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台风

居住于六条院的秋好皇后,她的庭院里,今年栽种的秋花比往年更赏心悦目。各种奇花异草应有尽有,风雅的篱笆处处可见,有的用带皮的树枝条编成,有的用剥了皮的树枝条修成。虽然同样都是花,但是花枝的形状、花的姿态特别与众不同,朝夕带着露珠闪烁,各呈异彩,活像翠玉一般的灿烂。看到这番人工创造出来的、充满秋野美景情趣的庭院景象,人们又把前不久感受到的春光山色忘却,顿觉舒适凉爽兴味盎然,内心似乎也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提起春秋优劣之争,尽管自古以来赞美秋的人居多,但是那些曾经一味赞扬紫姬园中出名的春花的人们,现在又回过头来颂扬秋好皇后的秋院景色,这如实地反映了世态炎凉。

秋好皇后喜欢六条院内的秋殿这个庭院,她回娘家来就住此殿。她本想在这期间举办管弦乐会,游乐一番,可是,八月是她已故父亲前皇太子的忌月,不宜作乐。她深恐花期易过,便早晚成天玩赏这些争妍斗丽的秋花。不料天色骤变,刮起台风,风势比往年可怕得多,把满园美丽的花朵刮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连不甚惜花的人们,都惊叹哀鸣说:“哎呀!太惨啦!”更何况秋好皇后,她看见草丛里的露珠像碎玉般零落,觉得满目凄怆,十分伤心。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古歌所咏“愿张大袖遮天空”,不是为了春花而是希望能挡住秋空中的狂风。暮色苍茫,逐渐昏黑不见物,台风越刮越猛,天色阴森可怕。格子窗都已关闭,秋好皇后独居一室,心中惦挂着庭园内惨遭摧残的秋花,暗自忧伤叹息。

紫姬居住的春殿,庭院内刚刚修整栽植花木,刮来如此猛烈的狂风,“根疏胡枝子”怎堪等待此暴风,一处处的花枝横遭折断,绿叶上的露珠也全被刮落了。紫姬坐在窗内凝望。源氏正在明石小女公子的西厢房里。这时,夕雾中将前来问候。他无意中透过东边游廊上的小围屏上方,从开着的旁门缝隙里窥视,看见室内有众多侍女,于是驻步伫立在那里,沉默不语地观望。由于台风肆虐,人们将室内的屏风折叠起来,放在一边,从外面可以望进室内。只见厢房里坐着一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紫姬其人。紫姬气度高雅,端庄秀丽。夕雾中将感到有一股优美的薰衣香气飘逸过来。此情景,令人联想到春晓时分彩霞映衬下的美丽山樱在怒放,四周洋溢着娇美的香气。这股香气,仿佛也扑到不由自主正在无礼貌地窥视着的夕雾脸上来。夕雾觉得这位难得一见的女子真不愧是一位娇滴滴的无与伦比的美人。侍女们竭力拽住被狂风刮得掀了起来的帘子,紫姬见到这般情景,莞尔一笑,那模样简直美极了。

紫姬心疼群花凋零,舍不得离开它们回到深闺去。尽管伺候在紫姬跟前的侍女们花枝招展,十分艳丽,夕雾也无心把视线投向她们。夕雾心想:“父亲太政大臣尽可能不让我与这位继母接近,原来是因为她美若天仙,见者无不动心之故啊!父亲深谋远虑,大概担心我见到她会心生邪念吧。”想到这里,夕雾不知怎的感到非常可怕,旋即转身离开这里。正在这时候,源氏太政大臣从明石小女公子的西厢房里打开隔扇,回到紫姬这边来,他对紫姬说:“真是令人讨厌,狂风越刮越猛啊!把格子窗门全都落下来才好。就怕在这种时候有男客人前来造访,室内的一切都被他一览无余啦,不是吗?”夕雾听见声音,回转身走过去窥视,只见源氏太政大臣正在对紫姬说着话,并笑眯眯地望着她。夕雾觉得此人真不像是自己的父亲,他那么朝气蓬勃、眉清目秀、俊美逼人,正是个风华正茂的男子,紫姬也是正当成熟,色香俱全的年华,他们真是天生一对完美无缺、无比般配的佳偶。夕雾看了不禁内心感动,欣羡不已。不凑巧,这游廊上东边的格子门被风刮跑,他所站的地方,一眼就能望见,因此他生怕被人看见,随即离开现场,佯装刚刚前来造访,故意清了一下嗓子,走到房檐下,只听见源氏太政大臣在室内说:“果然不出所料,来人了吧?人家肯定对室内一览无余啦。”源氏此刻才察觉而提醒说:“旁门敞开着呐!”夕雾中将心想:“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机会拜见这位继母。风这种东西果然能掀翻岩石,承蒙大风相助,我得以见到父亲如此严加周密防范不让人轻易一见的贵夫人,我自己真是难得地一饱眼福啊!”人们纷纷前来问安,他们说:“看这情形,这场非常厉害的暴风还会继续刮下去,风是从东北方向刮来的,因此这春殿平安无事,但是马场殿和南面的钓殿等处则比较危险。”他们吵吵嚷嚷地忙于做各种防范的准备工作。源氏问夕雾:“中将你从哪里来?”夕雾回答说:“我前往三条宅邸问候外祖母,人们告诉我,刮了好猛烈的暴风,我担心这里不知怎样,遂前来问安。外祖母那边她觉得很孤独,现在她上了年纪,反而像小孩儿一般,听见刮风声都非常害怕,我放心不下,所以想去陪伴她。”源氏说:“确实是啊!你赶紧去吧。虽然从道理上说,世间不会有返老还童的现实,但是人老了就会变成那样子的呀。”源氏也很惦挂着这位岳母老夫人,于是,他让夕雾给她带去一封问候信,信中写道:“天气恶劣,实在令人放心不下,有这位朝臣陪伴您身边,万事您尽可以吩咐他去做。”夕雾中将不顾一路上的狂风肆虐侵袭肌肤,坚定地返回三条宅邸。他为人规规矩矩,办事一丝不苟,平素每天都到三条宅邸和六条院问候,没有哪一天不去向外祖母和父亲请安。除了宫中的禁忌日子不得已必须在宫中值宿之外,即使是繁忙的公务和宫廷宴会缠身,他都要设法抽出时间首先去六条院请安,再绕到外祖母宅邸问候,然后才进宫去。何况今天这种天气,狂风肆虐,他内心牵挂焦虑不安,更得顶风四处奔波问寒问暖,他为人子孙的这份孝心,真值得称赞。

夕雾的外祖母太君看见外孙前来问安,不胜欣喜,似乎觉得有个依靠了,她颤巍巍地对夕雾说:“我活了这把年纪,还未曾遇见过如此猛烈的台风。”此时,庭院里传来大树的枝杈被暴风刮折的声音,可怕极了,甚至连大殿堂屋顶上的瓦片几乎都要被强烈的风势刮得片瓦不留,太君对夕雾说:“难为你冒着暴风前来探望我。”昔日太君家声望显赫门庭若市,如今威势衰退,只靠这个外孙夕雾中将来排遣寂寥,真是人事无常啊!实际上太君府上的威势并无消减,照样受世间人们的尊敬,只是太君的儿子内大臣对待她的态度稍许冷淡些罢了。夕雾中将终夜听见暴风的呼啸,内心不由得感到十分寂寞而陷入沉思。他恋慕不已的心上人的事,不知怎的,今天竟被他扔在一旁,而白日里窥见的那位美人的面影,却怎么也忘不了,他心想:“这究竟是个什么念头啊,难道是我泛起了非分的恋心?啊!太可怕了。”他极力控制住自己,试图转移自己的思路,然而脑海里蓦地又浮现出紫姬的身影,他想:“紫姬真是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色天仙,父亲和她不愧是一对美满的夫妇,可是父亲为什么还要纳夏殿的那位妾室以及其他诸多妾室,与她并肩呢?这些妾室哪能比得上紫姬!况且相形见绌得太可怜了。尽管如此,父亲没有遗弃她们,还那么厚待照顾她们,可见父亲为人厚道,难能可贵。”夕雾仔细琢磨,逐渐理解父亲的为人。夕雾原本就是个规矩诚实的人,他对继母紫姬没有非分的歹念,只是浮想联翩,他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娶到一个像她那样标致的人,朝朝暮暮面对美人,有限的生命,想必多少也会延年益寿吧。”

拂晓时分,风势稍许平静下来,接着阵雨袭来。家臣们相互转告说:“六条院内远离主殿的独立建筑物被暴风刮倒了!”夕雾听见他们这么一说,大吃一惊,立即想道:“在狂风肆虐中,六条院内宽阔高大、鳞次栉比的琼楼玉宇群中,父亲居住的春殿一带殿宇,戒备森严,维护者众,可是东北院继母花散里所居住的那一带,想必人手稀少,情景凄凉,胆战心惊吧。”夕雾便在东方刚发白时,前去六条院探望。一路上阵雨横扫侵入车中,冷飕飕的,天空的景色十分凄怆,可是奇怪得很,自己的心情却喜不自禁,仿佛有所憧憬,这真是不可思议,莫非自己心中又增添了什么新的思念?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就觉得这简直是有失体统的痴梦,不禁自责:“真是荒谬绝伦

!”他一路上思来想去,不胜苦恼。他首先奔向六条院的夏殿即花散里的住处探望,只见她的神情疲惫不堪,怯生生的,夕雾百般安慰她,并召唤仆人,吩咐他们修缮一处处破损的地方,然后前往春殿去问候。源氏居室的格子窗尚未开启。夕雾便在居室前一带,靠着栏杆,环视四周,只见庭院里假山上的树木被风刮倒,无数折断的树枝倒伏满地,草丛自不消说,连房顶上铺盖的丝柏皮、瓦片,一处处的格子围屏,稀疏的篱笆等都被刮得七零八落,一片苍凉。东方微露曙光,满目忧郁氛围的庭院中露珠在闪烁,天空笼罩着可怕的雾霭。看到这番景色,夕雾情不自禁地热泪潸潸,他悄悄地揩拭泪珠,并清了一下嗓子,便听见室内源氏的声音:“那是夕雾中将清嗓子的声音呐,天还没亮他就来了呀!”源氏似乎刚起身的样子。紫姬像是在说些什么,外面听不见,只听见源氏笑着说:“我自打年轻的时候起,一次也不曾尝过棒打鸳鸯催晓别的滋味,现在却让你尝到,实在抱歉呀!”可以想象这两人互相戏谑的情景,多么兴致盎然。夕雾虽然听不见紫姬的回答声,不过从隐约听到的这阵甜美的调笑声中,可以感受到:“这两人多么亲密无间,和睦恩爱。”夕雾接着侧耳倾听。源氏亲自动手开格子窗,夕雾觉得太靠近了不好意思,便退向一边去等候。源氏看见夕雾便问道:“情况如何?昨夜你去探望太君,她很高兴吧?”夕雾回答说:“是的,外祖母遇到丁点小事,都容易掉泪,真可怜。”源氏笑道:“太君高寿,可能来日无多了,你要尽心地孝敬她老人家,她总在抱怨说‘儿子内大臣对我照顾不周’。内大臣这个人,出奇地喜好浮华阔绰,在孝敬父母这点上,他也要外表做得堂而皇之,让人看了惊叹赞赏,却缺乏细腻的体贴入微的情爱心。尽管如此,这位内大臣终归是个有深谋远虑的相当贤明的人,当今世风日下、人心浮躁之秋,他的才学称得上是无与伦比、十分优秀的了。毕竟人无完人,要做全无缺点的人,难之又难啊!”源氏又惦挂着秋好皇后,对夕雾说:“昨夜狂风大作,不知皇后那里是否有得力的侍卫伺候?”说着派夕雾给秋好皇后送去一封问候信,信中写道:“昨夜暴风呼啸,皇后是否受惊了?我在狂风肆虐中,不巧伤风了,痛苦不堪,正在休养中,故未能前去问候,歉甚!”夕雾持信退出春殿,穿过居间游廊的一道门,来到秋好皇后所居住的殿堂。他的姿影在朦胧的晨曦中分外优雅潇洒。他在东厢房的南侧驻步,眺望前方皇后的居室,只见那里仅打开两扇格子窗,侍女们在晨曦中隐约可见,她们卷起帘子坐在那里,有的凭依栏杆,都是些年轻的侍女。夕雾心想:“在她们没有精心打扮的情况下走上前去,不知是否不成体统呢?不过在视物模糊不清的黎明昏暗中,她们各式各样的着装倒是蛮别致的。”

秋好皇后命伺候的女童下到庭院里,给一处处虫笼子里的虫儿喂露水。女童们身穿紫菀色、石竹花色的或浓或淡的衣服,外面罩上黄花龙芽色的礼服,一身合乎时宜的装束。她们四五人一组成群,手持各式各样的笼子,来回穿梭在一处处的草丛中,还摘取了石竹花等十分美丽的花枝带回来,这番景象在朝雾迷蒙中,显得格外艳丽。一阵风从殿堂那边吹送过来一股薰衣香的芬芳,那是侍从香中特别高品位的芳香,可能是秋好皇后扭动身体时,她那服饰飘**出来的薰香吧,确实令人感到非常优雅。夕雾不由得心情激动,难以向前迈步,但还是悄悄地轻声缓步走向前去。众侍女看见他,虽然没有露出惊慌的神色,但是都悄悄地退避到屋内深处去了。想必是因为当年秋好皇后进宫时,夕雾还是个幼童,经常出入帘内,侍女们见惯了不以为奇,因此也并不那么疏远他。夕雾将源氏的问候信件给皇后呈上,便与自己认识的宰相君和内侍等人低声细语地闲聊了一会儿私事。夕雾看见秋好皇后的身影,觉得不管怎么说她毕竟过着优越的生活,拥有皇后雍容华贵的气质,见到她的倩影,夕雾脑海里不禁又浮想联翩。

夕雾中将折回到紫姬居住的春殿,这里的格子窗已全然开启,昨夜令他放心不下的庭院里的各种花朵,被摧残得枯萎凋谢,面目全非,呈现一派凄凉的光景。夕雾中将从春殿正面的台阶拾级而上,将秋好皇后的回信呈给父亲,信中写道:“昨夜我似孩童一般胆战心惊,切盼你派人来防御肆虐的狂风。今朝见信,不胜欣慰。”源氏阅毕说道:“怪哉,没想到皇后竟胆怯得厉害呀!当然,像昨夜那种狂风凄厉的时刻,室内只有一群女子,确实是很可怕的,她肯定在怪我照顾不周吧。”说罢决定立即前去探望。他要更换一身贵族便服,遂掀起帘子走进内室,把低矮的围屏推到一边去,夕雾中将看见围屏后面隐约露出一边袖口,心想:“啊!紫夫人准是就站在那里。”不由得胸口扑通扑通地直跳,难以忍受,他本人都觉得自己的这种心情着实讨厌,旋即将视线迅速转移到别的方向去。

源氏太政大臣照了照镜子,悄声对紫姬说:“晨曦中夕雾中将的姿影真漂亮啊!虽然他现在尚未成年,可我总觉得他已是个堂堂正正的成熟男子,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心迷惘’吧!”听话听音,他似乎觉得自己总是能够保持青春常在的俊美容颜。于是他更精心地打扮一番,接着又说:“我见秋好皇后,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她的风采虽然没有什么格外引人注目之处,然而气质特别高雅,令人不能不望而胆怯。她的确是一位胸襟豁达又女人味儿十足的窈窕淑女,稳重且有情趣呀!”说着走出门来,只见夕雾坐在那里凝神沉思,没有立即察觉父亲的出现,敏感的源氏眼里似乎看见了什么,旋即折回房间,对紫姬说:“昨夜狂风大作之时,夕雾中将望见你了吧?因为风把那扇门刮开了呀。”紫姬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潮,回答说:“哪有的事,走廊上一点人声都没有嘛。”源氏自言自语:“这就怪了!”说着走出门来,带着夕雾到各处去。

源氏走进秋好皇后的帘内。夕雾中将听见走廊门口一带有众多侍女的声响,遂走上前去,与她们闲聊消磨时间,但由于心中寂寞伤感的情绪在翻腾,他异乎寻常的郁闷。源氏辞别秋好皇后,立即又到西北院去探望明石姬。这里似乎没有得力可依靠的操持家政的人员,只见几个熟练的做杂务的女仆在庭院里的草丛中穿梭。女童们没有穿外衣而只穿漂亮的中层衬衣,举止轻松自在地在那一带徘徊,似乎是在想方设法寻觅并修整被狂风刮得七零八落的低矮篱笆,篱笆上攀缠着明石姬格外喜爱而精心栽培的龙胆花和牵牛花。明石姬触景伤情,满怀哀愁地独坐在房门口附近弹筝。她听见传来源氏的先遣人员前来的声音,赶紧从和式衣架上卸下一件小礼服,罩在平日穿惯了的悠闲便装上,以示敬意,足见她礼数得体,用心确实周到。源氏入内,就在房门口附近落座,他只探询狂风肆虐的情况,问候一下便冷淡薄情地走了。明石姬万感交集,心焦地独自咏歌曰:

阵风吹来抚荻叶,

孤身寂寞徒摇曳。

居住在东北院西厢房那边的玉鬘,昨夜害怕台风的呼啸,成夜难以成眠,因此黎明时分才入睡,睡过了头,此刻才刚对镜子梳妆。源氏吩咐先遣人员说:“切莫大声吆喝。”他不动声色悄悄地走进了玉鬘房中,只见屏风等都折叠起来搁置一旁,其他零碎物件杂乱无章,艳丽的阳光蓦地照射进来,玉鬘那美丽的姿影格外清楚地浮现出来。源氏来到她的身边坐了下来,以慰问风灾为引线,照例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调笑话。玉鬘感到讨厌至极,实在受不了,她不高兴地说:“您总是说些令人不愉快的话。我真恨不得被昨夜那阵狂风刮飞了才好呢。”源氏爽朗地笑着说:“被风刮飞掉未免太轻飘了呀!被风刮飞的东西它总要在某处落脚的吧,看来你已逐渐产生要离开我的念头啦,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嘛。”玉鬘听他这么一说,意识到自己话说过头了:“唉!真怪,自己怎么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呢。”她自己同样也微笑了,那灿烂的笑容着实美。她的容貌丰满圆润,活像酸浆果,她那垂发缝隙间露出的肌肤色泽十分娇艳,只是那眼神的过分和颜悦色,略嫌有损于高贵的气质。除此之外,真可谓无懈可击。夕雾中将看见父亲源氏与玉鬘交谈得似

乎十分亲密,迄今他总想设法看一看玉鬘的姿影,犄角房间的帘子里,尽管设有与它平行的围屏,但由于狂风把它刮得歪斜,悄悄从上方望去,视线毫无阻拦,可以一清二楚地望见玉鬘的身影,他看见父亲源氏显然是在调戏玉鬘,不由得心想:“简直莫名其妙!再怎么说身为父亲的也应有所顾忌,女儿已经不是可以搂在怀里的年龄了。”夕雾生怕父亲察觉他在偷看,可是对这般奇怪的光景,他又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还是继续看下去。只见玉鬘坐在柱子后面,脸略朝向一边,源氏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玉鬘的秀发微波**漾般,静静地垂到她的脸颊上,尽管她的神色流露出内心深感厌恶和痛苦,但她的态度终究没有断然拒绝,而是柔和地靠到源氏身边来。夕雾看到这般情景,觉得:“这足以说明平素也是如此,早已习以为常了。啊!这是多么荒唐无稽!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父亲在男女情事问题上,真是用心良苦,无所不用其极呀,就连不是自己亲手抚养成人的这个女儿,他都存有如此迷恋的邪念。既然如此,难怪这样亲密呢,可是,哎呀太不成体统啦。”夕雾觉得自己有这种想法也太可耻。他转念又想:“玉鬘的容貌确实很美丽,她和我虽然是姐弟关系,却是同父异母,血缘多少远一些,我有恋慕她的奇怪想法也是有可能的。”玉鬘的姿色虽说比不上昨日窥见的紫夫人,不过,玉鬘那笑容可掬的姿态,似乎可称得上能与她媲美。看到玉鬘的身影,夕雾的脑海里蓦地浮现一个念头:她宛如在夕阳的映衬下,带着露珠怒放的重瓣棣棠花。虽然这样的比喻与季节不相符,但他还是有这种感觉。花色之美是有限的,花丛中有的还带着蓬乱的花蕊,而人的容貌和风姿之美,是没有任何物类可以比拟的。

玉鬘这里没有其他人前来探访,唯有源氏与她两人平心静气地在窃窃私语,不知怎的,源氏突然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站起身来,玉鬘咏歌曰:

黄花龙芽遇狂风,

摇摇欲坠将衰颓。

夕雾中将听不清楚玉鬘的咏歌声,却能隐约听见源氏吟咏的答歌。夕雾虽觉得可恨,却也觉得蛮有兴味的,还想继续窥视个究竟,却又担心:“会不会被察觉在偷听?”只好退了下去。源氏的答歌曰:

“只需接受露珠润,

黄花龙芽不遭损。

你不妨看看在微风中摇曳的嫩竹。”也许听错了也未可知,总之不是很体面的话语。

源氏辞别玉鬘后,再到东北院探望花散里。今早骤然降温,可能是突然想起须置办御寒装束的事吧,花散里身边聚集了众多年长的侍女,她们擅长做裁缝等针线活,还有一些年轻侍女将丝绵挂在类似唐柜的东西上,抻长拉开。她们的旁边散置着相当漂亮的带暗红色的黄色绫罗,以及不是与位阶相称的正色而是当今的流行色、光泽鲜艳其美无比的绸绢等。源氏问道:“这是给夕雾中将制作的和服衬袍吗?难为你们特意新制作衣裳,可是今年有可能暂停不举办宫中的庭园御宴,台风如此狂吹猛刮,什么活动都举办不成,今年秋天将是一个极其煞风景的秋天啰。”源氏环视四周,不知道人们在制作什么样的服饰,只见各式各样的绫罗绸缎色泽鲜艳,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不由得感到钦佩,他心想:“花散里对染色这行门道的精通程度,不亚于紫姬呀。”花散里给源氏缝制的贵族便服用的布料是织有唐花纹样的绫罗,色彩是用这时节摘下的鸭跖草的花做蓝色染料,染成浅蓝色,色调非常理想,无可挑剔。源氏说:“应该让夕雾中将穿着这种色彩风雅的服饰,这种色调非常适合年轻人穿着,穿上肯定很好看的。”他说了这些话之后,就回去了。

夕雾中将陪伴父亲源氏四处走访了许多难以对付的女子,心中不免感到郁闷。他本想写的信,还没有写出来,日头却已经升得老高了。于是,他就到明石小女公子那里,乳母对他说:“小姐还在紫夫人房里睡觉呢。她昨夜被台风吓坏了,今早直到现在还没起来呢。”夕雾说:“昨夜狂风肆虐实在太厉害了,我本想前来这里值宿,无奈太君害怕极了,因此我无法前来照应。小小姐的居室平安无事吧?”夕雾如斯探问,侍女们都笑了,她们说:“小姐连扇子扇的风吹送过来,她都担惊受怕,更何况昨夜的这股狂风,几乎要把房子刮塌。我们为保卫这座殿堂,吃尽了苦头。”夕雾说:“这里有没有不怎么讲究的纸张?还要借用你们所使用的砚台……”夕雾请求过后,乳母便从明石小女公子的置物柜子里取出一卷纸,放在砚台盒盖上交给了他。夕雾接过物品说:“哎哟,这些都是明石小女公子用的物品,实在不敢当。”不过夕雾暗地里却在想居住在西北殿堂里的明石小女公子的母亲出身并不是那么高贵,也就不那么重视了,于是夕雾便动笔写信。信笺是紫色的薄纸,薄纸的色调上面深下面渐淡,夕雾精心研墨,并仔细查看笔尖,然后聚精会神地落笔,一挥而就。他那姿态着实潇洒,但是所咏的歌却过于拘泥于汉诗,实在不敢恭维。歌曰:

乱云飞渡狂风刮,

思念缠绵君可佳。

这首歌系在被风刮折了的一株黄背草上,侍女们说:“交野少将的信是系在与信笺同样色调的花枝上的呀。”夕雾说:“我对色调这方面一窍不通,挑选何处野外的花枝系上才好呢?”夕雾对这样的一些侍女言语也不多,亦无任情率性的行为,真是个人品诚实而高尚的君子。除此之外夕雾还另写一信,一并交给一个名叫右马助的侍女代转。右马助对一个可爱的女童和一个干练的随从分别悄悄地叮嘱了几声,便将信件交付给他们,年轻的侍女们见状,既妒忌又羡慕,都在猜疑:“收信人会是谁呢?”

此时忽听得有人喊了一声:“小姐回来了!”侍女们熙熙攘攘,忙不迭地重整围屏。夕雾欲将小女公子的容貌与先前窥见的紫姬与玉鬘的美丽姿容作个比较,他平日并不喜欢做此类举动,今天心血**顾不得体面了。他把身子藏在旁门的帘子后面,从围屏的绽线缝隙可以窥见室内的情景,只见明石小女公子掩隐在物件后轻盈地走过来,一闪而过。其间众侍女穿梭往来,看不清楚谁是谁,实在令人心焦。明石小女公子身穿淡紫色的衣裳,她的秀发还没有长到像身高那般长,秀发的末端扇形披散,体态娇小玲珑,既高贵又令人爱怜。夕雾暗自想象:“前年我偶尔见过她,她现在比当时长大了,更觉漂亮了,照这样发展下去,到了妙龄时分,该不知长成多么美啦!”倘若把先前窥见的紫姬比作樱花,把玉鬘比作棣棠花,那么明石小女公子就应该比作藤花啦。那藤花在高高的枝上绽放,随风摇曳吐露芳香,那美丽的姿态有如此刻见到的情景。夕雾心想:“我多么希望与这样的美人们,朝朝暮暮随心所欲地见面相处呀!从母子姐弟兄妹的关系来说,理应允许的,可是父亲却在其间严厉地设置障碍,着实可恨啊!”为人诚实厚道的夕雾,此时内心也不由得泛起恋慕和憧憬。

夕雾来到外祖母太君的宅邸,只见太君正在静心修行佛道。这里也有不少年轻貌美的侍女在服侍太君,不过若论待人接物的举止,以及姿容和服饰,都远比不上时运正旺的六条院里的众多侍女。毋宁说容貌标致的尼姑们身着灰色尼姑衣的窈窕身影反而与这场合非常协调,富有闲寂的情趣。

内大臣参见母亲太君,室内灯火辉煌,母子俩悠闲地谈心,于是太君说:“我好长时间没见孙女云居雁啦,好生想念啊!”说罢眼泪止不住地滴落下来。内大臣说:“我让她务必于日内前来参见您吧。这小女儿自寻烦恼,消瘦得令人心疼。说实在的,倘若可能,最好不要生女儿呀,女儿处处都要人备加操心啊!”他的诸多话语里透出他对夕雾与云居雁这桩事心结尚未能解开,依旧耿耿于怀。太君听了也忧心忡忡,深感遗憾,不敢再表明指望云居雁来探望她了。内大臣顺便又说:“最近我又找到一个极其不成体统的女儿,弄得我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呐。”他发了一通牢骚后,自己笑了起来。太君说:“哎哟!哪有这种怪事!既然说是你的女儿,会差到哪里去呢。”内大臣说:“正因为是我的女儿,所以才使我感到难堪,无计可施。我总想把她带来让太君瞧瞧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