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巴愤愤不平地啐了一口,叫我一起出去。我们走到帐篷外面,看见阿尼正站在工房门口,亲自点数,牛头送来的皮子一捆一捆地扎着,堆在帐篷里。

丹巴恨恨地咬了咬牙,小声问我:“大壮,给你个赚大钱的机会,咱们狠赚他一笔,以后大半辈子都不用愁了,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了!”丹巴长相凶恶,看起来像是个干“大事”的人,他做事果断,心肠也狠。我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丹巴可能是想挑起内讧,然后从中夺利。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我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机会,偏偏它就送上门了。为了以防丹巴是在试探我,我小心地回答他,也试探着他的口风:“老大,眼下人多口杂,就是赚大钱,那也得有命花不是?刚才在帐篷里那情形,我是瞧得清清楚楚,那可都不是吃干饭的主儿,咱们要是狠赚一笔,回头那几个主儿能放得过咱们?”

丹巴“哼”了一声,一咬牙:“不行就都干掉!”

我往四周看了一圈,小声劝他:“老大,还是小心点儿好,敢来可可西里混世道的,谁是个软腕子?咱们还是得平衡一下势力,先看看情况再说。”

丹巴不再说话,他虽然很气愤,但脑子还不糊涂,被我这么一说,反倒冷静下来了。但他冷静了,并不表示他就会向阿尼示弱,来可可西里为的就是钱,钱都没了,他能不拼命?就算他不拼命,他手下的兄弟也不同意。

吃晚饭的时候,阿尼和牛头表现得十分亲热,虽然两人也算是兄弟,但我能看得出来,两人之间明显有隔阂。牛头为了能从阿尼手里拿到钱,说话就赔着小心,而阿尼现在的势力有些落单,也明显是在拉拢牛头,以壮大自己现在的声势,以防丹巴做出什么不利于他的举动。两人表面上显得亲热无间,其实却都是各怀鬼胎,尤其是牛头,自从白天帐篷里发生了那举枪的一幕,他就对站在身边的刀疤有了提防,甚至有些恨意,但在阿尼面前表现得依然十分圆滑。

丹巴反倒表现得十分无所谓了,就在外面空地上和一群枪手们烤野味吃,烤完了,竟然还吩咐我给牛头他们送一份过去。我亲自端着送过去,故意加上一句话,说:“牛哥,这是我们老大亲手烤的,挑最好的肉,让你尝尝。”

牛头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接过烤肉,用尖刀削下一块来,塞进嘴巴里嚼着。我看见旁边的阿尼神情有些紧张,他肯定在担心丹巴会把牛头给重新拉拢过去,那么自己除了刀疤可以使唤之外,就没有人会听他的话了。牛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这个有利地位,他表现得不温不火,深藏不露,一边吃一边赞叹丹巴烧烤的手艺不错,又请阿尼一起吃,把白天对丹巴的那种仇恨一扫而空。这令阿尼更加紧张了起来。

夜半时分,丹巴一直没睡,也不让我休息,吩咐我一直守在他的帐篷门口,直等到天色黑透,所有人都已经睡下,外面寂静得只剩风声,丹巴轻手轻脚地揭开帘子,冲我招招手,叫我进去。

我走进帐篷,看见丹巴盘腿坐在桌子边上,他叫我去把牛头请过来。我正要转身出去,丹巴忽然又叫住了我,说:“算了,还是我自己去一趟。”

正说着话,忽然帐篷帘子被轻轻掀开,进来的竟然是牛头,我和丹巴都是一愣:他怎么倒不请自来了?白天,牛头和丹巴还打得要死要活,到了晚上,似乎所有的仇恨都一扫而空。牛头笑嘻嘻的,转身把帐篷帘子捂好,小声说:“就知道你狗日的还没睡!”

丹巴拍了拍衣襟,重新坐好,一本正经地问:“你来干吗?”

牛头哈哈一笑,在丹巴对面盘膝坐下,说:“你他妈的别跟老子玩虚的了,我就是不来,你也要去找我,嘿嘿!”

丹巴不出声,沉默了片刻,小声翼翼地问:“都睡了?”

“阿尼就没跟我一顶帐篷睡!”牛头有些气愤,他喘了口气,咬着牙,说,“妈的,竟然跟老子玩儿这一手,还安排个人来监视老子,妈的!老子现在是看穿了,什么亲都不如钱亲,别看阿尼跟我拉近乎,还不都是为了钱?我看这生意也做不长了,前几天来的时候,我那老窝不是被端了吗?我看你这儿也干不长,咱兄弟俩干脆干一票大的,狠赚他一笔,收手算了,等风声消停些了,咱哥儿俩再卷土重来!”

丹巴不说话,不停地拿眼瞟牛头的神色,他十分小心,在证实牛头并不是来套他的话之后,才反问道:“阿尼跟你可是兄弟,这事儿你都想干?你他妈心还真狠!”

“我狠?是他阿尼不讲情义在先!”牛头更加激愤起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想了想,又坐下了,说,“谁跟他是兄弟?妈的,他现在搞你,说不定哪天就轮到我头上!”

“你小子跟我讲实话,是不是有藏的私货?”丹巴忽然冷笑着问。

牛头一愣,神情稍微有些紧张,又笑起来:“哪有?我的货就是你的货,咱哥儿俩还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靠,你小子诈我?”

“没藏私货,你担心个鸟?”丹巴忽然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我藏私货?天地良心!”牛头把胸脯拍得“啪啪”响,猛地站了起来,说,“干脆点儿,就说你干不干吧!老子这窝囊日子是过够了,离了他阿尼,老子就不信这抢手货还送不出去了!”

丹巴依然是不动声色,稳稳当当地坐着,瞅了一眼牛头,问:“你要怎么干?”

“痛快点儿!我拿钱,你留货!”牛头说得斩钉截铁。

“那人呢?”丹巴故意问。

牛头把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横,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丹巴大笑起来,站起身,用手指指着牛头的鼻子:“你个狗东西,真会算计啊?你拿钱,我拿货?回过头来,万一搞砸了,又是我来背黑锅?实话跟你说,兄弟们可都等了一年了,就等着这个时候分票子,眼都等绿了,你把钱都拿走,叫我的人都喝西北风去?”

“那你想怎么样?”牛头毫不客气地瞪着眼问。

“老规矩,钱货各一半!”丹巴说得更是干脆,不容牛头有半句反驳,牛头一咬牙,说:“好!不过,谁来干?”

刀疤是信不过了,牛头当然不会再把刀疤当兄弟看,他现在手下没有可使的人,就把希望寄托在了丹巴的身上,丹巴扭头望了我一眼,问:“有没有把握?”

我想都没想,干脆地回答:“有!”其实我心里在想:你们几个狗日的家伙就等着窝里斗吧!

“那事不宜迟,就在今晚!”牛头有些急不可待,他似乎急着要除掉阿尼,这让人不由得起了一层疑心。我猜想,他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怕阿尼给他捅出来,所以才狠下了心要除掉阿尼,一方面可以保自己的周全,另一方面又可以痛痛快快地拿到钱。

丹巴倒没想到这一点,他只是痛心被阿尼搜刮去的钱财,一心想着要讨还回来,没留意到牛头肚子里打的这点儿小算盘。他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转身就出了帐篷。

阿尼和刀疤睡在一顶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我有种预感,刀疤可能没睡,因为白天发生了那样的事,而刀疤是个当过兵的人,敏锐的第六感和无时不在的警戒心会提醒他——今晚有大事!如果刀疤没睡着或是在假睡,那么牛头到丹巴帐篷里发生的一切事情,也绝对瞒不过他,他如果知道了,那也就等于阿尼知道了,那么现在的这顶帐篷里可能就是空的,人早已经离开了。

想到这一点,我走到帐篷边上,停住了脚,一转身,往远处山窝边上的运水车走去。半夜很静,没有人,只有山窝出口的那条小路上有两个枪手在放哨,离得太远,他们根本就没发现我。我走到运水车边上,装模作样地小便,四处瞅瞅没人,一翻身爬到车上,先搞坏了那台水泵,跳下来,把运水车的阀门给打开了,水顺着粗粗的管子流到了地上,迅速地渗进干燥的土层中去。

我正在放水,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急忙往前一扑,闪了过去,迅速地转过身来,发现站在我后面的人竟然是刀疤。他嘿嘿地冷笑了一下,说:“怎么,撒完了尿还要冲冲厕所?丹巴和牛头怎么没跟你一起来方便方便啊?”

我伸出双手晃了晃,说:“我没带枪,你别以为我和丹巴是一伙的。”我想以此来打消刀疤对我的戒备,再伺机而动。可刀疤不上这个钩,他盯了我两眼,把枪管子抬了起来,对准了我的额头。

我身上的确没带枪,只有裤腿里塞着一把尖刀,但现在也来不及拔出来,我只好尽量分散他的注意力,好拖延时间:“是我带阿尼来的,我不是丹巴的人,不信你可以去问阿尼!”

“别跟我说你是阿尼安插在丹巴身边的眼线,丹巴那么奸猾,阿尼才不会傻到这样干,你是跟丹巴一伙的。”刀疤冷笑着,把手指按到了扳机上,准备往下按。

我笑着说:“你开了枪,就不怕会惊动这里的枪手,你以为你跑得掉?就算你跑了,阿尼也会被打成马蜂窝!”

刀疤阴险地冷笑了一下,说:“放心,天刚黑透,阿尼就已经不在这里了!他早料到你们会有这一手!”刀疤龇牙一笑,扣着扳机的手指猛地往下一按,我连忙后仰闪躲的时候,听到“咚”的一声响。

不是枪声,听起来很沉闷,黑暗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刀疤身后竟然又多了一个人。我没有发觉,刀疤竟然也没有觉察到,他是被那个人手中的石头砸在后脑壳上,给砸晕了。与此同时,就听见有人一声大喊:“谁?!”好几顶帐篷里的灯光都亮了,枪手们披着衣服冲了出来。

“快走!”我听见那个人喊了一声,拉着我就外边冲。我来不及干掉刀疤,事情被刀疤和这个人的出现给搞砸了,枪手们轰地一下全围了上来,跑是来不及了,我跳上了一辆吉普,那个人竟然也跟着我跳进了车。我感觉那个人有点儿像大马,不光身形像,听说话的口音也像。这时,枪手们已经朝着吉普车开枪,我来不及多想,发动车子,就朝那条小路冲去。

我以为路口看哨的两个枪手会开枪阻拦我,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出来阻拦。为了探路,我打亮了车头灯,灯亮的同时,我发现坐在身后的人的确是大马,他正扭头朝外边看,忽然说:“死了!”

“谁死了?”我问。

“哨兵,脖子被扭断了!”大马说,眼神中有些恐惧,声音微微地颤抖着。

我开着车,听到后面的枪手们也跳上了吉普车追上来,枪声还在响,我问大马:“你怎么会在那里?你小子以前干过贼啊?我竟然都没发觉!”

“我……我闹肚子,一整晚都在拉,腿都拉软了,蹲在那里都快两个小时了,就没挪过坑。我看见你撒完尿就放水,还以为你看见我了,帮着冲屎……后来见那个人要打死你,我一急,搬着石头就砸了过去!”大马虽然读过几年书,有点儿文化,但和这些人待久了,说话也粗俗起来,直来直去,他把袖子伸到我鼻子下面,又说,“你闻闻,现在还有臭味呢!我自己都快被熏晕了!”

二十八、阿尼被丹巴杀死

我把车子迅速地往旁边打了个弯,一颗子弹从后面飞过来,打在了后车门上,当的一声响,可能车门已经被打出了一个洞眼。我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到前面,你下车,自己摸回去。”

“不行!哥,我跟你走!我早说过了,死活你都是我哥,我跟定你了!”大马不肯,态度坚决地要跟着我。

我吓唬他,一半玩笑一半认真:“你可想清楚啊!跟着我,那可是要玩儿命的,你小子屁股上挨了枪子,到时候可别哭鼻子,老子最怕娘娘腔!”

“行,就是被打死,我大马也不喊一声!哥,你车技真好,还玩飘移啊!我跟定你了!”大马看见车子在空旷的荒滩上狂飙,兴奋地大喊起来,“我终于出来啦!我又是个人啦!”

我叫他小点儿声,说:“你还懂车技?等有机会,给你介绍个车技更好的认识认识……趴低身子,没听见后面枪声还在响?”

大马很听话,很快地伏低了身子,把头从两个椅背缝隙里挤过来,问:“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啊?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笑了起来,发现侧面的山脚边上有个孤零零的黑点,我怀疑那辆是阿尼的车。刀疤杀死了两个哨兵,趁天黑透的时候,把阿尼送了出来,然后自己再返回山窝里,阿尼就一直在这儿等消息。我想过去看看,车里到底是谁,顺便把后面穷追不舍的枪手们引过去,然后借以脱身。

我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刷地飘了个弯,迅速地向前疾驰。为了放松大马的紧张情绪,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笑着说:“你哥啊,是个想干大事的人,不过啊,得你这个兄弟帮把手才行!”

“好!哥,你说吧!要我干啥,我死都愿意!”大马毫不犹豫,说话干脆利落,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好兄弟黑子,那小子跟我在部队的时候是铁得不能再铁的“老铁”了,我要他帮的忙,从来没落过空,他总是一个响亮干脆的“好”字,把我一度失落的心暖得滚烫滚烫——这才叫兄弟!

抹去大马在盗猎窝点干黑活的不光彩的一面,单从品性上来讲,大马算是块璞玉,值得雕琢,只是,我不知道,当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这个为了解救藏羚羊而在可可西里奔命的人又能给他多少希望?我担心,他的希望越大,失望也会越大,我想,就算我帮不了他,也不能去破坏他心里重新燃烧起来的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我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要大马做诱饵的想法。大马不是个坏人,他在紧急关头也帮了我很大的忙,虽然我不能和一个盗猎者称兄道弟,但我也不能没有良心,至少大马对我的情谊是真的。我故意放缓了车速,让后面的吉普车追上了一点,然后叫大马伏低身子,小心后面射来的子弹。

后面的车子死追着我不放,前面山脚下停的那辆车也有了警觉,它已经慢慢发动起来,快速地掉转了车头,向前狂奔。我加快车速追上去,前面那个开车的人竟然从驾驶位上探出半个脑袋,朝后面开了一枪,因为有些急,枪打偏了,子弹连车皮都没沾着,完全脱靶,但我却借着这个机会看清了前面开车的人——的确是阿尼!

阿尼一直在等刀疤回来向他报告消息,没想到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刀疤却在阴沟里翻了船,竟然被大马给砸晕了。阿尼以为事情败露,刀疤已经被丹巴等人干掉。他显得很慌张,一见后面有十多辆吉普车追上来,连开车的手都在哆嗦,开枪时当然无法命中。“强龙斗不过地头蛇”,阿尼虽然是这一整条盗猎链中的一个关键人物,也是收售藏羚羊绒的一个大老板,但这个道理还是懂得的。

我加快车速追阿尼的车,阿尼慌慌张张地又回头向我开枪,我迅速地把车子打了个弯,躲避着前方射来的子弹。天色虽然很黑,但在荒滩上没有阻碍物,十几辆吉普的车头灯把前方一片旷野照得雪亮,我的车眼看就追上了阿尼的车子,我向他喊:“把车子绕到左边去,想活命的话,就把钱箱子扔掉!”

我想抓活的,在这条盗猎链中,阿尼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他下面联系着可可西里的盗猎者,上面联系着非法收购藏羚羊绒并进行加工的黑市买家。如果能抓住阿尼,再得到政府的协助,有可能连某些境外的黑市工厂都能一锅端出来,虽然我也知道,在有些国家这几乎不可能,但阿尼是非抓不可。

阿尼听见我在后面喊,他就慌张地向左面看,左面是个土包子,在车头灯照射范围之外,开始他没发觉,现在被我一提醒,就急忙掉转车头,向那个土包子冲过去。可阿尼慌慌张张地忘记了关掉车灯,他的车子一开到土包子附近的黑暗地方,就被后面十几辆吉普车上的人发现了,有人就喊:“那边还有一辆车!”

我听见好像是丹巴的声音,接着就听见牛头也在喊:“妈的,都给我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