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帅一脸的不耐烦,顺水推舟摆出一副有钱人的架势,冲老板娘喊:“少啰唆,叫你们家男人出来说话!”

老板娘被马帅抢白了一顿,但因为我们是送钱上门的客人,她忍着气不好发作,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讪讪地去喊她男人出来。周青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从桌子下面踢了我和马帅一脚,咬着牙,冲我们俩捏了捏拳头。没想到周青的力气还真不小,踢得我小腿骨都在痛,我小声说:“我是比你们俩年纪小啊,我又没说错……”

周青还想踢我,一阵狂野的狗叫声在后门口响了起来。门帘还没挑起来,就见一只长相粗暴的大狗从帘子后面挤了进来,一进门,看见我们,就先是一顿嚎叫。这不像是狗,有点儿像獒,毛色灰黑间杂,脑袋挺大,但它没有獒的气质,最多只能算是只藏狗,或者是一般獒与普通土狗的杂交后代,与我记忆中的大黑简直没法相比。大黑是凤凰,这只不獒不狗的杂种只能算是没见过世面的土鸡。

我与大黑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早已经被大黑的高贵气质和刚猛气势所影响,也可能我的身体上还隐隐散发着大黑的气味,我大声吼了一嗓子:“过来!”(注:我与大黑的故事请参见本人拙著《藏獒笔记》。)

那条狗猛然间被我吼了一下,愣住了。可能正应了那句“恃强凌弱”的话,那条狗一见有人强硬起来,竟被吓了一跳,它往后缩了一步,看了我们两眼。我一跺脚,冲它大喊:“叫你过来!”狗被我的气势镇住,乖乖地走过来,在我身边停下,垂着头,不敢吭声,只是不停地摇晃着尾巴向我们示好。我从盘子里挑了块骨头扔到地上,那狗咬起来,叼着走到一边去,趴在地上啃那根骨头,还不时讨好地抬头看看我。

忽然,一个胖子从帘子后面走了进来,因为脸长得圆,所以看起来是笑呵呵的。他和我们打着招呼,说:“贵人就是不一样,狗见了都要摇尾巴。”我站起来,和老板套近乎,一边拍着他的肩,叫他一起坐下来喝两杯,一边亲切地喊他“刘大哥”。老板被我们搞得莫名其妙,解释说:“我是姓刘,叫刘季,可不是你们的大哥,我也不认识你们,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马帅笑呵呵地递过一杯酒去,刘季不肯喝,拿着酒杯有些犹豫不决。我热情地搂住他那胖滚滚的肩,笑着说:“老刘,你不记得了?丹巴就没跟你提起过我们?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哈哈!”

刘季愣了一下,脸色一变,神情猛地就紧张了起来,犹疑地看着我们几个。为了减少他的疑虑,周青也举起杯来劝酒,说:“刘老板,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去年我们来过一次,还做了笔大生意,在你这儿吃的饭,这么快就忘了啊?”我没想到,看似柔弱的周青在这样的场面竟应付得游刃有余,她不但胆大,还有急智,当初我还真是小看了她。

生意忙的时候,刘季很少到楼面上来,总是在厨房里帮忙,所以不记得客人很正常。至于“生意”,对于心里有鬼的刘季来说,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不敢明问。几杯酒下肚,我们聊了些闲话,和他说一些编造的生意上的故事,不知刘季是不是在装腔作势地附和我们,看上去竟像是信以为真,我们也就借势继续和他往下编。

周青故意打量了四周几眼,说:“刘老板,你这饭馆子可也够旧的了啊!什么时候也装修装修?”刘季就说没钱,现在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周青故意伸筷子碰了碰马帅的手,说:“回去跟你姐说说,给刘老板贷点儿款,利息算低点儿,分期还款,时间长点儿,让刘老板把这铺子装修装修,怎么说,刘老板跟咱们也算是朋友的朋友嘛!”

刘季还是有点儿糊涂,问我们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装出一副直截了当的样子,跟他说:“老刘,实不相瞒,咱们这次来这儿是来找丹巴的。那小子三天两头在外面跑,就是兄弟要找他也不容易,听说前两天丹巴回来过一趟,在你这儿不?快叫那小子出来,哥们儿找他有急事!”

刘季脸色突然一变,又盯着我们看了几眼,仔细打量。他不相信我们说的话,但又听我们说有亲戚是开银行的,手里很有钱,就有点儿将信将疑。他脸色慢慢地缓和下来,说:“丹巴前段时间回来过一次,约了几个朋友在这儿吃了顿饭,吃完就走了,连饭钱都没付,说是等他回来再结账。那小子穷得很,竟然也认识你们这些有钱人!”

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了让刘季彻底地相信我们,还没等我开口,周青就问:“丹巴他们吃了多少钱?我替他付。”想起“暴风”最近的经费也有些紧张,我在心里擦了把汗,心想:周青你倒大方,万一这姓刘的胖子宰你可怎么办?想归想,但我还是挺佩服她这种豪气干云的气质,这不是一般的女人能做到的事。

刘季巴不得有人肯替丹巴付钱,急忙说:“一二十个人,吃了一千八百多块,看你这姑娘这么大方,咱们也算是有缘,零头算啦!就一千八好了。”

我有点儿心痛,马帅也咬着牙,“暴风”现在的资金运转已经出现了问题。一千八百元钱在可可西里可以买很多吃的东西,说不定在紧要关头,那些东西就是最后的救命粮,现在却要白白地送给那个姓刘的胖子。

周青虽然最近也在为资金的事情发愁,此时却没有表露出有丝毫的心痛,她毫不犹豫地掏出两千块钱,爽快地说:“一起付了。对了,丹巴走多长时间了?我们总不能在这儿干等他。”

见了钱,刘季眉开眼笑地接过来,一边用手指舔着口水仔细地数,一边笑呵呵地说:“那哪儿知道?那小子天天神出鬼没的,走了很久啦!最近几个月估计不会回来了,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消失很长时间……妈的,那个兔崽子每次来都说自己怎么怎么有钱,可次次都欠老子的账,每次都一抹屁股赖个干净……前几天来的时候还要跟我借钱买汽油呢!我没给他,妈的……”

刘季的话里漏洞百出,一会儿说丹巴走了很久了,一会儿又说前几天还来过,跟他借钱买汽油,我们都不大相信他的话,但有一点基本上可以确定,那就是,丹巴有可能已经领着盗猎者的队伍进了山。“那好吧!我们也不能在这儿干等,先走了,回头丹巴要是回来了,你跟他说,有朋友来找过他,叫他多留点儿心,别光忙活着生意,把哥们儿都给忘了!”我们几个装出和丹巴确实很相熟的样子和刘季告别。

走出老远,从吉普车的倒后镜里望过去,看见刘季的老婆站在饭馆门口,正伸长了脖子,往我们这边看,那条不伦不类的狗跟在她身后讨好地摇着尾巴。

十一、初遇盗猎者

丹巴很滑头,像条泥鳅,他不会在一个地方待上超过两天的时间。听孔仕林说,丹巴曾经因为贩卖羊皮,栽过一次,被警察抓住了,后来不知怎么找了个替罪羊,又逃了出来。从那以后,他就精得跟猴似的,就是平时和他做生意的人,也很难轻易见到他。

回去的路上,周青一直在想心事,我们都没说话。看着车轮辗过黄土,风沙在车身的两边起舞,我想:快到5月底了,丹巴可能已经跟着打藏羚羊的大队伍进了山,就是不知道窝在哪个山头后面,要想抓住丹巴,我们就必须进山。

可可西里的天气瞬息万变,我们的车子刚开进可可西里,天色忽然就变了,本来还是晴空万里,眨眼就成了乌云压顶,狂风卷着沙土朝我们的车头猛扑过来,用力地拍打着。马帅正开着车,忽然说:“瞧,下雪了。”

一片雪花落下来,黏在吉普车的挡风玻璃上,我没吭声,周青的眉头也皱得紧紧的。我们都有心事,特别是周青,听何涛说,前两天周青用海事卫星电话联系了她父亲,电话挂断的时候,她差点儿就要哭了。

女人再坚强,也只不过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能留在可可西里这么长时间,做一名完全自费的志愿者,承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压力,已经很不简单。我们都很佩服她,从心底里佩服。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猜测周青的父亲一定是遇上了大麻烦,要周青回去,但周青不肯。她离不开可可西里,也离不开那些需要她救助的藏羚羊,就算是资金紧张,她也要撑到弹尽粮绝的最后一刻。

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回到驻地,这时的雪已经停了,天空中的太阳短暂地探了一会儿头,几分钟之后又躲进了浓浓的乌云后面。地皮还没晒暖,一下子又狂风大作,狂沙卷着阴云从远处的地平线铺天盖地地压过来。

这个时候的藏羚羊差不多正在集群,从各个不同的居住地往北方苦寒之地的湖畔迁移,小队的藏羚羊群会自动编入大群的队伍,它们一直往北走,藏羚羊队伍会越聚越大,最多的时候会形成几千只甚至上万只的大队伍,那正是盗猎者开枪动手的“黄金时机”。

从资金、弹药和人手等各方面进行考虑后,我们决定:就地等候第一批藏羚羊到来,跟在藏羚羊的迁移队伍后面一路北上,然后在太阳湖畔搭建帐篷,等候母藏羚羊生产,最后随着藏羚羊母子一同南回。

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在五六月份,藏羚羊雌雄分群,母藏羚羊在6月份开始向北方湖畔迁移,差不多7月底才开始回迁,一来一回就要两三个月的时间,我们的供给足够用吗?”周青说:“先带足所有的物品,不管是吃的、住的、用的,都全部带上,留下木萨父女看守营地,其余人全部北行。这些物资足够我们所有人一个月的用度,不够时,再到最近的镇子上购买,现在只能计划这么多,其余的事情,到时再说吧。”

的确,在可可西里这片天不由人的地方,人类仿佛成了恶劣天气手中的玩偶,很多事情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计划永远也赶不上变化。天气恶劣,生存环境恶劣,薄弱的人力也无法回天,再加上资金紧张的原因,我们只能暂时如此。

这几天,吴凯和何涛一直在整理东西,杨钦把每辆车都仔仔细细地检修了一遍,做足了保养工作。周青又联系购买了一批弹药,虽然资金已经开始出现问题,但别的都可以省,唯独弹药不能省,没有弹药,我们就没法与凶狠的盗猎者对抗,甚至还会把命给搭进去。

马帅这几天加夜班,完成了出发前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也是他最得意的一部作品,是一对藏羚羊夫妇带着一只小藏羚羊的石雕。那是他用刻刀一点儿一点儿雕磨成的,做工很细腻。就为了这部作品,马帅手心上的茧子都被磨破了。这部作品实在太精美了,栩栩如生,我以为马帅要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谁知他却送给了阿依古丽。

阿依古丽开心地捧着藏羚羊石雕在营房前的空地上跳来跳去,还跑过去,搂着马帅的脖子,亲他的脸。事后,我问马帅,辛苦几个月的作品,就是为了要送给阿依古丽?没想着自己珍藏,以后回去了好留个纪念?

看见马帅会心地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牙,说:“纪念已经都留在我的脑子里了,我雕这个,就是为了给阿依古丽圆一个梦。她说,她就是一只可可西里的小藏羚羊,她的爸爸还在,可她的妈妈却不见了,每次听她这样说,我都能看到她眼里的忧伤,一个孩子不应该有的忧伤……”

马帅叹了口气,沉思了一会儿,又说:“我不大会说话,也不爱说话,所以就想到给她雕这个东西,算是圆她一个梦吧……再说了,咱们以前是当兵的人,当兵的有当兵的血性,我来到可可西里,就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离开,也没想过要离开。虽然我没有出生在这里,但有一天,我可能会死在这里……我不会说话,大概,只有这个沉默的地方最适合我……”

虽然平时马帅的话很少,但却是一个感情细腻的男人。我听出他话里的沉重和决然,就打断了他的话,说:“我觉得你挺会说话的,只是心里太孤寂,不愿意把心事讲给战友听,只要把心敞开了,就算是哑巴,也会有他的语言……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像马帅这样沉默少言的人,一定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很上进,也很有能力,不能说他是恃才自傲,那样太伤队友的心,但我又无法更详细地去解释。我刚进部队那会儿,也是像他这样,到了后来,才慢慢地放开了心怀。

马帅忽然和我说:“肖兵,咱们的经费出问题了。昨晚我值班,听见周青给她爸打电话。她爸在英国的公司都被收购了,在中国的两家分公司也倒闭了。而且,她爸好像还惹上了官司,问周青能不能拿一部分钱过去……后来周青挂了电话,跑到车里躲起来哭……以前咱们再怎么困难绝望,周青都没有哭过……唉!”

我想起今天早上遇到周青的时候,她还微笑着和我说话,一点儿也没流露出伤心痛苦的样子,依然是一脸的坚毅和自信,让人觉得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不用我们为任何事操心。也可能,是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男人太后知后觉了,从来没有那份儿细腻的心思去体察周青的喜怒哀乐。我们都固执地认为自己才是拯救这片苦难之地的大英雄,从却来没想过,在“暴风”里最无私伟大的人其实是周青,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小女人,而是一种奉献精神的代名词,她奉献了自己的所有,直至最后一无所有。

我很是惭愧,想替周青分忧,觉得自己更应该去做些什么,问马帅:“不知道弹药的问题解决了没有?咱们这次还能不能北上?”我为北上的事情担心,自从来到了可可西里,我还没有一次真正地与盗猎者交过手,也没有真真切切地看到过一只藏羚羊,因此对北上充满了期待。

马帅不说话,拿上枪,对我说:“走,咱们开车出去逛逛,说不定能发现第一批集群的藏羚羊。”

杨钦刚检修完车子,正在擦洗车身,听说我和马帅要出去,就把车子让给我们,说:“别开太远,早点儿回来,省着点儿用油。”

说是出去巡山,其实我和马帅都只是为了散心。最近“暴风”里的每个人都像是有心事,原因不言而喻,但是又没有切实的解决办法,国家不提供任何资助,我们这些志愿者只能自生自灭。马帅的心情也微微有些低落,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把车开进了山里,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车子慢悠悠地开出了很远。

我看见远处的山坡上露出一些残破的建筑物,附近一些破烂的工具散落一地。满山坡上都是被挖开的坑,一个连着一个,就像是一个鲜绿的苹果,上面被虫子蛀满了虫眼。一些损坏的手扶拖拉机倒在地上,还有一辆坏了的吉普车,支离破碎,看样子被风尘拍打了许多年。到处是一副残败的景象。

没等我问,马帅就告诉我:“这里以前是淘金的人挖金的地方,开始进山的人只能买手扶拖拉机进山,后来都先进了,也学聪明了,就开着吉普车进山。撤走的时候,就留下了这些垃圾,再往里面去,还要多。我们每次巡山的时候,都会带一些垃圾回去,等去镇上的时候,再顺便处理掉……这次不行了,可能最近几天就要北上了。”

马帅又把车子开进去一点儿,我看见两边的山体被挖得残缺不全,到处是坑坑洞洞,本来就长势不旺的草甸上露出一个连一个的黄土坑,让人看得揪心。还有淘金者遗留下的大批生产垃圾和生活垃圾,更增加了污染的严重性。生态植被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可可西里的气候也会变得进一步恶劣,而气候变坏了,植被的生长就会更加缓慢,甚至还来不及长大就会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