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帅知道我的左脚受过伤,他清理完我的靴子后,就把自己的外套从里面割烂,扯出一团棉絮来,给我裹脚,然后再帮我套上靴子。我叹了口气,兄弟情,不言谢,站起身来,跺了跺发麻的脚,用手指把眼角冻成冰花的泪碴碴抠掉,和马帅搀扶着继续往前走。如果没有对方一路陪着,互相鼓励着,我想,我们俩不管是谁,都可能坚持不到最后。

我们终于发现了那片长势还不错的草地,才达家的帐篷还没有撤,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有迁移。我们兴奋地迈开腿,使劲往前跑,但身体已经冻得冰冷,腿也开始不听使唤,每迈一步都很艰难。我看看马帅,马帅也看看我,两个人的脸都冻得紫黑一片。我们大口地喘着气,饥饿和寒冷折磨着我们,还没有走到才达家帐篷前,两个人就摔倒在地。

摔下去的时候,我觉得脑子里在发晕,迷迷糊糊地想睡,就想赖在地上再也不起来,浑身麻木得没有知觉,只觉得脑门子上一阵冷一阵热。马帅哑着嗓子喊我起来,我听见了,却实在没有力气动弹一下,他撑着胳膊,拼命地拽我,自己却一下子仰面摔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我好像听到马帅在叹气,声音很微弱,他说:“睡吧,睡死过去算了……你咋就不想想你爹妈,还有周青、何涛,你想想许小乐……还有,你忘了你天天赞不绝口的……大黑!”

我打了个冷战,脑子猛地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我转过头去望向远处的山峰,峰峦在雪雾中变得缥缈,远远地望着,仿佛就看见大黑正顶着风雪,站在那高耸的雪峰顶上,朝我现在的方向凝望着。那呼啸着的风雪声就像是大黑刚烈的吼叫,令人亢奋。我想起那个风雪天,大黑脖子上拖着半截挣断的铁链子拼死把我和多吉大叔从狼群里救出来时,它那浑身皮开肉绽的伤痕;我想起我与大黑最后分别时,她决然地掉转身子,把屁股对着我的脸,断了我后悔的念头,可它自己的眼里一定饱含着依恋、无奈、不舍和酸楚……(注:我与大黑的故事请参见本人拙著《藏獒笔记》。)

我猛地一下子从雪地里弹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拽起马帅,用枪支撑着身体,搀扶着往前走。快到才达家帐篷前的时候,精力耗尽的我又摔倒了,在昏迷之前,我看见马帅也摔了个跟头,他躺着,也没再起来。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感觉已经不那么冰冷了,低头一看,原来身上盖着暖实的厚被子。我扭头看到才达的老婆正在煮牛肉汤,才达正在帐篷的一角拜佛,虔诚地拜了又拜。他转过身来,看见我清醒了,就过来问我是谁,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而且还带着枪。

我一愣,脱口而出:“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肖兵啊!前段时间,你还请我们吃过酸奶,你还记得周青吗?你们还聊过在中心区放牧的问题。”

才达这才听出我的声音来,他恍然大悟,笑着说:“原来是你啊!怎么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刚才都没认出来,头发长了,胡子也长出来了,模样变了啊!”他停了一会儿,就问他老婆牛肉汤煮好了没,装在碗里,端过来给我喝,接着问我,“怎么才你们两个人,周青他们呢?还有你们的车呢?”

牛肉汤煮得辣的,我从左手换到右手,急切地喝了一口,虽然烫得嘴发麻,可是真香啊!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现在就是给我一根金条我也不换。这么多天以来,这是我喝到的第一口热水,吃到的第一口熟食,我喘了口气,把我所经历的事情大概地说了一下。

才达同情地点点头,忽然说:“对了,前两天,我听到附近有枪声,还有车子开过去。我的羊跑散了,我去找它们,发现地上有很多车轮印。我以前没来这儿的时候,为了混饭吃,在格尔木帮别人跑过运输,送过货,车轮印子倒还是认识的,看到有一辆大卡车的车轮印,好像是一直往西北方去了。”

我猜想会不会是周青他们一路追寻盗猎者,最后追到了这里,然后与盗猎者发生了枪战,但是光凭才达的这几句话,我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周青他们,想和马帅商量一下,可马帅却一直没有清醒。才达的老婆告诉我:“那个马帅身子虚弱得很,而且又病了,不躺个几天,好不起来呢!”她说着,把锅里的水烧得滚热,灌进一个热水袋里,放到马帅胸口暖着。

我摸摸马帅的额头,滚烫,想扶他起来,给他喝口热汤,可他却一直闭着眼。我心里七上八下,担心马帅会从此一病不起,毕竟可可西里不是别的地方,高寒缺氧,再加上个病患灾祸,死个人算是家常便饭。

才达安慰我说:“别担心,让他在我们这里休养几天,我们就住在这儿,知道一些小病小灾的怎么治,虽然是土方子,但也很奏效,前段时间,我们还救了个人呢!那人当时都快要死了……”

“什么人?”我习惯性地问,职业性地起了疑心,“一个人吗?没有同伴?”

“听那个人说,他们路上走散了,就他一个人走到了这里,又累又饿,又不太熟悉地形,他好像是外地人呢!他会说些汉话,但开始病得说胡话的时候,嘴巴里叽叽咕咕的,不知道说的是哪国语言……”才达的老婆一边做着手边的事,一边说,她把羊皮袄子缝好,用嘴巴把线咬断,递给我,“穿上吧,看你穿得这么少,本来是给才达的,但他还有件旧的,穿上这袄子,抵风又挡寒,以后就不会那么冷啦!”

我感动得喉咙一阵滚动,一口牛肉汤呛了嗓子,使劲咳了几声。才达憨厚地笑着,帮我把羊皮袄披到身上,我拉了拉衣领子,把牛肉汤喝完。才达老婆笑着说我快变成个野人了,提议帮我剃发,再刮刮胡子,我笑着拒绝了,我有了个更好的想法,只是,马帅……我回过头去看他,他依然没有清醒,睡得很沉,呼吸也比较沉重,像是使劲喘也喘不出气来的样子。

在生死关头抛弃战友是个罪过,我不想扔下马帅,但眼前的情形不容许我再等待下去,何况这个等待还是个无期,不知道马帅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什么时候又能恢复健康,一天?一星期?还是一个月?

二十四、与可疑异国人阿尼周旋

我打定了主意,急于去寻找那个两天前离去的外国人,这个人非常可疑,我怀疑他就是那个与丹巴和牛头接头的境外商人,我必须去搞清楚。我紧紧握了握马帅的手,他的手心并不热,有点儿温凉。我嘱托才达夫妇帮我照看马帅,才达夫妇是热心肠的人,心地真好,不但答应照顾马帅,还说一定要把他照顾得健健康康的等我回来。

才达夫妇还送给我一袋饼和一些干牛肉,我无法报答他们的好心和热情。一个人或者一个小团体的力量是有限的,我只能希望将来在我们的努力和宣传下,全社会的人都能来关注一下生活艰难困苦的老百姓,来关注关注他们所生活的地区和生态环境,让他们的草场不再那么荒,地不再那么干,风沙不再那么大,气候不再那么恶劣;让才达一家能有家可回;让可可西里的植被能有休养生息的时间;让在志愿者保护下繁殖的小藏羚羊能有充足的食物让它们快快长大、快快繁殖。

自从受了周青的影响后,我现在很担心一个物种的灭绝,但是,如果生态资源不保护好,只是保护一些藏羚羊,又有什么用?没有食物吃的藏羚羊一样会被饿死!我是个粗人,并不是科学家,但是当我来到可可西里,开始渐渐关注这些的时候,我慢慢地了解到了许多让人心痛的事实:

地球自三十亿年前出现生命之后,曾经产生过25亿种动植物。到1990年,已经灭绝了其中的99.9%,被灭绝的物种中有一半是在近三百年内消失的,这一半中的60%则又是在20世纪内消失的。目前,世界上的物种正以每天灭绝一百种的速度走向最后的毁灭,现实向我们显示,地球上人类破坏自然环境和环境报复人类的悲剧正时时发生,山洪、地震、干旱、水灾……哪一刻停息过?人类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自己制造的灾难,为什么不能在灾难过去之后彻底地好好反省一下呢?

走出很远一段路后,我站在铺天盖地的风雪中,望着狂风呼啸的山口,心里有一种**的痛—人类改造了自然,却也在一步一步地毁灭着自然。大自然接纳了人类的出现,接受了人类的改造,而人类却忘了本,彻底地翻了身,开始扮演起“造物主”的角色来。无视自然或是蔑视自然,终将会导致人类自身的灭绝,到那个时候,人类对死亡的恐慌将绝不亚于现在藏羚羊群面对枪口时的绝望。

我不敢再往下想,只能裹紧衣领,抱紧枪,向才达夫妇指示的方位走去。我希望在明天这个时候,能追上那个外国人。听才达说,那个人也就三四十岁,不胖,看起来有些瘦弱,有点儿像印度人,脸色怏怏的,很黑,给人一种有病的感觉,唇上长着一抹小胡子,说话倒挺和气,见人就笑呵呵的,一脸虚假的慈善。

半个小时之后,下了很长时间的雪终于停了,我一直走到天黑,也没有发现任何有关那个外国人的踪迹。晚上我必须找个可以挡风的地方过夜。我猜想,那个外国人这个时候一定也正在找可以避风的地方,他一个外国人,对这里的地理环境不是太熟,我只要明天走快一些,按才达指的方向走下去,明晚天黑前一定可以追上他。

晚上,我找了个土坡子下面的小坑过夜,土坡子不是山,只是地表上隆起来的一大块凸起地段,可以挡挡风。我裹着羊皮袄子往小坑里一躺,虽然四周都是冰雪,全身都冷得哆嗦,但还是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出了太阳,风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我一路紧赶,中午的时候,气温升高,我竟然走出了一身的汗。昨天地面上留下的积雪又开始融化,一些地段的雪已经化尽,露出青色的草皮,仿佛又回到了风景迷人的夏季。我厌恶这样反复无常的天气,一会儿冷得打战,一会儿热得满身是汗,又不敢脱衣服。估计那个外国人此时也正赶路赶得飞快,我更加不敢耽搁,便在一些轻巧的地段一路奔跑起来。

傍晚时分,我以为我可能追不上那个外国人了,因为附近没有发现任何人类留下的脚印或是什么线索,除了空旷的荒野、远处的山、偶尔几只飞奔过去的野驴,周围什么也没有。我坐在一块平坦的土坑边上休息,把两条腿蹬在土坑的另一边。

“喂!喂—那个穿羊皮袄子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像是有人在喊我。我扭头望过去,看见远处的山脚下一个人影正在向我这边跑来,他一边走,一边挥舞着手臂朝我大喊,这个人的汉语口音一点儿也不纯正,听起来怪怪的,像是一盘子流油的红烧东坡肉,却掺进了大块儿没煮透的咖喱。我猜想,这个人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原来他就在附近!

为了不引起他的疑心,我没有动,只是转过头去看了两眼,露出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然后就转回身,抽出靴筒里的刀子,用刀把子把靴帮子上的泥块敲下来。那个人跑到我身边,喘着气,用不纯正的口音笑呵呵地和我打招呼:“你好!你是干什么的?”他一边问,一边盯着我怀里的枪看,又看了看我手里拿着的刀,往我的斜对面站了两步。

我爱理不理地抬头斜瞅了他一眼,挥舞着手里的刀子,在他鼻梁前晃了一晃,故意吓唬他说:“杀猪的,没饭吃的时候,也杀人!”

那个人惊奇地瞪了我一眼,又指指我怀里的枪,问:“你的?你干这个?……”他说着,举起双手,做了个举枪瞄准然后射击的姿势,嘴巴里配着音,“呯!”

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抱起怀里的“九五”,对准了他的额头,扣了扣扳机,那个人吓得立即往旁边一闪,其实,子弹根本就没上膛。看着他慌张的样子,我哈哈大笑起来,说:“枪要这样用,你他妈会用枪吗?”我说着,不屑地看他一眼,放下枪,从袋子里掏出一块饼,加上一块干牛肉,开始吃起来。

听说尼泊尔和印度相邻,饮食习惯也都差不多,尼泊尔人喜欢吃薄饼,也喜欢吃咖喱。那个人看见我手里的饼,咽了下口水,又笑呵呵地凑了过来,跟我要饼吃。他说自己的食物前两天就吃完了,还没找到失散的队伍,问我是不是一个人,要去哪里,愿不愿意跟他同行。

听他这样一说,我心里正是求之不得,便表面上却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我冷言冷语地问他是哪里人,来这里干什么。他眼睛眨都没眨,就说自己是从尼泊尔过来的,本来是打算到西藏去做点儿小生意,因为想省点儿钱,就跟着人家偷偷越境过来,没想到被带队的人给骗了,半路上把他们一队人扔在荒滩上,夜里又不知被什么队伍给冲散了,自己摸摸索索就走到了这里,水也没了,吃的也没了,幸好遇见了我。

我听得心里一阵冷笑,他还真当我是个粗人,竟拿这样漏洞百出的话来蒙我。我拿定主意这人不是个好东西,决定跟他一起同行,但又不能让他看出来我很想和他一起,必须得让他来求我。于是我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不搭理他,继续吃自己的东西,一声也不吭。

被别人忽视或是蔑视,滋味儿都不好受,可这个人却脸皮厚得厉害,看得出是个久经世面的人,他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堪,仍然是笑呵呵的。见我不理他,他就自己坐在一边有话没话地找话说,过了一会儿又涎着脸凑过来跟我要饼吃。我被他说得不耐烦了,就掰了一块儿饼扔到他怀里,冲他大喊了一嗓子:“你他妈闭上鸟嘴行不行?”

“行,但我吃了你的饼,总得知道你的名字,将来我好报答你,大伙都叫我阿尼,你叫什么名字?”阿尼依然笑呵呵的,始终保持着和气的样子,但他越是这样和气,就越是令人觉得深不可测,善于伪装的人往往都有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装作不耐烦的样子瞪了他一会儿,嚼完嘴巴里最后一口饼后对他说,小时候家里穷,没钱,养不活了,父母就把我卖给了一个草原上过路的商人,后来那商人不知怎么死了,也没给我取名字,我就跟着一群同乡的猎人们混日子,人家看我长得壮实,都喊我“大壮”。

阿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好一会儿,伸出大拇指,说:“大壮,你的枪法一定厉害!跟着我吧,有用得着的时候!”

我故意垂下头,摆弄着怀里的枪,叹了口气,说:“就因为我枪法不好,那些人后来就把我甩了,说我打不中羊子,还把他们的羊子都吓跑了……你啰哩啰唆问这么多干吗?吃饱了就快点儿滚蛋,别打扰我休息!”我突然摆出一副穷凶极恶的面孔,冲他声嘶力竭地大吼,让他觉得我确实是个打小从山区里出来的土蛋子,不光土,还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简单到他非常乐于和我在一起。只有给他创造好充分“利用”我的机会,我才能有机会去“利用”他。

阿尼并不怕我吼,也不生气,好像我越是表现得粗鲁不堪,他就越是喜欢。他笑眯眯地问我,枪是从哪里搞来的,身上这套行头又是哪里来的,最近生活好不好,然后又说,他很乐于帮助我,可以让我发大财,过好日子,只要我能帮他走出去,他一定不会忘了我的好处。

我吃了一惊。听他问起我的行头,我这才想起脚上套的那双靴子——周青为我们购置的都是军用品——我脚上穿的是高筒的军靴。我冷静了一下,狠狠地瞪了阿尼一眼,问他:“这靴子很好,你也想要吗?那打死我,你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