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秀此刻却还没有回到宫里,而是处在一条勉强容马车通过的陋巷,狐疑的看着面前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童。

这小童一身脏污,想是在东市里终日摸爬滚打的缘故,衣上许多地方都已经破损,看到元秀挑帘望出来,里面三个女郎虽然服饰简素,却气度雍容,小童黑漆漆的瞳孔中露出一丝畏缩,但很快转为狡黠,笑嘻嘻的道:“小娘子这般人物,跟着我一个黄口小儿做什么?”

元秀挥手止住于文融的喝问,盯着他打量了几眼,才开口道:“我方才似乎看到你。”

小童不解的眨了眨眼,元秀解释:“张家三婶追打燕郎君时,我瞧你向胜业坊那边跑去,之前你似乎是站在燕郎君身旁的,后来我们离开时,胜业坊那边特意让路,我想应该是燕郎君帮的忙。”

“既然我帮了你们的忙,你们为什么还要跟着我?还驾着马车?”小童狡猾的后退了一步,“我看你的车夫和侍卫都生得年轻俊秀,你该不会和长安某些贵女一样癖好特殊,偏生喜欢我这样未长成的童子吧?”

元秀愣了一愣,于文融已经斥道:“小儿满口胡言!娘子岂是那等人!”

“……我只是想道谢。”元秀等于文融呵斥完了,才猛然醒悟过来这小童话中之意,但她还不至于和一个孩童计较,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面上飞红的解释道。

“好吧,你的谢意我会转告燕小郎,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走了?要知道这处暗巷乃东市打闷棍最多的地方,你这么多人,还带着能载人的马车,一路跟过来,我心都慌了,腿也软了,你若再不走,我可要大叫……”小童眼珠一转,捏着嗓子嚎道,“非礼啦!”

刷刷刷!

只见原本只零落开了几个后门的暗巷中,差不多是眨眼间从门后、转角,冒出了七八个大大小小的脑袋:“天子脚下,也敢肆意妄为!还不快快留下银钱买个私了,否则……”

难得七八张嘴不约而同,还是异口同声,元秀一行都愣住了,正要解释,那些人喝骂到一半,抬眼一看马车前后铠甲鲜明、武器铿锵的侍卫,离得最近的一扇门后跑出来的一个十岁模样的童子顿时咋舌骂道:“小斧你要死了!叫你带肥羊来,不是带阎罗来!也不看看这些人咱们吃得下么!该杀的孟小斧,回头看我不揍你!兄弟们风紧扯呼,快点走哇!”

呼喝间,这群人走的比来得还快,只剩下一个孟小斧顺着墙角想溜,却叫一个侍卫俯身,一个海底捞月把他逮住,殷勤的押到元秀面前。

刚才虽然混乱,但元秀倒是听清楚了那番招呼众人逃开的话,前后一想,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见这些人都是十岁左右甚至以下的孩童,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又见这孟小斧固然被侍卫拿住,眼珠却滴溜溜的转个不停,显然还在打着脱身的主意,便拿帕子替他擦了擦脸,温言道:“你叫孟小斧?”

“回娘子的话,小的其实叫孟破斧,只因当初家兄教导小的习字时,那个破字怎么也学不会,因此才被讥诮为孟小斧。”孟小斧,啊不,孟破斧,此刻却一副斗败了的小公鸡一般,老老实实的交代道,还特意用了卑称。

元秀闻言,也不管他脸上还没干净,用力一点他前额:“你几岁了?怎一个破字都不会写?”

“这怎么能怪我?”孟破斧见自己“服软”,对方却无放人之意,干脆翻了个白眼,恢复原形,吊儿郎当的说道,“阿兄他成天忙来忙去,总共就教了我三遍,那还是在我三岁的时候!自从我写不会破字后,阿兄觉得我笨,就再没教过我了!”

“怎会如此?”元秀听了,怪同情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看你年纪,至少也有七岁了,怎么四年里你阿兄都没再教导过你吗?”

“阿兄说,反正我笨,教了也没走科举的命,何必浪费他时间?”孟破斧眼眶一红,“他忙着给人料理后事,哪有空管我!”

“料理后事?”元秀一怔,“你阿兄……是专门给人治理殡葬的么?”

孟破斧话出口后,顿时有些懊恼,含糊道:“嗯……算是吧。”

元秀只当他是为此感到卑贱,她虽然甚少出宫,却也知道这是贱业,而且邻舍怕也不喜与这样的人家多接触,免得触了霉头的,对孟破斧倒真起了怜悯之心,想起刚才那些孩童,便问道:“你同伴只是嘲笑,难道他们不教你吗?”

“他们一个字都不会写!”孟破斧翻翻白眼,不屑的道,“我阿兄虽然没耐心,他们却连阿兄都没有!”

“那父母亲族呢?”元秀忍不住问。

“都死了!”孟破斧干脆利落的把一只袖子伸到她面前,可怜兮兮的道,“你瞧我们像是有双亲在堂的模样么?我便是有个阿姐阿妹,也不至于衣服破成这样,都无人缝补吧?”

如今尚且是初春时节,天气转暖,却还留着残寒未尽,元秀三人虽然坐了马车,却依旧穿着夹衣,看到他身上单衣褴褛,元秀身边针线最好的采蓝有点坐不住了:“娘子,奴倒恰好带着针线。”

这是为了防止外出时出现衣物破损,可以及时修补所以携带的。

“那你就给他做回阿姐罢。”元秀本要点头,可想起孟破斧方才居然想叫同伴一起打劫自己,有心占些便宜回来,便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调笑道。

孟破斧伸着手,看采蓝从马车角落翻出盛着五颜六色丝线的笸箩,娴熟的穿针引线,又打量几眼采蓝清秀的面庞,眼睛一亮,道:“娘子果然是个好心人,不过就这样让我叫阿姐却是不成的,我可不缺什么阿姐。”

元秀又捏了他脸一把:“没良心的小东西,我的采蓝亲手给你缝衣,那可是连中……”后面一个宫字险险说出,元秀忙住了口,含糊道,“采蓝针线甚好,除了我,其他人想得一块帕子都难,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不缺阿姐,却缺一个嫂子。”孟破斧嬉皮笑脸道,“我看娘子这个使女长得不算差,最难得手脚利落,一看就是个能干活的,不像娘子般娇贵,不如娘子赐了她与我阿兄为妻如何?那我孟家兄弟必定早晚面对娘子的府邸叩谢娘子大恩大德!”

这话若是换了个年岁略长的人来说,不拘是什么身份地位,哪怕丰淳,元秀也要发怒了,采蓝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宫女,薛大娘虽然忠诚老成,到底年纪大了些,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要走的?

但孟破斧才这么点年纪,就是采蓝也只是扑哧一笑,一边替他缝补,一边假意惭愧道:“孟小郎都说了,奴容貌简陋,也就手脚利落些,观小郎眉宇清朗,想必小郎的兄长也是气宇不凡的,奴可怎么配得上?”

“我阿兄虽然确实不凡,不过没奈何,小郎我瞧你顺眼。”孟破斧一本正经道,“你若现在就跟我走,我可是保你正妻之位哟!”

侍卫中传来哈哈笑声,便是押着他的人也笑道:“蓝娘是娘子身边最得意的人之一,若许你家,竟连正妻之位都不笃定么?”

“这也没办法,谁叫阿兄天生命犯桃花?惹得东市左近小娘子流水般的想嫁进我家?只可惜阿兄疼爱我,我不点头,谁也休想进门!”孟破斧扬着下颔,睨了采蓝道,“蓝娘子,你可心动了?”

采蓝忍着笑打完最后一个结,咬断了丝线,这才擦拭着眼泪道:“多谢小郎见爱,只是奴自惭形貌,还是继续伺候娘子吧!”

“唉,看来阿兄太出色,连个嫂子都难寻啊。”孟破斧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收回手,摸着缝补的地方,殷殷叮嘱道,“一年之内,你若后悔了,大可以回来寻我,就算正妻不行,我也会尽力为你争取一个平妻的!”

见众人都盯着自己忍俊不禁,孟破斧板着一张小脸,道:“缝补之恩,以兄报之,孟小郎我可是重诺之人,你们可别不相信啊!”

元秀笑得手里帕子都落到了车辕上,那孟破斧眼睛一亮,快手抢过:“这帕子刚才娘子拿了给我擦脸,反正脏了,娘子这般富贵,想必多的是,不如就给我罢!”

“我说了不算,这是蓝娘亲手所绣,你得问她。”元秀掏出另一块帕子来擦泪,采蓝也笑得靠住了车壁,方逗他道:“你若叫我声阿姐就给你。”

“阿姐……”孟破斧拖长了声音,趁众人正被他逗趣得放松,忽然狠狠一个倒踹,踢中了身后侍卫的小腹之下!

那侍卫毫无防备,还在大笑之中,顿时转为痛呼!

接着,孟破斧敏捷的向地上一扑,钻着马腿一溜烟的扑到最近那扇半开的门内,他嚣张而得意的大笑声从门后传来:“阿姐?你想得美!帕子洗干净了,就是你给我阿兄的定情信物还差不多!”

两名反应最快的侍卫跳下马跟着冲进小门,转眼便沮丧的退了出来,向元秀禀告:“里面不是屋子,是至少五六条差不多的暗巷,那小子奸诈的紧,丝毫没留下痕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追。”

元秀和采蓝、采绿面面相觑半晌,两人一齐看向了采蓝:“好么,蓝娘,你帮人补个衣服,却补出了个夫婿,还外带一个喜欢你的小郎!”

采蓝在车中恨得直捶车壁,不满的叫道:“那块手帕用整块蜀锦裁剪的一式六条,分开各成风景,合在一起却是一幅完整的春江花月图,足足花了四个半月工夫才绣好,娘子今日才第一回拿出来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