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风气还在嗓子眼喘,已经马不停蹄地跟着水清回到了英化县。

出去的整整七天,有六天在赶路。

他有些仓惶地看着这个女子的背影,淡定从容,这么高强度地奔波居然气都不喘一下,不禁怀疑她要是想要逃,也许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什么需要他作证之类根本就是鬼话,她连回到屋子去看看苏嫣然是不是还在都懒得看。她到底是想要什么呢?

走过院中的主廊,就到了庭院的后园。

莫颜躺在椅子上,凤目微闭,意态从容,从鼻梁到手指,线条优美硬朗得如同一尊完美的雕塑。听到响动,他似乎毫不意外地睁开眼睛,笑着看向水清:“你回来了?”

水清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位置站定:“我带回来了你想要的东西。”

莫颜慵懒地坐起身,微微向前倾着身子,眼光深情动人:“我最想要的就是你。”

水清面无表情,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只是伸手弹过肩头刚刚落下的叶子:“萧烬愿意向你打开大门,举城投降,只要你保证不伤城中一兵一卒。胁天子而令诸侯这种事情最好要得先机,苍龙若是觉得合算,不妨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莫颜整理了下衣服的下摆,站起身,走到水清面前。她不闪不躲,只是平视着目光淡淡地不去看他,他的呼吸恰能扫过她光滑的额角,却反而灼灼地痒在自己心头。他轻轻地勾起她的下巴:“那这要用什么做交换呢?若是要用你,我宁可不要。”

水清眸子上扬,清亮亮地正对上莫颜凝神看她的目光:“你想让我呆在你身边,我呆着就是了。”看见苍龙的眼光中露出一丝意外,接着纤指一扬道:“我想要的,是忆风的自由。”

这一下,连忆风也怔住了。

“我助你拿到金河,你放忆风自由吧。反正不情不愿的手下,也不会是什么好手下的。”水清淡淡道。

莫颜盯住水清的眼睛看了许久,想分辨她话中的真假,终是看不出什么,便笑着冲忆风扬扬手,一瓶药掉落在他的手心:“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给他自由就是了。”

忆风眼光有些犹疑不定,终是一恍身,跳离了这个院子。自由,这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只是在这一刻离开的时候。他看着那个没有回头看她的女子,心头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受。

莫颜转过脸眯着眼看向水清:“不过我要我记得,你欠他的,你已经还够了。”

水清冷冷地看着苍龙,扫过眉眼欲转身:“我本来就不欠忆风什么。”

莫颜的声音遥遥地在风中收入她的耳际:“你知道,我说的‘他’是谁。”

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危险的警示,这是他的耐心所能容忍的最大尺度。水清在暮色中缓缓地背离他走去,没有再回头。

壮丽辉煌的金河向苍龙敞开大门的时候,一向沉稳如他手心也不禁有一丝震颤。那血迹斑班的城墙仿佛是一个终于坚守不住的兵士,在伤口上记载他耀眼的功勋。他身侧,云淡风清的水清,稚气未脱的莫菡,搀着沈晴晴的占希渝。遥一点的地方,阮梦醉和苏嫣然面色极难看地抱着胳膊。苏嫣然看来有些虚弱,面色仍然有些苍白,大概体力缺失得太严重,往日温和如春的笑意也撑不起来了。

莫颜牵起水清的手,眼中难得灿烂而温柔的诚挚:“过往种种,已如风逝。只盼今日执子之手,共享盛世太平!”

眼前的军队在他的面前有序地卸下装备,一层层,一落落地拜倒行礼。

这是一个男子无上的荣耀和骄傲,至高的尊贵和功绩。

水清四处打量,总觉得缺少点什么。转头道:“我要四处走走,不要跟着我。”

占希渝听得这话极不客气,正想说点什么,却见苍龙一挥手制止他:“就让她随便走走吧。不会有事的。”

水清纵身离去,如蜻蜓点水般运起轻功四处察看。终在如今已是人去楼空的大营之中看见萧烬。

他今日梳洗齐整,铠甲峥嵘,英姿勃发,一改多日辛劳憔悴的模样。他的身侧赵晨歌一身绯色锦袍,曳地襦裙,容姿秀丽,正带着温柔的笑意看着他。而在他们二人的身下已经铺满了易燃干草柴物。

水清暗暗心惊,只怕自己晚来一步,这里便只余被烧焦的骸骨了。

萧烬目光平静地看着水清,面微有惭色:“不想这个时候还能再见水清姑娘一面,姑娘果然心思灵透,什么也瞒不过。”

水清上前一步,声音都焦虑得变了调:“大丈夫能屈能伸,萧将军又何必自绝如此?”

萧烬淡淡一笑,摇摇头道:“烬力不保民,是为不义;弃皇于敌,是为不忠;不战而败,是为不耻。空负盛名,其实难副,烬又有面目可求生?”

水清咬紧嘴唇,道:“将军深明大义,为苍生万民而开门放关是何等气魄!古往今来争战无数,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却能超然于俗,以百姓的平安当先。不可以俗世的功利眼光来评断。胜负虽不可夺,但为人高下已了然在胸,将军又何须在意世俗的礼义经道?”

赵晨歌一滴清泪划过,低身向水清福了一福:“多谢姑娘慷慨陈词,只是我家官人心意已定,须劝不得。晨歌得与夫生死相随,已是满足万分,不敢再有奢求。水清姑娘尽心尽力,亦也不必自责。”

水清一时语结,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失火啦!!!!!”

“不好了!!!!!!!!!!!着火了!!!!!!!!!!!”

三人正说着,身后不远处却忽地火光冲天,黑烟滚滚。嘈杂的人声响起,紧接着是各种奔走逃跑的慌

乱。

萧烬眼露困惑,与赵晨歌对视一眼,无解。

水清回头看着萧烬:“怕是有人先了萧将军一步。将军既不畏死,水清自不敢以死惧之。但若是早晚之事,何妨先且留着性命,与水清去一探究竟?”

萧烬犹豫了一下,手腕上已被赵晨歌握住:“水清姑娘既然已经话说至此,官人怎么忍心再回绝?”终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水清垂眸对着赵晨歌道了一声“多谢”,看到她温婉地一笑。

三人顺着火光奔去,但见一片空地中心已是火光四起,中有一人身形高挺气宇轩昂,面孔已被熏得黑了一大片,却面对愈发逼近的火光丝毫不让。

“司徒兄?”萧烬不禁惊呼出口。他纵身想去救,但周围火势太大,全然寻不得路。

听萧烬这么一说,水清这才看出那是久未蒙面的相国之子司徒均。眼前他烈火已灼烧入身,身子痛得半跪下来,却尤倔强地抬着视线看向高高的城墙之处。水清随着他的视线去看,只见高墙之上站着一个清秀窈窕的身影,红色的披风艳如鬼魅,在狂风中袭卷翻飞。那女子泪痕满面,孤绝得如同一只落单的哀雁,高高耸立在墙头、偏生她的脸上却挂着冷漠的表情。

泪水和决绝形成了一种奇异而诡谲的反差,在肆虐的风与火光之中,他不喊痛,她不劝阻。

她低垂的睫羽与他倔强的眼神,无声对接。

车旰羲。

水清未曾有机会了解他们的故事,所以她不能懂得那个早年失怙的车旰羲隐忍坚持的复兴大业,她不能懂得那宁可陪着她囚在落阳宫的贵族公子如何终是不能等到这个女子回头。仿佛这两个人都在固执地抓取什么,但终在倔强的坚持之中失之交臂。

人生,不幸福的机会如此之多。

从哪个路口开始,就错失了方向?

国破家亡情亦无处省,生无可恋惟死可相依。

那个男子魁岸的身影很快在冲天的火光中登锋造极,但纵然他在火焰中如何面目全非却保持着那个跪地仰望的姿势再不肯动。

水清叹了口气:“将军,人生得一知己不易。什么样的荣辱繁华及得上你身边的这个女人呢?”

萧烬茫然无措地看着赵晨歌,见她早是泪眼婆娑地依在他身旁,终是温柔了眉眼揽起她的腰身轻轻道:“说的是……”

在早先联系的谷梦的接应下,水清终是将萧烬夫妇平安送出城去。

“水清……”谷梦看着水清,眼光中有不忍也有困惑,“你为什么还不离开?事已至此,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水清眼光遥遥地飘向远处:“以前苍龙说过一句话,说我和他殊途同归。最终都是一样的。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却毫无二致。可是……我仍然希望我能做些不同的事情……”

她转脸,见谷梦仍是一脸惑色,嘴角轻扬:“别担心,好戏刚刚开始呢。”

两人回到苍龙旁边身边的时候,众人脸色已是难看至极,再不复之前的轻松愉快。

莫颜抬眼看向水清,眼中一片深渊莫测。

水清面色仍是淡淡:“张蒲打过来了?”

莫颜冷笑道:“你知道?”

“如何不知。”水清毫不畏惧地迎上莫颜的眼光,“‘血衣修罗’的秦家以擅征战而闻名,到秦玄霜这一代虽然他自己并非有有什么武艺,但带出来的手下却是一贯的风格。张蒲就是他埋在萧烬身边的一颗钉子,以他为引,引得萧烬被弹劾失了兵权,引得他博得萧烬的信任,好握住宛阳,对你来个前后夹击。”

占希渝面色一变,上来就要擒住水清。莫颜挥手挡住占希渝,一步一步走近水清,声音有些颤抖:“你一早便知道,何不直接将城直接给秦玄霜?”

她仍旧不躲不闪,抬头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解释着:“血衣修罗,胜必屠城。若不交给你,只怕这个城都会变成血泊一片。况且,”她扫了一眼面色阴鸷的苍龙,“若不将你的兵马都引入城来,秦玄霜与张蒲的两相夹击又怎么能够这么快将你逼得走投无路?”

她又扫了一眼白虎,道:“现在放信出去也没有什么用的。玄武离得太远,鞭长莫及。”

莫颜忽地意识到了什么,笑了起来,饶有兴味地看着水清:“我若将城全然交出去,秦玄霜一样要屠城,我看这么大费周章,还不若你直接去向他求情。”

水清不理会他话中暗藏的冷嘲热讽,道:“他不会的,正如你不会。在你们眼里,一个情字又算得了什么?”

苍龙眼中的瞳孔登时收紧了起来,但面色仍是淡淡的笑意:“水清,你当真要这般待我?”

水清看着苍龙:“我要凌霄,”她转眼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沈晴晴,“我需要借用拥有六颗灵石的凌霄剑,只有这样才能够给这整个城池足够的加护,确保秦玄霜会妥协。你们放心,我也会给你们放上加护。我本来就无意与你们为难。”

“六颗?哪里有六颗。”白虎怒视着水清。

水清看着沈晴晴:“晴晴,我给你的水之灵石你悄悄藏起来了吧?我本来也以为你只有五颗,可是我忘记了,你又寻得了忆风。所以你现在手中是整六颗的灵石。”

苏嫣然在旁边冷冷一笑:“呵,原来绕了这么大一圈子却竟是要将凌霄剑整个吞了!夜魅之主,你好大的胃口,好大的心思!”

沈晴晴惊疑不定地看着水清,眼中也露出一些动摇。

“给她吧。”莫颜淡淡地说。

“什么!!”占希渝和苏嫣然同时惊呼出声。

莫颜又恢复那自信沉稳的表情,话虽对着众人说,人却笑

笑地看向水清:“当下,我们还有别的选择么?”

水清驭起凌霄,双剑之间灵性相通,再加上水清的水之灵石在其中,她恰到好处地可以掌握凌霄的力量。

当一道清盈透亮的光芒以剑为中心迅速地铺展开来,渐渐蔓延到全城。这个圣洁的光芒如白日的点点萤光落到每个人的身上,人们的心头一亮,好像是心头种上了一束明媚的阳光。

光圈的力量越来越大,光芒越来越盛。水清面色苍白,额头的汗不停地留下来。

“水清,这是双剑的禁忌之式。不可以再扩大了……”沈晴晴担忧地想上前阻止,被白虎一把拉住。

“水清……”谷梦喃喃地喊着她的名字,但在水清正在动功之时也不敢肆意打断,只怕反会误她走火入魔。况且她已深知水清的个性,若是决定做下一件事情,劝是劝不动的。

苏嫣然忽地纵身跃上,持剑刺向水清。

水清迅速收剑在手,反掌平抽剑去挡。苏嫣然本想趁她动功关头偷袭,却不料想水清早已有了防备,而且今时今日她早已不是水清的对手。水清一剑横扫,便轻轻松松击掉了苏嫣然手中的剑。

苏嫣然眼神恨恨,还要反抗。水清不得不又出剑逼她停手,出招的霎那却手势凝住了。

苏嫣然的身后,忆风被车旰羲和阮梦醉抵着剑缓缓走了出来。

“你……”水清气愤地看着苍龙。

莫颜面无表情,也看着水清:“加护已经完成了。若要保得他性命就把凌霄交还回来,然后你从这城楼上跳下去,自我了结罢。”

水清看着忆风,忽然平静下来,看了莫颜一眼,连犹豫也没有,就将凌霄剑递到他的手中。却偶然看到苍龙脸上的淡然登时烟消云散,眼中震怒更甚,眼中如狂风骤雨,骇得人心惊。

“水清!他不是陆少!”谷梦惊声道,却离得太远,阻止不了,然而也因有了加护,一时也没人伤得了她。

水清站上城楼的沿上,裙裾飘摇。她给周围所有人放上了加护,却偏偏没有给自己放上加护。她救了一城的人性命,却成了这一刻惟一一个必须去死的人。

“喂!你这个女人,我不晓得你是怎么回事,脑子傻了还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不想再欠你的人情了!我是死是活都和你没有关系!”忆风突然冲着她吼了一声。

“没有关系?”水清茫然地回头,眼中泪水盈眶,“怎么可能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在风中衣衫飘零,像是一朵随时都会被风刮走的小白花,笑容惨淡:“啊是了……是老天提醒我,我实在欠陆少太多……我欠你太多了……可是你这个坏蛋,就算我欠你那样多,你跟我要不就好了嘛……怎么能这样带着我的心就逃跑呢?……”

她双手抚上自己的心口:“不管怎样补……不管怎样不在乎……这里都好痛,好痛……”她已经搞不清自己是在看忆风,还是通过忆风的脸看陆行简,“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那是哪一首歌?

我的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见你。

那个转角,那个挺拔如竹的青衣少年莽撞地捂上她的口。

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却在最绝望无助地关头站在她身前,尽管开始并非是为着她的缘故。

他负着她,一边讲笑话一边骂她是猪。

她为她挑鱼刺的时候,嘴上哼着,脸却红了半边。

多少次嘴上不平,还是为她扮了女装,为她东奔西走,甚至为她两入青楼。

多少次在她痛哭无措的时候,默默地在她身边,抱她入怀。

那灿烂的笑脸就像是她的阳光,她的空气。弥漫在身边,将她保护得完好无损。可是她的视线那时却在另一个人身上飘忽不定,也许是她的无知无觉触怒苍天,待得一朝醒悟再去找寻,却被惩之以终生不可再得。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也许从失掉他开始,她的生活就早已失去了平衡。

机关算尽,语笑嫣然。这样一个心思深重的她,怕是他今日看到也会憎恶的吧――一如这里每一张痛恨她的脸。

她真得很累,好累。

陆少,我这样去找你,你不要嫌弃我,好不好?

她忽然想起她生日那个醉酒醒来的夜晚,繁星满天,他抱她在怀为她取暖。他认真地看着她说,一辈子都在我身边,好不好?

莫颜忽然失了镇定,极罕见地慌乱起来。他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对我说你只是不想欠他的恩情,对我说你愿意回到我身边。只要你这样说,我就原谅你做的这一切!”他眼睛灼灼,已经狂乱得不知所措。

水清听不到莫颜在说什么发,脑子里只是不断地回转着那一句,好不好?

当然好呢。

为这个笨拙的回答,多少个懊悔的夜晚,我拟了多少遍腹稿。

来生只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扯开苍龙的手,纵身向下一跃。在呼啸的风声中,很多人的身影快速地变小。有莫颜绝望失神的脸,有晴晴和谷梦流着泪的呼喊,有忆风惊讶的面容,还有苏嫣然快意的笑……

那些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看不清楚。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急驰而过的风,心头前所未有的安宁。

直到她以为她撞到了一块柔软的地面,她以为是自己流淌出的热血温暖了她半个身子。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道:“喂,怎么这么久不见一点也不长进?你是白痴么?”

那是个温暖结实的身体,肩颈的锁骨上,“影”字熠熠闪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