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豆停住了嬉闹,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沮丧起来。它站起身,缓缓地往营房后面走去,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苍老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死亡般的阴影,很丧气,好像有点儿想哭。

我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情,扭头一看,几间营房的门都大敞着,屋里的东西有些乱,厨房也被翻得乱七八糟。我喊木萨,没有人应;我喊小丽,也不见有人回答。我知道大事不妙,大步往营房后奔去,一转过营房,就看见后面的空地上搭着个架子,架子上面吊着个人,下面还堆着一些引火的碎木,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但是不知为什么没烧起来。

我大步地冲过去,发现架子上吊着的人是木萨——粗粗的绳索把他的双手手腕勒得青紫——可能已经吊了一两天了,木萨早已经晕了过去。我飞快地爬上架子,割断了绳索,把木萨救了下来。

看样子木萨是饿晕了过去,他嘴皮子都开了口,半夜里又冷又冻,四五十岁的人了,能活到现在,也算是运气。我救下木萨,烧了些水给他喝,发现厨房里可吃的东西已经被洗劫一空,阿依古丽也不知去向。

看看天色还不是太黑,我就去外面掏了四只老鼠,剥了皮,煮了锅老鼠肉。估计黄豆也饿了两天了,他一直守着它的主人,不吃东西。我给了黄豆两块儿鼠肉,它不肯吃,只是坐在木萨的身边,眼巴巴地等着他醒来,不停地舔着木萨手上的伤痕。

趁着木萨还没醒来,我再次把营房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没有打斗的痕迹,地上连一个子弹壳也没有。营房是被人给洗劫了,有可能就是牛头一伙干的,他们大概也是断了粮或者是车子没油了,路过的时候就顺手牵羊掳走了一切可用的东西,木萨反抗,就被吊了起来。只是,阿依古丽呢?

这个问题,只有问木萨。我回到屋里,用从附近捡来的野牦牛粪烧了盆火,暖着双手,等木萨醒来。黄豆守着它的主人,鼻子里哼哼叽叽的,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知所措,它不肯吃东西,一直趴在木萨的身边,不停地用嘴巴拱木萨的手,希望木萨能够快点儿醒来。

木萨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半夜,锅里的肉汤熬得又浓又烂,我给木萨装了碗肉汤喝。木萨端着碗的手在抖个不停,不知是愤怒还是难过,他的嘴唇颤动着,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半天才哭出声来。

我一边安慰他一边问:“老木,发生了什么事?你女儿呢?”

木萨只是哭,他说不出话,眼泪不停地往外流,像是心痛到了极点,大颗的泪珠掉进碗里,像下雨一样。他是个久经风霜尘事的老人,能让他如此心痛,一定是塌天陷地的大事。他身上又冰又冷,一个劲儿地哆嗦,我只好端着碗喂他喝了点儿热肉汤,木萨这才哇地一下哭出声来,他用袖子蹭了把脸上的泪,哽咽着说:“阿依古丽被他们抓走了!”

“什么?小丽被谁抓走了?!”我大吃一惊,阿依古丽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还抱不起一条枪,更不会得罪了什么盗猎者,那么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抓她干吗?

“那些畜生!王八羔子!我……我……”木萨伤心至极,又恼又怒,一口气喘不上来,又晕了过去。黄豆着急地满屋子乱转,不住地叫唤着。我给木萨掐人中,做指压,好半天他才慢慢地缓过气来,一醒过来,就又是哭得满脸泪水。我花了个把钟头的时间才慢慢地安抚下木萨激动的情绪,让他慢慢说。

木萨说一句,就哭一阵子,我听完,肺都要气炸了!这些盗猎者真他妈不是人啊!

牛头的车子断了油,吃的也断了,他们闯进了“暴风”驻地,发现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就抢了驻地最后一桶油,拿走了所有可吃可用的东西。

当时,木萨上前反抗,但是年纪大了,身手不灵便,被夺了枪,还被当场打晕。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吊在架子上,盗猎者正往架子下搬柴火,临开车走的时候,点着了火,幸好黄豆机警,它虽然也老了,但知道救主,撒泡尿把还没燃旺的火给灭了,要不然,我现在看到的就不是木萨,而是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

不知道是盗猎者见木萨老了,不屑于浪费一颗子弹,还是因为木萨的强烈反抗惹毛了那群盗猎者,那些人竟然要将木萨活活烧死。

黄豆的机警要归功于杨钦的教导,当初他跟我说黄豆会撒尿灭火,我还不大相信。木萨说,黄豆曾经试过用嘴巴帮他解绳索,但是架子太滑,黄豆的爪子抓不住,绳扣子结得太高,又是个死结,人这么吊着一坠,那结就越拉越死。黄豆试了几十次,都没能把绳扣子解开,牙齿还被绳索拉掉了一颗。

我扳过黄豆的嘴一看,果然前面长长的犬牙少了一颗,露出红红的牙床。黄豆已经老了,现在又少了颗牙,再过段时间,估计它连骨头也啃不动了。我心疼地拍拍黄豆的头,问木萨:“那些人为什么要抓阿依古丽?”

木萨似乎一直不想和我说这件事,现在我一问,他再一次忍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四五十岁的人了,竟然哭得像个孩子,他告诉我:“那些人是畜生,连一个孩子也不放过,阿依古丽才十四岁,就被一群畜生给糟蹋了!”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就感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蹦,阿依古丽才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啊!我不能想象那样美丽清纯的天使一样的面孔痛苦地挣扎的模样,那样瘦小单薄的身体如何承受那风吹雨打般的折磨。想着临出发前,阿依古丽可爱地搂着每一个人的脖子,亲吻每个人的脸,我的心就很痛。我站起身,问木萨:“那些王八蛋往哪个方向去了?我去宰了他们!”

“别!别去……”木萨惊恐地站起来,拽住我的袖子,“那些人有很多枪,你一个人怎么行?”

“我不管,无论如何也要去把小丽救回来!”我气愤地大喊,甩脱了木萨的手,黄豆也大声地吠叫起来。

“那……还有一支枪,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木萨擦了把脸上的泪,走进里屋,从床底的木板夹层里抽出了一条枪。这条枪已经很老了,五六式,枪管子都有点儿生锈。据木萨说,这条枪是“暴风”最早的成立者在建立“暴风”的时候带过来的,后来那个人死了,木萨珍藏了这条枪,留作纪念。

枪虽然有了,但子弹不多,就一个弹匣,木萨把枪擦得干干净净,看看天色,说等天亮就出发,我说:“不等了,就现在!”木萨的心情估计比我还焦急,只是看我的模样更显疲惫,所以迟迟没有动身。

夜色还黑着,我们走在旷野上,风很冷,向我们没头没脸地拍打着。黄豆也跟了上来,它就一路小跑,跑累了就歇一会儿,然后再接着追上我们。木萨这时才想起问我:“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我不想给木萨阴郁的心里再抹一块儿阴影,就说:“北面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周青他们留在那里打理一下,过阵子就回来,先让我回来看看驻地的情况。路上车子坏了,我就只好走路回来,耽搁了一段时间。瞧,胡子都长出来了,头发也长了。”

木萨不大相信我说的话,他又问:“你的枪呢?真就你一个人回来,周青没多安排一个人陪你?”

“大男儿独行天下,周青那边也需要人手嘛!”我编了个谎,觉得木萨不大相信,又说,“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几个盗猎的,打起来了,后来子弹用完了,枪也丢了。这也没啥,人不是活着回来了吗?”我又笑起来,安慰木萨。

木萨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我也知道他不相信,但只好这么说,木萨也不再深究,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牛头他们抢到了一桶油,估计又可以开一阵子车了,那桶油差不多可以支撑他们一直找到“藏羚羊”队的驻地。我们也是朝那里去的,只是徒步要慢了许多,我担心阿依古丽的安危,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我们走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的中午,除了能看到地面上断断续续残留的一些车轮印,别的什么也看不到。我想,我们和牛头的车队拉得越来越远了。

后来饿了,我们就准备吃老鼠肉。我去掏老鼠洞,让木萨休息,多积攒点儿体力,可他不肯,坚持帮我一起掏鼠洞,他说两个人掏快点儿,可以多留点儿时间赶路。

我挖了几个鼠洞,抓住两只老鼠回来的时候,木萨不知去了哪里,可能正在附近的某个土坡子后面掏鼠洞。我喊了两声,没有回应,就抽出刀子,慢慢地剥着鼠皮。突然听到一个土坡子后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号,那声音像被人剜了心、揪了肺一样凄惨,又尖又利又嘶哑,像刀子一样刺入我的耳膜,把我整个人都震了一跳。

我把刀子****靴子筒里,连忙向土坡后面跑去。一转过土坡,就看见木萨苍老的背影拱曲在地上。他的身子向前趴低着,头紧紧地向下勾着。刚才那一声惨号就是他发出来的,现在的木萨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能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丝动物般的低吼声。

我走过去拉开木萨,发现了他怀里抱着的尸体,是阿依古丽——人已经没有了呼吸,身上的衣服被剥去,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小衣,蜷缩着,半截身子满是血迹;本来就瘦小的个子现在看起来更是又小又可怜,被高原寒苦的风吹得干巴巴、硬邦邦的;两只本来漂亮水灵的大眼睛现在空洞浑浊地大睁着;脸上的表情既挣扎又扭曲,牙齿咬得像铁一样硬。任谁看到这样的场景都想象得出,阿依古丽在临死之前还进行了强烈的挣扎和拼死反抗。

“畜生!不是人啊—”木萨疯狂地嘶吼着,用头撞击着地面,两只紧捏的拳头拍打着身边的硬土,他疯了似的在地上乱拍乱打,撞得满脸是血,两只拳头也砸破了皮,可他一点儿感觉也没有,还在疯狂地发泄。我想安慰他几句,阻止他这样自虐的行为,但我连自己也说服不了。我大吼一声,抽出尖刀,把它深深地扎进脚边的硬土里。

阿依古丽是被残虐至死的,最后又被抛尸在荒凉的可可西里。灭绝人性的盗猎者为了满足自己的兽欲,就这样摧残了一个弱小的生命,就像屠杀大着肚子的母藏羚羊一样。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只要能给他们带来利益,能满足他们的,所有一切,他们都要一网打尽,他们贪婪、残忍、不计后果!应该下油锅、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