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傻子没有枪,也不会使枪,但他有一把刀,他的刀法也很快,在他犯了傻劲的时候才不管你是人还是猪、牛之类的畜生,照样迎面就是一刀。二傻子拿着刀子冲了过去,几个枪手一愣,知道二傻子又犯傻劲了,没人敢跟他较真儿,轰地一下全散了。

出乎意料的是,二傻子什么也不要,背起周青就往外跑。周青的肺水肿到了晚期,她一直在咯血,身上没半点儿力气。杨钦举枪就要打二傻子,突然一颗子弹从我的耳朵边上擦过,我感到耳朵边在痛,可能流血了,一转身,看见阿迪的一个枪手正再次向我瞄准,我急忙就地一滚,子弹打在了我刚才站过的地上。这时我听到杨钦一声大叫,好像是中了弹,不知被打中了什么地方。

在这场混战中,已经分不清到底谁敌谁友又是谁在打谁,三方之间各有矛盾。丹巴的人和牛头的人又发生了争执,所以最后又划分成四方,更加是打得乱七八糟,所有人都打晕了头。我决定从这场战斗中退出,我们必须得迅速撤离并转移,否则,“暴风”和“藏羚羊”队的有生力量将会全军覆灭。

狡猾的牛头已经趁乱逃离,他受了伤,地上留下了部分血迹。趁着阿迪的枪手和余下一部分盗猎者打得不可开交的机会,我召集志愿者趁机撤离,并沿着牛头的踪迹追过去。但是很快踪迹就断了,牛头上了一辆吉普车,地上的吉普车轮印子交叉得到处都是,谁也分不清哪一条是牛头留下的。

山脚下的枪声还在响,我正在分析车轮印的时候,马帅和杨钦也赶了上来。他们本来想带回何涛的尸体,但是抢不回来,场面太乱了。我发现刀疤没跟上来,就问杨钦——杨钦的两条腿上都有伤,用从尸体上撕下来的棉布条裹着,血都浸了出来——他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我又问马帅:“刀疤呢?”

马帅瞪着眼看着我,他喘了一会儿气,抹了把脸上的血,说:“没看到!”

这时,“藏羚羊”队的两个志愿者相扶着从山脚下走了出来,他们本来是想去找才嘎次仁的尸体,但后来一看都摔碎了,一时捡不回来,就只好回来,而从山脚下经过时,又中了枪。他们告诉我,刀疤死了,被人一枪打在后心上,死的时候,刀疤斜靠在一辆吉普车边上,就是何涛坐的那辆吉普车,何涛死在车里,刀疤死在车外。

我喉头一阵发紧,心里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我知道刀疤是想把那辆车开出来,带回何涛的尸体。自从他与我们结伴之后,就一直在为许小乐的死感到愧疚——也许很多人认为要做一个真正的杀手就不能有半点儿感情,刀疤也许不算是个称职的杀手,但如果把他当一个兄弟,我觉得可以考虑一下。虽然当初他开枪打死了许小乐,但那也许并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他曾经说过他的一生就是为了许许多多的任务而活着,他活得很不值,但临死的时候倒做了一件有义气的事。

我不知道刀疤到底是被谁打死的,因为没有亲眼看见,这只能成为一个谜。没有时间再回去追查这些,也不知周青被二傻子背去了哪里,我更无法猜测这个傻子的意图是什么。山路曲折,二傻子不知在哪个地方一冒头,刚从人群中挤出去,就不见了,难道真是傻人有傻福?那么混乱的场面,二傻子竟然没中一枪。

我要去追二傻子,救回周青,扎西顿珠不肯,他押着阿迪,决意要去追牛头,除了我和杨钦要去追二傻子以外,就连马帅都赞成扎西顿珠的提议。这个时候,我真的有点儿恨马帅了,他太冷酷、太理智,已经失去了一个男人应该具备的某种热血和情谊。

最后,我还是说服了自己,二傻子没有车,也不会开车,背着周青走不了多远,我们先去追牛头,完成任务后再折返回来寻找周青,杨钦也只好同意这么做。我们集中人手,开着几辆抢回来的车,按着一条选定的车轮印追去,希望这条路没有选错。这个时候,山脚下还有零散的枪声远远传来——伴着半夜里呼啸的风雪声。

我们选择的路没有错,开出一段距离之后,就发现了牛头的踪迹。这家伙耍了心计,他认为我们一定会往大路上追,于是他就偏往山旮旯里跑,等我们全部都出了山,他再从山旮旯里钻出来。

本来一开始,我对选择的这条路也没有抱多少信心,后来眼看着小路往雪山深处延伸,心里就更没有底,谁知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牛头车队的车屁股忽然在前方出现了。暴露目标的是一辆被陷住的车,车轮被卡进了一个冻冰的泥洞里。牛头放弃了这辆车,为了掩人耳目,他命人在废弃的车上做了伪装——车旁边堆了石头,上面撒了些碎土和雪块。但我们还是远远看出了车的形状,这不能怪牛头运气不好,只能说是他的运气到了头,活该被我们抓住。

我们查看了那辆车,扎西顿珠看了看周围的地形,他童年时期就是在高原雪山地区度过的,了解这种高原雪山的地形。他伸头往山里望了一望,说:“他们的车子进了山,走不了多久就会被困住,里面全是雪,地势险要,他们一定走不了多远,可能会选个雪洞藏起来。”

听过扎西顿珠的介绍,最后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再次进山,车子就留在山脚边一处背风的地方。进山之后没多久,我们就在路边上发现了牛头等人抛弃的车子,开始路上还没有积雪,可以缓缓地开车走一阵子,再往里面去,就是一片冰雪世界了,车子无法通行,只能靠两条腿走路。

天色渐渐放亮,大雪山的美丽,如果无法亲眼所见,你是不能感受的,即使是城市里最大的一场冬雪也无法比拟其千万分之一。但此刻我们都没有心情去欣赏那美丽的雪景,就在两个钟头之前,我们还处在这样的雪景里被一阵漫天乱飞的流弹逼得四处无路。

美丽与邪恶往往会并存,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追击盗猎者了。一走进茫茫的雪山,我突然有了一种对生命如此可贵的认识,从来没觉得自己应该长命百岁,但此刻,我乞求上苍,保佑我们吧!

步行一定会留有脚印,我们顺着牛头等人留下的印迹,很容易就找到了牛头一群人的藏身地点。他们钻进了山体中段的一个冰洞里,洞不深,但足以藏身,也可以遮风避雪。等志愿者和阿迪的枪手离开之后,牛头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带着钱和货出去发大财了。

牛头的手下发现了我们。他们占据了地理条件的优势,他们藏在洞口,只要架起一条枪,就可以把窄路这头的我们全部逼退。这条路是山体上一段伸出来的斜坡,太窄了,而且积满了冰雪,一个人过去是可以,但一群人就不行,何况对面还架起了几条枪,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牛头背信弃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对于这种人,毫无信义可言。阿迪被扎西顿珠押着,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无法动弹,他气愤得大骂起来,他是在骂牛头,骂得口沫横飞。

突然,山洞口的枪声响了起来,一串子弹向我们射过来。大家刚经过了一场恶战,对枪声都是格外的警觉,一见不对劲,就急忙矮身趴在雪地里,子弹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情形对我们很不利,对方可以从山洞口向我们射击,而我们射出的子弹却只能打在洞口一侧的山壁上,山洞里传来了牛头放肆的大笑声。

本来牛头也想多节省一些子弹,但他被阿迪骂得烦了,就命人开枪向阿迪射击。这一打不要紧,气坏了阿迪,他又跳着脚大骂,完全失去了一个军人应有的风度。山洞口的枪声又响起来,我们不得不往后退出一段路。扎西顿珠被阿迪叫嚷得忍无可忍,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刮子,阿迪终于安静了下来。

望着满山的冰雪和那条不能称之为路的湿滑的小路,我们无计可施,便坐在一起商量对策。阿迪气吁吁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叫嚷起来,一个志愿者过去一看,说:“裤子被打穿了,后屁股上好像中了弹。”

我们从山路上后退的时候,一颗流弹击穿了阿迪的裤子,子弹从他的屁股上擦过去,好像是打烂了一块肉。当时阿迪也没觉出痛,因为山上气温低,人都快冻僵了,即使有疼痛感,也常常会觉得那是被冻之后的错觉。阿迪现在才发现自己的屁股被牛头的人开枪打伤了,裤子上的血把山路上的冰雪都染红了一片。我们手上已经没有任何的创伤药,只能看着阿迪坐在那里破口大骂,他骂了一会儿牛头,又见我们都坐在一边瞅着他,就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阿迪突然开了口:“其实,我不是个军人,已经被撤职了。我的手下也不是。因为以前与下属的关系好,所以现在还能在边境站上活动,就趁这机会捞点儿油水,贩卖点儿私货。牛头的货由我接手后转运往印度,我只分钱,收运送费,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

因为屁股上挨了牛头那一枪,本来和牛头也没有什么深交的阿迪说出了实情。他说自己原来是犯了法的,按律应该判刑,但是通过各种关系把案子给压下了。他自己就借着以往的关系在边境线上搞点儿贩卖活动,赚些外快,希望我们能放了他,他愿意给我们钱。

听他这样一说,我们都没人愿意再去搭理他,他不是个称职的军人,更不是个称职的男人。我们和扎西顿珠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在任务完成后将迪南德拉送交边防兵站,因为涉及边境及两国问题,我们不能私自处理他,所以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大家都感觉到肚子饿,还好一路开车追过来的时候,车上还有些吃的东西,大家刚才把吃的东西带在了身上,现在就拿来垫肚子。阿迪也分到了一袋面包,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忽然停止了咀嚼,问我们:“你们经历过雪崩没有?”

大家互看了一眼,不知道阿迪的话是什么意思,有人抬头往山上看,也没发现什么动静。阿迪又说:“我经历过,被埋了,雪底下两米深,困了两三个小时,后来被挖土机刨出来,差点儿没命……妈的,老子只想发财了……现在就是给我几千万,我也不想待在这鸟地方!”

阿迪现在才认识到生命的可贵,因为他过去在军政界一路畅通,所以眼界往往比平常人更窄,也只有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才能有个清醒的认识。钱,是个好东西,但过分地追求金钱,往往只会给自己带来噩梦,中国有句老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万物都有自己存在的道理,如果你为了钱而去破坏它,那么最终毁掉的只会是自己。

守了一个上午,牛头像是要决意与我们耗下去,他没有多少食物,而我们也没有多少食物,谁能耗到最后,现在还不清楚。原先在山脚下对战的那些枪手们没有追上来,可能一部分人被打死了,而阿迪的那些枪手估计是追错了地方,他们没想到要往山里追,更何况,他们也不敢越过中尼边境线太远,大概现在还在边境线上转悠。

突然,扎西顿珠站起来,走到我身边,问我那包炸药还在不在?他的身影挡在我面前,就像是一层乌云从头顶笼罩了下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就问他:“你想做什么?”

扎西顿珠叹了口气,在我身边盘腿坐下,说:“咱们不能跟他耗下去了,天一黑,满山坡的风雪,谁能耗得住?我们断粮断水,大伙又差不多都受了伤,再耗下去,就都得死在这雪山上……你放心,不是炸人,你看到没?”他说着,伸手往山坡上方一指。

就在牛头等人藏身的那个雪洞上方,没多远的地方就有一大块冰雪突出去。本来山体就是倾斜的,上窄下宽,那截冰雪原本是一段塌陷的山体,有山石堆积在那里,积了冰雪之后,就形成了一块巨大的突起物。我一早就发现了,脑子里也曾经冒起过炸雪封洞,逼牛头出来的想法,但因为危险性太大,就没有和大家提。

现在,扎西顿珠也想到这个点子了,我还是不同意,那截突起物上结满了冰雪,被白天的太阳一晒,晚上的风雪再一吹,已经变得又湿又滑又坚硬,像是包上了一层滑溜溜的冰壳子。炸雪封洞,说得轻巧,谁去炸?光是爬过去,就很艰难了。

三十八、活捉牛头

我最终还是不同意这个做法,危险性太大,我不能拿大家的性命开玩笑,牺牲谁都不行。可扎西顿珠还是坚持问我要炸药,最后他只好说:“给我,子弹快用完了,装子弹!”

炸药本来就是扎西顿珠的,他一直用来做自制的子弹,他喜欢把炸药成分调配到极高,这样枪弹的杀伤力强,但一不小心,也很容易自爆。我只得把炸药还给他,他接过来,从怀里掏出一把空子弹,开始往里面装填。

我转过身去,再次走到山道口,往里面看,牛头的人还守在山洞口,一看见我探头向里张望,就射了一颗子弹。我早有防备,子弹没打着,射在了旁边的雪地里。看样子,牛头的人也开始节约用弹了,每次只发射一颗,绝不浪费,他们要和我们耗到底。

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爆响,接着是大家的惊呼。原来,扎西顿珠在往子弹里装填火药的时候,因为他的手一直在冻得发抖,而且手心里还抓了一把火药,导致弹壳间发生了碰撞和摩擦,最后引起了火药的爆炸。扎西顿珠的左手被炸断,右手被炸得只剩一截大拇指,鲜血顷刻间染红了他脚下的积雪,旁边的雪地上也开满了斑斑点点的“桃花”。

幸运的是,地下的那一包火药没有爆。说是“火药”,其实已经能称之为“炸药”了,我也一直将其称为“炸药”,因为一旦爆炸,后果无法设想,我们大伙都要被炸飞天!我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紧张地跑过去,轻手轻脚地把那包炸药移开,大家已经在手忙脚乱地给扎西顿珠包扎伤口,没有纱布,有人就把自己的袖子撕了下来。

扎西顿珠痛得满头直冒冷汗,伤口处的血像喷泉一样往外涌。他以前用这种自制的子弹打中目标物,在准星下看着目标物抽搐、死亡的时候,却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栽在这自配的子弹弹药上。

我还记得我曾经这样问过他:“调这么烈性的火药,就不怕自爆?总得给自己留点后路。”

扎西顿珠说:“想给自己留后路,就别来可可西里……”

眼下,这里不是可可西里,是青藏高原上的大雪山……

瞬间剧烈的疼痛和失去双手后的绝望几乎摧垮了扎西顿珠的灵魂,他一直被可可西里的志愿者们称为“草原神鹰”,而现在却失去了引以为豪的双手,那一瞬间的绝望永远地烙在了他的心上,他的心凉透了,整个人瘫软在雪地里。因为所处环境的恶劣,伤口处的血还在往外涌,如果不及时进行医治,绝望到底的扎西顿珠就有可能把命留在这雪山上。扎西顿珠失血过多,加上绝望和伤心,晕死过去了。

“藏羚羊”队在失去了队长才嘎次仁之后,不能再失去神枪手扎西顿珠,志愿者们决定带扎西顿珠下山,到边防站寻求帮助。虽然我们现在的人手也已经很少,但无权决定别人的行动,我同意他们离去,他们也答应顺路把阿迪押送到边防站。

看着“藏羚羊”队的志愿者们抬着扎西顿珠下山,我想起他们当初在可可西里的大草原上一马平川地驰骋,打东打西,盗猎者闻风而丧胆,而那就是因为他们有一个铁腕的队长才嘎次仁和一个一枪致命的神枪手扎西顿珠。

现在,“暴风”面临着即将解散的危机,“藏羚羊”队的未来也显得十分渺茫,可可西里的志愿者还剩下多少?谁会来支援他们?全国又有多少人了解他们,知道他们的存在?又有多少人明白,志愿者倾出所有甚至自己的性命,换回的是什么?他们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