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秀打定了主意要离宫,昌阳劝说不住,采蓝被她逼着连夜收拾东西,翌日天微明,于文融愁眉苦脸的赶着马车出了永安门,经天街往西,出开远门,沿道驰骋十余里,便是专门通往清忘观的林道。

清忘观是皇家道观,供奉三清,观名取自清净无为、离境坐忘之意,梦唐皇室自承道祖老子之后,笃信道教,因此皇室之中颇多出家入观者,贵族女子为女冠也是常见,其中不乏金枝玉叶,因此数百年来兴建了许多皇家私产的观庙,为国祈福。

这座清忘观也是其中之一,主持是元秀的亲姑姑,宪宗三姐,从前册封永寿公主,道号玄鸿,按着道家规矩,女冠尊称元君,便是玄鸿元君。

元秀到了观前,使看门的道童进去禀告,不多时,便有一个三十余岁的青衣女冠手执拂尘,迎了出来,元秀依稀记得这女冠仿佛是玄鸿元君从前的宫女,玄鸿元君并非如嘉城公主一样自幼一心向道,却是在夫、子死后,才舍弃红尘的,当时身边一些宫人不忍离开,便与她一起披上了道袍。

这女冠正是其中之一,她自称道号瑶光,引了元秀一行入内,因是女冠主持,所以于文融被安置在了观外附近的草庐,只有采蓝、采绿陪着元秀进去。

清忘观地方不大,草木茂盛,虽然只是初春,鹅黄柳绿的发旺已经处处可见,显得格外幽静。绕过刻着苍茫松石图案的照壁,迎面而来便是供奉三清的正殿,元秀先在瑶光的陪同下进了柱香,默祷片刻,复出正殿,经侧廊入后院。

玄鸿元君在自己的静室外接待了元秀,玄鸿年过百半,不知是否因长年诵经静修的缘故,显得比实际年纪要年轻许多,望之如三十许人,肌肤细腻,眉目清秀。

她头顶莲冠,身披玄袍,袍色素淡无饰,座下紫金飞鹤炉中吐烟袅袅,衬托出几分飘飘欲仙。

元秀听昭贤在世时提过,这位三皇姑永寿公主乃是先帝宪宗之姊,未出家时性格温雅,好诗书辞赋,擅画碧桃,深受她祖父懿宗宠爱,与宪宗关系也极好。

永寿公主韶华下降,夫家是河东裴氏,亦是本朝名门,婚后与驸马相处和睦,先后诞下二子,只可惜长子长到了六岁时夭折,不久后,裴郎子也因病去世,永寿公主悲痛过度,卧榻不起,下人照看次子疏忽,让那才四岁的孩子抓了金珠塞吞下而不知,待太医赶到,次子已活活痛死,永寿公主经这番打击,心如死灰,料理完次子丧仪后,便向已经登基的宪宗请求出家,宪宗苦劝无果,就把这座离长安不远的清忘观给了她。

玄鸿出家,是因不堪忍受夫去子亡之苦,倒并不刻意远离红尘,见元秀进来,也没称她施主,而是直呼其排行:“九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想随姑母一起出家。”元秀张口便道。采蓝、采绿在她身后频频给玄鸿使眼色,玄鸿露出一丝诧色:“你想学嘉城?《大洞真经》与《黄庭经》你看过么?”

元秀道:“从前没看过,如今开始看就是。”

“你人都跑来了,我也不能赶你走。”玄鸿不理会采蓝、采绿的比画暗示,沉吟了片刻,却爽快同意她留下,“不过清忘观虽然是我主持,但女冠也不是你想做就做的,你先住下来,什么时候把这两卷经读透了再说。”

元秀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倒是愣了一愣,才答应下来。

玄鸿便叫瑶光带她们去厢房里住下,采蓝留了个心眼,借口有东西落在了马车上,让采绿陪元秀先去,自己往观门走了几步,见元秀三人离远,忙折回玄鸿之处。

玄鸿果然还在等她,道:“九娘是怎么回事?”

“阿家与五郎拌了几句嘴,加上云州公主趁机讥诮,一时气不过,又不肯去与五郎赔罪,才闹着要出家,昌阳公主因此把她劝到元君这里来,还请元君设法阻止,莫要让阿家真的做了女冠!”采蓝欠身答道。

“呵,九娘快及笄了吧?怎么还是这个脾气。”玄鸿听了,眼神恍惚了下,有些失笑。

采蓝却急了:“元君,阿家不过是一时赌气,只怕这会已经有点后悔了,不如让她住上两日,元君找个借口把她赶回宫里去,奴也好劝说阿家与五郎和解。”

“九娘是你们服侍大的,她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玄鸿摇了摇头,“先帝与昭贤太后宠她宠得厉害,养就了气性极大,没这么容易哄好。如今就算心里后悔了,我若直接赶她回宫,她也多半会另外挑个道观去待,皇家又不是只有一座清忘观,嘉城明年就满二十了,先帝允她双十时仍旧决意出家,便将城南二十里的无尘观连同附近良田皆赐予她,她可不会觉得出家有什么不好。”

采蓝想到嘉城公主那痴迷道家恨不得天下人都舍宅为观的模样顿时一个激灵:“元君的意思是?”

“昌阳既然把人哄到了这里,清忘观难道还养不起你们几个?叫她住着,如今已经是二月了,等到端午,宫里照例要送东西过来,到时候我叫她代我回宫还礼,九娘总不好意思拒绝,再叫王皇后与昌阳公主在她面前说些五郎御体似欠安的话,让她自己心软去探望,到时候你们在旁说说劝劝,不就是了?”玄鸿微笑着道。

采蓝迟疑道:“这……到端午还有三个月,时间可也太长了些,五郎那边……”

“五郎就这么一个胞妹,他是天子,还会和九娘一样计较不成?”玄鸿哑然失笑,“再说,到时候九娘先去探望五郎,也算是服软了。”

采蓝总觉得不太对劲,这时候不是应该劝说元秀速速还宫,至少与丰淳和解了再出来住么?吵架之后不去认罪也就罢了,索性还跑到城外道观长住,摆明了是与兄长、妹妹置气。云州那边且不去说,丰淳那儿,一个赵氏必定是不放过这机会来挑唆的。

可玄鸿元君说得轻描淡写,元秀又是倔强的脾气,再一想嘉城公主,采蓝只得勉强道:“还请元君费心。”

清忘观因只有玄鸿元君与玄鸿从前宫女这些女冠,连门口的道童也是附近皇庄上挑来的女童,厢房不免陈旧,元秀赌气而来,东西带的都不齐,采蓝采绿都不提请人修缮,采买也故意挑些差的,只盼着元秀没吃过苦,在这儿住上两日便受不得委屈,自己动念回宫里去。

谁知道元秀虽然住得不适应,为了赌一口气,却皆忍了下来,连《大洞真经》、《黄庭经》,也向瑶光讨了日夜苦读,竟是一副铁了心要斩断红尘出家为女冠的模样,采蓝几次去向玄鸿禀告,玄鸿却只是推说端午再说,次数多了,采蓝不免觉得玄鸿别有心思。

她和采绿都要近身伺候元秀,无法脱身,采蓝思来想去,这日趁着元秀专心抄经,让采绿单独伺候,自己悄悄出了清忘观后门,找到了于文融:“你回长安一趟。”

于文融在观外早已住得心急火燎,此刻听采蓝提到长安,连话都没听清楚,高兴的差点跳了起来:“阿家想通要回去了?”

“哪有那么好的事?”采蓝一点他额头,叹道,“阿家不肯走,玄鸿元君倒像是想长留她住下,这怎么行呢?我和采绿脱不开身,只能你回去。”

于文融顿时垮下脸来:“阿姐你太抬举我了,我回去有什么用?”

“又不是叫你去宫里,你去长公主那边,请长公主来一趟。”采蓝思来想去,玄鸿元君不靠谱,昌阳公主没劝好,也只有年岁最长的长公主能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