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023梦回故乡

第二日,雀母王宫,郭日念青对却巴道:“他还没有死。”

却巴皱眉道:“不应该呀,难道他们真有办法将人救活过来?”

“不。”郭日自信地扬了扬手中的纸条,道:“戈巴大迪乌用了金针,那应该是一种很独特的术,他将血脉截留,使整个人体内各种反应的速度降低了,以此来延长张立的生存时间!”

“他真的很厉害。”却巴心有佘陲地说道。

“那也未必,就算用了金针,我看那张立也是迟早的事。暂时给他们几天喘息时间,先看看那个外来的迪乌有些什么手段,说不定他只是一个嘴上能说,动手却不行的空架子呢!”说着,郭日又将目光投向地图。接下来他会很忙,要进行持续的大清洗以确保自己的地位,还要针对雅加制订一系列的计划,不过很快,用不了多长时间,等他腾出手桌,就是卓木强巴等人的末日了。

“你等着我,就快实现了,就快实现了!”郭日念青默默地想着,嘴角露出微笑。

岳阳注意到,此后几天,玛吉反不像敏敏那样眼泪簌簌直落,她没有哭,只是陪护在张立身边,带着母亲般慈爱的目光,像在端详熟睡的孩子。自打塔西法师用金针为张立定脉之后,玛吉就守护在张立身边,为他祈福,等待奇迹的出现。

这些天,最累的就是塔西法师了,虽然安吉姆迪乌也能帮他一些忙,但收效不大,其余人就更是连帮忙都谈不上了,塔西法师试药、试针、试治疗,所有的事都必须亲力亲为。次杰大迪乌身上传播的蛊毒,种类繁多,又有交叉混合的,每一种都令塔西法师殚精竭虑、绞尽脑汁才能想到解除之法,短短几天下来,塔西法师的头发就由全黑变成了花白,又由花白变成了银白,整张脸也更显苍老。

张立呢,这些天倒还安静,偶有狂躁的症相,却被金针所制,动弹不得。每当看到他肌肉**、牙关咬紧时,玛吉就会轻轻捧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喃喃细语。

岳阳常常在一旁默默无语地看着,他知道,张立一定十分痛苦,虫噬啮的痛苦,这时候,他总会感到自己竟然如此无能为力!

郭日的蛊毒到底还是起作用了,张立的身体表皮渐渐变成褐色,摸上去有一层硬邦邦的东西,并在逐渐角质化。翻开他的眼睑就会发现,他的自眼仁上,一根根血丝像动物的触角,正向着虹膜集中,而虹膜周围有大片的血斑,使他眼珠子看起来就像红宝石一样。有时张立会流出淡红色的眼泪来,塔西法师说那是颅内压改变的结果,造成他的眼底出血。

尽管塔西法师做了最后的努力,张立的身体还是一天天在变化着。他们没有维持生命的系统,张立每天只能饮用极少的清水,那铁打的身体,正随着时间慢慢萎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样下去,张立的生命耗竭只是迟早的事,可他们偏偏想不出任何办法,塔西法师能解救共日拉村所有的人,就是救不了张立……

一同寻找帕巴拉的一群队员,他们只能每天看着张立消瘦、痛苦、挣扎,这一缓慢的过程,同样也煎熬折磨着他们的神经。巴桑愈发沉默寡言,敏敏时时垂泪,无奈和悲伤刻在亚拉法师的脸上,而吕竞男虽然面色不动如冰霜,眼里也时常流露出一种痛心。

终于,当塔西法师发现张立的唾液开始增多,并粘连成丝状时,他告诉大家,张立的唾液里开始分泌孢子,不小心被咬伤会被传染。

巴桑认为不该这样继续下去了,他向卓木强巴提出为张立安乐死,在他看来,与其让张立这样除了痛苦再没有别的感觉地活着,或许,死亡对他才是一种解脱。

但是岳阳坚决不同意,他没有说任何原因和理由,只对卓木强巴说了一句话:“强巴少爷,不要放弃张立啊……”

这句话,深深刺在卓木强巴的心坎上,他闭上眼睛,就看到了20年前,那青青的山谷,那银铃般的笑声,“哥哥……哥哥……”妹妹没有说出口的话,分明就是“哥哥,不要丢下我啊……”那灰色的身影,狼王奋力的一扑……汽车的烟尘……群狼的嚎叫……

“我卓木强巴,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的……”

“强巴少爷,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动手的人,是你……”

“记住,家人,就是指,没有任何人会被放弃,没有任何人会被忘记……”

“如果有一天,那人换做是我呢,你会怎么做……”

“你会怎么做?”

“你会怎么做……”

卓木强巴痛苦地闭上眼睛。和张立在回到高原的第一天相识,在冰洞断桥上相知,那不服气的表情,那惊讶、好奇的表情,那有些惧怕、有些担忧的表情,那开玩笑的表情……一幕幕清清晰晰。

卓木强巴向塔西法师询问,张立会不会变成传说中的怪物。塔西法师却否定了这种可能,他说张立的身体很虚弱,没有营养供给,就没有能量来源,就算完全沦为孢子的傀儡,也不可能暴起伤人。塔西法师遗憾地告诉卓木强巴,这就是孢子的生存方式,它们和病毒很像,寄生于宿主,占用宿主,将宿主的每一个细胞和每一分营养都当做自己的食物,将宿主的身体当做自己的战场,一寸一寸地侵占,当它们大获全胜的时候,也就将与宿主一起迎接死亡。

卓木强巴看着张立那清瘦的脸,又看着那变得粗糙的皮肤,要他面对如此熟悉的面孔拔出刀来,他做不到……更何况,旁边还有一张更为清瘦的脸,一双无瑕得令人心颤的眼睛注视着。

又过了三天,在一个临近黄昏的下午,毫无征兆地,张立突然醒了,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还能保持着清醒,没有丧失自我。突然降临的奇迹,让岳阳怔住了,完全忘了去通知大家,他就和阿米一样,怔怔地看着张立,唯恐一转过身去,张立又会睡着了。

张立看了看左手边的岳阳,又看了看右手边的阿米,微微笑了,他的声音十分微弱:“一个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一个是我最亲密的爱人,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们,真好……”

“你好些了吗?你饿吗?你感觉怎么样?你疼吗?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你……”一大堆问题堆积在岳阳心底,话临嘴边他却嗫嚅着,怎么都开不了口。张立醒了,张立睁开眼睛了,张立说话了,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张立手指动了动。阿米温馨地半蹲着,如同她日复一日所做的那样,捧起张立的手,贴在自己脸旁。张立继续用微弱的声音说着:“我做了好长一个梦,在梦里我回到老家了,青石板,青砖瓦房,那绵绵的雨一直下个不停。我梦见我躺在那辆竹编的小摇车里,阿妈一手推着小摇车,一手握着我的手,伢崽伢崽地叫着,她跟我说了好多话,但是我听不到她说什么……”

莫名剧烈的酸痛陡然袭上岳阳的心头,他突然哽咽了,吃力道:“别说了。”

张立恍若不闻,那飘忽的断续的声音依旧传来:“我梦见阿妈老了呢,眼角的皱纹多了,背也弯了,头发也白了;我梦见我打电话回去说,我退伍了,要转业回家了,我阿妈可高兴坏了……她要到车站来接我。你没去过我们老家,那时候隔火车站好几十里路,要翻两道山梁,要过三条小溪,阿妈天不亮就起床了,穿上小布鞋,举着煤油灯,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山里走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啊,天上也只有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我仿佛就在阿妈身后,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那橘黄色的灯光,很清晰的照亮了她的脸……”

岳阳的眼泪突然不受控制的滚落下来,恳求道:“你,别再说了!”

张立的双眼望着天花板,似乎在回忆什么,喃喃道:“从小到大,我自问没有亏欠过什么人,除了我阿妈。我这一辈子,都是在欠她的,从出世那天起,就让她感到痛苦,小时候又多病,没能让她睡一个安稳觉,读书又不努力,在学校打架、逃学,我小时候,就没做过什么让阿妈值得骄傲的事情……直到我参军了,阿妈替我纳的鞋底,一针一针,缝得好密实……”

岳阳猛地一把抓住张立那硬得像枯柴一般的手臂,发狠道:“求求你,别再说了!”

张立缓缓转过头来,用那深陷的、拥有宝石般的眼镜,深深地望着岳阳,叹息道:“我想,我是看不到帕巴拉神庙了,如果你们找到了,如果能出去,你……”

岳阳一面掉眼泪,一面咬着牙道:“你在瞎说什么啊?你没事儿……只是……只是调养几天就好了,我们都在等着你,等你好了,我们好一起上路!”

张立表情痛苦地笑了笑,道:“你又不是演技派的,做做推理还行,撒谎实在是太不成功了,哪有哭着告诉人家好消息的。”岳阳还待说什么,张立却道:“行了,我都想起来了,是郭日给我下的蛊,那条恶心的虫子就在我肚子里,好像,我会变成怪物吧?”

“不会,”岳阳绷紧脸部肌肉,笑道:“你看,你现在不都好好的吗,你怎么会变成怪物?”

张立微微闭眼,道:“其实,我一直都能感觉到,那些家伙,它们在我脑子里,你无法体会那种感觉,就像……就像脑子里装了一窝蟑螂,它四处乱窜,我甚至能听到它们吃得‘刷刷刷’直响,我也想勇敢一些的,但是,真的,很痛啊!”

“不会有事的!”岳阳保持着那种僵硬的笑容,克制住自己的眼泪,道:“塔西法师已经想到办法了,告诉你吧,他治好了共日拉村所有人的蛊毒……”

张立那红色的深邃的瞳孔仿佛穿透了岳阳,凝视着远方,声音里带着疲倦与失落,轻轻道:“看来我,只能带着遗憾……”话未说完,岳阳抓着他的手臂猛地一紧,截断他的话道:“你听我说……”

张立的视线仿佛一下又收了回来,注视着岳阳。岳阳正视着他,两人面对面地凝望,岳阳一字一句道:“你阿妈,就是我阿妈!”

血红色的眼泪浸红了张立的面颊,他反过手来,与岳阳的手掌紧紧握在一起。岳阳将另一只手搭在他手背上,他也将右手从阿米手中抽出,艰难地放在了岳阳的手背上:“兄弟,我的好兄弟!”

两人四目相对,双手紧握,再没说一句话,四行泪顺着面颊,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