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我好容易拿到了神策军权,正待发动宫变,诏示天下郭家之冤!”邱逢祥切齿道,“却不想杜青棠抢先一步,寻到了燕郎的下落!幸亏父亲那旧部机灵,危急之时将燕郎交给了燕寄北照料,只是杜青棠为人狠毒,到底抓到了机会对燕郎下了宫中之毒,为了解毒,燕寄北空有一身高明武功,却也只得陪着他北上长安!否则,耿家世代入朝为太医、耿静斋医术尤其高明不假,然他素来只为宫中贵人医治,名声除了长安土生土长的权贵,在坊间其实并不为人所知!当时长安名医无数,燕寄北为何不求旁人,独独要找他?而且又怎的那么样巧合,天下闻名的燕寄北,居然一入长安就因盘缠用尽遇见了杜青棠?!”

元秀咬住了唇,哑声道:“这么说来燕小郎君这些年来留在了长安其实是为质?而燕侠当初亲自送了他到长安来寻医,回头却不待他长成就返回了剑南,也是因为先帝与杜青棠的缘故?”

“这个自然!”邱逢祥冷笑着道,“我与燕寄北并无恩怨,他不会为了我做什么,但是从前护送燕郎前往剑南的那几个旧部,却对燕寄北有过援手之情,燕寄北此人一诺千金,且又武功高明无比——单只是武功高明,宪宗皇帝与杜青棠还不至于如此忌惮于他!偏生他还出身探丸郎,精通隐匿刺杀之术!夏侯浮白已经号称河北第一高手,那杜拂日虽然与燕郎一样出自燕寄北门下,但他更多精于箭技,而非刺杀,即使如此,他藏身梁上,居然能够瞒过了夏侯浮白的五感!这样一个人留在了燕郎身边,他们还拿什么来威胁我?所以耿静斋为燕郎解了一半的毒,要求他发誓离开长安后再不踏入,才肯继续解剩下的一半!这中间杜青棠几次招揽燕寄北不成,设计诱他同意收下杜拂日为徒,你道燕寄北当真是那么没脑子么?不过是为了多留在长安一些日子,对燕郎多加指点照拂罢了!”

元秀沉默了片刻,复开口道:“那么迷神阁……”

“迷神阁在郭家尚未除名时,本就是郭家放在了下人名下的产业。”邱逢祥淡淡的道,“丰淳倒是真心疼爱你,什么都瞒紧了不叫你操心,当然,你一个女郎,想.操心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贺夷简到长安来固然是我设计了长生子所为,但他会对你一见倾心,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元秀心念电转,忽然道:“你原本想杀了他?!”

贺夷简与自己在东市附近偶然遇见,这件事如果不是邱逢祥所设计,那么那一日燕九怀在附近必然是别有用心——毕竟邱逢祥设法叫贺夷简离开了魏州赶到长安来,必有所图,而他纠缠自己车马时,燕九怀恰好出手搅局,跟着又与贺夷简同去北里饮酒……看着是燕九怀借了这件事情结交上了贺夷简,又赚取了一笔银钱,但也可以认为,他等在那里本是另有所图,只不过因贺夷简对元秀一见倾心,这才临时改了主意。

燕九怀与其师一样都是探丸郎中人,再加上燕寄北所擅长者中他特特学了刺杀之道……那一日还正好在附近,其原本的用心,可想而知!

邱逢祥傲然道:“不错!我劝燕郎跟随其师苦学武艺、使其精于刺杀之道,本是为了借长生子之手,哄骗贺夷简到长安来,如此在长安将之击杀,便可引魏州贺之方惊痛之下,挥师西进!同时魏州也将与长生子誓不两立!”

他冷笑着道,“当初宪宗皇帝并杜青棠牺牲我郭氏满门,不就是为了惟恐谶语动摇了这李室江山么?这一切的根源,莫过于那长生子所引起!可惜这些年来,他始终藏身河北,神策军权空自在手,却奈何不得他,在宪宗皇帝一朝,这个法子我不敢用,毕竟若是河北当真挥师西进,我若命神策军不出,他们皆是长安京畿土生土长之人,为着父兄妻子故也未必肯听,到时候一个不小心,指不定被宪宗皇帝与杜青棠反夺了兵权去!就算我命他们出击,若是败了,能够看着李家河山断送,我死亦无憾!但河北兵精将悍,长安王气却仍存一缕,若是河北此战无功,而神策军受创沉重,届时无法压制皇室……到那时候,我郭家可是当真血脉无存了!”

元秀听到了这里想到当初丰淳临别时提醒自己莫要信任邱逢祥时强自按捺的沉痛,不觉咬牙冷笑道:“你之意思我已明白,无非是说五哥如今落在了你的手中,不过是因为自己识人不明并手段不及先帝罢了!如今他已为你阶下之囚,你又何必还要这样话里话外的轻视于他?”

邱逢祥摇了一摇头,似笑非笑道:“阿家你可是忘记了?本就是你察觉到我身份后,立刻以薛娘子的玉佩引了我来质问,若非如此,你五哥既然已经瞒了你,我可也没打算与你相认,毕竟李室存在一日,你始终都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我这个废人的身份若是曝露了,你若不认我,未免有不敬长辈之言,若是认我,你堂堂公主,外祖一家皆被你父皇灭了口,惟独的一个舅父,还是个阉人,你面上很有光么?丰淳不告诉你这些前尘往事,最大的原因,也无非就是这个!若不是因为觉得我这个舅父丢脸,他又何必对你将前事一瞒再瞒?不过是怕说了一件真相你追问不休,等你晓得了我这个仅存的舅父后却进退为难罢了!我说的可曾有假?”

元秀唇上咬出血痕,她面色惨然却冷笑着道:“你若不曾算计五哥,不曾将他一片信任摔入泥污之中,便是阉人又如何?先前杜十二告诉了我郭家余人如今都在西川,我本以为是真的,还道兄长是为了替郭家伸冤才在继位之后行事如此急切,迫不及待的要铲除了杜氏!我虽然不曾见过大娘以外的郭家血脉,可也一直对你们有愧疚之心!更从不信你们谋逆!郭氏本是太原望族,汾阳郡公这一支更是世代忠烈,我自幼读史,便对郭氏极为尊敬,之所以鲜少提及,不过是因为此案乃先帝所定,为人之女,不可妄议君父!当初宫变未发生前,我已自请下降杜拂日,这是担心两者相争使诸镇得利,于天下无益!那个时候我想若是母后与外祖在世,定然也会要我这样做,却不想郭家的确还有血脉留下,可你却已经全然忘记了汾阳郡公之训诲——为郭氏一支之冤屈,你竟要拖了这天下黎庶同入苦狱么?如今藩镇割据、四夷蠢蠢欲动,当年回纥入关,使锦绣变疮痍,焚长安累世之富贵,哀两都百年之薤歌,这一幕距近也不过百年光景,这百年来黎庶艰苦远不及开元之时——烽火一起那是什么样的下场,舅父你既掌军权,兵之毁坏之力,你可比我这深宫长大的公主清楚!你且自己想一想,他年史书之上,汾阳郡公之子孙——郭老令公一生戎马转战八千里,方有封爵之功!得以泽被子孙!你却将使先人名讳蒙尘、永世蒙羞!”

霍蔚听她说得毫不留情,心中一震,借着依旧俯在地上膝行几步,轻轻拉了拉元秀的裙摆,提醒她如今局势非同寻常,不可贸然得罪了邱逢祥,然而邱逢祥低头思索了片刻,却没有发怒,而是似笑非笑道:“你这样出言故意激怒我,无非是为了想看一看我如今可还对你与丰淳留着一丝骨肉情份罢了,毕竟先前燕郎对你虽然多有无礼之处,却也没有下过死手,如今我也可以明着告诉你,念在你们是我长姐的骨肉的份上,我不会轻易动你们的性命,你记住了,是轻易,若是你那五哥再想着捣乱,还想着复位或与杜青棠联手对付我之类,可别怪我不念情!”

他说罢却见元秀没有发作,而是同样露出了深思之色,片刻后,她吐了口气:“血诏与徐王,是你故意放出去的?”

先前邱逢祥就已承认,贺夷简之所以到长安来,无非是因为贺之方听信了长生子的话,认为他若不暂时离开河北将有凶险,这才离开河北避祸,这说明了郭家当年的灭门之祸虽然是长生子引起,但邱逢祥不知怎的,却也设法与他搭上了关系!

这样的话,那么长生子在宫变那晚混入皇宫,很有可能不是河北的人给了他消息,而是邱逢祥的提前通知,让他从丰淳那里骗到血诏,复寻到了自己……再加上长生子进入迷神阁时,可是持帖的李含郎君所带,李含本是李复的堂弟,在宫变前就有了尚主的荣耀,他本不太服李复,长生子不过是区区方外之人,却如何帮着他压过李复一头?惟有邱逢祥!

一直到了现在,长安依旧是杜、邱联手主持着,李复从宫变那晚在迷神阁的表现,当是投靠了杜青棠,为了压过这个堂兄,李含于是选择了邱逢祥——而如今他也正落在了邱逢祥手里,先前采蓝她们还猜着这位李家郎君不晓得在掖庭会受什么样的罪,可是这会看来,当初李珩交出这个最受宠爱的嫡出幼子时如此的爽快,不仅仅是为了家族考虑与畏惧杜青棠,也有知道邱逢祥其实不会委屈他的缘故吧?

元秀深深吸了口气,才七月的天里,她竟觉得透心的凉,话说到了这会,事情已经很明白了——若说当年郭家族没、文华太后难产、茂王夭折这些悲剧的源头,是那个被关中一度许为谪仙人的长生子,那么丰淳一朝宫变、从至尊沦为阶下之囚、皇室衰微、君臣失和、四镇联军正汹汹往长安进发,天下乱局已现端倪——这一切的根源,却是如今的邱逢祥、当年长安望族的郭氏十五郎君!

为了报郭氏无辜族没之仇,邱逢祥先忍耐到了宪宗驾崩,又以当初的扶持之恩,说服丰淳对杜氏竭力打压——宪宗生时,将元秀暗许杜拂日,此事虽然隐秘,但邱逢祥未必不知!恐怕昭贤太后之死,虽是丰淳出面为之,却也是邱逢祥在背后撺掇——昭贤手中遗诏事,丰淳或许不知宪宗早已告诉过杜青棠,然邱逢祥却知晓——他在前朝,为了报仇,与这一君一臣斗了十几年,如何不知杜青棠的为人?

当初丰淳承位,对杜青棠一派处处打压,已经令群臣渐渐离心,而杜青棠在前朝位高权重,虽然为郭家之事愧疚,又出于臣子的地位,一步步退让,然他燃精只香、不肯离开长安,足见并未完全死心——但当宪宗皇帝所留,丰淳与杜氏和解的最后一步棋,诏令元秀公主下降杜拂日的遗诏也被毁去,杜青棠是陪着其兄与宪宗内斗王太清、曲平之并邱逢祥这一干人,外慑诸镇的人物,岂是好欺负的?而且丰淳一步步逼人,杜氏乃是长安大族,见状如何不心惊,担忧继续退让下去,被丰淳株连举族以为郭氏陪葬?!就是为了族人,杜青棠也必与丰淳成死敌!

以昭贤太后之死逼迫杜氏开始布局对付丰淳,邱逢祥却仍旧嫌李家倒得太慢,又不知怎的说动了长生子——这道士乃是引起这十数年来纠纷的根源,他所求,在十几年前就是关中人人知晓,那就是推.背.图,邱逢祥身为内侍省监,又在宫中大权在握,未必无法接触内库,长生子当年为了此图就是不遗余力,如今自然也抵御不了**,果然让贺之方的独子到了长安!

在邱逢祥原本的计划里,他在家变前意外留下的一子,福分不错,得拜在剑南名侠燕寄北门下,习得了探丸郎中上乘的刺杀之术,如此正好将贺夷简刺杀在了长安,以激怒河北对长安的恶感,甚至引起兵燹!

到那时候,丰淳若是还要继续逼迫杜氏,原本已失了部分臣子之心,届时连坊间也要怨怼君上只顾私怨、不理黎庶生死,毫无君上应有的气度!

如此皇室的民望越发衰微,而杜氏自诩为天下谋,此刻也是进退两难——若为关中黎民计,当保皇室,如此大有功成之后为烹狗藏弓之结局,若为杜氏计,却也不能在这眼节骨上与皇室继续作对——毕竟丰淳到底也是宪宗皇帝教导出来的,大可以在这时候将责任推到杜氏身上,诬杜氏一个勾结河北谋反之罪!

郭氏族没的起因,是宪宗皇帝与杜青棠决策失误,邱逢祥要报复,当然也要将皇室与杜氏都拖下了水!

然而贺夷简偏巧在长街与元秀相遇,竟对后者一见钟情——让邱逢祥改变了主意。

当然,这里面恐怕还有邱逢祥尽管计算在前,但燕九怀真正见到了那位河北第一高手后,却判断夏侯浮白盛名之下无虚士、有夏侯护持在贺夷简身旁,即使他也没有把握刺杀成功且能够活着退走——而郭家如今却只剩了燕九怀这一脉,又是自己仅有的亲子,邱逢祥自然舍不得他冒险,否则贺夷简乃是与贺怀年同行,遇见元秀时并非刚到长安,却是已到了数日,越是拖延越是容易为杜青棠察觉,邱逢祥为何迟迟不动手?

而贺夷简恰在此时钟情元秀——邱逢祥自然立刻叫燕九怀停了冒险之举,转而以元秀为切入点,先与贺夷简熟悉,再设法动手……如此才有了元秀被贺夷简当街百般纠缠之时,东市一群人纷纷围观,而燕九怀却恰好出现,借着与张家阿婶的打闹拦住了贺夷简——当时元秀就曾疑他们出现的巧合,举止中又常有故意靠近贺夷简之举,担心乃是刺客,还曾将马车停在了附近巷中观望,待贺夷简被燕九怀哄得把臂离去才放心!

如今看来,当日燕九怀的确是有刺杀之心!那孟家二郎、张家婶子,甚至是当她的马车离开后,故意堵了路叫贺夷简追之不及的人群,未必只是东市之中看热闹的市井之人,其中定然不乏探丸郎中高手并邱逢祥手下的郭家死士!

如果贺夷简当时不是在纠缠与对自己表示恋慕之意,这个贺之方老来方得之子、骄傲轻狂却大胆热烈的小郎君,在那一回的刺杀之中,也不知道他当时身边那几人能否护他脱身?结果又是生、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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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局中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