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可以与阿尼分两路走,这样牛头和丹巴的人要追阿尼,自然就没有太多的人来追我,我们完全可以逃出去,但是我一想到阿尼的重要性,决定不能就这样放弃,于是顺着阿尼逃去的方向追了上去。我追上了阿尼的车子,他把车子停在路边,正神色慌乱地扭过头来看我,说:“没油了!”

“上车!”我一手打开车门,叫他赶快上来,阿尼跳上车,我问他,“你的钱呢?把钱扔了,他们要的是钱,有了钱自然就不会再来追我们。”

“我……我没钱!”阿尼神色惶恐地说,一双眼睛里闪烁着狡猾的光芒。

大马插嘴说:“大哥,你别信他,他的钱都缝在那衣服里了!”

阿尼一下就紧张了起来,结巴着问:“你……你怎么知道?”

“以前发工资的时候,听工人老杨头说的,你来的时候从来不带钱箱子,都是把钱缝在衣服里。”大马说。

“妈的!这个王八蛋!”阿尼狠狠地骂。

事后我才知道,丹巴手下那个拣羊绒的工人老杨头就是阿尼收买的眼线,丹巴所有货物买卖的账目他都记录在册,阿尼的那本账本就是老杨头做给他的。丹巴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不起眼的老工人。在现实中,叱咤风云的不一定就是大英雄,往往在幕后翻云覆雨的就是那些不起眼的小人物,我也没想到,当初帮我劝架的那个老人竟然在此次事件中起到了这么关键的作用。

我把车开得飞快,后面十几辆吉普紧追不放,距离越来越近,有些枪手已经向我们的这辆车开枪,子弹打在车屁股上,“当当当”地响个不停。我一边开车一边问:“还真够麻烦的,你就不会转账?”

“他们不相信那套,都是要看现钱,当场点清!”阿尼恼恨地骂着,一边紧张地回头看,一边说,“他们追上来了!”

“把钱扔下去!”我冲阿尼喊。阿尼死活不肯,说:“好几百万呢!货没到手,说什么也不能便宜了那帮王八蛋。”

昨天还称兄道弟的人,一夜之间就成了阿尼口中的万恶之人,阿尼不肯扔下钱,后面的人就死追不放。我叫大马把阿尼身上的外套剥下来,扔出去,大马立即转身去剥阿尼身上的外套,阿尼死活拽紧了不放,两个人一撕一扯,就把衣襟子给扯烂了,一撮钞票从烂洞里钻了出来。

阿尼被大马拉扯得急了,像疯狗一样往大马手腕子上咬去。大马没有防备,被他这一口咬得手上鲜血淋漓,大马也急了起来,他年轻体壮,力气也大,抬手就给了阿尼一个响亮的耳刮子,把阿尼打了个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大马趁机剥下了阿尼身上的外套,拉拉扯扯之下,那烂洞又被扯大了几分,大马往车窗外一扔,旷野上的风吹过来,把烂洞口的钞票卷了出来,漫天飞舞,纷纷扬扬,像蝴蝶一样。

“快!抢钱!”牛头急忙命令他的手下停了车捡钱。丹巴的七八辆吉普车仍然死追不放,看样子,丹巴是决心要斩草除根。

我问大马会不会开枪,大马捡起阿尼的那支枪,说:“会开,我看那些枪手们都是这样使的,我也会!”他说着,抱着枪就朝后面的车队射击。大马实际上并不会用枪,他也从来没摸过枪,但他知道把手指扣在扳机上,而且一扣住了就不再放开,他这也是第一次开枪,子弹一出了膛,就把不住劲了,只听子弹壳弹得“当当当”直响,气势倒是壮得挺足。

大马稳不住枪,枪口一会儿朝天一会儿指地,慌乱之中,倒把后面两辆车的车头灯给打爆了。其中一辆车的轮胎也被打爆,车子猛地一个急转弯,横在了前面,紧跟其后的几辆车都追得太急,被前面的车突然一拦,猝不及防,一辆接一辆地撞了上去,乱成一锅粥。我从倒后镜里看到末尾一辆吉普从侧面绕了出来,紧紧地朝我们追上来。

大马突然脸色一变,着急地说:“哥,枪怎么停了?”

我说:“没子弹了。”

大马又着急地问:“哥,那怎么办?”

我问大马会不会开车,大马伸头看了我一眼,说:“没啥难的,不就是手握着方向盘就行了吗?我也会!”我担心他像刚才开枪一样,并不会开车,但看看眼前都是一片荒滩,又没有什么障碍物,只要把住了方向盘,就是不会开车的人也出不了事,就放下心来,说:“你来开车!”

我把位子让给大马,捡起了阿尼的那支空枪,转过头去朝后看。借着车灯的光线,我看到后面车上坐着的人竟然是丹巴,还有两个枪手,丹巴正指挥着一个枪手开车。我思索了几秒钟,把手伸到内衣口袋里,摸出了最后一颗子弹。

这最后一颗子弹是我在离开多吉家时,格桑送给我的分别礼物,而我也把那块军表送给了他,格桑喜欢枪,但他却再也没有机会摸枪了。

这一颗子弹曾经在我和多吉大叔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给了我们最后一点生存的希望,就是这颗子弹支撑着我们在狼群的包围之下挨过了艰苦万分的八天,没有吃没有喝,直到最后大黑挣断那条铁链子,冲进狼群,以死救主,我们才得以生还。我想着这些,眼前又浮现出了大黑那布满伤痕的身体和最后分别时那一瘸一拐的脚。我摸了摸最后的一颗子弹,还是舍不得用,又缓缓地塞进了内衣口袋里。(注:我和大黑的故事请参见本人拙著《藏獒笔记》。)

一颗子弹顶不了多少用处,有阿尼在车上,丹巴不一定就会开枪,他要抓阿尼,可能还有别的用处,不仅仅是一枪打死他那么简单,所以丹巴虽然怀里抱着条枪,却一直没有开枪,他还命令车上的两个枪手也不要开枪,要抓活的。

我刚刚放下心来,车身猛地一阵颠簸,我被车子向上一抛,头撞到了车顶,然后就听见大马慌张地叫了起来:“哥,把不住了!”

大马刚才开车冲过了一个土坑,车子猛地一颠,他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是手忙脚乱地拧方向盘,脚下一个劲儿地狂踩。我还来不及跳过去和他换位子,就见车子猛地打了个一百八十度旋转,车头向后,朝着丹巴的那辆吉普车疯狂地冲了过去。

大马可能是想踩刹车,但是踩中的却是油门,车子像疯了一样,车速指针一下子飙到了底,没头没脑地就朝着丹巴撞了过去,我急忙大喊:“错了,换另一边!”大马手忙脚乱地没听懂,傻乎乎地瞪着眼看我,腮帮子鼓得像只田鼠。

丹巴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我们是要和他同归于尽,急忙命令开车的枪手转弯。可是来不及了,那个枪手开始追车追得急,车速也是开得太快,突然间一打方向盘,再被大马的车子这么疯了似的一撞,两辆车都被撞翻了。我们的车子只是向旁边歪了一下,两个轱辘离了地,丹巴的车子却翻了个底朝天,几个人从翻倒的车里爬出来。

丹巴一眼看见我手上抱着条枪,我还没来得及喊“是空枪”,丹巴的手就扣动了扳机。慌乱中,我借着夜色就地一滚,那颗子弹没打中我,却打中了大马,我看不清打在了什么地方,就看见大马双手捂在侧腹部的位置,血不停地往外冒,可他却连吭也没吭一声。

两个枪手把阿尼从车子里拽了出来,阿尼被这一撞给撞晕了,从车里被拽出来的时候,两条腿还是软软地站不直。丹巴把枪管子摁到阿尼的额头上,冷笑了一声:“你也有今天!”

阿尼不吭声,好像还在犯迷糊。丹巴走过去,照着阿尼的脸上就是一巴掌,然后伸手揪住他腮帮子上的肉,使劲拽了一拽,松开手后,又朝着阿尼的脸上“呸”的就是一口唾沫,骂道:“妈的,天天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充大爷!你他妈也有今天啊!”

看起来像是被撞得晕头转向的阿尼突然猛地向前一扑,如同猛虎扑食一般,恶狠狠地把丹巴扑到了地上,抢过了丹巴手中的枪,把枪管子摁到了丹巴的额头上,冲两个枪手大喊:“都把枪放下!”

两个枪手见丹巴被控制住,便乖乖地放下了枪,原来阿尼刚才只不过一直在装晕,只是想让丹巴放松警惕。我趁机走过去,想捡起那两条枪,刚摸在手里,就听阿尼一声暴喝:“你也把枪放下!”

现在的阿尼谁也不相信,他不光提防着两个枪手,还提防着我,虽然我开始的时候救了他,可他奸猾得要命,感觉到我对他也存在着潜在的威胁。他喝令我退后两步,把枪踢得远远的。

我只得慢慢放下手中的枪,但放枪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在枪上摸了一下—趁着夜色昏暗,我在枪上做了手脚。凭着以前对用枪的丰富经验,就这么点儿小手脚,实际上已经让这两条枪废了,至少别人再拿到手上的时候,不能立即进行射击,因为子弹已经无法顺利地上膛。

阿尼没发现我的小动作,喝令我把枪踢得远远的,我立即一脚把枪踢得老远,我心想:就算我拿不到枪,你们也别想拿到。阿尼脸上露出了阴险的笑容,他把枪管子按到丹巴的脑门上,大笑起来,学着丹巴的口气说:“你他妈也有今天啊!”

丹巴突然也大笑了起来,说了句令阿尼吃惊不已的话:“枪里没子弹了!”

“你他妈想骗老子!”阿尼咬着牙,恶狠狠地说,瘦得像猴一样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你不信?就只管开枪试试!哈哈!”丹巴邪恶地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你他妈就没看到我手里的是空枪?还当宝贝似的抱着!”

“妈的,老子就不信这个邪,空枪也打得死你!他妈的敢骗我是空枪……”阿尼叽叽咕咕地骂着,看上去却有点儿发毛。如果他手里的真是空枪,那另外的两支枪……阿尼眼睛一瞥,看见两个枪手正朝着远处的那两把枪跑过去,他立即慌张了起来。

就这一转头的工夫,丹巴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一脚飞出,踢中了阿尼的小肚子,然后一把拽住阿尼手中的枪管,向怀里一拉,倒转枪身,把枪管子又对准了阿尼的脑袋,大笑起来:“我说空枪你也信?你他妈长的是猪脑子啊!”

两个枪手已经捡起了枪往回走,丹巴冷笑着:“妈的,本来还想留着你一条命给大爷舔屁股,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丹巴的话没说完,就听一阵子弹射入时血肉被溅飞的声音混着阿尼的惨叫传入耳中,“噗噗噗噗噗……”血花飞溅,愤恨的丹巴把弹匣里的子弹倾泻了个精光。

大马的血已经流了一地。丹巴和阿尼争斗的时候,我把侧倒的车子推正,把大马扶到了车上。大马的伤在左侧腰部,可能是打中了左边的肾,他的神情很痛苦,却咬着牙不吭声,看见我为他一脸的担心,他竟然反过来安慰我,说:“哥,没事儿!小伤!”我眼眶猛地一阵潮热,转过头,伸手抹了一下,跳到驾驶位上,开动了车子。

丹巴听到车子的响声,急忙抱起怀里的枪,就朝着我们射击,可他弹匣里的子弹已经在阿尼身上泻了个精光,两个枪手怀里的枪却一时之间打不响,后面的车还没有追上来,丹巴的车子又翻了个底朝天,他们无奈之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我开着车子冲进无边的夜色。

我本来想把阿尼抓住后,先去和马帅会合,再找到周青他们,然后以阿尼为诱饵,回过头来再抓住丹巴和牛头等人,但眼下的计划被打乱了,大马又受了伤。虽然我和大马之间的交情并不深厚,但大马并不是个坏人,尤其是他曾经对我的帮助和没有任何保留的信任令我不得不为之感动。虽然大马脑子里面一根筋,他也不相信其他所有人,却对我付出了毫无索取的信任,这一点像大黑,因此,我不能放弃大马,也不得不去救他。

油箱里的油还剩一半,我不知道够不够开到才达夫妇家,不知道马帅还在不在,也不知道大马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大马躺在后车座上,突然问我外面是不是下雪了,怎么那么冷?

我一边开车,一边回头看,只见他不停地打哆嗦,两只手死死地按在左边腰上,血还在往外冒,大马的眼神有些空洞,慢慢地有一层恐惧从他逐渐放大的瞳孔中渗透出来。

我打了个冷战,猛地想起了临死前的许小乐,我大声喊他:“大马,你醒醒!千万不能睡!你把眼睁开!大马!”

“哥,听你的……我睁着呢……”大马有气无力地说,那简单的几个字仿佛是缥缈在半空中的冷空气,没有一点儿热度,好像也没有经过他的大脑,他的头脑已经慢慢地失去了意识,只是嘴里不停地喊着,“哥,我终于出来了……我又是个人了……哥……哥……我要去……去……”声音慢慢地越来越弱,到最后我再也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

我停了车,转过身去看他。大马的眼睛睁得老大,嘴巴半张着,好像还有一句话噎在喉咙里,没有吐出来,但却再也吐不出来了。大马曾经跟我说,他想将来去少林寺,学成了以后就去当武行,他喜欢这个职业……我想着开始的时候我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后来我给他擦药油,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哥,我以后就跟着你混了,死活都要跟着你!”现在,真应了他那句话,死也死在了我身边,可我却不能实现对他的承诺,那就是带他走出可可西里。

如果不是在可可西里,如果不是这里恶劣的生存环境,可能那一枪还不至于要了大马的命。我不能带大马走,只好把他从车上搬下来,用裤腿上的刀挖了个小坑,捡些石头帮他堆了个坟。大马的愿望永远也无法实现了,他的脸上还留着一丝遗憾,而我也无法实现曾经给他的承诺。

我抹了把泪,站起来,任冰冷的风吹打着僵硬的身体,撕扯着满头的乱发。我在冷风的扑打中慢慢清醒。我是个战士,是铁骨男儿,就算是打碎了牙也要往肚子里吞,再重的担子也得往肩上扛。可可西里的盗猎者还在猖狂,死者已逝,生者却还需继续战斗,否则,不但对不起那些惊恐四窜的草原精灵,也对不起那些曾经为保护藏羚羊事业而献出了生命的勇士!

我告别了大马的遗体,简单地清理了一下车厢内的血迹,上了车,没有往才达夫妇家方向开去,而是掉转车头,继续追踪丹巴和牛头等人。我在一个山坡子边上发现了牛头和丹巴,他们还离我很远,又是半夜里,没有发现我,而我发现他们发生了争斗,起因就是钱。

牛头抢到了阿尼的那五百万,准备带着钱先走,丹巴追上他,要分一半的钱,牛头不肯,结果双方闹僵了,争斗了起来,互相之间开了火,十几辆吉普车冲撞在一起。阿尼那件塞满钞票的外套被扯成了烂布条,钞票在枪声中满天飞舞,有人去抢钞票,脑袋被一枪打得稀巴烂,场面十分混乱,荒滩上闹成了一锅粥。

突然,丹巴跳上了一辆吉普车,站到引擎盖上,向天鸣枪,大喊着:“都他妈给我住手!”丹巴的手下愣住了,牛头的手下还在弯着腰捡地上的钞票,丹巴一枪打在那个人手腕子上,把手给打断了,血突突地往外冒。

牛头的手下哗啦一下把枪全部对准了丹巴,牛头招了招手,说:“先停手,把枪放下!”牛头的手下放下了手里的枪,其实若是按人数比,牛头的手下远比丹巴的人要少得多,占据不了多少优势。

丹巴瞪着眼看所有的人,嘴巴里大骂起来:“妈的!说好了钱、货各一半,牛头!你他妈想私吞啊?真要撕开了脸皮,我丹巴可也不是吃素的!阿尼已经被我打死了,你要想反悔,嘿嘿……”

牛头一见形势不对劲,眼珠子飞快地一转,大笑起来:“这不是钱都被风给卷散了吗?兄弟们帮着捡捡,你犯得着较这么个劲?都是自家兄弟,别那么小心眼儿!来,来,都把地上的钱给捡捡,回头我跟丹巴兄弟算算账,先把兄弟们的工资给结了,麻利点儿啊!赶快动手!”牛头吆喝着,吩咐手下捡钱,两边的人都抢着去捡地上的钞票,又挤在了一起。

二十九、阿依古丽被残虐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