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羚羊和人虽然是两个物种,但我相信,藏羚羊的今天就是人类的明天。天堂和地狱仅仅是一步之遥,当盗猎者为自己赚足钞票的时候,他们同时也为自己建好了坟墓。凡事无绝对,生与死就像是两个邻居,仅仅是隔了一堵墙,或者,只是一层窗户纸,但只要一念之差,捅那么一下,命运就将互换。

我们回到临时营地,发现卜世仁被吴凯五花大绑绑得像个粽子,扔在营房外的荒石滩上。大家都很奇怪,走过去问吴凯发生了什么事?吴凯气愤地骂骂咧咧起来:“妈的,看老子眼睛不好使,就想趁机逃跑,竟然还敲了老子一闷棍子。老子可是练过铁头功的,不怕,奶奶的小样儿,知道老子厉害了吧?”说着,走过去,照着卜世仁身上就是一顿乱踢。

我从来没听说过吴凯练过什么铁头功,何涛他们几个也不知道,估计吴凯这次算是运气好,没被敲晕。但我看见他后脑壳上鼓起了一个包,很明显地凸起在那里——怪不得他如此气愤。想起今晚和盗猎者交火的事,周青又受了伤失去了两根手指,我们心情都不好,就没去拉吴凯,任他发泄了一通,卜世仁算是活该。

卜世仁被吴凯踢得杀猪似的叫,他在地上打着滚,直喊:“我以后再也不敢跑了,别踢了,叫你大爷行不?大爷你行行好,以后再也不敢敲您老的头了。妈呀,别踢下面……”

马帅走过去,冷冷地问:“丹巴在什么地方?”

卜世仁翻了翻白眼,十分果断地说:“不知道!”

马帅还没从刚才战斗中开枪时的杀性中完全脱离出来,抬手就打了卜世仁一个嘴巴。他的手掌很宽大,骨节也宽,是个长期摸枪的手,这一嘴巴子扇过去,卜世仁的嘴角就流出了一道血线,他叽叽哇哇地叫开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就是打死老子,老子也是不知道!”

“妈的,还嘴硬!”马帅从裤腿上抽出一把尖刀,把冰凉的刀身放到卜世仁腮帮子上擦了一下,故意吓唬他,说,“再说一句试试,吃过烤田鼠没?用刀扎着,从左腮帮子穿到右腮帮子!”

马帅的眼神平时就很冷漠,此时更冷得像块儿冰,隐隐透出一股杀气。卜世仁不惧怕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可一见了马帅,他就冷得打哆嗦,他结巴了一下,说:“没,没吃过!”

马帅冷笑着说:“很好吃,要不要尝尝?”

卜世仁打了个哆嗦,吓得说话也结巴了起来,两片嘴唇哆嗦着:“不……不,不敢劳您老大驾,我……我恶心!”

马帅又问:“丹巴在什么地方?”

卜世仁本想再果断地说一句“不知道!”但是眼睛一撞上马帅那两道杀气腾腾的冰冷的目光,舌头就打了结:“不……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马帅二话没说,抬手一刀,往卜世仁的腮帮子上扎了下去,我们都没去拦,站在一边看戏。我心里很清楚马帅接下来要干什么,就更加不去阻拦。马帅开枪的手法快,刀法更快,嗖的一声响,刀子划过,只见一道寒光从卜世仁的脸上划了下去。卜世仁吓得尿了裤子,两条腿止不住地哆嗦,刀尖擦着他的脸划下去,扎在旁边的地上。

“行啊,你还够点儿义气!”我出了口气,走过去,对着卜世仁的屁股踢了一脚,“怎么,尿裤子了?”

卜世仁喘了口气,从惊吓中清醒过来,一看自己没事,高兴得很,说:“一天没吃饭,光喝水了,换了你,你也憋不住!”

马帅又问:“再问你一次,丹巴在什么地方?”说着,又抬起了手中的尖刀。

卜世仁结巴了一下,这次干脆连话也不说了。许小乐走过来,看着卜世仁,脸上笑嘻嘻地,拿他打趣说:“再不说,下次就给你那玩意儿上扎根绳子,屁股眼上再打根桩子,我看你丫能憋多久!”

何涛大笑起来,说:“要不了几天,那还不胀成个球?”

我瞪了他们两个一眼,叫他们到一边斗嘴去。我蹲下看卜世仁的脸。他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不再看我们,也不回答我们的问话。

我想了一想,示意马帅先别动手,我故意骗他,说:“卜世仁,知道我们刚才出去遇到谁了吗?我们遇上丹巴了,只是没抓住。你跟那小子讲义气,那小子可一点儿也不跟你讲情分,扔下兄弟死活不管,自己跑了。你想想清楚,他不过是个收皮子的,你跟他谈什么义气、讲什么交情?你猪脑子啊!”说着,用手指头使劲戳了下卜世仁的额头。

卜世仁冲我一瞪眼,脱口而出:“胡说,丹巴这会儿早到北边去了!”

我连忙问:“北边什么地方?”

卜世仁一见是中了计,死活不肯说了,我们再问牛头是谁,在什么地方,卜世仁更像是哑巴了一样,绝口不提。我们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住了手。

十六、北上追踪

晚上有点儿冷,卜世仁饿了一天两晚没吃饭,实在有点儿熬不住了,周青叫我拿点儿吃的给他。卜世仁一看到吃的东西,就急忙一把抢过去,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说:“兄弟,就你还算是个好人,以后兄弟有难,我这个老哥哥一定帮你,但是要问牛头和丹巴的事,我是打死也不会说的,咱们三个可是拜的把子,说好了生死同关,我不能不讲义气!”

我觉得有些可笑,这些双手沾满了血腥的盗猎者也会讲义气,这只能说是一种无知愚义的表现。我忍着笑,说:“行,你够义气,死都不说,佩服佩服!我们明天要北上了。”

“北上?抓丹巴?”卜世仁吃着东西,噎得差点儿喘不出气来,他梗了一会儿脖子,斜看了我一眼,说,“没用,你们抓不到的。那小子贼滑,每次我和牛头要找他都很难。妈的,跟个王府千金似的,千呼万唤不出来。就你们这几个人,还想抓丹巴?嘿嘿,我看是难!”

“难也得抓,谁让他杀了那么多藏羚羊,还害了你们这帮子把他当亲兄弟看的人!”我说。

“不可能,丹巴怎么会害我们?”卜世仁把最后一块儿面饼塞进嘴巴,大嚼着,怀疑地瞪着我。他很奸猾,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

我笑了笑,说:“他骗你们来可可西里赚大钱,骗你们猎杀藏羚羊,干犯法的事,就你们犯的这些事儿,别说关个几十年,就是关一辈子也不冤。他要真讲义气,真对你们这帮子兄弟好,就不该叫你们来这个地方。”

卜世仁不吭声,我相信我说的意思他比我还要明白,只是为了钱,他宁死也不愿意承认我说的是事实。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没钱,出去还不是死路一条,与其像条狗一样死在大马路上,还不如风风光光地被你们打死在可可西里,至少在这里没人会因为穷看不起我们……”

“穷并不丢人,拿‘穷’来作借口干伤天害理的事才是真正的可悲!你们残害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自己就看得起自己了?摸摸自己的良心!”我气愤地喊着,抓起卜世仁的手,把他的手猛地按到他的胸口上。

卜世仁愣了一下,身体有些僵硬,他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缓缓地放下自己的手,没说话,把最后一点儿面饼塞进嘴巴里,吃完,喘了口气,又问我要水喝。我恨他恨得牙痒痒,但还是拿了瓶水递过去。卜世仁喝了两口,又喘了口气,瞪着我说:“对,就你有良心,就你们这些志愿者有良心,我们这些盗猎的都是恶魔、坏蛋!”他说着,一仰脖子,喝光了瓶里的水,胳膊一挥,把空瓶子远远地甩了出去,倒头便睡。

天微微放亮,我们就拆了临时营地的帐篷,准备起程北上。我们打算一路上追寻丹巴和其他盗猎者的踪迹,顺便也寻找一下牛头的消息。听卜世仁的口气,牛头像是和丹巴一起在做羊绒销往境外的生意,这个时候应该是在各地的盗猎点收购皮子,然后再转到他们的固定采绒点,采绒之后外销。

现在多了一个人,八个人分乘一辆吉普和一辆大卡车,显得有点儿挤。我便过去和何涛、杨钦共挤一辆大卡车,驾驶室里坐了三个人,空间有点儿小,不过倒是暖和了一些。何涛说:“一过了6月,天气又要慢慢变冷,就是现在,天气稍有变化,雪就要飘下来。可可西里这地方倒是空旷,养心,就是天气不待见人,越往北去,气候就越冷。路也不好走,到处是坑,还有沼泽,稍不留意,车子就要闹意见,罢工。”

三个人正说着话,车身猛地晃动了一阵,我们集体往左倾斜,何涛的脑袋就结结实实地在玻璃窗上撞了一下,车轮子“哧哧哧”地转动了几圈,车子停了。杨钦气恼地喊:“你小子嘴还真臭,叫你瞎说!停了吧?”

我们跳下车,发现大卡车因为车载物资较多,车身过重,被一处土坑给陷住了。吉普车已经开到了前面,见我们停了车,又倒了回来,周青他们几个跳下车子,问:“陷了?”

杨钦点点头,说:“陷得还不轻,你瞧,四个轮子陷了三个半,就那半个还悬在半空,使不上劲儿。这土有点儿软,车轮子一转,全部打飞出去了,根本找不到可用的着力点。”

我冲吉普车招了招手,叫车上的人都下车:“哥儿几个都过来搭把手,把车子推出去!”大家都过来帮忙推车,卜世仁不肯下车,窝在车里的后座上装睡。我们几个铆足了吃奶的劲儿,从卡车屁股后面使劲往前推,但是根本不起作用,车轮子只是往上稍微动了一下。吴凯叫杨钦上去发动车子,前后一起使劲,杨钦说不行,发动车子,车轮子也是空转,只会让车身越陷越深。记得我刚来可可西里时的路上,也陷了一次车,但那次陷的是沼泽地,有木板可以搭路,而且只陷了后两个轮子,前面的车轮还可以继续往前开,这次可就不同,一点儿使劲的地方都没有。

就连周青都过来帮忙,但还是没有推动。我们找来绳子,把卡车车头拴在吉普车的尾巴上,利用吉普车的动力去拉,但还是没能把大卡车拽出来。许小乐越推越上火,他冲出去,照着卜世仁的后脑袋就是一巴掌,骂道:“你他妈的睡死过去啦?滚出来!”

卜世仁被许小乐在后脑壳上狠敲了一记,身子往前一扑,嘴巴磕在前面的椅背上,两个铲形的大门牙把下嘴皮子给磕破了。他舔着嘴跑下车,又被许小乐照屁股上就是一脚猛踢,跌跌撞撞地直奔我们而来。我拉住卜世仁,叫他在车屁股后面使劲推,也不知道他到底用劲了没有,就看见他抿着嘴咬着牙,脸憋得通红,可大卡车只是晃晃悠悠的,还是没挪出那四个坑。

“咋办?”何涛瞪着眼看我们,每个人的脸都涨得像是刚擦了胭脂一样,通红通红。杨钦走过去,照何涛屁股上就是一脚,说:“叫你小子乌鸦嘴!”

何涛委屈地嚷嚷:“关我啥事儿?车子要陷,又不是我说了算,我要真说了算,那还不成了神仙了,咱们哥儿几个还吃这苦干啥?”

周青也有些焦急,叹了口气,看了看我和马帅,我们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该想的都想了,该使的也都使了,可车子就是拽不出来。在这个问题上耗时间,实在是不合算。几个人就地坐在地上休息,这里到处都是荒漠,远处的地方似乎有些绿色,像是一些长得稀疏的高寒草甸。我们喘息着,无力地向远处张望,草甸子上似乎有一群黑点在移动,我慢慢地站起身,想看得再清楚一点儿。

何涛憋着气,说:“有啥好看的,那是一群野牦牛,那些家伙野得不行,千万别去招惹,小心屁股开花!”

听何涛提起野牦牛,我的脑中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大个子,不知道大个子现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队伍?有没有建立自己的家庭?我说:“你们还记得大个子吗?不知道它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没人吭声,可能哥儿几个都觉得我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去想一头野牦牛,实在有些可笑,只有卜世仁坐在地上喘气,抬头看着我,问:“大个子是谁?”

我说:“大个子是头受了伤的野牦牛,我们救它回来的时候,它屁股上有五六颗MP7的弹孔,头上的角也被撞断了一根……”

“啥?MP7?不可能!”卜世仁瞪了我一眼,脱口而出,“牛头从来不打野牦牛,他只打藏羚羊,他说其他东西不值钱,只有打羊子皮才能发大财!”

“你说什么?牛头用的是MP7?”我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惊喜地扑上去,一把揪住了卜世仁的衣领子,瞪大了眼睛,猛烈地摇晃着他的肩膀。

卜世仁知道自己又说漏了嘴,就支支吾吾地“嗯”了两声。我问他牛头的枪是从哪里来的,卜世仁摇头说不知道。这个时候我已经渐渐失去了耐性,不想和他再耗时间,一把按住他的脖子,把他反扭过去,没头没脸地一顿猛揍。

我的拳头很重,像鼓槌一样砸下去,痛得卜世仁哇哇乱叫,可能他觉得我从来没对他动过手,现在突然挨了我的一顿狠揍,骨头似乎要被揍散了架,心理有点儿崩溃,最后号叫着叫我住手,说:“牛头的枪是老板给的!那家伙运气好,找到了一个好买家,他的枪、通信器材都是老板给的,半买半送。老板还给了他几个枪手,听说是以前特种部队里下来的外国人,是那老板花大价钱雇来的……”

我们惊喜地对视了几眼,也不知卜世仁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周青冲我点点头,又朝着卜世仁使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趁热打铁,一把揪住卜世仁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问:“牛头的老板是谁?你们和丹巴又是什么关系?”

卜世仁似乎想说点儿什么,看了我们几个一眼,忽然又说:“不认识,我只是个打羊子皮的,跟他们也就是生意关系,没见过几面。我知道的,可都跟你们说了,你不能再揍我!”

卜世仁刚才说的一段话,可能他自己觉得没什么关系,所以才会在忍不住痛的时候说出来,但在我们看来,这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这也就是说在卜世仁、牛头、丹巴和那个神秘的老板之间,存在着一条猎杀、剥皮、摘绒再将羊绒销往境外的黑线。而在这条黑线上,卜世仁只不过是一个最低等的小角色而已,他处在盗猎链的最末端,但只要顺着这个末端摸上去,就有可能把那个老板揪出来。

“你们看,那是不是大个子?”许小乐忽然惊叫了一声,招呼我们快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群野牦牛正在向我们这边慢慢地走过来。这群野牦牛有十来头,算是个不小的队伍,站在前面的那只雄壮的野牦牛头上断了一根角。光从外形和样貌上来看,所有野牦牛长的都是一个样,但是那断了的一根角却无法让我忘记。真的是大个子啊!我冲野牦牛群跑近几步,大声喊:“大个子!大个子!”

周青立即提醒我,说:“野牦牛的野性比较大,还是不要轻易去招惹,你这样大声叫,野牦牛极有可能会认为你这是在向它们挑衅。”

大个子一直在盯着我们看,它看见我冲到前面在喊它,似乎也有点儿激动,大概是认出我来了,但它是只动物,我无法看清它脸上的表情,就只见那群野牦牛忽然加快了速度,向我们狂奔过来。

何涛有过一次被野牦牛顶了屁股的经历,直到现在一见野牦牛,他还有点儿胆战心惊的。别说他有点儿怕,当我们看见这群野牦牛冲我们狂奔而来的时候,心里也是怕极了。它们粗壮有力的四蹄把黄土踢飞到半空,蹄声有如奔雷,卷着滚滚黄尘迎面而来。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纷纷往后撤退,卜世仁更是吓得直接就跳进了驾驶室里,砰的一声关紧了卡车车门。

大个子带着它的野牦牛队伍冲到我们面前便停住了脚步,它们鼻孔中喷着热浪,都用前蹄刨着地上的黄土。我喊了一声“大个子”,它竟然还认得我们。它屁股上的伤似乎完全好了,身体也更显得健壮。它从队伍前头走过来,还是像以前那样用宽大的嘴巴拱我的头,还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脸。

大家见野牦牛群并没有发野,没有拱翻我们的车,大个子表现得也十分友好,就走了出来。许小乐打趣我,说:“肖兵在搞人畜恋,我跟你说,这可有点儿不人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