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爱】是等同于【奇迹】的词。

天空蓝得发虚。闭上眼就是一片海。

潮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海平面往下数英尺、数十英尺、数百英尺,黑暗越来越浓烈,密不透光的含混世界,一切喧嚣终于消融在平静里。

睁眼后横亘在课桌上的光的通路,悬浮的尘埃缓慢漂移。每一次呼吸都是叹息。

“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来,上课就知道睡觉,你到底要不要学了?”

呼吸。

“上次小测的考卷为什么不叫家长签名?不签名可以,你考过平均分哪!”

呼吸。

“你说话啊!哑了啊?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听到没?”

呼吸。

“你不说话是吧?你出去。现在就去外面站着去!”

所有同学都回过头,教室里安静得可怕。

单影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径直往后门的方向走去,校裙却意外被课桌下面的钉子钩住。感觉到阻力的女生并没有停下来或者放慢脚步。尖锐的铁钉扯断布料发出怪异的撕裂声。桌子被拖出一段距离,最后,失去重心轰然倒地。

拉住门把手的瞬间,单影朝讲台瞥了一眼。被气得肚子鼓动起伏的老师像只青蛙。

嗒——嗒——

女生短小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消失在虚掩的门外。

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吗?

单影忍不住想笑。

明明骂人的是他,却委屈恼怒到这地步。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句,听得耳朵生茧,最后总是抱着眼不见为净的心理逃避。

数学老师,脾气很差。

外套口袋里手机短促地震动了两下。单影顺势倚靠在草坪的斜坡上掏出手机打开新讯息。

来自:韩迦绫

从今天开始我要和顾鸢一起回家,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单影从头顶茂密的树叶缝隙间看来回游弋的铅云,过了约有十分钟,才在屏幕上拼出“好”按下发送键。

又高又帅又学业优的男生,顾鸢,在这所坟场一样荒芜的市重点中学珍稀得像熊猫,想来自己也没有理由不喜欢。

女朋友换来换去,先是夏秋,现在又是韩迦绫,都是年级里一等一的美女加才女。

如果把现在心里这种苦涩感的由来归咎于失恋,那简直自不量力到可笑。

虽然高二刚开始调换了座位,顾鸢目前就坐在和自己相隔一条走廊的地方。但是从来没有说过话,单影敢肯定自己在对方眼里就是个透明人。即使他正在和自己唯一的朋友韩迦绫交往,交谈的局面也从未被打开。

本来就没什么交集,再加上自从进入秋天,男生就开始变得很少露面,常常毫无理由地翘课,好几天都看不到一眼。这种熟识程度的前提下,他和女友关系怎样更进一步发展又关自己什么事呢。

原本不该属于这里、不开朗、不快乐、不阳光、不温暖的独立个体,被迫出现在这个与自己毫无交集的世界里,然后理所应当地得到被每个人无视或嫌弃的结局。

说到底,这个学校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和单影无关。

成绩差这类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吧。

以自己的水平本来就只有考普通高中的能力,可是爸妈却执拗地相信她只是中考意外失利,非要花五万块钱把女儿硬塞进市重点来垫底。

他们现在也可以自欺欺人地对饭局上的朋友骄傲地说:“我们家单影在阳明中学念高中啊。”

那么两年后呢?又要用多少钱把女儿塞进哪个大学?

单影有时想,他们真是一对无聊的父母。但是转念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未来不用自己操心,飘到哪儿算哪儿。

不过,偏偏这种除了钱什么都不懂付出的父母,还对儿女有无以复加的期望值。

这几天放学后特别留心,才发现根本没有火烧云之类的美丽景象出现。

公交车堵在杨高路口,整个车厢里充斥着人的汗酸味。烦恼透顶的当下,好像谁拉灭了白炽灯,“啪”的一声,光源就干脆地消失了。

“吃饭的时候发什么呆啦!”妈妈敲着瓷碗边沿把单影的魂揪回来。

随着光源的消失,日光下那仅有的一点云淡风清也被云层埋葬了。

再没有躺在草地上看见的澄澈天空。

或者光线在水泥地面描画出的疏浅树影。

一下子被打回原形,跌进喧嚣嘈杂的噪音筒里,四周都被堵了出路。

“像你这样磨磨蹭蹭浪费时间怎么可能有好成绩?好久都没听你说有考试了,最近没有吗?”

单影咬着筷子摇头。

“反正期中考试你也就考成那样,我以后都不想去开家长会了,开什么开?去了就是被老师骂!你没自尊心不要紧,别连累我一起丢脸。全班总共54个人你考45名。你这样下去怎么办啊你?你自己都不紧张的啊?……”喋喋不休起来。

女生不做声,埋头往嘴里扒白饭。

说到最激动时,妈妈直接伸过手来戳她太阳穴,“你听到没有?唉哟,真是气死人,跟你说话像对墙哈气一样!”

“听到了。”女生闷声答,还是不抬头。

爸爸把碗一扔,“烦死了,每天都唠叨这些,养个小孩这么烦人还不如掐死重生。”

妈妈立刻调转火力点,“要生你自己去生!每天就知道出去应酬喝酒,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几天在家里,你什么时候管过小孩啊?还嫌我烦?”

“我不出去赚钱谁来养你们?好笑了,就像你管了她好多一样?我还不知道你?你每天少打两个小时麻将她也不会这么差!”

“噢!好的就没功劳,她读书差就全怪我?她爹没死好吧!”

……

没有休止的,噪音。

单影把头搁在座椅靠背上仰起脸盯着天花板,纯然一色的白,有个不和谐的黑点。单影从初二开始就有两百度近视,但是父母不知道,从来也没给她配过眼镜,以致朦朦胧胧懵懵懂懂地生活至今,很少体会到不便。

单影眯起眼,看不清黑点是什么。客厅的电视突然从连续剧对白变成了广告声,女生正襟危坐,用手按掉电脑屏幕按钮的同时用脚在桌下关掉了音箱开关。

过了大概半分钟,妈妈果然推门进来,搁下装着热牛奶的玻璃杯,不想走得太急,在单影身后又晃了晃,欲盖弥彰地从书架上随便抽了本书带上门出去了。

天知道她已经多少年没看过书。也只有在爸爸偶尔回家的日子她才会老老实实守着电视而与麻将绝缘。

音箱里重新流泻出缓慢的弦音。

单影再仰头看,天花板上的黑点已经不见了。

很快,身边出现了一只扰人的蛾子,绕着桌角椅子腿转了好几圈,又继续亢奋地在房间里画着各种线条舞来舞去。

单影观察了它一会儿,抓起桌上的玻璃杯一口气把牛奶灌下肚去,等飞蛾玩够了停在桌面上,女生瞅准时机把空杯子反扣下去。

飞蛾受惊,腾空而起。

女生把腿蜷起来,抱着膝,一动不动地看着它四处碰壁。

外面也是冰冷的天地冰冷的空气,让你在这里避一避。

让你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