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重重的点点头,终于拽着还懵懂的厉云,以及什么也不明白的风霆,夺门而出。

这个纨绔公子,永远是最懂得自己的。舒子夜一怔,终于对着那个人的背影慢慢一笑,便顺着如今的躺椅躺下来,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这究竟是怎么了,”依旧一头雾水的厉云被拽着跑出了一条街,终于忍不住,“那舒子夜他,究竟有什么打算!”

如今拽着两人依旧在奔跑,没有回过头来。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平静的有点不真切。“阿云你还不明白吗?为了咱们,小舒可是一直如履薄冰!”

“他帮助咱们,倾尽全力的帮助咱们。可那时候他的父亲和妹妹,都在那个皇帝的控制下,为了让小舒窃取咱们的情报。小舒一直在两边小心翼翼的过日子。就在不久前,小舒的父亲过世了。老人家知道小舒的难处,不肯连累他。现在这个世上,对于小舒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他妹妹了。”

“本来,青青对于小舒来说是个威胁,却也是小舒的护身符。只要有她在那个皇帝身边,那个人知道,小舒就不敢彻底的叛变。可是,你带回了青青!”

“毫无疑问,青青肯定是被那个皇帝的人带回去了,一旦最后的这层护身符撕裂,就代表着小舒与那个皇帝的彻底决裂,那个皇帝,不会放过小舒的。”

所以,在所有暴风雨来临之前,舒子夜毅然决然的下定了决心,遣散了所有的人,也将他这两个朋友,远远的送出了危险圈。

然而他……终究不能舍弃自己的妹妹,便在那暴风骤雨里,慢慢的坐以待毙?

厉云猛然顿步,将他拽的一个趔趄,“不行,我不能看着他那么送死,回去!”

风霆也激动起来,高声,“是啊,那么好的人不该死,咱们去救他!”

然而,如今拽的紧紧的,没放开,也没移动一步。良久,他的声音才缓缓传过来。

“那是小舒自己的选择……阿云,请你……尊重他的选择!”

厉云终于怔住了,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背影:这就是他对那个人的友情吗?即便是那个人做下了十恶不赦的事情,他却一直坚信他,相信他;即使因为那个人而一次次的陷入险境,却从未对那个人有过丝毫的怀疑。

可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他却能洒脱的看着那个人去死,只因为是那个人的选择?

他终于明白了舒子夜对于他的娇纵与珍惜……那是对于唯一朋友的,最真切的付出。

“厉云兄弟,臭小子!”风霆的身子动了一下,有些焦躁的拽了拽他们。

厉云慢慢喘了口气,上来轻轻扶住了如今的肩膀。“我尊重他的选择……咱们走吧。”

只求……如今你不要这样伤心,既然是那个人的选择……就让我们一起看着,哪怕……

也请你不要伤心。

他闭着眼,耳朵却在风里。

偌大寂静的庭院里,少了打扫与人来人往的喧闹声,难得的安静下来。

耳朵在倾听,风中有树叶轻颤的声音,他记得庭院里那几棵紫薇开了,现在是否在风里招摇?还有晚季木兰,巨大若莲花的花瓣,在空中一瓣瓣的跌落,发出沉闷的轻响。草木间,似乎还有雀儿、鸟儿的鸣叫,唱着他听不懂的乐曲。

前半生一直在流浪,马不停蹄的启程,马不停蹄的奔驰。虽然学了满腹经纶,却终于错过了

许多东西。到后来做了宰相,位居人臣,却在两方间纠缠周旋,每一日都是算计着,累着,忙碌着,又马不停蹄的错过。

现在空闲下来,似乎有无数奇法臆想涌上心头。他这短暂的二十多年里,没放过一次纸鸢,没遇到过一次花节,也没遇到一个好女孩,谈一场安然恬淡的爱情。

匆匆二十多年,唯一在回忆里难以掩埋的,倒只剩下那个雪夜的三人,围炉夜话,杯酒成盟。那一夜的雪,真的很厚重,很安详。

也很快乐。

似乎,明日是端午了吧?

大漠随着中州的风格,扎艾草、包粽子、喝雄黄酒,可惜没有广河,不能赛龙舟的。若是如今在,一定会吵着在芦苇叶里包各式各样的东西吧?说不定最后还会包出个完全塞满了糖的四不像,却抱着吃到牙齿都受不了。

舒子夜突然半掩着嘴,呵呵的笑起来,睁开眼,微弱的光线里,似乎真的看到了黑羽今那张脸。

他将手张开来,看着阳光从指缝间缓缓漏下,如此缓慢与安详。

这一辈子都在马不停蹄,真的突然安然下来,却如吸食了罂粟一般,眷恋的令人上瘾。

“你笑什么,有什么开心事么?”

庭院里,传来了缓慢的询问,那声音虽然清浅,却终于还是带着令人压迫的气势。

舒子夜终于欠了欠身,从摇摇晃晃的躺椅里看出去,那中庭正站着三个人。

一个他认得,便是现在禁卫军的统帅南为;第二个身材巍峨,却躲在披风斗面里,此时正在观赏这院子里的景致。第三人与南为并肩,个头也几乎与强壮的大漠人持平了。那人却是一头乌黑的发,连同一双乌黑的眼眸,那个人的容貌只是平常的,五十上岁,可那双眼睛只一看过来,便不自觉的有一股威慑与寒冷。那人穿着一件极深黒的衣衫,黑的让人摸不到底,一丝不苟的黑发下,却在披肩处若隐若现了一只玄金的骷髅头,黑洞洞的眼眶也一并看住了舒子夜。

分明是五十岁的人了,身子却矍铄的骇人,发丝也是黑一般的雪亮,若不是从那人风刻般的唇角皱纹,的确看不出这人是五十上岁的样子。

舒子夜一怔,在心下喃喃:那个眼眸犀利的男子,竟然是汴梁鬼堡的人。他却不打算站起来,依旧有些软弱的靠着那摇椅,淡淡的。“我园中的景致还不错么?皇上。”

当中的那个蒙面人终于一笑,慢慢的拉下面罩来,“舒宰相的眼光果然犀利。”

“不敢。”舒子夜那样说着,却又躺回去,喃喃。“这园子的景致,是先考仿照中州风格建的,的确有些中州的风采吧。”

“好是好。”星神帝点点头,叹息,“只是有些可惜了。”突然他却一笑,转头,“子夜,为你引见个人。”他说着,却笑着将旁边那个鬼堡人引上来,笑着,“你可认识他?”

舒子夜终于一撑身子,站起。“鬼堡的人。”

对方却满面红光的一笑,“的确,这位就是声震四州的鬼堡堡主——金戈。”

舒子夜的眉心终于攒了一下,这个人竟然是那鬼堡的堡主。

星神帝依旧是笑,倒也不在乎子夜对他的轻慢,“金戈这次来,还带了数十名鬼堡的一等杀手,现在那些人去了哪里……你应该猜到了。”

舒子夜冷了冷眼,却见星神帝摆摆手,就见南为一闪身去了。他却依旧在漫无目的的与

他笑谈,“怎么,你这么快就遣散了所有人。难得我亲自来一趟,连个递茶的都没有。”

舒子夜却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站着。

便在此时,南为转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纸张毕恭毕敬的递上去。舒子夜眼尖,认出那些东西,却正是摆在书房桌上子,他故意放置的名单。

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也是为了自己找个出路,在将一干重要资料销毁的同时,却留下了一份无足轻重的复国军名单,借此也转移那些人的注意力。

星神帝再也不说话,很专注的将那些名单翻了翻,却忽而笑起来。“很好,这上面的人都在暗杀之列,只是!”他忽而将那些名单对着舒子夜扬了扬,依旧笑着。“这些人都是无关痛痒的小角色吧。而像类似兵部侍郎、几个将帅这些掌管兵权的人,你怎么不写上去?”

他知道?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舒子夜心里有些怔怔,表面上却忽而一笑,“若是我知道,也便不会只是宰相了。子夜才浅,只能做到这样罢了。”

对方却笑了笑,忽而将那名单扬了漫天,“舒子夜,你不必再这么下去,你知道鬼堡是干什么的,只要是我想要的资料,就没有弄不来的道理。到了这一步,我就说白了吧。”

“我知道你一直在复国军与我之间周旋,都只是为了你妹妹。的确,她在我手上,很安全。而现在我,就给你一次重生的机会。”

重生?舒子夜不由反问,“如何重生?”

“我已经放下话去,鬼堡每暗杀一个人,都会在现场留下你的印信。你也该很明白了,那些复国军的人——厉云是吧,他也不是傻子,而且你们根本合不来。正好趁这个机会,你彻底脱离复国军,到我身边来。你知道,我不但能给你荣华富贵,还可以将你妹妹还给你。”

微微一顿,星神帝笑着伸出手来。“我不责怪你背叛,也不记恨你有野心与报复。我需要你的才能,你是星野国当之无愧的军师。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见证荣华,如何?”

他现在……虽然是被纨绔公子竭力“保护”,却也的确被那厉云记恨了吧。让他再与厉云并肩,的确很难……

而跟着面前的这个人,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吧。

舒子夜迟疑了一下,终于上来。他没有去触碰星神帝伸出的手,而是慢慢跪倒下去,淡淡的说。“臣舒子夜,愿追随星神帝,战于大荒。”

星神帝终于一笑,手慢慢的拍在了他的肩膀,既而扶他起身,转身对鬼堡堡主说。“金戈,麻烦你将这里化为灰烬。所有的一切,都将在火海里涅槃、重生,也包括你,子夜。”

舒子夜什么也没说,只是随着他的搀扶慢慢起身。回首看去,鬼堡堡主已然张手,凭空跃起了两条火龙,将一切鲜绿溶入火海。

近百年的房屋在火海中轰然倒塌,无数火舌舔起来,将一切吞没。舒子夜在熊熊的火海中慢慢转身,目光慢慢的扫过一切。

他忽而扶住了额头,慢慢捋上去,顺着发丝缓缓滑落脑下。眼睛里便是那熊熊的烈焰,宛若一场最美最激烈的涅槃。死去,然后重生。

三更出门去,始知子夜变。

子夜,子夜……真的要变了。

北州青霜阁,大漠里的烟柳繁华地。

今日的青霜阁,却挂出了歇业的牌子,紧闭的大门内透着亮光,丝丝缕缕的投射到门前的宽大屋檐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