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山仙境

时入六月,天气已渐渐炎热。虽是一路北行,却丝毫感不到什么温差的变化。北方的夏季缺雨少水,比起阴雨连绵的南方水乡,反而越发让人感到几分燥热难忍。

马车一路急行,颠簸了近两个月,终于临近了都城建安。

常时间的颠簸行程加上严闷酷热的天气真是叫人苦不堪言!沿途的风光景致也早已没了兴致欣赏。好在一路尚能与王景宣棋盘对弈、畅谈古今。让我不禁反是有些庆幸起这一路上有他同行,倒是减缓了不少旅途的单调与枯燥。

“这一局是你赢了,”王景宣将手中的白子丢回棋匣,笑着认输道,“沐秋的棋艺可是越发精进了。”

自那晚的对弈后,这人便以切磋棋艺为由堂而皇之地挤坐进了车厢里。还好我为了路途舒适将马车改造的格外宽敞些,倒也不会因多他一人而显得太过拥挤。

我拿起手边的茶盏一饮而尽,懒懒地靠回车壁,回道,“侥幸而已,论棋力我依然比不得景宣兄。”

不是自己谦虚,这一路行来与王景宣也下了大小棋局无数,自己能赢的不过十之二三。在遇到这人之前,自己还从未曾在棋局上败的这么惨过。

“呵,沐秋也不必妄自菲薄,能让我输的口服心服的人,迄今为止你还是第二个。”王景宣轻摇着手中折扇,唇角微挑。

“哦?有机会,倒是要会会璟瑄兄口中之人才好。”听他这么说,我倒真是对那个能让他亦心服口服的人生起了几分好奇。

“定然会有机会的。”王景宣似有所思地轻笑了一声,却也不再就此多言,一边漫不经心地收着桌上的棋坪,一边提起茶壶为我蓄了满盏,

接过茶盏,我不由侧目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小丫头。那个丫头,还真是没有半分的自觉啊。

说起来,自打王景宣上了马车,小桃这丫头便缩在了一角里不言也不动的。这沏茶倒水,擦桌端碗的事还都是我与王景宣自己动的手。看小丫头坐在那里一脸的不自在,毫无所觉的样子,想来若不是因为放心不下只我二人单独留在了这车内,一早便要跳出车厢外了。

有些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我探过身与王景宣一起将棋坪拾掇了起来。再探出头望了眼车窗外正当空的烈日,缩回身不由举茶又一口饮了个尽,几分无力地摊卧在了桌面上,“真是好热……”

此时正当晌午一天中最为燥热之时,即便躲在照不进烈阳的车厢内,却依是感到闷热难忍。

王景宣亦掀帘向外望了一眼,回过头却是对我笑道:“以这个速度,傍晚之前定是可赶到城中了。现在正是烈日当空,不如便先寻了一处清凉之地暂歇上片刻。”

“嗯……也好。”既然今天是定能赶到了,也就不必在急于一时了。想必庄实与冷玄在车外顶着烈日赶路,更是辛苦,能错开这正午最热的时段小歇片刻是最好不过了。

王景宣笑了笑,再次将我的茶盏中蓄满了水后,竟起身径自走出了厢外。我微怔了怔,待挪到门旁探头看去,却见他已翻身坐在了车辕另一旁,并从庄实手里接过缰绳,竟是亲自驾起了马车。

马车一路却是被王景宣直赶入了斜右方岔开的一条林荫小道。这条小道路面多有坎坷不平,看的出平时行走的人定然不多。道路也不甚宽广,但好在尚可容了一辆马车通过。

也不知,他这是欲将车赶去了哪里?虽心下疑惑,我却也未出口多问,蔫蔫地直倚着桌沿一边喝着茶水一边不停地摇着扇子,只等着马车停下,自然尽解所惑。

就这样沿着小道走了约有半刻的功夫,马车这方渐渐停了下来。我掀起门帘径自跳下车来,待抬头环顾四周,却方发现此地竟是一座矮山脚下。

“沐秋可有兴致同我上山一游?”王景宣亦翻身下了马车。他走到我身前,手中扇柄轻点了点身侧的山石,挑眉问向我道。

我抬头仔细环望了一眼身前的小山,只觉那漫山的葱翠、悠悠绿意直逼眼帘,不禁几分心痒意动。

这一路上只顾着急行赶路,沿途都没有顾得什么风景山水,既然此刻有如此美景在前,又怎能就此错过了。而且这山看去不高,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小山丘。且山势平缓,应该很容易攀爬的,倒也不会误了进城。想到此,不由当下点头笑道,“自是最好不过了。我这就快僵直的腰腿,也是时候松动一下了。”

王景宣吩咐了几人在山脚树荫下歇息,连冷玄亦没让了跟随,便带着我沿了一条蜿蜒草径向山上步行了去。

这一路,山道虽不陡峭却也很是狭窄崎岖。许是很少有人行走的缘故吧,路面杂草茂盛,与两旁的草木相衔,很难辨别了路途。好在王景宣似很熟悉了这里,兜兜转转间却也没有丝毫迷了方向。我却是早已辨不得去路,只顾跟在他身后专注欣赏着途中山色。

放眼漫山的悠悠苍林、茵茵绿草,于悄寂秀美中透射着无尽的山野情韵。山风拂面清爽怡逸,草木松香娓娓而至。烈日透过繁密的林木枝叶滤洒下的点点光晕,也失了灼人的炙热,只留下暖暖熏然的惬意。我不禁陶醉于这纯然的葱郁蓊勃中,渐渐放缓了脚步。

“呵,沐秋这么快便已身醉其中了?”王景宣回头对我略有神秘地笑笑,“前面还有一番惊喜相待,沐秋你可要跟紧哦。”

在这林间山色中,他口中的惊喜想必定是一番怡人美景了。难道在这座少有人问津的小山中还有另一番更美的景色?我不禁睁大双眼望着他,“真的?”

见他含笑点头,我不由加快了步子紧跟在他后面,不时还出言几句催促着他快些。

沿着蜿蜒小径又兜转环行了小半刻,鼻端渐渐萦绕起阵阵浓郁的花香,耳畔也隐隐听到潺潺的流水声,让人不禁越发期待起前方的景色……

直到绕过一个急转的山弯,但觉眼前豁然一片眩目的红。我微闭了闭眼,骋目望去,只见前方平缓开阔的山坡上绵延林立着无数烈火般盛开的花树,盈盈簇簇、漫坡绽放。如火霞云浪,在阳光的映射下**曳着灼灼耀目的虹光。

“好美……”我禁不住惊叹出声,快步奔进了林海间。

穿枝拂花,顺着流水传来的声音漫步而行,绕过几株林密的花树,方看到其间穿林而过的蜿蜒溪水。碧水澄澈,轻轻浅浅倒映着漫坡燃烧般的红。

我斜倚一株花树静立在溪水岸旁,抬头望着漫天旋舞纷飞的火焰花雨,听着四周清脆悦耳的莺莺鸟鸣,不禁深深迷醉其间。这里仿如便是我一直期待的林源花海了……

脑中随然地浮现出一首很喜欢的诗——

“山花照坞复烧溪,树树枝枝尽可迷。

野客未来枝畔立,流莺已向树边啼。

从容只是愁风起,眷恋常须向日西。

别有妖妍胜桃李,攀来折去亦成蹊。”

诗中的意境与眼前的景色交融相和,一时间我不由竟自痴了。

“好一句‘别有妖妍胜桃李,攀来折去亦成蹊。’”恍惚里,一道清朗的声音于耳畔扬起,令我一怔下,不由蓦然回过了神来。

侧头回望,只见王景宣席地坐在相邻的一株花树下,修长的四肢舒展从容,意态慵懒而随意。他背倚着树干,侧身微仰着头望向我,眼中笑意浓浓,却又带着点点兴味与探究,“想不到沐秋不但棋艺高超,在诗词上也有如此深的造诣。”

“景宣兄的称赞我可不敢当,这诗却不是我作的。”我不在意地笑笑,也撩起衣摆坐了下来,身体后仰放松地靠在树干上,“只是一次偶然听人吟过,觉得喜欢便记住了。想不到竟然有机会亲眼见到与诗中所绘如此相契的一番美景。”

“此诗此景的确相得益彰,”他收回凝在我眼中的视线转而环望四周,低低的复吟了一遍那首诗,声音低低沉沉,平仄悠然,自有着一股韵味透于其间。

静默了片刻,他复又望向我,含笑问道,“不知此诗是何人所作?如有机会,我到是想拜会一番。”

呵……怕是不可能有那机会了。

我暗撇了撇嘴,随口搪塞道,“嗯……我也是不知所作何人,想来是什么隐居的高士吧。”

“哦?如此看来是无缘一见了。”王景宣轻叹一声,似有遗憾地摇了摇头,却又不知想到什么,复又意有所指般望了我一眼,笑言道,“这天下间不知有多少才学之士或是结庐山野、隐居林泉,或是埋名市井、遁入黎庶。若想与之相识、相交,还颇需了几分运气与机缘。”

喂,我可当不起了你这种名头。

在心中暗自翻了个眼白,只装作没听出了他话中所指,我点头笑了笑,转着话题道,“真是想不到,在这样的荒郊之中竟还藏了如此美景。”

“呵,是啊。”王景宣倒也未再继续纠缠,只轻笑一声,随着我转过了话头道,“这座小山低矮寻常,又地处偏僻,很少有人会来这里寻赏景色。我也是十几年前一次偶然上山,才有幸见到这番美景。说起来,这里的景致十几年来都没什么变化。”他顿了顿话音,好似回想着什么。片刻后又轻朗一笑道,“我便知道,沐秋定然会喜欢这里。”

“当然。这般美丽的地方,想来任何人都会喜欢的吧?”十几年前便来过吗,难怪那么蜿蜒崎岖难以辨识的山路他走的这般熟悉通畅。

“却也不是人人都会欣赏了这份美丽,比起那些名川胜水,这里可是平凡了多。”

“哦?可是……我倒是觉得这种隐于平凡中的美更显了清韵。”我拾起几片飘落于身上的花瓣扬手将它们洒回空中,看着那点点随风飘**的红,呢喃轻道,“平凡之中自有其韵……”

“呵……看来,我带沐秋到这里果然是对的。”王景宣的唇角依然是漫不经心般淡淡轻扬的弧度,一双眼中却似浮涌着一抹深浓而似纯粹的笑意。

微微怔忪,我不由眨了眨眼,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望着眼前那一道似含了几许欣赏与相惜般的诚挚目光,我心中却似隐隐浮现起另一道有些模糊的影子——

‘平凡之中自有其韵’,依稀在记忆深处里,曾经有一个人也似那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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