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睁开眼的时候,天亮了。

伊春在迷惘中本能地抬手摸摸嘴唇,那里被撞破一块肿了起来,一跳一跳的疼,还有些麻麻的。

她在**躺了半晌,到底还是长长吐出一口气,把被子给掀了。

刷牙洗脸梳头,和平时一样的清晨,却又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伊春看了看铜镜里的女孩子,里面的人也无辜地对望过来,像是告诉她:当作没发生最好。

昨天夜里他好像是在哭,他肩上背负了许多她看不懂也不能体会的沉重包袱,他一遍一遍说:“你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但想离开的人不是她。

原来他心里的矛盾这么深厚,一直被他藏得很好,不为人发觉。

所以她只有握紧他的手,问他:“羊肾,你要什么?是怕自己不能报仇?明天我陪你一起去郴州,我们俩一起去找巨夏帮,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似乎是平静下来了,轻道:“对不起,冒犯了你。”

他指的是她一直在流血的嘴唇,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伤口,像是要替她把血擦掉,又像恶意地令她疼痛。

他说:“伊春,世上有很多被仇恨蒙蔽眼睛的人,他们很可悲。我不会变成那样。”

只要有你在,我就不会为了仇恨而活。

他吻了她许多下,每一次都轻轻的,唇与唇之间略带粘腻的轻触,碰一下就退开。

应该拒绝他,应该告诉他:她是师姐,她一直将他当作弟弟,从没有往别的方面想。但是杨慎那么聪明,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说出来,不过是再次伤害他而已。

所以他最后说:“伊春,你什么也别说,我什么也不会做。你就这么活着,比什么都好。”

他走了,她的心却开始狂跳,那一夜梦见的全是他他他。

后山桃林里细雨迷蒙,桃花的香气略带甜涩。豆芽菜似的少年低着头,告诉她:师姐今天这样打扮比以前好多了。

伊春惊醒过来,心还在跳。

还是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把剑装好,包袱拉紧,下楼吃早饭。

杨慎早就买好了油条豆浆,朝她招手:“起的好迟啊,师姐。”

他也没有任何异样,看样子两人都心照不宣,打算把昨晚的事当作没发生过。只有两人嘴上的破皮,光天化日之下提供物证。

唇上有伤口,喝豆浆的时候被烫得一阵阵发疼,伊春放下碗,皱了皱眉头,忽见杨慎不自在地捂着嘴,估计也是疼得厉害。

两人对望一眼,先时尴尬,后来不知怎的都笑了起来。

“咱们今天就离开潭州吧,要不要去洞庭湖玩?”他问。

“好啊,我还没见过大湖。”她答应得很爽快。

洞庭湖边有渔夫出租船只,专门供游人去湖上玩赏。又因伊春杨慎两人都不会划船,只得再出十文钱雇上一个渔翁替他们摆渡。

船桨波动水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小小的渔船摇摇晃晃离了岸,朝烟水茫茫的深处驶去。

今日略有些天阴,湖面上起了一层薄雾,湿漉漉地黏在两人的衣服和头发上。伊春走到船尾,背着双手深深呼吸,风里带着水腥的味道,却并不难闻。

一望无际的洞庭湖,像一汪凝碧的翡翠,这一叶扁舟就在翡翠上缓缓滑行,偶尔留下几道波纹,也很快归于宁静。

放眼如此广袤的水天一色,怎能不叫人心胸大畅。杨慎的神情也变得轻松,指着不远处一丛冒出水面的芦苇:“师姐,你说那里面有没有水鸟?咱们打一只当午饭吧。”

她连连点头要说个好,站在船头的渔翁笑道:“两位莫要说笑,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小鸟刚孵出来,把大鸟杀了小鸟还怎么活?让它们一家子开开心心的岂不更好。”

杨慎不由默然。

伊春知道他是听了大鸟死了小鸟怎么活,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还她一个微笑。

渔翁于是说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两位小少侠是有缘人啊,今天老头子给你二人划船,他日二位结成夫妻了,老头子可能讨一杯喜酒喝喝?”说罢呵呵笑了起来。

渔人说话向来豪放洒脱,不拘世俗之礼。杨慎面上薄薄浮出一层红晕,但笑不语。

伊春只觉心跳得厉害,若像平时那样装作不知道跑到别的地方似乎也不行,渔船就这么大的地方。

她只能故作自然地望着远方。

小船经过那一丛芦苇,里面扑簌簌飞出数只白色大鸟,渔人一面笑,一面开始放声高歌:

春生春灭春又回,几度花谢花开。小子夜啼茅屋东,难掩柴门,一钵清粥冷。

歌声略带苍凉,在湖面上回旋,伊春倒有些痴了。忽然想到渔翁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忍不住回头看看杨慎,刚好他也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对撞一下,又纷纷急着挪开。

伊春把头低了下去,心里将杨慎两个字念了很多遍,每一遍的滋味都不同,道尽了辛酸甜蜜,那份量似乎也慢慢沉重起来,压在胸口一块,挥之不去。

“师姐。”他低低唤了她一声,走过来似是有话要说。

伊春吸了一口气,索性大大方方抬头看他,忽听身后水声潺潺,又有一条船破浪而来,一个玄衣公子斜斜倚在船头,怀里抱着个玉似的美人。美人皓腕如雪,捻了一颗樱桃去他唇边。

两个人都是一僵,眼怔怔地看着那船靠近过来。船上公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分轻狂,三分阴狠。

“好久不见了,两位。这次出门历练可还顺利?决定谁来继承斩春了吗?”

伊春好像没听见他的问话,她定定看着这个人。她以前喜欢过的,以为他也喜欢她,放下女孩子的矜持去和他告白,却落得被人羞辱的下场。

以为再见的时候心里会难受,因为她有那么一段时间一想起这个人就觉得郁闷。

不过真正见了她好像也没什么感觉,淡淡的,只带了一丝丝涩然。

宁宁缩在他怀里,像一只柔软的猫,享受主人的宠爱。

伊春看了一会,忽然开口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不是有文静了吗?怎么还抱其他女子。”

墨云卿淡道:“看来你一点没变。你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文静不劳你操心。”

伊春看看他,再看看宁宁,说:“我知道了,你是替晏于非来做说客的。”

宁宁吃吃笑了起来:“姐姐自视甚高,莫非江湖上人人都盯着你们俩,变着法子做说客来拉拢你们不成?我只不过与墨相公游湖,碰巧和姐姐遇上啦。”

她话虽然和伊春说,眼睛却望着杨慎,见他还是不看自己,她心里便犹如猫抓,闹心的很。

伊春退了一步:“既然是碰巧遇上,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那就此告辞。”

她让渔翁把船摇开一些,等他们先过。

小船晃到她身边,墨云卿淡淡笑道:“枉费我爹成天挂念你这个好徒弟,见了我你居然一句也不问他。”

说罢将她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神色古怪:“你……倒是漂亮了不少,花了许多心思吧?”

伊春没理会他,只低声问:“师父他老人家……还好么?他怎会让你独自下山?”

他别过脑袋,冷道:“他病重的很,已经快死了,自然管不到我。”

伊春和杨慎都是大吃一惊:“病重?!”

“你父亲病重,你怎么不陪在他身边?!”伊春忍不住提高了喉咙。

墨云卿随意撩拨湖里的水,袖子湿了大片,声音懒洋洋的:“他有把我当作儿子么?病重也好,没病也好,嘴上讲的心里想的都不是我。你们俩是他的好徒弟,师父快死了,还不赶紧回去看看?”

“你真冷血。”杨慎皱起了眉头,“他毕竟是你父亲,若不在乎你,怎会把你留在山庄不让你下山历练。”

墨云卿抬头看看他,笑道:“他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要是死了,难道把山庄给你们这些外人继承?你听好了,就算得到斩春剑,你也一辈子是减兰山庄的狗。狗还想爬到人头顶上去?”

杨慎面色阴沉,却不说话了。

伊春回头道:“老伯,麻烦你往东面去行吗?我们想赶紧上岸。”

墨云卿又道:“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他只怕早死啦。如今山庄主人是我,我吩咐你二人赶紧决定谁来继承斩春,生生死死,也就那么一回事。”

“什么意思?”伊春不明白。

他说:“看来好师弟还没告诉你太师父锦囊的事情,你自己去问他。杨慎,我与晏二少都将宝押在你身上,你不赌也不行。总而言之,我要你速速继承斩春剑,滚回山庄替我看门。这个女人,不死也得死。”

杨慎抿紧了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眼看着两条船越摇越远,墨云卿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你要什么样的美女,天下间多的是。何况你还有仇在身,自己想想一个女人重要还是自己的前途重要。”

小船消失在浓雾里,宁宁咯咯的娇笑声犹在耳边:“杨公子,那天晚上的话你没忘么?”

伊春转头看着他,过一会儿,低声道:“羊肾,你有事瞒着我?”

他抬头在眉心轻轻揉了两下,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把手一放,说道:“伊春,我不会让你死,绝对不会。”

她静默片刻,走过去与他一起蹲在船头,肩靠着肩。

“太师父的锦囊是不是说只有一个人能继承斩春,其他人都得死?”她问。

他没有回答。

伊春看着湖上的雾气飘来**去,像一层无形的轻纱,把她掩盖,也把他掩盖。

“我们谁也不会死,羊肾。”

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冷的,微微发抖,反过来使劲攥着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了嵌进自己身体里。

“谁也不会死。”

她重复一遍,像是说给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