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玄霜的目光锁在沈晴晴身上良久,在余锦胜不耐的咳嗽声中才醒转过来,道:“水清姑娘不在无觅岛?”

余锦胜坐下,捧起茶杯:“别说人影,连个鬼影都没有。”想想觉得哪里不对,又补道,“除了这个妞。”

沈晴晴自打见了秦玄霜,气势登时比余锦胜还足,一把上去扯起秦玄霜的领子。他身形纤弱,个头比余锦胜略低一些,揪起来更方便。他盯着胸前那纤纤玉指兀自出神,脸前传来一个如雷般的声音:“死木鱼!!!水清到底怎么了?她在哪里?你倒是说啊!!”

狄四在旁边看着被扯得喘不过气的秦玄霜,抽搐着嘴:“你这臭丫头,你倒是给他个说话的机会啊……”

秦玄霜被摇得头昏脑胀,脸上的表情却还是笑眯眯的,他脸色平静,目光温柔:“她不会有事的,我会找到她。你安心。”

他说得极平静,在他的目光中自己的心神似乎也随着略微安静一些。沈晴晴缓缓地松开手,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她千万要好好的。若是因了我的缘故害死了水清,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余锦胜在旁边冷冷地撇撇嘴:“这会儿反省来了,早先跟着四神祸害人家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高的觉悟啊!”

“嘿!”沈晴晴在秦玄霜面前胆气尤其足,听了这句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个大头鬼!你还占过我家水清便宜呢你别以为我不知晓!要不是看着死木鱼的面子,老娘早把你大卸八块了!!!”

余锦胜勾勾手:“来啊……”

沈晴晴怒气横生,在冲动即将战胜理智的前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还不是他的对手,回头看着笑眯眯的秦玄霜,怒道:“你不知道这时候要拦着我么!”

秦玄霜眼中迸出一丝快乐的笑意,伸手擦了擦她自己喷在自己脸上激愤的口水,道:“好。”

“那俺搞不懂了,那个叫水清的丫头到底去哪里了呢?”狄四摸摸头,百思不得其解。

秦玄霜伸手极自然地理了理沈晴晴的头发,道:“不必心急。如果她不在那里,我们就等着她来找我们就可以了。”

秦玄霜同余锦胜出了屋,在千折百回的连廊里向落阳宫后走去。后园一处地方木栏瓦舍,屋容清减,在小小的院中立着一颗约莫三米高的桂花树,小则小矣,却别有一番清新的味道。

他整了整衣摆,清清闲闲地坐在树下的藤椅之上,闭着眼睛,道:“大哥有何不解,不妨直说。”

“我不明白。你当日以身犯险,帮助苍龙灭了石曼冬,拿到了玄灵卷轴。你是在真心实意地帮苍龙?但你先前却早将白容送到夜魅之主的身边,那何必又如后来这般大费周折?不若直接让白容捧着那灵石送到四神帮?”余锦胜皱着眉头看着秦玄霜,一口气将心中不快说个干净。

秦玄霜轻轻一笑,拈过肩头一片叶子:“我是在帮他,又何尝不是在帮我自己。西南之行虽费些周折,但却剿灭了萧烬一支最忠诚的力量。想来也划算得紧。”他复又闭了眼睛,接着道:“如今我与莫颜还有些可合作的余地,他想要什么就由他去吧,自不必急在一时。”

余锦胜凝神思索了一会儿,道:“他作为交换,将卷轴上灵石的记载告之于你,你却无动于衷,任由他杀了穆天子和麒麟堡的那小子……那你当初又何必助那水清一臂之力?”

秦玄霜睫毛纤长,闭合之时脸庞看来更是清雅俊俏,打了个哈欠轻轻道:“水清姑娘只是我心血**的一个赌注……播下一颗种子,看看在波澜的狂风骤雨中能长成什么样子……你知道,如果一切若都与计划切合得一拍不差,反倒无趣。如今看来,倒确实有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有点让人觉得期待呢。”

余锦胜也坐在一旁,开始擦拭自己的贴身匕首:“玄霜你心思缜密,我自不必多言,只是莫要误事在女人身上。你对那藏剑山庄的丫头……”他说着,眼中不禁露出一丝不确定。

秦玄霜忽然睁开眼睛,眸中带着清澈分明的笑意:“是认真的。”

“什么?”余锦胜手中的刀子咣啷一声落在地上,正要厉色劝阻,忽地一个黑影旋风一般立在院中,极利索地跪地向秦玄霜行礼。他皱了皱眉头,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秦玄霜身子也不动,只懒懒地问:“何事?”

那黑衣人极恭敬地道:“收到飞鸽传书,半日前刚刚攻下勒西城。主子有何指示?”

秦玄霜放了一片叶子在自己的额头,眼睛也不睁,轻轻道:“勒西城啊,听说是西部难得的富庶之地。”

那人轻轻应声道:“是。”

余锦胜看着一脸淡然的秦玄霜,那个树阴下的少年嘴唇的弧度勾勒得极漂亮,不

显一分太厚也不显一分太薄,有着柔和的纯净之美,此刻,轻轻开启道:“那就屠城吧。”

看着那船渐渐行远,确认那些人不会去而复返。水清才缓缓地从水下浮上来,湿漉漉地向岸上走去。她走了两步,见身后没有动静,又回头唤道:“谷梦?谷梦,起来吧。他们已经走了。”

水里破开一道水花,谷梦脸憋得通红,吐出一口水来,看了看皱巴巴地贴在自己身上的衣服,锁了一下眉头,复而迈上岸去。

两人上了岸,长出一口气,并排躺在草地上。

“为什么还要特地下来等在这里?那时候我已经用幻术制造了你堕崖的假象,若是被人看到你完好无损地在这里,岂不是暴露了身份?”谷梦直直地盯着上空的叶子,仿佛不是对着水清说话。

水清的上空正浮着一个银白色的光球,她轻轻地拨弄着,眼睛灼灼闪光:“我只是猜那个背后的人一定会来确认我的下落……白容粗中有细,心思绵密,指派她来我身边的人做事必然不会那么马虎。”

谷梦支起身子:“你早就怀疑她了?”停了停又道,“你平日迷糊,性子单纯,居然能察觉到白容对不劲,实出我的意料。”

水清苦笑地扯扯嘴角,若非她偶然看到汤中浮着小半个大烟壳,若非一时兴起去追踪残渣,发现了那样数量庞大的罂粟果实,自己哪里又想得到平日一心坦护着自己苦口婆心的白容别有心思呢。罂粟果实对人的作用在这个时代尚且不为多数人所知,但水清这个来自未来的人却是对此洞若明火。谷梦只知那药会让人离不开,但也只是一个模糊的猜测,水清索性也不解释那么多。

美味的汤药,松软着人的戒备的心防,待到发觉之时,身心是否都已衰弱疲惫不堪?一如一梦醒来,珍爱的人们都已不在。

水清收起水灵石,那是在力量觉醒之后探寻到的。多么可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轻轻道:“你会回来找我,我也很意外。”

那日夜魅带着水清和白容逃出生天之后,谷梦便辞别了玄武,一路尾随,设法与水清悄悄联络上。“幻”的特性是在至少两个守护者同运直气的情况下制造某种幻象,但持续时间极短,且需要高度的配合。二人骗得白容离去,复又设法来到飞瀑崖下,看到了随后前来搜寻的余锦胜等人。

谷梦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还在怪我没有护得陆少周全。”

水清坐起来,对着她淡然一笑:“我没有怪你。没有人天生有义务来无条件的服从和保护另一个人,就算是什么注定的守护者也不必。若要怪,只怪我以前一味逃避,不愿沾染是非,常常依赖哥哥和陆少。也害得你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放弃自己以前的生活。错的,是我。”

谷梦看着她,眼中微带着困惑,接着敛起自己的触动,问道:“可你又何必将夜魅剑拱手相让?我们如今无所倚仗,有夜魅剑在不是更有把握一些?”

水清微微笑着:“有夜魅,好像还给自己留了退路,总觉得实在不行还能得到保护。既然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就不妨做得彻底一点吧。况且夜魅也是个烫手的山芋,带着反而引人注意,若是转放到他们手中,既可暂且让他们安心,也可以转移我们压力的危险。”

谷梦虽然向来喜怒不大形于色,但此时眼中的神色也透露着对将来的格局看不到什么明显的希望。

水清似乎看透了她的心事,拍拍身上拈上的青草,站起身,迎着阳光眯起眼:“放心吧,我早晚会拿回夜魅剑的……没有人可以肆意伤害我最珍视的人还全身而退,也没有人可以这般践踏我的人生。”她转过脸,在逆光中俯视着谷梦,脸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刚强的光彩,“他们,会付出代价的。”

谷梦有些发愣,眼前的水清在夕阳的背景之下眼神狂妄而清透,柔软而美丽的嘴唇被落日镀上一层妖艳的血红色,她额间的“水”字飞舞般地熠熠闪动,在她纤长的睫毛的光影中,一种难以言明的光彩与霸气震慑得人身不能移,心不能动。

据说,夕阳下落最血红的时刻是一天的逢魔时刻。

那些最美丽最可怕的妖魔就会在这个时刻出现,摄人魂魄。

这,还是那个柔弱心软的水清吗?

还是魔界大开逃入人间的妖女?

“该走了。”水清背过身,向她招招手。

谷梦被迷惑般缓缓站起身,轻轻应着:“去哪儿?……”

那个艳丽无双的笑容轻盈地绽开:“去找萧烬。”

萧府的后园姹紫嫣红,繁多的鲜花错落有致,四处飘逸着花朵的馨香。

谷梦素爱清净又不喜昆虫,在浓烈的香气中总觉得浑身不自然,她抬眼看着远处的水

清。她正低垂着眸子,看不透心中在想什么。自从重逢之后,水清便总是有着一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气息,虽然笑容依然俏丽,眼中却似蒙上了一层心事。

遥遥地一个黑袍男子走近,身形英挺,神色疏离而冷清:“不知水清姑娘特意造访,有何贵干?”

水清看着萧烬,转而又将目光锁在眼前一朵洁白的花朵之上:“萧夫人养的花,当真别致。虽然同样是月季,在这里开的,却有一种脱俗的风情。”

提到赵晨歌,萧烬的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便脸上的神色仍然十分警惕:“拙荆别无它好,惟花而已。水姑娘若是有意,自带去些花种便是。”

水清轻轻一笑:“我这样笨手笨脚的人比不了萧夫人纤雅的心思,也罢。”

两人一直陷入一种莫明的静默之中。

萧烬终于还是忍不住先开口道:“姑娘不妨有话直说吧。”

“我丢了夜魅剑,出兵帮我吧!”水清转过脸,眨了眨眼睛。

萧烬一个没站住,这也太直接了吧?

水清笑笑,耸耸肩:“啊呀,我本来就不会那什么绕弯子的话,本来想铺垫过渡一下的。不过看来还是不大适合我啊。”

他轻咳一声,整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道:“在下只是效力于社稷的一介匹夫,兵士是当今天子的兵士,岂是在下说调得动便调得动的?况且夜魅虽为神剑,但终是水姑娘的私藏之品,若丢失了且去寻找便是了。这点人力,烬还是有的。”

这句翻译过来就是说:要兵,你当老子是傻逼啊!你要我就给?找剑,那是你自个儿的事,更和我没关系。

水清知他在敷衍自己,也不拆穿,手摆在后面走了两步,道:“萧将军觉得这世上最急于争夺夜魅和凌霄剑的人是想得到什么呢?”

萧烬知水清在话里设局,但仍然忍不住答道:“绝世的神剑,自然是剑客毕其力所追求的。得之自然是为求至臻至化的武学境界。”

“错!”水清眼中露过一丝锋芒,“若是寻常神剑就算了,可是夜魅与凌霄已经成了传说,是人们心中的信仰。”见萧烬不快地想要反驳,她没给他机会,接着道:“双剑颇有灵性,可自择其主。这萧将军有没有觉得很熟悉?历朝历代的帝王没有不在制造这传说的,上古有莘氏吞薏苡而生夏禹,简狄吞燕卵而生商契。君主用这种神化过的身份争取人民的支持,说到底不过是一种舆论导向罢了。”

萧烬皱着眉头,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明白,只是却未见过如水清这般大胆藐视皇权的,个中原由,他自然想不到,道:“舆论?”

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蹦出现代词汇,水清赶紧转移萧烬的注意力,免得越扯越远。她相信萧烬能给予在她话上的注意力不会持续很久。她接着道:“区区两把剑,纵然剑术再高明,剑法再神奇,能抵挡多少人,百人敌?千人敌?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人的光辉,没有多少作用。”

萧烬不自觉地牵着思路走,心下了然了七八分,道:“水清姑娘的意思莫非是……”

水清点点头,说道:“最想得到也最有能力得到夜魅的人,不是在乎剑本身有多么厉害的剑客,而是那些想要利用夜魅剑声望和在江湖中愈演愈烈的离奇传说控制民心,图谋不轨的政客。”

见萧烬凝神思索的神色,她心知已说动了他五分,又接着道:“若是兴兵百万,弄得天下生灵涂炭,水清绝不敢想,也绝不敢强将军之难。水清想要的,无非是借着将军的威势,站在一个有利的位置,将夜魅从那些别有居心的人手中拿回来,一为斩其羽翼,二为求得自由。如今夜魅择我为主,纵然剑被夺走,我也脱不得干系。水清是一介女流,心无大志,只求安然自在地度过一生。”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水清换了一口气,尽管心中十分忐忑,但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一些:“萧将军意下如何?”

兵为权者大忌,萧烬纵然兵权在握,调动起来也需得瞧着天子的脸色,这水清如何不知。她并非真得让萧烬出兵。她想要是,无非是萧烬站在自己的身后,用强有力的兵权为保障,让目前势力衰弱的自己站上一个有力的平台。

五个字概括水清目前在干的事:空手套白狼。

萧烬定定地出神,半晌忽然道:“‘政客’是什么意思?”

水清:“……”

烛光下,秦玄霜轻轻放下手中的信折,嘴角抹出一丝意味分明的笑意。他猜到水清早晚要回来寻他,却没猜到她竟然能在转瞬之间带着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压在落阳宫前。

“水清姑娘当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回头看着桌边正捧着酒壶喝得惬意悠然的权勿用,“你的眼光果然是极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