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傻子啃了一嘴的泥,听见我说“工钱”,他就傻乎乎地笑,嘴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着:“嘿嘿,赚钱娶媳妇,赚钱娶媳妇……”

现在我才知道二傻子救周青,只是因为周青是名女性,可能就是因为周青触发了他脑海深处那个“赚钱娶媳妇”的念头,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地把周青从混乱中背了出来,因此周青才没有被流弹打死。可二傻子把她背出来之后又不知要往哪里去,离开了车队,他很难一个人回到可可西里或是回他自己的家乡,所以转悠了几天,还是在山脚附近。

周青患的是肺水肿,已经到了晚期,加上这几天被二傻子背着到处转悠,没有一刻好好休息过。她心里挂念着我们,挂念着“暴风”,也挂念着“暴风”未完成的事业,这更加剧了病情的恶化。这些天她似乎一直在咯血,衣襟前面一大片已经被血染得绯红。

不知道周青的父亲现在怎么样,是不是还在英国坐牢?我想,在最后一刻,周青心里最放不下的除了可可西里的藏羚羊,应该还有她唯一的亲人,我把周青扶起来,准备一起上路,回格尔木去。周青忽然抓住我的手,摇了摇头,她剧烈地咳着,一团血花从嘴里喷了出来,她把手伸到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两套刻制的光盘,接着塞到我手里,笑着说:“没钱了,笔记本卖了,资料全在这里面……帮个忙,带它走,别让它闲着,这些资料得来不易……一定得派上大用场啊!”

我含着泪,把光盘紧紧地捏在手心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周青喘了一会儿气,伸出袖子擦我脸上的泪,倒像个大姐姐一样反过来安慰我:“哭啥?跟个孩子似的……还是个当过兵的人呢!丢人不?唉,‘暴风’……”

她说着,眼神望向远方,仿佛“暴风”从诞生到如今的每一天正在一幕一幕地从她眼前跳过,她看着、想着、伤心着,语声哽咽起来:“‘暴风’也该解散了,我真傻,我不该把你们带到可可西里,不然,也不会像如今这样,我怎么向你们的父母交代?我真傻……其实,光凭我们这些人又能起多少作用?光凭这几支枪又能起多少作用?你们看……看远方……”

周青的目光缓缓消失在远处,她的手指僵硬地向前伸着,停顿在半空。顺着她残缺不全的手指望去,我看见远处灰蒙蒙的天、黄褐色的土地、混沌而细窄的流水、慢慢消融的雪线;再远处灰色的烟雾中仿佛林立着一栋栋工业化的大厦,废水在无止境地倾泻;汽车疯狂地驰骋在林荫大道上,尾部的排气管正喷出一股股的黑雾;人流在拥挤,城市在喧嚣;大气被污染,生态正恶化……再向远处望去,我仿佛看见一只只刚初生的藏羚羊正在啃食着干黄的草皮,它们千里迢迢,穿越沙漠,去寻找生命的水源……再向远处望去,看见的是濒临崩溃的地球和站在死亡边缘的人类……

三十九、别再让藏羚羊哭泣

周青就这样怀着未尽的希望走完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我擦去了她脸上流下的最后一滴泪。我们没把她葬在可可西里的草原上,在车子路经长江源的时候,按照周青最后的希望,我们把她葬在了那里。她说过,从血统上来说,虽然她不能算是个纯正的中国人,但她的心是属于中国的。

像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一样,我对某些外国人没有太多的好感,但对于周青,我的心里却由最初的不信任到最后怀着一种敬仰,虽然她是个女人,但却比我所见过最坚强的男人还要坚强。她是无私的,为了保护可可西里,为了保护生态环境,她付出了太多,也教会了我们这些所谓的大男人很多不曾用心去留意的东西。

二傻子又疯了,出于人道,尽管二傻子一路耍疯般地咒骂撒泼,但我们还是把他顺路带回了青海省,然后将牛头等人押送管理局。可惜的是阿尼和丹巴都已经被打死,追查盗猎贸易链的线索追到边境缺口上就断了,因为牛头很少在尼泊尔境内活动,而熟知尼泊尔与印度间藏羚羊绒贸易的阿尼已死,无法再查证更多的消息,也就无法进一步展开境外的追查行动。

在审问了牛头一行人之后,管理局与当地警方合作,对所知的可可西里的盗猎者窝点进行了追剿。在清扫丹巴所驻的那个山窝窝时,我和马帅也去进行协助,我曾经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也熟悉那儿附近的地形。马帅问我:“当初混进去时就不怕暴露?盗猎的可是凶残得没有一点儿人性!”

我想了想,回答他:“当时哪儿想那么多了?其实也并不是每一个盗猎的都残忍无情,有时候,他们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人啊,想好好活着还真不容易,别说人了,连动物都活得艰难。你看那天,半晴半阴的,像是又要下雪了……”

说着,我向远处望去,看见几只藏羚羊正站在远处的山坡上啃食干黄的草皮。天色越来越阴暗,风刮得一阵紧似一阵,天上开始飘下零散的雪花,一会儿就越落越密,那些来执行公务的人都拉紧了皮褂的大衣领子,唏嘘着,嘴里埋怨着可可西里的鬼天气。

我和马帅习惯了这样的天气,反倒仰起了头,看天上的雪。远处的藏羚羊群看见有人过来,惊惶地转身逃窜,长期枪林弹雨的惊恐生活已经让它们分不清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它们只知道见了人就要躲,在它们的种族中,这已经成了一种世世代代的自然反应。

这种表露在人类面前的自然反应,让我们感到多么无奈和羞耻。看样子,在动物们的世界里,自诩博爱的人类早已经是臭名昭著,而人们却还是总喜欢觍着脸在动物们面前炫耀自己高级一等,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

在丹巴的窝点,我们协助执法人员搜剿出了一批窝藏的藏羚羊绒,随后将其窝点捣毁。牛头罪恶多端,经审查,他除了猎杀野生动物藏羚羊外,还涉嫌多起刑事案件及走私贸易,所以被判无期徒刑,其他参与人员按轻重各判刑几年不等,并处以相应数额的罚款。

我向管理局提起了迪南德拉的事情,建议可以顺藤摸瓜再查下去,或许能查出更多内情来。管理局向边防站了解了情况,得知迪南德拉已经被押送回国,案子到此就断了。后来管理局也向尼泊尔申请过协助和调查,但却如石沉大海,一直杳无音信。

鉴于“暴风”的种种英勇事迹以及面临解散的窘境,虽然我们在可可西里志愿者这一行中,算是“无照经营”的持枪者,说严重点,甚至带有那么点儿“非法”的性质,而且也一直未与管理局取得过正式的联系,但最后,我们还是得到了管理局的认可,并获得了由管理局颁发的保护可可西里荣誉奖章。

在接过奖章的那一刻,我和马帅都哭了。当初我刚来到可可西里的时候,是何涛和周青去接的我,我还记得刚到营房时的情景,一件件都仿佛昨日发生,历历在目,可现在,却只剩下我和马帅两个人。经过了生生死死,才发觉世事果然难料,一切都会随着死亡而成为泡影,只有情谊永存,以前常说“情谊无价”,那都是空口白话,只有当你经历了死亡,你才会真正地明白,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里包含了多少泪水和辛酸。

为了借此扩大野生动物保护的宣传影响,管理局建议重建“暴风”,并在市内各相关单位展开所谓的演讲和讨论,由我和马帅主持演讲。我和马帅先是一愣,最后还是拒绝了,形式主义要不得,保护野生动物不是坐在会议室里念几套演讲稿就可以大功告成的,那些为了保护野生动物而奔命在可可西里大草原上的志愿者,又有几个念过演讲稿?我在想,他们有的甚至还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与其站在高台上说得口沫横飞,倒不如切身实地地到可可西里去体会一次,这才是实在人干的实在事。

站在格尔木的街道上,望着远处可可西里灰色的天空,马帅问我:“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