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欢而散。

颜芩表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不太想再看见段安初这个人。

段安初表示自己很挫败。

苏言小盆友则是眨着眼泪汪汪的双眼,用仿若生离死别一般的眼神看着苏沉。

苏沉表示自己很无辜。

池峰城表示自己只是个路过打酱油的。

慕青黎默默咬碎了一口银牙。

自那日苏言找拔拔事件发生之后,剧组的气氛徒然变得很古怪,也不是说人心散乱或者什么的,只是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沉默意味。

这样明显的情绪变化连一向粗枝大叶的慕青黎都感觉到了。甚至好几次他无意间走过时,都能听到工作人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交谈间话题总是不离苏言的身世和颜芩的感情状况。

这些在背后嚼人舌根的行为无疑让人很恼火,但是天朝国情如此,慕青黎亦无可奈何。也好在苏沉御下严明,他们私下里说归说,但是总算没有发生什么找记者爆料曝光之类的狗血事件。

于是,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三世虽然明面上还在有条不紊的拍摄着,但是只要是有心人便会发现,片场的气氛剑拔弩张,几乎到了一击即发的地步。

这样诡异的平静,似乎更像是在等待一个导火索,一旦遇到火星,潜伏已久的易燃物便会轰然炸开,直到烧至寸骨不留。

而这种难熬的情况则一直维持到了段安初莫名奇妙的在片场里昏倒为止。

直到回忆已经纷乱成了碎片,在她的脑海里模糊不清,颜芩却依然还清晰的记得当时段安初昏倒的场景。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颜芩呕心沥血的重新修改了剧本的结局,那是一个近乎和原作完全孑然相反的结局。

或许人的思维是真的很奇怪,彼时她一心一意觉得悲剧才是一个故事最完美的终结,因为它代表了全然的破裂,和回头无望的无憾。

但是,那天她突然很想给流陵另外一个结局,一个甚至能称得上是幸福美满的结局。也或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其实也是想给自己另外一个结局。

故事的最后,也就是流陵的第三世,珈若终于千辛万苦的找回了流陵的魂魄,然而历经了诛仙台和忘川河的神魂却虚弱的不堪一击,甚至连原本的三魂七魄此时亦只剩了一魂一魄。

这样的结果无疑让珈若既欣喜若狂却又满含绝望。因为即便他道行高深,天地间无人能出其右,他挚爱的女子神魂只余了一缕残魄,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变回从前的那个样子了。

探知了这个结果,珈若既不甘心又很无望。流陵的神魂遭到了重创,即便他为她重塑了身躯,悉心呵护她的神魂,再次活过来的流陵充其量也就如同一个木偶娃娃,再无半分生机。

但是这半分生机却并不代表着完全没有。

珈若下定了决心,一方面耗用自身的修为为流陵重塑身躯,另一方面将她的一魂一魄转投人间,妄图用轮回转世的方法修补流陵的魂魄。

然而,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珈若得到的只有失望。微渺的希望被打碎,沦为深刻的麻木。彼时他为了延续流陵的命数已经心力耗竭,修为尽毁,绝望之下竟然想要自刎以寻求解脱。

既然他负了她,那他就用整个世界为她陪葬。

这样,也算是对得起她的一片真心了吧?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流陵却突然开口唤了一声珈若的名字。

虽然微弱,虽然叫了他的名字之后她还是不认识他,还是如同木偶一般毫无灵气。但是珈若已经心满意足了。至少,她还在,她还没有丢下他,独自一人在这个没有她的世间沉浮。

结局前的最后一幕,放大了流陵微微勾起的唇角,和盈满着珈若身影的眼瞳。

幸福的,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

摄影机严阵以待,忠实的记录着这些片段,当场务喊出‘咔’的时候,连苏沉都情不自禁的暗中长吁了口气,这一场通过就代表着整部戏杀青了,而这部在他看来多灾多难,异常麻烦的影片就算是要结束了。

就算偶然要补几个镜头什么的,至少不用每天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

然而苏沉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即将解放,衰神即将被一一送走,他就亲眼目睹了段安初昏倒的场面。

慢镜头回放,是段安初青白的脸,双腿蓦然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倾斜摇晃,尔后轰然倒地。

片场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段安初的身上还穿着那件他饰演的河工的戏服,灰白的色调映衬的他的脸色格外的难看,惨白如纸。

更加单薄的则是他瘦弱的身躯,这样无助的躺在地上,如同一阵风便能将他刮走,随即消散在无穷无尽的天边。

池峰城见状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个大跨步越至段安初的身旁,十分冷静的叫人喊救护车。

为了顾及事态的影响不被扩大,池峰城佯装着镇静,甚至在徒然发生变故后还有精力指挥大家退后,以保证段安初能有足够的空间和空气不至于窒息。

他在短时间内发布号令的一系

列措施都显得那么井井有条,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事态的恶化。然而他紧握的双手此刻却出卖了他,那双因常年养尊处优而显得格外白皙的手,此时青筋正一条条的爆开,透过肌肤,露出底下狰狞的形状。

以示着主人的内心并不如他表现的那般平静。

颜芩则楞在了那里。

不是她不想上前,而是她不敢。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就像梦境一般,她还来不及醒来就看见段安初这么狼狈的倒地,再也无法睁开双眼。

他再也不能拒绝她,也不能伤害她。

更加不会对她说,请你嫁给我,请你让我做你孩子的父亲。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他,苏言不是她的孩子,苏言是苏一若和苏沉的骨肉,不是她的。她收养照顾苏言,只是因为苏一若的临终遗言,她没有,她从来没有背叛过他,更没有爱上别人,为别人孕育子嗣。

她爱的,从来都只有他。

这种时刻,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更像是一种煎熬。

在一片死寂中,有刺耳的警报声由远及近的循环响起,在众人的翘首期待中救护车姗姗来迟,很快,有穿着白大褂步履匆匆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下了车,他们分开人群,带走了段安初。

池峰城见状紧紧的跟在医护人员的身边,小跑着走了一段路,然后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寻到颜芩的位置,冲着那个方向吼了几句话。

彼时颜芩有些忡怔,配合上池峰城瞬间扭曲的五官和声嘶力竭的大吼,她终于后知后觉的听明白了他的话,原来,池峰城是让她跟上。

她恍然大悟的奔跑向前,连苏言哭闹着要妈妈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此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到他的身边去,无论怎么样,她要陪着他,就像珈若等待流陵一样,万劫不复,亦死不悔改。

池峰城觉得他给自己找了个很大的麻烦。

此时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他的爱人和他的妻子,一个躺在抢救室里生死不知,一个守候在抢救室外一动不动,如同被抽去了灵魂。

池峰城见此情状只得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将颜芩拥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一下又一下,无声的安慰。

此时他比谁都要害怕担忧段安初的安危,但于此同时他还是个男人,就算再惊慌失措,不能眼见着对方陷入脆弱里不可自拔,还不给予安慰。

尤其那个看起来脆弱至极的女人,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颜芩的身体很凉,虽然竭力克制然而她的双手仍在不自觉的颤抖。此时突然感受到了外力的温暖,她情不自禁的将身体的重量一并交托给了对方,咬着唇下意识的瑟瑟发抖。

池峰城似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将人更加用力的揉进怀里,用自身的体温平稳着她的情绪。

“他会没事的。”池峰城一遍又一遍的在颜芩的耳边重复着这句话,额头与她的额头相抵,他的眼睛半合着,脸上的表情神圣而又坚定。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予她力量,也才能给予自己力量。

然而抢救室的红灯却一直没有熄灭。

此时距离段安初被送进抢救室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池峰城突然一下子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手臂由于长时间的维持着一个动作而显得有些僵硬,一旦活动便是咔嚓咔嚓的声响。

然而池峰城却不敢放手,因为,颜芩的情绪很不对劲。她的眼睛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一般,双眼只是直勾勾的盯着抢救室的红灯看。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一言不发,却无疑让池峰城更加害怕。

是的,害怕,他很害怕,万一,如果,要是段安初没有能抢救回来,他担心颜芩会做傻事。就像很多年以前她做过的那样,决绝的放弃自己的生命。

所以此刻池峰城丝毫不敢放开拥住颜芩的手,他有预感,如果他一旦放手了,后果可能是他无法想象的惨烈。

“你放开我。”良久,颜芩却蓦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如同砂砾滚过砂纸时的声音,粗糙而迟钝,隐隐约约中带着干涩嘶哑的气息。

池峰城置若罔闻,只一手却将她拥的更紧。

“我不会去做傻事。”颜芩保证道,甚至她还努力的让自己的话变得更可信,“你看,苏言还小,他不能没有母亲,所以我不会做傻事。”

池峰城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选择放开了手臂。

颜芩的表情有些古怪,似释然又似痛苦,混合了即将失去的悲恸,在她清秀至极的面容上落下了属于哀伤的帷幕。

如果面部表情能够反映心理情况,那么此刻,颜芩的情绪定然复杂的厉害,抛却了她平时一贯的优雅从容,此时的她就像是个溺水的人,拼尽全力只想抓住一根能让她赖以生存的稻草。

却怎么都抓不到。

颜芩的面容扭曲的厉害,在惨白的白炽灯的映照下,更是全无美貌可言,然而池峰城却徒然放下心来,至少这一刻,比起刚才无声无息如同鬼魅的她,现在的她则更像是个活人。

毕竟,还能有情绪,还会难过。

“你看啊,”颜芩强忍着哭腔,佯装着冷静的开口,“我们纠缠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放不下,我还喜欢自欺欺人,多累啊,多难看啊。全世界都知道我爱他爱得快发疯了,但我自己却还不肯承认。”

说着颜芩抬头怔怔的对上头顶的天花板,眼神一转不转,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如果他死了,也许我也就能解脱了。我们两个,也就不用再玩你追我赶的游戏了。”

一切就都结束了,我再也不会心存妄想,再也不会患得患失了。

因为,他死了。

“他不会死的。”池峰城闻言激烈的反驳她,寒锋一样的眉紧紧皱起,不知是在说给颜芩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只见他一字一顿很认真的说道,“他、不、会、死。”

颜芩突然丧失了全身的力气,她无言以对。

万一呢?她很想问,万一呢?

生命是那么的脆弱,在生老病死面前完全的不堪一击。池峰城有什么信心可以跟自己打包票,还能够这么斩钉截铁,仿佛全无意外的做出结论?

盖棺定论,也是要盖棺才能做定论。

所以,她要怎么相信他。

怎么相信。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夹杂着无尽苦涩的话幽幽的传递到池峰城的耳边,池峰城闻言有一瞬间的僵硬,然而只是一瞬间,他便转过了头,定定的看向颜芩。

“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非要来拍戏,非要来往你的面前凑。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他是多么骄傲的人。”语至尽头,池峰城仿佛失却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唯余下苦笑。

“他一直拒绝治疗,如果不是段安然手腕强硬,又在米国全程陪同,估计他也活不到今天。”这个时候,池峰城突然很想抽烟,他觉得自己很累,但是医院雪白的墙壁上大大的禁烟字样却让他取消了这个想法。

在暴躁的时候,烟是很好的安定剂,更何况此时他的情绪很不稳定,为了不让自己在失控的情况下做错事,说错话,池峰城想了想,还是抽出了一根烟叼在嘴里。

然而他却没有点燃,只是深深的嗅着烟草的味道。

颜芩侧着脸面对他,从池峰城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截浓密的发丝,她的面容隐藏在阴影里,模糊不清。他甚至看不见她的表情。

池峰城吸了口气继续说,“你走以后没多久段安初就回来了,他说他不想死在国外,既然注定要死就不要做无用功了,还不如就让他在国内安安心心的待着,安安心心的等死。苏一若刚死那会儿你回来奔丧,说要带走苏言。其实即使你不答应跟我结婚,我也会帮你把苏言带走的。”

池峰城幽幽的叹了口气,像是在嘲笑自己的卑鄙,亦或是在感慨自己的无能为力。“因为,我比你还害怕你走不了,我了解段安初,从头到尾他心里头就你一个人。”

“你说凭什么啊?”池峰城苦笑,“我和他认识二十多年了,小时候穿着开裆裤的时候我就认识他,我也喜欢他,但是他为什么会喜欢你?”

说着池峰城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颜芩,言语刻薄,目光如炬。“你说你是特别的优秀啊,还是特别的好看呢?凭什么你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呢?你在的时候,他眼睛里面只有你,你不在,他心里还是只有你。我不服气啊。”

他说,颜芩,我不服气,你何德何能,能得到他的心。让他就算死了也记得你。

明明你就是,那么的平凡。

压根就,般配不起他。

“颜芩,其实我是骗你的,段安初他,可能真的要死了。”池峰城说罢双手抱着头,将脸深深的埋进自己的臂弯里,不让颜芩看见他落泪的样子。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眶滑落,滴落在衣衫上,在他深色的衣服上轻易的浸染出一片濡湿,池峰城无声的哭泣,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而他,大抵已经伤到了极处,再也无路可退。

颜芩呆呆的看向池峰城膝盖处那一片被眼泪打湿,因而显得格外深邃的布料,一时间,千头万绪,心乱如麻。她尝试着再三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嗓子却干涩的挤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喉头仿佛被堵住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事到如今,她又有什么话可说,又有什么面目来说。

或许,开始就错了。

所以,结局才会那般的难堪。

如果你非要死,为何不能不要我知道,为何,非要让我直面你的死亡。

又为何,非要死在我的面前。

突然间抢救室的红灯熄灭了,疲惫的医生从抢救室里走了出来。

池峰城见状蹭的从座位上弹跳起来,一脸忐忑的迎上医生的脚步,“医生,病人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有些惋惜的摇摇头,池峰城脸色一片雪白。“病人的情况很不好,这次虽然是抢救回来了,但是最多也熬不过半年了,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说着一脸沉痛的拍了拍池峰城的肩膀,兀自走远了。

颜芩呆立在原地,心如同坠入了冰窖,刺骨的冰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