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逢祥腕上微微用力,将匕首收回,若无其事的站好,反问:“十二郎好口才,咱家自愧不如,如今说得咱家心惊胆战的,这点儿不上台面的小心思,也不敢起了,未知十二郎打算如何对付咱家?”

“邱监说的这是什么话?”杜拂日含笑,“邱监手掌四十万神策军,如今河北并淄青四镇联军西进,这关中上上下下,皆望邱监可以兴王师中道阻之!如今邱监可谓手握天下之局,我又怎敢对付邱监?”

这话说的得理,按着如今的局势,便是邱逢祥当真杀了元秀公主,杜拂日心疼归心疼,杜氏为大局考虑,那是定然不肯在这眼节骨上得罪了邱逢祥的。问题是如今元秀公主无事,杜拂日当面,若是杀了邱逢祥,关中大乱,梦唐极有可能会倾覆,但以杜青棠之能,想要在乱世之中保全杜氏,至少他活着的时候是没有问题的——哪怕是对杜青棠畏之如虎恨之入骨的贺之方,若杜青棠愿意为他谋算,定然也是扫榻相迎!

邱逢祥听杜拂日语气和软,心中略定,知道杜氏比自己预料之中更加的重视梦唐,先前被杜拂日轻飘飘一句反问因而思绪万千、逐渐弱下去的气势顿时高涨起来,他冷笑着道:“十二郎莫非是要放过咱家不成?咱家若是脱了身,郎君怕就要换一位未婚妻子了。”

他也不管霍蔚在旁骤然变了脸色,淡淡的道,“说起来都怪河北那起子刺客好生歹毒,元秀公主生得这般国色天香,竟也丝毫不怜香惜玉,自东市回宫以来,虽然耿静斋已经竭尽全力,但是到底回天无术,生生的甍了去!原本新君将皇姑下降十二郎,也是为了早日安定民心,想是河北也是觑中了这一点,这才择了元秀公主行刺,说来说去,皆是公主红颜薄命,还望十二郎节哀,另选佳妇!”

元秀神色不变,淡淡的看向了杜拂日。

杜拂日依旧微微含了笑:“邱监方才所言,我于屏风之后,皆已听得清楚,论起来,阿煌是你之嫡亲骨肉,皆是自己家人,纵然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之事,彼此得知也是无妨,邱监何必如此介意?”

听他依旧是在示弱,邱逢祥心中暗喜,却更不容他阻拦,冷笑着道:“十二郎君若是不忍,还请早些离了这大明宫,此处毕竟是公主寝殿,十二郎君将来总是要再娶佳妇的,若是因此传出了什么不好的谣言——杜相这些日子操劳国事,已经十分辛苦,十二郎君又何必为他再添些麻烦?”

邱逢祥目中杀意不再掩饰,杜拂日却沉默了下去……

“慢着!”元秀忽然站起了身,邱逢祥转向了她,目光之中,说不出的讽刺:“怎么九娘你如今知道了?任凭你身份再怎么尊贵,这世上能够护你的人,到底没有几个能够护到最后的,霍蔚对你再忠心,也不过是陪你一起死,话又说了回来,那有能耐在此刻护住你的,比如薛娘子,不是早就死了,就是未必愿意拿命陪你,所谓金枝玉叶,也不过如此!”

元秀没有理会他的讥诮,沉声道:“我有一事不明!”

邱逢祥眯起眼,看着一旁低头似在思索的杜拂日笑着道:“咱家可不敢给阿家你解惑了,先前被你拖着说了一会的话,屏风后就转出了一个十二郎君,若是再与你说一会子,咱家怕是不知道会有什么出来的,上一回在上面阁子里,听说阿家赌气与十二郎闹着要焚宫自尽,幸被十二郎阻了——阿家素来是个刚烈不怕死的,怎么这会子真正死字到了眼前就畏惧了不成?薛娘子教导你的皇家气度何在?”

“既然是要我去见母后并先帝还有外祖,那么该告诉他们的话总该叫我带了去罢?”元秀冷静的道,“说起来当年郭家之事,皆因一人引起!那便是长生子,这一回我答允了杜青棠在东市演遇刺之事,亦是为了试探长生子与魏州之关系!寻出当年他惹出这么一番事来的目的何在,你既然能够身在长安深宫之中,却叫他将魏州贺之方的独子都哄到了长安来,足见交情之深!你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当年他又为何在得了推.背.图之前二象后立刻奔魏,以至于为郭家招来大祸?!”

“你问这个?”邱逢祥面上讥诮之意渐渐隐去,他看向了一旁的杜拂日,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想知道也可以,不过此事不可叫杜氏知道——因你之举,如今我与长生子之间的联系已经难以隐瞒,已有坏我大事的趋势,这个秘密,更不能叫杜氏知道了!”

元秀淡淡道:“十二郎若是离开,你也不必为我解惑了,只管杀了我,叫我做个糊涂鬼?”

“阿家一心一意的留着十二郎下来做你的护卫,这打算是没有错的,只是十二郎当真愿意么?”邱逢祥似笑非笑的反问。

一时间,室中三人,元秀与霍蔚,并邱逢祥都看住了杜拂日。

杜拂日淡然一笑,起身向外走去,邱逢祥嘴角露出讥诮的笑,摇着头道:“方才说你聪慧,实在是咱家看走了眼!当年,文华太后都知道杜青棠不可靠,如今阿家还要将指望放在了杜家人的身上么?昔日杜氏昆仲为了实现自己匡扶明主、重整河山的夙愿,杜丹棘是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管了,最终死在了王太清手中!而后来,杜青棠主政,第一件事不是别的,就是先排除异己!有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杜丹棘的儿子,岂是一味儿女情长之人?如今阿家你死,不过是小节,而我死,则为大局!当年杜青棠明知道郭氏之冤,却还是支持宪宗皇帝赶尽杀绝!足见他这贤相的为人!在杜氏的眼里,只有大局,没有尊卑之别,你贵为公主又如何……”

说到此处,他忽然一脸惊愕的低下了头——一截雪亮的锋刃,自他胸口穿出!

渐渐倒下邱逢祥露出身后执刃的杜拂日,他面色平静,淡淡的道:“我避开了你的心脏,你死不了,放心!”

“燕侠之徒,居然是背后偷袭之人?!”邱逢祥欲要大呼,却被杜拂日看着他的咽喉笑了一笑,下意识的放低了声音。

杜拂日淡淡道:“如今珠镜殿已被禁军重重包围,邱监的身手,虽然一般,但若正面交手,拼着一死弄倒寝殿中器物,惊动了外面陪着邱监过来的小内侍,喊进禁军来,事情到底麻烦。”

他似想到了什么一样,忽然笑了一笑,“邱监自以为很了解杜氏么?杜氏的确顾大局,不过保全大局,未必只有一种方法,正如同此刻对付邱监一样,想要顾全大局的忠臣朝野之中其实未必不多,而先父与叔父之所以名传天下,正因为他们总能够找到最省力最不劳民伤财的办法,我若是明知正面与邱监动手会导致后果不可收拾,连给自己迂回的时间也无,还不从背后待邱监已无防备时动手,岂非愧对先人牺牲?”

“你……你……”邱逢祥本是世家纨绔,后入宫闱,这辈子所见信口雌黄与颠倒黑白之人委实不少,可如杜拂日这样做了说了还一副云淡风轻的君子做派者,却是仅此一例,不由气结!

杜拂日下手极为精准,利刃贯穿邱逢祥的胸膛,却并未伤及性命,霍蔚反应奇快,不等元秀吩咐,就走到了旁边香炉,从炉中取了一把香灰洒到邱逢祥伤口处止血,冷笑着道:“阿家这儿的药,按着邱监为人是怎么也不配用的,念在如今十二郎还须你之破命一用,你且躺着罢!”

元秀摆了摆手,示意霍蔚莫要多言,敛了容色看向杜拂日:“到底要怎么办?”

“叔父当初请你在东市旁演那出遇刺之事,其实更多的是为了试探他。”杜拂日屈指一弹,一缕劲风击晕了邱逢祥,这才缓缓道,“先前贺夷简入长安,叔父就觉得奇怪,贺之方纵然不畏惧叔父,也断然没可能拿独子冒险,何况不久后,玄鸿元君传了消息来,说长生子从清忘观路过,说看出观中将有事,你知道长生子先前在关中名声极盛,后来忽然销声匿迹,坊间只道他离开了关中去其他地方云游,但朝里是晓得他去了魏州的,为此并不敢提,生怕落下了一个与河北勾结的罪名,如郭家这个例子,渐渐的到了咱们这些人长大对他却是不清楚了,玄鸿元君自然知道他的名声——不过郭家族没之事,元君当然是不知道与这长生子有关的,所以自然忙不迭的请教,那长生子到了你先前住过的厢房里转了一圈不言语,玄鸿元君自然紧张,好说歹说劝了他在观中暂留,命瑶光去请了你,只是你不愿意拘束,甩手而去……”

他说到这里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元秀却想到了那时候因此事还与薛娘子闹了一回,也是许久没去清忘观探望自己这个姑母,如今宫变,又因血诏引了藩镇清君侧,清忘观在城外,如今皇室自身难保,自己那个姑母也不晓得怎么样了?

却听杜拂日接着道:“等玄鸿元君偶然向叔父提到此事时,叔父便想到了长生子此举的用意——此人一言一行往往看似别有深意,但最后却没了下文,当年他骤然奔魏州去,为此宪宗皇帝与叔父为了谨慎起见,忍痛牺牲了郭氏一族,谁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见什么谶语流传出来,就是长生子在魏州也没待多久,就脱身而去,不知下落!有了这么一个教训,他主动到清忘观去见你,叔父一时间也吃不准他的用意,等到了最近,叔父才怀疑起了邱逢祥,因此故意将以你为诱饵,试探魏州与长生子之间的关系之事向他提出,果然邱逢祥虽然答应了,转头却令纪公公向你透露口风,又将薛娘子送回了你的身边——虽然他的理由是你究竟是他外甥女……”

杜拂日微微一哂,道:“先前长生子携血诏与徐王越宫而去,叔父派了人沿途追杀,然每次关键时刻,长生子总能够顺利脱身!起先还道他前往长安时就留好了退路,但这会追杀乃是叔父亲自以信鸽指挥,更派出了杜氏积攒多年的高手!一直到最后,还是叫长生子从容进入了河北,叔父召回人手后,吩咐他们带了一具途中拦阻他们之人的尸体,检查下来,却发现与探丸郎有关!只是邱逢祥坚决不认!所以叔父才要你为诱饵,这件事情邱逢祥若是不告诉河北,那么一旦计成,贺氏父子种下嫌隙是一,亦能够推测长生子与魏州的关系一二!同时贺氏父子也不再信任邱逢祥!贺之方此人,胆大狠毒,却也十分谨慎多疑,若邱逢祥在此事上骗了他,以其为人,定然会认为这是叔父早早预备下来的计策,故意让邱逢祥反间之计,他未必敢再进军长安!如此兵燹之灾可解!”

“若是邱逢祥告诉了河北,那么杜青棠也可以拿住了他之把柄,兴许有机会夺回神策军权?就算无法将军权拿到自己手中,也可以暂时支持如纪公公之流上位。”元秀接过了口,点头道,“邱逢祥因着郭家之事,对李室满怀怨恨,他不惜付出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也想着倾覆梦唐!而纪公公之流可不这么想,一旦李室倾覆,他们这些宦官,却去哪里得这样可以辖制一军的好处?纵然天下大乱了,也不会有人愿意跟从去势之人。”

她沉思了下,说不出是什么心情的赞道:“杜相好手段!”

以她的身份与对杜青棠的感观,素来直呼杜青棠之名,如今这一声杜相,却是委实对杜青棠的智谋的钦佩了。

邱逢祥为了倾覆梦唐,暗中布下重重之子,杜青棠纵然不能每次都先觉,却皆能使其功亏一篑——当年邱逢祥奇兵乍出,在宪宗与杜青棠都未曾察觉到他的身份前夺到神策军权是一件,那时候眼看邱逢祥将挟禁军乱国,杜青棠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找到了燕九怀,并下毒成功!迫得邱逢祥为了使郭氏血脉不至于断绝,不得不退步。

如今邱逢祥暗通长生子,却又被杜青棠一计迫得进退两难!甚至还隐隐有顺势解去长安兵灾——贺之方自己起了疑心会退兵,但若禁军之权到了杜青棠手里,估计河北其余两镇与淄青都未必再作他想!

这个世家出身、少年成名的名相,除了在宪宗皇帝面前外,无论是丰淳还是元秀跟前,他按着礼仪的恭敬之下都难掩桀骜与不屑,然而此刻元秀不能不承认,杜青棠委实有骄傲的资格!

宫变、血诏、流落在外的近支皇室子弟……清君侧、匡扶正统的旗号,这些在杜青棠一番算计之下,却未必不能就此嘎然而止。

“如今他要怎么处置?”元秀复问起了邱逢祥。

杜拂日笑了一笑:“阿煌莫如回避一下,长生子当年为什么要忽然奔魏,这中间是否有借宪宗皇帝之手陷害郭氏,叔父也非常想知道。”

他敛了笑,一字字道,“这是叔父所作、平生第一亏心之事!叔父尝言,他平生时睚眦必报、时宽宏大量、时又百般算计,皆为国为民,亦从不推卸责任,惟独郭氏,决策失误为宰相之责,但因大局,却无法亲自出面顶罪,只能连累了本司传话的郭氏,叔父曾言,此一生为国,早已有不得善终的觉悟,只是临终前若不能够知道长生子当年之举的用意……必定死不瞑目!”

元秀沉思了下,点头:“当初崇义坊里,我头一回见到杜相,他亦说过欲寻长生子。”

话是这么说,她人却依旧坐着不动,慢条斯理道,“你也知道我生长宫闱,这宫里的龌龊,见得也是多了,这件事情,我也很想知道,尤其是,邱逢祥居然还会与长生子合作!我就在这里,你问吧。”

见她决心已下,杜拂日也不耽误,俯下身,拍醒了邱逢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