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时间无声无息过去,安慕遥站在落地窗前,静静俯瞰着城市的一隅,从昨晚开始就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站立着,从黑夜到天明。不接电话,不见客人,禁止了任何人的打扰。直到高逸和JIM在门外大吼,才让他开了门。

两个人不怎么连贯的陈述,让他一贯镇定的脸上显出了少有的慌乱。

“你再给我说一遍!”

“ANN,你冷静点。”

在安慕遥回头的那一刹那,一脸憔悴,满面的愁容愣是让高逸惊得皱起了眉,还没等他定下心重新复述一遍,安慕遥已经跨步走了上来。

“漫漫在哪里?!”

“H镇。”JIM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我要听到她的声音!”见两个人未有反应,他又大吼了一声,“Now!”

“ANN,你听我说,乔昕刚打来电话,虽然农舍倒了,但还不确定LYN是不是在里面……”

高逸的话未落,安慕遥就神色巨变,脑袋一片空白,修长的手指不自觉颤抖起来,深沉的眸子似失焦似的呆滞了片刻,泛起了湿意。或许是因为长时间的站立,身体仿佛失去了支点,有些力不从心地要朝某个方向倒去,从未有过的失神无助,而就在下一秒他便抓起车钥匙已经疯了似地破门而出,把他们后面的话都隔在里面。

“ANN,你不要乱来!”

车在空旷的高速,脱离轨道似地向H镇狂飙,紧握着方向盘,青筋突起,骨节泛白。他绝对不允许她再次从他的生命力消失一次!绝对不允许!

进入了H市的地界,冰冷的风在耳边呼啸,浓重的黑暗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他团团包住。空旷旷的高速没有几辆车,更显得凄凉。路中央横陈着不少被风吹开的枝桠垃圾,阻挡着去路,不得不减下车速。他用力握着方向盘,还是感觉车无法直线行进。又是五年前那种失重的感觉,失去,失去……

沈漫琳上了高速才记起该给乔昕打个电话,这才发现手机落在农舍的房间。

她向出租司机借了手机拨去,对方是有喜有悲地哭骂着她,伴随着周遭嘈杂的声音,她听得有些艰难。但还是在信号断断续续中,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师傅,麻烦您开下广播。”

广播传来的是H镇大雨导致小山坡冲塌盖住农舍的信息,她出来的时候确实是大雨倾盆,却怎么都不会料到那么严重。

她重新将手机放到耳中,对方传来的字字句句,却让她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手机瞬间滑落了下来。出租车司机听到响动,也从后视镜看到她已是一脸苍白,不禁关切地问道:

“你没事吧?”

“师傅,麻烦你赶紧掉头,我要回去。”她这才回过神来,几乎整个人都趴向驾驶座的后背,苦苦哀求着。

“怎么回啊那么大的雨,你刚也听到了。H镇泥石流,路都被封了。”

“师傅,我求求你,我给你双倍,不,十倍也成,我求你送我回去。”她一边哀求着司机一边泪流不止。安慕遥,这个笨蛋,为什么还要管她,为什么。

司机师傅回头看到她哭成这样,一时心软,发了善心,方向盘狠力一打改了方向,重新送她到H镇的下高速路口,警察已经开始封路阻止车辆进入。

沈漫琳谢过他,跑出车飞快地冲了过去,被警察拦下,无论如何解释都不给放行,无奈之下,她只能趁乱从跨栏的横行道处钻了过去。或许已经紧急忙碌地顾不上她,或许是雨势实在太大,能见度不高,倒没有人在后面追她。

整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辨不清方向,她用力地向前奔跑着,乔昕的话还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安慕遥出了车祸却刚已经在那个倒塌的民舍疯狂地找了大半个小时,不停的在救人,不停在流血,危险还没有解除,谁劝他都不相信。此时此刻,她完全失去了某种镇定,只有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到他的身边,就算跑着也要赶过去,就算死了都要在一起。

一路上,在好心村民的指点下,她才踉踉跄跄地接近了目的地。黑压压的人群里她依旧找不到熟悉的面孔,她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在乱石中一不留神滑了下去,狠狠崴了脚。她咬咬牙双手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面搜索着,大喊着他的名字……心里只有一种信念在支撑着她,赶紧找到安慕遥……

沈漫琳最后的知觉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安慕遥在她的眼前倒了下去,满目的血色几乎将她生生凌迟,听到了自己的心碎裂的声音。

“我求求你,你恨我,报复我就好,让我疼,让我受伤,让我死,都好,不要不理我,我求你,醒过来啊……”

医生劝了很久,病人只是一时昏迷熟睡而已,没有那么严重,但她还是在身边寸步不离。他是在她怀里倒下去的,她必须要看着他醒过来。

安慕遥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高逸焦急而又明显是松了口气的表情,可他在昏睡中明明听到的全是沈漫琳的喃喃自语和哭泣声,难道又是幻觉?脑袋疼得他倒吸了口气。

“你终于醒了,还真是做了回英雄啊。”见他撑着要起来,高逸拿了个枕头塞进他的脑后,微微将床摇高了点,“你把所有人真是吓的不轻。LYN在这里不吃不喝守了几天几夜,刚被许墨强迫拉去输营养液……”

原来不是他的错觉,一直都是她在身边。

“她,怎么样了?”强压住内心的情绪,挣扎着坐起来又重新躺了回去,故作平静地跟高逸交代着事情,“公司那里还是封锁下消息吧。”

“别装了,她没事,只是太疲倦了,又淋了雨发烧,跑过来的时候又崴了脚。”

高逸面无表情地说着她的伤势,安慕遥看着他的眼里有了点怒意。“这样算是没事?还让她在我这里耗了那么长时间?”

“你们俩真是一个德行。你要不信自己过去看看……”

“对了,LINDA呢?你没有告诉她这个消息吧?”

“我还没那么傻。不过就你这样的身份摆在那里,再说这次你丫那么没命地抢镜,难保她不知道。”

“我要你这个总监是干什么用的?”安慕遥瞪了他一眼,但显然没有了往日的威严。

“帮你擦屁股的!”高逸恨恨道,“这事那么大没法全瞒着,该堵的我都会堵住。”

他重重舒了口气,在高逸离开病房后,顾不上身上的伤,拔掉点滴,穿着病号服就急急地奔向沈漫琳的病房。听到她平安的消息还不够,他要亲自去确认。

门虚掩着,她就静静地躺着,呼吸有些沉重不稳,眉心始终微聚,整个人都无意识地晃动着,睡得并不安稳。

他倾着身子坐在床沿,温热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

“你痛了吗?是不是看着心爱的人离去,比自己死去还要痛苦呢?你能体会我五年前的心情吗?”

熟悉无比的声音,沉稳有力。他握着她冰凉的手贴向自己的脸颊,睡着的人像是得到了某种安抚,才渐渐安稳下来。

“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呢?五年,我每天都在数着日子等你回来……”

声音越来越陷入低哑,一字一句都咬得非常吃力,带着无比的隐忍。

“漫漫,我收回之前所有伤害你的那些气话,我不再逼你了,只要你感觉到幸福……”

“至少我们可以做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不要刻意推开我,不要拒绝我的关心,好不好……”

这样低声下气的请求,怕是会吵醒她,声音很轻,但手上加重的力度和字字句句却足以撞进她的心底,疼痛不已。

他的脑袋,手,身体都叫嚣着疼痛,可怎么都比不上他的心疼。

他艰难地移动身体,坐上床沿,靠近她,俯身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睡颜,一颗泪毫无防备地落下,滴在她的脸庞,然后慢慢滑落,无声无息地渗入到她的皮肤里,就像流进她的心里,酸涩不已。她紧闭的双睫微微颤了颤。

乔昕说,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口中反复念的就是安慕遥的名字。许墨曾说过,人在最脆弱的时候的反应是最真实的,最发自内心的。其实她自己都忘了离开的理由,无关恨,无关信任,伤害只不过给自己那么多年独自悲伤的一个理由。

微风轻拂起窗帘,携带着特属于他的气息萦绕在她的周围,让人无比安心。

他质问她是否能体会到他的痛苦的时候,她心疼的厉害,她当然知道那种疼痛,她怎么会不知道。她原以为如果没有他是一个洞,那么总会有个人把这个洞重新填满,从来都不知道这个洞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填补。最后她靠着曾经的回忆和对他的思念,才支撑着苟活了下来,只要一想到他就在身边,想象着再回到他身边,回到那个温暖的怀抱,所有的疼痛都会削减几分。

她想坐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向他,抱住他,告诉他那么多年的委屈,但最终还是双手死死拽住了被单,紧紧握起又放松,拽出了团团褶皱来。

生死面前,一切理由和顾虑都是虚无的,在奔向他的那一刻,她知道,这一辈子,生命中,只有一个他。他们的路还很长很长……

许墨站在门外许久,也看着他们许久,最后,默默地将门合上,一转身背抵着门板,揉了揉涩涩疼痛的双眼,掏出了多年未碰的烟来。

“许医生你知法犯法哦,这里可是禁烟区。”一个年轻的小护士指了指禁烟标志。

“对不起。”他讪讪地将烟放了回去,回身拉住了那个正准备推门而入的小护士,“你去哪里?”

“到吃药时间了,我去……”

“推迟半个小时吧,过会我过去取。”

小护士似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笑得一脸灿烂,慢悠悠地离开了他的视线。

许墨意味深长了看了眼严实的病房门,似乎能将里面的一切尽收于眼底,灼伤了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