凸显的肚子,笑的很温柔却又很茫然。

“嗯。”晶晶笑的有点勉强,她想起芳华阁的薛婕妤,明明同住一宫,那里喧嚣热闹、圣宠优渥,而此处冷清寂静、圣上便是来,也不过是沾了那边的光,顺道来看孩子的。

便是如此,脸上也并不见欢喜。主子怀着身孕却还要小心翼翼伺候着,连她都有些不忍,直为主子叫屈。

“主子别灰心,如今是男是女未可知,皇上不上心也是有的。历来皇宫中的胎儿都……”她将‘难以保全’四字咽下,只提了提“当初那宓贵人也是如此——”

“她受宠如斯,滑了胎尚且不得圣上怜惜,主子也要引以为鉴才好。为今之计,只有主子放宽心好好养胎,若是一举得男,皇上也必定看重主子的。”她本是太太身边伺候的,主子进宫之前才被太太看上叫去了主子身边,因而感情上并不如何亲厚。

原先也跟着主子的贴身宫女杏儿和主子感情最是要好,但偏偏不知犯了个甚么事,被皇后娘娘发落了。主子为此也低落伤心了很久。

她原没想到主子在医术上才思敏捷,一教就会,感情上却算的一笔糊涂账。眼睛只知跟着皇上转圈儿,满肚子笼络的手段也使不出。

她不提宓贵人还好,提了宓贵人,安选侍眼睛虽清明了许多,但也添了一丝无助。她慌乱了一会儿,勉力冷静下来,摸着肚子想,宝宝,你一定要好好的。

晶晶以为是提及滑胎的事让主子不安了,连忙补救:“主子也别太……”

话没说完,贞贵嫔叫来照顾龙胎的芳嬷嬷进来道:“安主子,皇上来了,快些准备迎驾罢。”

那芳嬷嬷自知不是安选侍的人,便留了她们主仆二人在内间说贴心话,自己守在外面。后来听守门的小贵子急匆匆跑来报信,她才连忙推门叫安选侍准备准备。

“主子!”晶晶见主子的眼中霎时光芒璀璨,心里一喜,劝了这么久,到底不如皇上实打实的来一回。幸而皇上还肯看顾龙胎。

等妆扮妥当,就听见外间一声通传:“圣上驾到——”端的是中气十足。

安选侍喜的又抚了抚鬓发是否妥当,这才提裙前去迎驾,恰此时,那声音带了些许疑惑,通传时也弱了许多:“薛婕妤到……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奴才给薛婕妤请安,薛婕妤吉祥。”

安选侍提裙的手一抖,那鸟衔兰团花纹的马面裙也跟着一颤,继而裙摆无力低垂,直落到尘埃灰堆的地面上方肯罢休。

她蹲了蹲身,声音有些木然:“妾身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妾身给薛婕妤请安。”

“免礼。”皇上淡淡的声音传来。

她心中一恸,低下头去。竟连虚扶都不肯扶么。

“安选侍快坐下吧,”碧桃轻快地声音传来,有些好奇地看着她的肚子,话里不见关怀之意,反而显得真实,“站久了可会难受?”

在家里她本是最小的那个,不曾和孕妇相处过。

在穿来之前,据说舅妈又怀上了一个,舅舅中年得子很是自得,但还没等舅妈显怀她就被扔到了这里来,她的小表弟也因此无缘得见。

“多谢薛婕妤关心,”安选侍稍稍恢复了常态,无论如何,皇上总是来看她的,她不能表现的太漠然,“晶晶,去煮茶来。”

碧桃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当着男人的面和他别的小老婆相处的,反正她是觉得别扭。起初她只是把她当孕妇来看,也没多大感觉。待宫人退到一边,这份尴尬便显露出来了。

皇帝,那绝不是个会费心费力找话题的人。安选侍,看着有点木木的,好像也不会干这事。难道要交给她来活跃气氛?

呜呜,早知道说什么也不答应狗皇帝过来了。

还美其名曰近距离观察孕妇的生活,以后她也好有个参照。哼,要是平时他二人也是这样相处的,她算是知道皇帝为什么拉她过来了。

皇帝坐在上首纹丝不动,沉稳如山,半分开口的意思都没有。她坐在一侧,有点小窘地看看皇帝,又看看下手坐着的安选侍,勉强开口道:“安选侍今日穿的这条裙子瞧着不错,可是时新样式?”

这话简直就像“今天天气真好”一样,没半点儿水准。皇帝听了想笑,真是难为她了,怪不得平日尽喜欢待在阁子里不出来,原来是知道自己不会说话。

也就自己肯惯着她,她才什么都敢说给他听。

这样想着,他又有点得意。就像是开宝箱一样,翻山越岭挖地千尺之后,总会有惊喜可得。她身上的惊喜,可都是他慢慢挖掘出来的。

“确是的,妾身挑了许久也不过这一件合意的,没成想还能得了婕妤青眼。”安选侍的笑容有点僵,话说的却还算恭谦。

端茶来的晶晶听了,松了口气,主子总算没失了礼数规矩。

她将三盏白釉褐彩云气纹茶杯一一奉予各主子,及至近碧桃身边时被碧桃侧身掩住口鼻的动作吓了一跳,她连忙捧着盏子直直地跪在地上,不解地问:“可是奴婢冲撞了婕妤?”

“怎么了?”皇帝也为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愣了愣,关心道。

“不知道,”碧桃扯一方角绣桃花瓣的绢帕掩住了,只觉得一股子难以忍受的气味冲到鼻子里,直顶到脑门上,害她险些都要闭过气去。让她着实不敢用力呼吸。深怕被那气儿又熏着了。

樱桃小口微张,声音也低的有些听不清,她见皇帝挑眉,便连忙摇了摇头,歪着脑袋,也是一副困惑的样子,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皇帝见她的迷糊样儿,颇想扶额。他眯了细长的凤眼,看向晶晶:“你先退下。”

晶晶被那骤然犀利的眼神看的一哆嗦,不敢多分辨,忙急急的退远了。

她也有些疑惑,难道这薛婕妤是来找茬的?近来她可是听多了这薛婕妤的传闻。

安选侍见此也大敢不安,她连忙请罪道:“可是晶晶如何冲撞了薛婕妤?还请婕妤说来,让妾身给您一个交代。”

一般宫女太监的冲撞,除了本身实体冲撞之外,出虚恭等事也是冲撞的一种,且是极为要命,惹人嫌恶的。

安选侍因脑中即刻想到了这个,方匆匆请罪,深怕薛婕妤怪罪下来,她如今这唯一的心腹又要折了。

那腹中胎儿,岂非更难保全?

倒也奇怪,待晶晶退得远了,碧桃发现那味道果真散了。那味道并不是恶臭,只是很冲鼻,再回想时又想不起个究竟来。凭她多次的经验,倒有些像“警觉”起作用时的状态。

但常理来说,在自己的宫里让自己的宫女给她在茶水里下毒,这事儿但凡不是个蠢的都干不出来。更何况她如今身怀龙胎,保全自己都尚且困难,哪会有心思和她这个宠妃较劲?横竖自己也是无法服侍皇帝的。

皇帝见她眉头舒展开,知道是好些了,他握住她有些冰凉的小手,笑道:“真是娇气,一点味道都闻不得。朕瞧着你脸色都要变白了。”

她难受了一回,自然而然地想对皇帝撒个娇,表明下自己的不容易,一时倒没注意是在别的宫里。那声儿似被揉过的,又软又糯:“不好闻,鼻子难受。”

说着还抽了抽鼻子。

皇帝听了差些就要伸手来捏,幸而及时想起这不是在芳华阁,到底没做甚么出格的举止。

倒是安选侍,她原先还着急碧桃问责下来。如今见她与皇上的相处模式,顿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原来,皇上也是很温柔,会对人嘘寒问暖的。

区别,只在对待谁而已。

碧桃见皇帝的另只手一动,再眨眼时仍稳稳的放在那儿,才蓦地想起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于是她朝安选侍笑了笑,并无不好意思,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淡定的理所当然。

皇帝看了晶晶一眼,和安选侍道:“查清楚。”那话语像是命令,陡然加剧了威严。

碧桃觉得这事可能是谁在算计着安选侍肚子里的胎儿,她有些犹豫要不要掺一脚。毕竟是个小生命,教她想起舅妈怀着的小表弟,她还一眼都没瞧过呢。

就当积德吧,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提醒一回,免得自己往后想起来不安。

于是在皇帝表现出要走的意思时,她踌躇了会子,有些郑重的和安选侍道:“一定要好好的查清楚,别漏了什么。”

安选侍听见她话语里的意思不对,表情更有些凝重,便细细琢磨着。待恭送皇上后,方蓦地开窍,她脸色变得煞白。

唤人的声音都因高昂而变调:“芳嬷嬷!快来给晶晶身上查一查,有没有不该出现的东西!”

“主子!”晶晶被这么一提,先是急了想要分辨一二。而后醒悟过来,忙退离了主子身边,直等芳嬷嬷来查过了再说。

这个时刻,她可不能让任何危险的东西近主子的身。

方才见薛婕妤那茶还没喝就捂嘴的样子,想来不是入口之物,那就必是香料之流了。

芳嬷嬷仔仔细细地查了一遍,直到细闻了晶晶身上的衣裳,才面色一凝,道:“应是被浸过天仙藤、半枝莲、穿山龙等活血药同制的水了,香味极淡,离的远了轻易闻不到,纵是晶晶姑娘贴身穿着,若不懂药,也闻不出来。”

安选侍听了脸色更是难看,她本身就因出身杏林世家而略通医术,若然不是女儿身,爹爹不能将平生所学尽授,她也会在此一途有所建树。没想凭着这一手挡了这么多明枪暗箭,还是让身边的人中了招。

芳嬷嬷不知内情,安慰她:“但安主子近来并无不适,想是时日还没长久。既然及时发现了,只要不再碰,应是无碍的。”

“还是再找太医来瞧瞧罢,”晶晶去换了一身新制的衣裳,闻言后怕道,“怪道奴婢总觉着自打这几身衣裳从浣衣局取来后,穿着就怪怪的。那薛婕妤好灵的鼻子,不过一近身,倒像是奴婢倒了整盒香熏她似的。这回也多亏了她。”

晶晶庆幸,安选侍的心里却有些复杂。

自己一个懂医术的人都不曾发现的事,竟被她发现了。娇气,果是如皇上所说,那是个娇气的女子,一点不好的味道都闻不得。

难道皇上也是因为如此才喜欢她的?

她困惑了。

但比起这个更要紧的,是得先把下手的人查出来。她表情凝重地嘱咐芳嬷嬷:“嬷嬷,还请把此时回禀到贞贵嫔娘娘那儿,请娘娘定夺。”

她在后宫的位置着实尴尬,让她只能依附于贞贵嫔。

也不过是因为当年,她在一件事上答应了贞贵嫔后,提出的交换条件罢了。

芳嬷嬷本就是贞贵嫔的人,此事事关重大,自然要禀报上去的,便点头应命。

而后安选侍又让晶晶去找太医,自己有些疲倦的瘫坐在那儿,慢慢阖上眼。

她不过是想要有个盼头罢了。

难道,真的是因果报应?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码完23章之后多出来的时间码了大半章,于是今天也发的早一点了。

好开星,如果能一直良性循环下去就好了!

这章有点过渡章的感觉咩……我才不会说其实我好喜欢贤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