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摸摸大个子的嘴巴,又拍拍它的头,一转身,就给了许小乐一“脚飞踢”,叫他滚蛋。大个子亲昵地舔我的手,又走过去,舔周青的脸,周青有那么点儿怕脏,就伸手去挡,大个子的舌头正舔在周青的断指上,那上面还缠着厚厚的纱布,少了两根指头。

大个子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以前周青抚摸它的头时,显然不是这样的。它虽然是个动物,也不大分得清三个指头和五个指头的重要性,但是它能感觉到那缠着纱布的地方有点儿空落。它又舔了舔纱布,亲热地用嘴拱拱周青的下巴,周青抚摸它的脸,大个子似乎还有些怀念以前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它喷了口热气,眨了眨眼睛。

“来,咱们加把劲儿,把车子推出去!”我喊了一嗓子,打破了僵局。周青是个对野生动物充满了爱心的人,我不希望她因为自己或是因为大个子再难受一次,就喊大家都过来推车,时候已经不早了,得赶快把车子开出去。

所有人都过来推车,卜世仁生怕许小乐又要揍他,又见野牦牛并没有攻击人群,就自己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我们在后面使劲推,车身只是晃了几下。如果我们是在平地上推车,肯定推得动,问题是现在是土坑,不是平地,要把四个轮子从坚硬的土坑里推出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个子挤了进来,它弯下脖子,用自己的头帮我们顶车。因为它的体形比较宽大,所以瘦小的许小乐直接就被它挤一边去了。我看大个子一帮忙,卡车猛地晃动了一下,连忙高兴地大喊:“杨钦去开吉普,使劲往前拽,你们几个到两边去推!”

车身猛烈地晃动了一下,两个前轮眼看过了一半土坑,可晃了一会儿,又跌了下去。大个子使劲地用头去顶卡车的车屁股,它用足全身的力气去顶,很吃力,四只蹄子把地上刨出四个深深的坑,地上的黄土被蹄子刨飞出去,在后面卷成一团烟雾。它的前腿打着弯,因为用力过度而有点儿抽筋,哆嗦着几乎要跪倒下去,我心里一下子就被感动得不知是什么滋味。突然,大个子停止了顶车,抬起头叫了几声,又有四只野牦牛加入了顶车的队伍,我们在后面挤不下,就全部移到车身的两边,帮着一起推。吉普车在使劲,我们在使劲,野牦牛也在使劲,装载着沉重物资的大卡车猛地晃**了一阵子,终于摇摇晃晃地从土坑里爬了出来。

全场一片欢呼,我们都高兴得欢呼雀跃,几只帮忙顶车的野牦牛已经疲惫不堪,从鼻孔里直喷热气。我们感激地走过去,想抱抱几只野牦牛的脖子,以示感谢,可那几只野牦牛并不接受我们的谢意,反而转身退回了自己的队伍。它们对于人类还存在着很大的警惕心。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大个子,它们也绝不可能过来帮我们顶车,就像藏羚羊恐惧人类一样,大部分野牦牛也把人类看作是它们的敌人。

只有大个子站在原地没动,它累坏了,喘着粗气。我过去抱抱它的脖子,感谢它。它鼻孔里的热气喷到了我的脸上,湿乎乎的,带着一种野性的气味。我感激地拍拍它的背,又摸摸它的头,发现大个子的鼻头上满是分泌出的汗液,水淋淋地泛着一层明光。

大个子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鼻子。它听见队伍里的野牦牛在叫它,就甩了甩脖子上长长的毛,向自己的队伍走去,走出一半,又回过身来看看我们,眼神中有种可怜的神情,像是在向我们告别,又像是有些依依不舍。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们这些自以为是在援助动物的人却被一群动物援助了,一头野牦牛都知道知恩必报,那我们这些自诩高级物种的人类就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不然也实在对不起这进化了千万年之后的一双手和两条腿。这次分别以后,或许就没机会再碰到大个子了,它要到自己应该去的地方,或者很远,也或者,在半路上就会被盗猎的人枪杀,这些都是个未知数。

下午的时候,我们的车队开到一条小河边,发现前面有一队藏羚羊正准备过河。河道虽然不算很宽,但因为雪山融水,再加上地势高低的走向,水流到转弯的这里,势头就有点儿湍急。一只领头的母藏羚羊大着胆子下河探水,没站稳,一下子就被水冲倒了,在水流中转了半个圈,急速地向着下流冲来。

“快,拦住它!”周青急忙叫停了车,跳下来,挽着裤腿就往河边里跑。我们几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让一个女人下河,我和马帅抢先跑到河边,脱了鞋,把棉裤拉高,跳进河里。河水冰冷得刺骨,但是不太深,刚到大腿。河**铺满了扎脚的石子,踩上去,硌得脚底板发麻,又冷又痛。

“下来了!”我提醒马帅,马帅又往前跨了一步,水打湿了他的棉裤腿,还没来得及往上拉一把,那只惊恐万分的藏羚羊就被水花挟卷着扑了过来。

马帅低头看他的裤腿,一伸手,只揪住了藏羚羊的小尾巴,而我抱住了一条前腿,把藏羚羊往怀里拉,但是藏羚羊一个劲儿地在挣扎。它很惊恐,以为自己的大限将至,就拼命地想摆脱我们,一个劲儿地刨蹄子,奋力地扑腾着,水花溅了我们满头满脸,连身上的棉衣也被打个湿透。

马帅拽住了藏羚羊的两条后腿,我抓住了两条前腿,把藏羚羊往河岸上拖。这是一头母羊,怀了崽,可能再过个十天左右,就要生产了,它肚子很大,分量也不轻。我们也不敢使劲拖,怕弄伤了它肚子里的宝宝。折腾了好一会儿,好歹总算是把那只母羊拖上了岸。这只藏羚羊是救上来了,可河上流的一群藏羚羊看见我们两个人拼了命地在折腾一只落水的母羊,极度惊骇之下,上流的羊群一哄而散,眨眼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周青说:“没关系,把这只母羊放了,它会自己找过去。咱们得想个办法,把这条河最急的地方修理一下,好让藏羚羊过河。”

修河?我们都吃了一惊,别看周青是个女流之辈,她还真是具有一般人无法拥有的魄力,连我们这几个大男人都被她这种想法给震倒了。“怎么修?”杨钦问。

“车上不是备了两把锹吗?咱们挖几锹土,把河道垫一垫。”周青说着,一捋袖子,就爬到车上去找铁锹。那两把锹是我们准备到了太阳湖畔之后,修建营地时的工具,没成想现在却派上了用场。

垫河道是个大工程,虽然那条河并不宽,水流最湍急的地方也就五六米宽,但是要一锹一锹地把河床垫高,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而且这会浪费时间,耽误我们的行程。卜世仁站在一边冷笑,不光他在笑,连我也觉得有点儿不切实际,马帅几个人脸上也带着点儿犹豫,最后还是周青说:“干吧,早点儿干完,我们好赶路。”

看见我们几个脸上都有些犹豫的神色,周青又补充了一句:“咱们来可可西里,不就是要拯救藏羚羊的吗?不光是要从枪口下拯救,还有生态、植被、迁徙路线,甚至气候。咱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不仅仅是抓几个盗猎的,别磨磨蹭蹭的,快干吧!”

我们这些当兵的应该算是粗人,在很多事情上没有周青想得那么长远,但她说的听起来确实有道理。一个女人都能有如此大的干劲,我们这些大男人就更不应该落后。几个人轮流着挖土往河道里垫,把藏羚羊最常走的地方垫高一些,让转弯处的水流过得稍微平缓一些,不至于将一些体弱或是瘦小的藏羚羊冲走。

藏羚羊每年都会在五六月份分群,雄性藏羚羊和小羊留在原地悠闲度日,雌性藏羚羊一路集群后向北方的湖畔边迁移,然后在那里产崽。这是高原物种藏羚羊长期以来形成的一种生活习惯,它们的行进路线也往往是固定的,如果在半路上这条路线被阻断,藏羚羊常常是留下来等待,甚至有的母亲在等待前行的半路上就会产下崽来。而产下的小藏羚羊因为跟不上大队伍,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也可能会找不到自己的母亲,被秃鹰吃掉。

为了让藏羚羊早点儿过河,我们加快了速度。土层比较硬,挖起来很费力,加上高原氧气含量偏低,挖两锹就要喘口气,光干这件事,我们就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才收工停手。周青从上游转了一大圈回来,说:“在上游发现一批集群的藏羚羊,可能在今晚会过河,咱们就在这里搭帐篷,晚上看护它们过河,明天一早咱们再过去。”

晚上,我们在离河岸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搭帐篷过夜。半夜,除了卜世仁蒙头大睡以外,大家都没能睡着。后来我听见藏羚羊的蹄声,便端着“九五”从瞄准镜里观察它们过河。它们从上游走过来,从白天的那个地方渡河,还是先由一头领头羊去探水,那只藏羚羊发现水已经没有白天时那么湍急,就顺利地趟过了河,然后回过头召唤自己的同伴。

藏羚羊过河的时候非常有秩序,它们把老弱病残的藏羚羊夹在大队伍的中间,相互护拥着一起过河。有一只藏羚羊的后腿有伤,可能是在迁移的路途上不幸弄伤的,其他藏羚羊把它夹在中间,试着过河,但试了几次都不能成功。那只受了伤的藏羚羊着急地叫了起来,它的同伴们也跟着着急地叫,再次试着把它夹在中间,但依然没法渡河,那只羊的后蹄有伤,受不了冰冷河水的冲击。我在这边看得焦急,真想过去帮它们一把,周青按住了我,轻声说:“别去,你一去,藏羚羊群受了惊吓,估计又要等到明晚才会来过河了,先看看再说吧。”

藏羚羊是一种集体思想非常重的集群动物,它们互帮互助,不抛弃弱小。有时候,为了救护队伍中一只被打伤的同伴,其他藏羚羊宁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把那只受伤的同伴夹在队伍的中间,宁死也不抛弃同伴,因此到最后,可能整群藏羚羊都会被盗猎者活活打死。藏羚羊的这种团体精神令我感动,这让我想起我们的军队,不抛弃任何一个,也不放弃任何一个,即使是在生死关头,也要并肩作战,直至最后取得胜利或是集体光荣牺牲。

我从“九五”的瞄准镜里继续往前看。藏羚羊都很着急,有些藏羚羊干脆站在河中间不愿再过河,有些已经过了河的藏羚羊又重新反渡回来,站在那只受了伤的藏羚羊身边,鼓励它再试一试。可这次,依然是没有成功。

为了同伴能够顺利到达产崽地,那只受了伤的母藏羚羊最终放弃了过河。它前腿一曲,跪在了河岸边上,嘴里低低地叫唤着,催促它的同伴们赶快过河。领头的藏羚羊不肯放弃同伴,几次从河对岸返回。最后眼看天色快要放亮,藏羚羊群没有办法,无奈之下只好按次序一一过河离去,那只受了伤的藏羚羊跪在河岸的这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它的同伴们一只又一只地离开了自己。

十七、太阳湖畔传来枪声

“差不多了,这些羊都已经过了河,咱们现在可以帮帮那只羊了。把它送过去,这样它还来得及赶上它的队伍。”周青说。

我放下怀里的“九五”,挽起裤腿,蹑手蹑脚地向那只藏羚羊走去。藏羚羊的听觉十分敏锐,虽然我已经脱掉了鞋子,可地上的小石子还是在踩动下发出了声响,藏羚羊猛地站了起来,试图逃跑。但它的后腿有伤,行动不便,被我一个前扑,抱住了后半截身子。

这只藏羚羊肚子很大,圆滚滚的,像个充足了气的球,触摸之下,仿佛还能感觉到它肚子里的小羊在动,这又是一个新生命啊!我很兴奋,想把它抱起来,送过河去,但是它肚子太大,又一个劲儿地挣扎,抱不好抱,扛也没法扛,还是马帅跑过来帮了我,我们两个抬着它,才把它送到了河对面。

河对面的藏羚羊群刚看到我们的时候,以为我们是盗猎者,惊恐地四散奔逃,后来远远地看见我们把它们受伤的同伴送过了河,它们就站住了,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们。但是我们都知道,这并不代表它们会因此对人类放松警惕,在它们的心里,人类还仍然是个恶魔,猎杀藏羚羊的恶魔。

清晨的河水很冷,那个时候天还不是很亮,为了赶时间,我们没怎么休息就拔营赶路。倒是卜世仁,睡得十足,我们坐在车上打瞌睡的时候,他却精神焕发地左看右看,嘴巴里不停地说些闲话,折腾得我们没一个睡安稳。

我不知道这个卜世仁到底对我们有多少可用之处,这一路上带着他只觉得累赘,但是扔了他,又觉得可惜。虽然他只不过是个盗猎组织中的小角色,但我想,如果丹巴和牛头真是他的拜把子兄弟的话,就一定会来找他。

越往北走越冷,地势也越来越不平坦,植被很稀疏,甚至稀疏得可以称之为可怜!路上,我们看到的湖泊越来越多。这里的湖泊都是盐水湖,湖岸两边到处是厚厚的盐花,阳光一照,闪耀着水晶般的光彩。可可西里的水资源应该说很丰富,这里是中国湖泊最密集的地方,仅面积在一平方公里以上的湖泊就有70多个,湖泊率高达7.5%,已经接近了世界上湖泊率最高的有“千湖之国”之称的芬兰,比有“千湖之省”之称的湖北更要高出许多。

其实可可西里并没有人们描述的那样可怕,也没有电影中那样令人生畏。它位于青藏高原,举目所望,它有苍凉壮阔的一面,也有俊美秀丽的一面;有艰险冷峻的一面,也有温馨妩媚的一面。只是因为这里的气候不适合人类长期居住,初来可可西里的人无法适应,所以久而久之,可可西里便被艰险化、神秘化了。

万物并不神秘,使之神秘化的只是人类的大脑,因为对一个事物所知甚少,所以就会加进太多的主观臆想。最初的可可西里应该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蓝天与大地相连,野生动物自在驰骋,湖畔盐花熠熠生辉,长江之源欢畅奔腾。可惜的是,20世纪十年代大规模的淘金行为,近年来牧民的大量迁入以及老鼠数量的急剧增长,致使可可西里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维系着保护区脆弱原始生态的草皮现已发生大面积枯死,草场出现沙化,草地表面塌陷,形成大面积黑土滩。

越来越多的牧民正在逐渐由缓冲区迁入核心区域,占据较好的草场,成千上万只家养的羊、牦牛随意啃吃着草原上刚长出的嫩草。过度放牧对于草场退化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凡是有人放牧的地方都看不到野生动物了。

听周青说,据调查研究,近年来受全球气候变暖的影响,保护区内还出现了冰川加速融化,温度升高,湖泊水位明显上涨及大面积土地沙化的问题,这些都使得保护区的生态急剧恶化。

万物都是相生相灭的,生态、气候、物种之间存在着一个大的生物链,其中的一环坏了,别的环节也会受到严重影响。从人本身来说,我想不用再多说,大家也能从自身的生活环境中明显感觉到这些环节对人类发展的影响之重吧?海啸、风暴、地震、赤潮、山洪、泥石流、沙尘暴、瘟疫……

“快看,前面那片草长得真好!”周青从吉普车中探出头去,用望远镜向前面观察,她看着看着,忽然说,“天啊!怎么还有人在这里放牧?”

周青的惊叫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艰难地把思绪从人类所犯下的种种罪行中拽出来,然后从“九五”的瞄准镜里往外看。前面的草场长得还真不错,绿油油的一片,可惜的是,在这片草场上自由吃草的不是高原精灵藏羚羊,不是野牦牛,也不是藏野驴或是藏原羚,而是家养的牦牛和羊群,它们在放肆地啃食着大片的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