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刀疤对望了一眼,都没有追过去,跟上这群枪手也没有什么用,说不定还会走错路,而且我预感到,丹巴下一步会有重要的行动。更令我起疑的是,孔仕林没有出来,他可能还在山窝窝里,但卜世仁手下的人都逃出来以后,丹巴并没有派人追出来,这一点就更有问题。我必须得潜回山窝窝里看看情况,或许能发现什么新状况。

刀疤和我是同样的想法,趁着天还没亮,我们把车开到了山窝窝口背后的坑地里,这时发现丹巴的手下正把卜世仁的尸体抬出来,随便就扔在了荒滩上。

三十三、我们看起来更像是盗猎者

我们现在进不去,丹巴的警惕性明显地提高了,无奈,我们只好一直等到天黑。后来听到一群狼叫,叫声越来越近,估计是那群狼开始在撕咬卜世仁的尸体,我们离得远,夜色又黑,看不清楚,只能凭声音来判断。到了深夜,我和刀疤从侧面翻过山坡子,溜进了山窝窝里。

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山窝窝,对我和刀疤来说都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因为上次我搞坏了那唯一的一台水泵,现在每次出去运水,丹巴都必须增派许多人手,干了一通体力活之后,枪手们当然都很疲累,恰巧今天又是运水的日子,运水回来的枪手们早累得呼呼大睡了。

我和刀疤潜到了丹巴的大帐篷后面,用尖刀把帐篷割开了一条小缝往里看。孔仕林竟然坐在丹巴的帐篷里,原来当初烧毁羊绒的人的确是他,他却告诉丹巴,是卜世仁把羊绒藏起来了,卜世仁想黑吃黑。这激怒了丹巴,所以丹巴才会叫卜世仁过去问话,两下言语不合,丹巴就开枪打死了卜世仁。

开枪时,丹巴只是出于气愤,在可可西里杀惯了人,被人激怒了之下,他没有多想就开了枪。但枪响之后他立即醒悟过来,卜世仁是牛头的手下,也算是兄弟,打死了卜世仁,牛头回来怎么好交代?

现在,丹巴正坐在帐篷里生闷气,他脸本来就长得长,像张驴脸一样,现在再这么一拉,就比驴脸还要长,他铁青着,皱着眉头,不说话。

孔仕林根本不知道当初抢他羊绒并开枪打死他兄弟和朋友的人是丹巴的手下,他一直以为是牛头的人干的,看样子,他这次来可可西里不光是为了赚钱,还想借丹巴的手干掉牛头。他坐了一会儿,忽然说:“放心,牛头的账本在我手上,他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账本?什么账本?”丹巴猛地抬起了头,自从上次发生了阿尼那件事之后,他对“账本”这两个字就非常敏感,现在一听孔仕林这么说,立即把手伸了过去,“拿来我看!”

孔仕林坐着没有动,脸上露出了一丝阴险的笑容,说:“这账本可是我花了很大的心思,冒着吃枪子的危险,从牛头身上偷过来的。你也知道他平时有多警觉,我偷这本账本,差点儿被他发现给宰了,这么便宜就给你?嘿嘿嘿嘿!”

“哼!什么鸟账本,哄老子的吧?”丹巴尽量放松情绪,故意装出一副极其不屑的样子。

孔仕林有点儿急了,他想拿这账本卖个大价钱,但现在丹巴似乎不吃这一套,他脸憋得通红,一下子站了起来,拍着胸脯说:“这账本是我把牛头灌醉了,从他身上偷来的!我怕他发觉,又换了本假的在他身上。你要知道,这账本是牛头和你交货的时候做假账用的,往常他贪的货早从边境运出去卖了,你还蒙在鼓里!他在边境线附近有个窝点,你不知道吧?”

这一通话如同给丹巴兜头浇了一桶冰块,丹巴一下子就被惊醒了,脸上的神情变得即紧张又恐怖,每一块面部肌肉都扭曲了起来,他一把揪住孔仕林的脖子,吼道:“把账本拿出来!”

孔仕林并没有被丹巴的恐怖表情给吓住,反正他走到如今这一步,也是豁出去了,他强硬地挺起头,咬着牙说:“除非你现在给我两百万,我才会把账本交出来!你也知道牛头精得很,他现在可能已经发现账本丢了,他一定能猜出来账本在你这里,说不定还会以为是你派人去偷的。嘿嘿,没有账本,你就没有证据……被他先下手为强,你还能有命在?”

孔仕林奸险地笑着,脸上的表情因为那即将到手的两百万而显得既兴奋又紧张,他豁出命去不要,也要拿这两百万,又要借丹巴的手干掉牛头,然后再带着两百万远离可可西里,去过他梦寐以求的美好生活。他继续用言语刺激着丹巴:“两百万,对你来说,还不到打一季羊子的十分之一,想不到你丹巴也这么小气!”

丹巴咬了咬牙,要说打一季羊子能赚两千万那是以前,现在反盗猎的风声紧了,盗猎者也要冒着很大的生命危险,两百万对丹巴来说就像是被人在屁股上捅了一刀,虽然捅的不算是要害,但断断续续的心理折磨也能让他永远不得安生。

“好吧!两百万!”丹巴狠下了心,为了揪住牛头的小辫子,给自己一个先下手为强的机会,他狠下了心,用两百万来买孔仕林手中的账本。

丹巴手里有现钱,他亲自拿出一个钱箱子,从里面点出两百万,当着孔仕林的面点好装箱,扣上箱盖,一伸手:“账本呢?”

孔仕林的两只眼睛都在放光,他咽了咽口水,站起来,开始脱裤子。丹巴一愣,神情紧张了一下,又立即放松下来。只见孔仕林把外面的裤子褪下去,在他的**里竟然有一个手工缝制的口袋,他把袋口的绳子解开,从里面掏出了一本账本。怪不得平时看他走路慢慢悠悠的,原来在裤裆里藏了这么个东西——能走得快才是怪事。

在可可西里长期无法洗澡,人身体上难免会有股子怪味儿,某些地方的怪味儿就更重。丹巴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把从孔仕林手中抢过账本,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他才翻看了两页,脸就一下子涨得通红,忽然一下子又转成青绿,他把满嘴牙齿咬得几乎要从嘴巴里全部崩飞出来,忽然他一转身,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手枪。

孔仕林正抱着钱箱子流口水,冷不防见丹巴从身上掏出一把枪来,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如纸,他抱起钱箱子就要往外跑,被丹巴一枪打在后脑壳上,一颗子弹就了结了他的性命。

丹巴把牙齿咬得咯嘣直响,气得满脑子充血,放下枪,还不解恨,气吁吁地骂着:“妈的!牛头黑老子的钱,你狗日的也敢来敲诈老子!”

孔仕林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他虽然算盘打得精妙,却忘记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角色,他连和丹巴或是牛头抗衡的实力都没有,就想趁机捞一把油水。他忽视了盗猎者的残忍,难免会在邪路上越走越远,“暴风”曾经给了他一个做回正直人的机会,但他自己不珍惜,只是梦想着一夜暴富,直至最后送掉自己的性命。

这种人已经不值得可怜,丹巴当然更不会可怜他,他直接命令枪手把孔仕林的尸体拖出去扔了,趁着外面的狼群还没走远,喂了狼了事。

我想拿到那本账本,决定趁丹巴放松警惕的时候动手,可是丹巴却一直没有休息,他叫进来两个枪手,吩咐手下把山窝窝里的装备都整理一下,带上现存所有的货,明天一早往边境线上进发。

听到这个消息,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和刀疤都打消了夺取账本的念头。刀疤不知道牛头在边境线上的窝点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但丹巴却可以凭借着他以往在边境线上送货的经验找到。我们只要明天跟在丹巴后面走,就可以走到边境线,找到牛头,再端出那个边境线上的黑窝点。

我和刀疤潜出了山窝窝,枪手们还在睡梦中。刀疤趁机偷走了一辆车,我们俩动手把车里的座椅全部放倒,又偷走了丹巴库房里的两桶汽油,估摸着省着用,够开到边境线上的了。今晚发生了这么多事,两边枪手打得混乱,现在就是少点儿什么东西,估计丹巴也不会太在意。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激动起来,从车窗里探出半个头,看很远很远地方的天空,有一种沉静如水的幽蓝色。想着“暴风”辛苦几年,队友一个接一个死去,“暴风”组织也被打散,而周青等人至今仍下落不明;又想起我刚退役的时候,茫然地不知该往何处去;想起在雪原上和大黑一起与狼群拼死搏斗的场景;再想想现在,我的心就像大海一样,浪涛起伏,难以平静。

刀疤忽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包烟,抽出两根,一根塞进自己嘴巴里,另一根递给我,又摸出了一个火机,嚓地一下打着了火,烟头的亮光在他的唇前一闪一灭。

我说:“我不抽烟……哪来的?”

刀疤笑了一下,接过我手里的烟,又塞回烟盒里,说:“从另一辆车上捎的。”

他说的“捎”就是“拿”或者说是“偷”,刀疤这个人很孤傲,从头到脚冷得像冰块儿,他也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抽烟,借着烟雾来麻醉自己,想自己的心事——这只会让他越来越孤僻。我拔掉他嘴里的烟头,揉灭了塞进座椅下面,担心如果他把烟头扔出去,没准儿明天就会被丹巴发现。

刀疤想着往事,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地说着他所参加的一次重要的战争:在攻击都没有展开时,他们特种战士就早已经混入敌方阵地,摸清了那些必要的轰炸点,在地图上标注出来并传送回作战总部。这些都是报道上不曾记录过的,除了某些内部人员以外,没有人会记得他们。

他说着这些,又拉开裤腿给我看,说这里面打的钢钉就是在那段时期留下的,他惹恼了某位高官,又被陷害,差点儿把命也搭进去。他说着,心情既激动又很伤感。我想到美国人一贯的军事作风就感到厌烦,背过身去,开始呼呼大睡,我要养足精神,准备明天赶路。

刀疤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失望,他心里也清楚我为什么不理他,因为他所谈论的骄傲正是某些国家的耻辱和仇恨。从部队里退役下来的人,骨子里都有一股子傲气,更不屑拿别人的痛苦来炫耀自己。刀疤只是想和我说他以前的故事,却忽略了我曾经的身份。

天明时分,丹巴的车队果然出动了,打头阵的是枪手们的开路车,中间是丹巴的车和伪装后的羊绒,后面又是枪手的车,有十来辆,浩浩****地往边境线上进发。丹巴担心羊绒会在半路上出事,所以多带了些枪手,以防万一,既要防反盗猎的志愿者,也要防牛头。他这样表面上看是安全了,但实际上更容易暴露目标,更容易招来反盗猎的志愿者。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半路上撞上才嘎次仁的队伍,他一贯的狠辣作风让可可西里的大多数志愿者嗤之以鼻,不愿与之为伍,而才嘎次仁却不以为意,他一见到盗猎者的踪影,就下令手下开枪,把盗猎者打个措手不及,然后截取羊绒和枪支。虽然也有不少次成功得手,但死在他枪口下的人却越来越多。这些都是悲剧,本可以避免的悲剧。

在跟踪丹巴的过程中,我意外地又遇到了马帅,他现在看起来精神好多了,一点儿疲惫的样子也没有,不像是在可可西里赶了许多天路的神情。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掏鼠洞,找吃的东西,刀疤差点儿向他开了枪。

我跳下车去,问马帅:“不是去找周青了吗?怎么现在还在这里?”

马帅先是看了刀疤一眼,发现我竟然和刀疤走在一起,惊讶地小声问:“刀疤?怎么回事?”

我大概地说了一下情况,告诉他,刀疤现在是我们的盟友,还背过身去,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因为我看见马帅的手指已经紧张地扣在了扳机上。

马帅很不屑我与刀疤为伍,他脸上的愤慨是显而易见的——马帅一天也没忘记过为许小乐报仇,晚上他有时候都会从与刀疤血战的噩梦中惊醒——但碍着我的面,又因为我极力阻止,他最终咬了咬牙,瞪了刀疤一眼,说:“找到周青了,他们在格尔木,正在筹措资金,他们把身边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连周青那个笔记本……”

“那里面的资料呢?”我吃惊地问,没想到现在的“暴风”拮据到了这个地步,拮据得周青连心爱的笔记本电脑都不得不处理掉了。

“周青把资料存在光盘里,卖掉了笔记本,她试过给她父亲打电话,打不通。那边的律师告诉她,她父亲被判了三十年牢,所有资产都被政府没收了,银行资金也被冻结了,周青取不到一分钱……妈的!没办法……我把你的情况告诉了周青,她担心你在可可西里有危险,叫我先过来帮你!”马帅说着,瞪着不远处坐在车上的刀疤,刀疤根本不理马帅,他坐在驾驶位上抽自己的烟。

我告诉马帅,我们现在必须与刀疤合作,才有胜算的把握,轻举妄动只会把一切都搞砸。马帅咬着牙,最后点了点头,嘴里小声叽咕着:“妈的,等干完正事,老子再收拾他!”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想劝马帅,但最终还是没能说服自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问马帅:“一个人走进来的?这么远的路!”

马帅告诉我,在格尔木的时候,他遇上才嘎次仁了,才嘎次仁从管理局回来,碰上他,不知发了什么善心,把他一路送到了这里。

一听到才嘎次仁,我心里就一惊,知道要坏事,急忙问他:“才嘎次仁的队伍也来了?”

“嗯!”马帅点了点头,说,“放心吧,他们把我带到这里,就转道往东南方去了,离我们越来越远,不会坏事的!”

看着马帅肯定的表情,我心里总是有一层隐隐的不安,对于才嘎次仁,我始终放不下心来。我在想,他为什么肯一路把马帅送到这里,而自己又转道往东南方去了呢?如果只是为了帮助马帅,值得他整个车队都跟来吗?在可可西里,每一点花销都不是件小事,何况那要浪费许多汽油,这对所有资金紧张的志愿者来说,都得考虑一下,这样做值不值得。

担心归担心,不能耽搁了赶路,丹巴的车队已经去远了,我们必须跟上。马帅憋着气,瞪着眼,坐到了后车座上,后面有两个汽油桶,他的空间比较小,只得挤着,坐得很不舒服。满车厢子汽油味,加上一路的颠簸,中午的气温又稍微有点儿高,车厢里又闷又熏,到后来三个人都恶心得想吐。

中印边境线在我国西藏西南部的一段位置上,因为尼泊尔看起来像一截香肠,所以边境线拉得比较长。从中国到尼泊尔一般是从樟木的海关过去,那里有一道友谊桥,中间一条红线,一边是中国,另一边是尼泊尔。

现在这些盗猎者运送羊绒当然不会从海关过,他们是偷运,过关的时候当然也是偷偷越境,因为边境线拉得长,所以就很难避免会出现缺口,盗猎者就是从边境缺口上将货物运送出去的。送货可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从可可西里到达那里还有很长一段路,几乎是由北向南穿过了整片西藏自治区。

为了省油,一路上,我们尽量将车速减慢,路上碰到小镇,再停车补充油料。我和马帅是穷光蛋,一到了可可西里,身上就一分钱也不剩了,刀疤在我们三个中间算是富人,他身上还剩下一部分钱,可以买汽油、食物和水。

天气越来越冷,我们一路追踪丹巴,发现他的车队由腹地转而向东,经过了长江源,像是要前往雁石坪一带,我想他是去准备物资好过雪山,从雁石坪往南就是温泉镇,再往南就是唐古拉山口。

唐古拉山地有33座六千米以上的雪峰,以各拉丹冬为最高,其中又以姜古迪如冰川最大,是长江最初的孕育发源地,气势恢弘,宽一千至两千米,厚五十至六十米。但是近三十年来,长江源区的冰川在不断地退缩,仅1993年至1995年的三年时间,因冰川表面减薄和末端退缩引起的冰川水资源减少量就在七亿立方米以上,这个数据相当惊人,想想如今淡水资源的匮乏,就令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