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假面人魈 婴骨花园 青豆

过了好久之后,蒋青仍然会想起那一晚,清眉在屋内被陌生人追逐的场面。如果自己不在那时出现,陌生人一定会抓住清眉,再一次伤害这个无助的女人。但那一晚清眉怎么会知道他一定出现,却让他百思不解。他问了清眉几次,清眉也都避而不答。这个疑问一直留在蒋青心里,直到那年冬天,清眉再次跟随韦坚参加了一次朋友们的聚会,蒋青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那一晚还有两个朋友的老婆参加聚会,十点多钟,蒋青开车送三个女人回家。在南方小城里转了一圈后,车里最后只剩下蒋青与清眉。车子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清苑广场的一个角落里,女人不待车子停稳,便迫不及待地把身子偎到了蒋青的怀里。

时间离那一晚已经有三个多月了,现在,蒋青经常与清眉见面,每次都是女人紧紧地蜷缩在他怀里。他试图从女人口中了解一些她生活的状况,但每次女人都会保持沉默。她与蒋青在一起,似乎并不想做些什么,只要这个男人能让他偎靠,哪怕只有短短的时间,她也会显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

蒋青越来越迷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与朋友的老婆不断地幽会,但俩人在一起时,又从不曾做过什么。蒋青常常想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一种境况之中,很多次下决心要结束与清眉之间的这种交往。但每次见面,他都不能拒绝清眉蜷缩到他的怀里,女人在他怀里流露的那种无助,每次都能让他感到心痛。还有女人纤小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也让他迸然心动。每次他的手抚在女人的身上,都会有些轻微的颤栗。他抑制自己,因为心里还有个声音时刻在提醒着他,让他和清眉之间有所保留。

——你已经在和朋友的老婆幽会了,你的保留难道会有人相信?

——我没有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我只是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这个女人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躲在黑暗里企图伤害她。我现在所做的,只是保护女人不受伤害。那些躲在黑暗里的陌生人,他们无处不在,他们选择了这个女人来实施他们的邪恶。他们原本不该逗留在这个世界上,但他们出现了,带着邪恶。在这种情况下,难道我能弃女人而去?

现在,蒋青还保持着跟清眉的交往,但正是因为那种保留,他才能不着痕迹地走到韦坚面前。

这晚在车里,蒋青想到韦坚时,身子不自主地僵硬了一下。他忽然想到自己的保留对于别人其实并无意义,因而心里禁不住有了些恐慌。

女人立刻就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抬起头盯着面前的男人。蒋青目光闪烁,忽然有些不敢跟女人对视了。他听到怀里的女人轻轻地说:“你不会觉得我太自私了些吧。”蒋青没说话,因为他还不明白清眉到底要说什么。

“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心里有很大的压力,有时候我也想,这样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了。”清眉的语气有些低落,“可是,除了你,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他们都把我当成一个臆想症患者。我害怕时,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能留在我身边。”“不要说了。”蒋青打断清眉,“我愿意留在你身边,这跟你没关系。”女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坐了起来,面对着蒋青:“你不是问我,我弄断保险丝那晚,怎么会猜到你一定会来吗?以前,我顾忌你是韦坚的朋友,一直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今天,我告诉你为什么。”蒋青怔一下,然后重重地点头:“好,这是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清眉沉吟了一下,似乎在选择从哪里说起。“难道你没有发觉,只要你跟韦坚在一块儿,他总会让你替他做一些事情。朋友之间互相帮忙是很正常的事,但如果这些事情多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她说。

蒋青想一下,点头道:“现在想想确实有些奇怪。”清眉又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不知道你发觉没有,韦坚这些年的变化很大。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的原因,他变得非常自信了。以前他的性格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胆小、懦弱,常常不敢面对一些必须面对的事。现在他不同了,他变得非常坚强,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觉得畏惧。”蒋青想到了沧河街上韦坚与四个街头少年的缠斗,对清眉的话深信不疑。但这跟韦坚每次总让他做些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我跟韦坚还在恋爱的时候,他曾跟我提起过一些你们在学校时的事情。那时候你很照顾他,如果有人欺负他,你一定会为他出头。所以他很感谢你,对你还有种依赖。可是,他性格发生转变之后,我想,那会儿的感谢现在对他已经变成了一种负担。”蒋青皱眉,清眉的话他有些听不明白。

“以前在学校时,所有的同学朋友都知道他跟在你的后面,是你庇护了他。所以,现在你们这些老同学聚会,他要改变朋友们以往的印象。他让你帮他做事,甚至是些很私人的事,就是想让其它人看到,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韦坚了。”蒋青怔住了,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韦坚每次让他送朋友们的老婆女朋友回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且,有时他还会觉得那是朋友们对他的信任。如果事实真的如清眉所说,那么韦坚也实在太处心积虑了些。

“韦坚这样做,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对,它对你没有任何的伤害,他只是想证明给自己看,他已经完全摆脱了过去胆小懦弱的影子。”蒋青仍然保持沉默,在他心里,已经对清眉的话再无怀疑。韦坚这样做确实没有什么不妥,蒋青觉得朋友们在一起时能做点事也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他现在心里有些怪怪的念头,觉得有些事情跟自己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了。

女人坐在他的边上,也有好长时间不说话。俩人沉默在黑暗的车厢里,时间一点点悄然划过,蒋青骤然想起出来已经很久了,朋友们还在等他回去。他想跟清眉说该回去了,转头的时候,看到身边的女人又已经是满脸的惊惧。

这样的惊惧他现在已经不再陌生,只有当清眉看到什么时,他才会露出这种表情。蒋青毫不犹豫地先把惊惧的女人揽在怀里,这才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过去。与以往一样,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女人大声地喘息,面色刹那间又变得异样地苍白。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向蒋青说些什么,但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车厢里安静极了,虽然看不到前面有什么,但蒋青这时亦觉得有些阴冷的气息正开始在车厢里弥漫,还有种察觉不到的力量正在缓缓逼近。

清眉的目光始终凝视着车前的黑暗,有好一会儿,蒋青甚至可以感觉到她摒气凝息,拼命抑制自己的颤抖,好像这时发出任何声息都会让自己置身于极危险的境地。

——清眉又看到了陌生人。

蒋青眉峰紧皱,盯着前面的黑暗盯得眼睛都疼了起来。现在,他似乎也能看到一个虚无的影子在前面缓缓飘动了,但他却看不清那影子的面貌,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清眉看到的肯定不是这样的影子,因为她每次事后,都可以详细地跟他说起那些陌生人的容貌。

清眉在他的怀里停止了颤栗,蒋青听到她的声音依然充满了恐惧。

“不是他。”清眉低低地说。

于是蒋青便知道了今晚出现的陌生人不是伤害清眉的那一个,他紧张的心情稍稍平息了些。

“她是一个女人,很年轻,好像正是上学的年龄。她穿着件黑色的裙子,还背着一个包。”清眉轻轻地说。

那个虚无的影子在蒋青眼里便渐渐有了形状,那真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穿着黑色的裙子,背着一个包。蒋青还看到她长长的头发完全披散下来,中间露出的脸是一片死灰的颜色,还有些鲜血正从她的口鼻中缓缓流淌出来。

“那女人在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是血。”清眉说。

血不停地从凹陷的眶里流出来,鲜血映衬在灰白的肌肤上,有些触目惊心的感觉。蒋青甚至还听到了一些呜咽的声音夹杂在空气中涌动……

第二天上午,蒋青起了个大早,出门直奔清苑广场。广场的东侧有一条河,沿岸是一片狭长的小树林,有很多人在广场与小树林里晨练。蒋青在一排鸟笼面前停下,鸟笼里的画眉百灵欢快地鸣叫,好像在喧泄它们永无穷尽的快乐。小树林里有些氤氲的雾气,身穿白色宽松练功夫的老头老太们怡然自得,在他们剩下的生命里,他们一定不希望再发生什么沉重的事情。

这一天,那些练功的老头老太们都注意到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年轻人。他似乎想打听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在这些老头老太的一生里,已经见过了太多的人情世故,所以,他们宽容地与这个年轻人攀谈起来。后来,大家说起十多天前发生在这里的一起凶杀案时,老头老太们注意到年轻人的脸色变得煞白。

清苑广场往南不到一公里,便是南方小城汽车南站,每天都有很多外地人从那里进入南方小城。十多天前的一天深夜,一个外地的小姑娘从车上下来,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南方小城并不是小姑娘的终点,她的家在小城西南百余里的小镇。现在她在南方小城里被偷了钱包,身无分文的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摆脱困境,她甚至回不去百余里外的老家了。她离开车站,往北走了不到一公里,便来到了清苑广场。她坐在广场的石凳上呜呜地哭,她还是个孩子,在北方某座城市的大学念书,虽然她在学校时处处表现得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但其实她的心里,却缺少对突发事件起码的应变能力。

第二天一早,晨练的老人们发现小姑娘死在广场边的小树林里。小姑娘衣衫不整,目齿尽裂,**在外的皮肤上满是淤痕,颈上有明显被扼过的痕迹。警察封锁了现场,走访了广场附近的一些小商店。一个茶座的老板目睹了惨案发生的整个过程。几个醉鬼把小姑娘拖到小树林里,***了她。茶座老板讲述时悔恨不已,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精神恍惚,每每有相熟的客人到茶座来,他便会拖住人家,喋喋不休地讲那晚发生的事。

“我真恨我自己,我看到罪恶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你们不知道那一刻我多么愤怒,我想冲上去解救那个小姑娘,我甚至已到厨房里找了把刀绰在手中。可是,我除了远远看着,竟然没有勇气真的冲上去。我在这里开店,我知道那几个酒鬼是这附近臭名昭著的恶棍,他们可以毁了那小姑娘,也可以轻易毁了我。我刚结婚两年,我的孩子还不满一岁,没有了我,他们的下半身将过得极其凄惨。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恶棍糟蹋了那个小姑娘,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们还会掐死了她。那些恶棍是禽兽,我是他们的帮凶,我原本可以阻止那场罪恶发生的。我好恨我自己,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再袖手旁观,我一定会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冲上去……”很多人都预感到,茶座老板这一生都将过得极其黯淡。

老人们最后对那年轻人说,糟蹋小姑娘那几个恶棍现在已经被公安局给抓了起来,小姑娘也算能瞑目了。

老头老太们看到年轻人迷蒙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嘴唇动了动,这才沉重地说:“我看见她了,就在昨晚。”“你看到了谁?”老头老太们有些没听明白。

“我看到那个死去的小姑娘了,她穿着黑色的裙子,背着她的包。她还在这广场上不停地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老头老太们那一刻身上都有了些寒意,他们觉得面前年轻人的声音像来自另外一个他们所未知的世界。

蒋青说完那些话便离开了,那天之后,很多老头老太都在传说被害小姑娘的鬼魂回到广场的事。后来有人加入进来,他们也说在广场上看到了披头散发的黑衣女人,她还在不停地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

清眉做过一个梦,她跟韦坚走在一片无垠的田野里。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但视线里依然是荒芜的杂草。一棵老树孤零零的立在远方,无论何时何地,都与他们保持同样的距离。天渐渐黑了,田野笼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清眉记得自己那天穿了一件白纱的曳地长裙,裙摆在风里不住地舞动。他们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长时间,他们已经觉得异常疲惫。然后,他们就在田野里坐了下来。韦坚与清眉分坐在两边,中间隔着数米的距离。韦坚自顾做着自己的事,他在喝水、抽烟,还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报纸翻看。清眉觉得冷了,她想让韦坚过来抱住她,两个人的温度足以抵御旷野的凉意。但无论清眉怎么叫,韦坚竟然好像听不见她的声音,抑或他根本就看不到清眉的存在。清眉觉得韦坚那时陌生得像街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更重要的是,那时候,她真的看到了陌生人。

陌生人从旷野的深处走了过来,他们面目狰狞,身体僵硬,他们行走的方向,正是清眉所处的位置。清眉紧张地摒住了呼吸,身子在风里瑟瑟地抖动。她喉咙里发出一些绝望的呜咽,希望能唤起韦坚的注意。陌生人终于走到了她的身边,她想逃,却移不动步子,她只能拼命向着韦坚的方向大声呼叫。

韦坚仍然在喝水、抽烟、看报纸。

陌生人已经把清眉挟在了中间,清眉已经能感觉到他们冰冷肮脏的手在自己身体上触摸。她嘶声尖叫,喊破了喉咙,都不能惊动悠然自得的丈夫。白色的长裙被撕扯开来,断裂的白纱随风飘向远方。清眉觉得全身的肌肤都骤然变得冰冷,好像有无数根章鱼的触角在身上来回蠕动。它们粘稠且阴冷,被它们抚弄过的肌肤火灼过般痛。现在,这些触角已经在她的身体钻开了无数个洞,它们一点点地进入她的身体深处。她感到自己即将被它们撕裂,她甚至听见了自己骨骼被折断与肌肉被撕裂的声音。

边上的韦坚还在喝水、抽烟、看报纸。

清眉忽然觉不出疼痛了,却看到自己的身子终于被撕裂开来。她感到自己变得轻飘飘的了,风托住她的破碎的身子,渐渐往空中飘去。她低下头,看到陌生人还在撕扯着她残缺的身体,韦坚仍然在自顾做他自己的事情……

蒋青倏然睁开眼。

屋里光影闪烁,音乐如潮,朋友们还在交杯换盏,啤酒的泡沫从高脚杯里激**而出。几个浓妆的女人偎在男人身上,用虚假的笑容来博得男人的欢心。

蒋青想起这是在一间夜总会的包房里,却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竟然沉沉睡去。他看看腕上的表,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两个多小时。头裂开似的痛,不知是因为梦境还是晚间喝的酒。能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睡着,连他自己都得佩服自己。他怔怔地坐正了身子,随手端起茶几上的一杯啤酒。**进入食道后泛起些凉意,梦境中的画面这时便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清眉的梦,不久之前,清眉在电话里惊恐地向他讲述过梦里的事。梦里只有清眉与韦坚,还有两个不知名的陌生人。蒋青现在只不过是将清眉的梦复述了一遍,他就像一个电影院里的观众,在自己的梦中看到了清眉的梦。

蒋青现在完全能感受到清眉的恐惧,而且,他不由自主,对梦里的韦坚有了些怨愤。他当然知道梦不等于现实,但梦里的事必定跟现实有着某种联系。自己梦到了清眉的梦,重复在这里意味着某种征兆。蒋青无法知道这征兆的内容,却因此而窥探到了某些现实的影子。

韦坚和清眉之间一定出现了什么问题,否则,他不会在繁忙的工作闲暇时,宁愿和朋友们呆在一起,也不回去看一看惊恐中的妻子。

——这会不会跟清眉看到的陌生人有关?

蒋青知道一个正常的人,很难会相信清眉所说的话。鬼怪在现代社会里,注定只能存在于故事和传说中。那么,清眉在韦坚的眼中,便是一个十足的臆想症患者了,也许,韦坚正是利用工作与朋友的聚会来逃避清眉。

谁愿意成天面对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妻子呢?

蒋青目光在屋里逡巡一番,很快就发现韦坚坐在另一个角落里,面上虽然带着笑容看着场中欢闹的朋友们,但蒋青却从他笑容背后发现了一丝苦涩。这一刻,蒋青忽然对韦坚充满内疚。

他意识到,他有必要与韦坚好好谈一次。

蒋青坐到了韦坚的边上,递一根烟到他手中,俩人点上,韦坚指指场中的朋友与浓妆的女人,嘿嘿一笑:“还记得上学那会儿吗?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腰里别上一只传呼机。那时候我们谁能想到,我们有一天也会过上这种花天酒地的生活。”蒋青淡淡地笑:“这些年大家的变化都挺大。”“社会在变,人当然也得变。”韦坚不在意地笑笑,“而且,人长大了,要想的事情也多了,你想不变都难。”蒋青沉默了片刻道:“你还记得国安吗?”韦坚怔一下,点头道:“当然记得。我们快毕业时,他是班里惟一不是团员的人。一到课外活动,班主任说下面团员活动,他便一个人背着包,灰溜溜地从我们眼皮底下离开教室。”我们说的国安是我们共同的同学,也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他在毕业那年的暑假,一个人去城北的河里游泳,再也没能回来。三天之后,他的尸体在河下游十多公里的地方被发现,已经被水泡得膨胀起来。

“你还记得吗,国安死后,好多同学都说梦到了他,他全身水淋淋的,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蒋青说。

韦坚点头:“国安虽然学习差了点,但他的人员挺好,好多同学都喜欢他。”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那么多同学梦到他时,他都是水淋淋的样子。”

“他是淹死的,当然水淋淋的了。”

“可那是在不同人的梦里。大家都做同样的梦,这难道只是一种巧合?”

韦坚又怔一下,然后转头盯着蒋青:“你今天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想起国安来。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蒋青沉默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完全表达自己的意思。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蒋青狠狠将手中的烟蒂掐灭。

韦坚盯着蒋青,好一会儿,这才用疑惑的口气道:“当然不信。蒋青,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蒋青摇头,“就是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想跟你聊聊。”

韦坚摇头苦笑:“你怎么会想到这种小儿科的问题,科学都发达到这种地步了,你还在想着鬼鬼怪怪的事,是不是碰到什么事,脑袋被吓坏了。”

蒋青摇头道:“我也不信这世界上有鬼,但最近我借了一些书,里面有些观点看起来却很有道理。”

“你都看什么书了,不会走火入魔吧。”

蒋青不理会韦坚话里的讥诮,皱着眉道:“有一本书里说,人其实是有灵魂的,它和人的肉体一起组成了完整的人,这在物理学上表现在波和粒子。波是人的精神,粒子为人的肉体。根据牛顿万物不灭定律,人死后,身体重新回到自然界中,那么,人的精神也是不灭的,它也应该存在于自然界中。在八十年代中期,日本有一种再生学说很流行。科学家们发现有一些人能够依稀记起自己的前世,便从他们身上着手研究。他们得出了这样一个关于死亡的结论,那就是人在死亡的瞬间,他的精神,也就是波,会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脱离肉体,如果不受外力干扰,它可以很长时间存在于自然界中。科学家给这种脱离了肉体的波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生物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人的灵魂,也就是民间说的鬼。”

韦坚听得入神,半天才拍手笑道:“精彩,还有吗?”

蒋青听出了他的讥诮,眉峰便皱得更紧了些:“还有科学家预测,在我们生活的地球表面,存在着不止一个空间。也就是说,同样的一个地方,在我们这个空间可以表现为一个夜总会包间,活动着我们这种形态的生命,但同时,在另一个空间,同样是这块地方,也许它表现为一块坟场,在那里活动的,是我们全然不知的另一种生命形态。”

这回韦坚没有作声,视线在包间里转了一圈,目光有些闪烁:“你的意思说在我们这个包间里,也许还有别人在活动?”

“我不知道那种生命形态究竟是不是人,但如果那种理论成立的话,可以这么说。”

韦坚哈哈笑了笑,但笑得已有些勉强:“蒋青你真是中了邪了,不知从哪里找到这些歪理邪说。”

蒋青正色道:“我的意思是说,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人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韦坚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蒋青,好一会儿,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他掏出烟来点上,眉峰也像蒋青一样皱起:“你一定是听清眉说了什么。”

蒋青沉身一震,有种秘密被揭穿的恐慌。他努力让自己镇定,告诉自己其实他只是怜悯清眉的恐惧和无助,他与清眉之间其实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蒋青重重地点头:“她就算什么都不说,我也能看出她很恐惧。”

韦坚无奈地摇头:“你不要相信她的话,我曾经带她去看过医生,她是那种典型的臆想症患者,成天幻想有人会害她。我要把她送到医院去治疗,但是她不去,还以死来威胁我。她跟所有见到的人说她看到了鬼,我们家周围的邻居都知道了她是个精神病人,每次看到我都要劝我把她送到医院去。所以,我现在已经很少回家了,我不愿意看到邻居们在我后面指指点点,也害怕见到清眉那种恐惧。你不知道,她把自己身上划开一道道伤痕,常常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我不能每天都守着她,根本没办法阻止她伤害自己。所以,我现在很怕见到她。”

“难道你就没有换一个角度去思考,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呢?”

韦坚惊诧地盯着蒋青:“你真的相信她的话了?你真的相信这世界上有鬼,而且那些鬼会不断地去伤害她?”

蒋青沉默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相信了清眉的话,抑或他只是因为对清眉生出了种连他都说不清楚的复杂感情。现在每天走在街道上,他总会选择有阳光的那一边。阳光暖暖地照在他身上,他会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他知道在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也并不愿意相信这世上有那些陌生人存在。他在闲暇时候去书店找书,去寻找一些能证明清眉遭遇真实性的文章,是为了说服自己能够再次走到清眉面前。他必须陪伴清眉不让她受到陌生人伤害。他无法用这样的念头去说服别人相信什么,更何况他面对的是韦坚。

那一晚,蒋青跟韦坚有好长时间都保持沉默,蒋青不知道韦坚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了一些什么,那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但偏偏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表白,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他期待韦坚能跟他说些什么,这样,他就能从中分析出韦坚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那一晚直到最后聚会结束,韦坚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蒋青这晚心里忽然又有了不祥的预感,他预感到自己有一天会失去韦坚这个朋友。甚至,他今后的生活都会因此而改变。

那已是十二月里的一天,满街的木棉花树都在那个季节里枯萎。

蒋青独自回家时,觉得那晚深夜的街道特别凄清。

清眉在电话里说:“我在麻雀茶社。”

麻雀茶社果真像一只麻雀,小小的一块地方,只在厅里摆着四副桌椅,它甚至连个包间都没有。麻雀茶舍座落在学府路上,它的边上便是南方小城惟一的一所大学。蒋青赶到茶舍时,一眼便看到清眉坐在一群年轻人中间。年轻人显然都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他们围坐在一起,那么多人却全无声息。大家的目光死死盯着相对而坐的两个人,边上的清眉更是聚精会神,连蒋青从外面进来都没有发觉。

蒋青走过去,看到相对而坐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出右手,一个出左手,两只手以一种很紧密的方式绞结在一起,中间竖着一枝铅笔。铅笑下面有一张白纸,笔尖抵在纸上,此刻正在轻微地颤动。

清眉今晚穿了件青色的长袖毛衣,长发垂在肩上,白皙的面庞看起来也柔和了许多。蒋青轻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来时,蒋青还看到她淡淡施了点粉黛,那种苍白憔悴的感觉少了许多,而且,暗红色的唇影和淡淡的腮红,让她凄惋的美丽中多了几分妩媚。蒋青看得呆了,只觉得眼前的女人,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

清眉在下面握住了他的手。

俩人选择了茶舍最里面的那个座位。座位是火车厢式的,高高的靠背可以让他们避开别人的视线。清眉今天的情绪似乎不错,蒋青甚至从她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笑容。那笑容在清瘦的脸上绽放,蒋青便觉得清眉笑得挺好看。她应该这样经常笑一笑的。他想。

清眉下午时到附近那所大学看望她大学时的一个同学,那同学现在已经是南方小城里惟一的心理学副教授了。两位同窗好友在校园的操场上聊天,并且观看了一场精彩的篮球比赛。篮球场上,年轻的小伙子们龙腾虎跃,冬季里只穿短裤背心仍然汗流满面,那种动感十足的场面感染了清眉,她像其它围观的大学生一样,拍着手替场上的小伙子们加油。那天,很多大学生都奇怪地发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的年龄显然要比这里的学生大上许多,又不是学校的老师,但她替场上运动员加油的呐喊声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响亮。后来学生们都被这个女人感染,都以比平时多出几倍的热情来呐喊助威。

很多大学生在比赛结束时,看到那个女人还呆在篮球场上,很失落的样子。他们哪里知道,清眉今天发现自己寻找到了一种让自己快乐的方法,那就是加入到快乐的人中去,用别人的欢乐来感染自己。她加入到大学生中去,当她声嘶力竭地发出每一声呐喊,便觉得心中的郁结消散了许多。

人群散尽,寂寥重新萦绕心头,她想到该发生的仍然会发生,其实她并没有因为下午的欢乐而改变什么。但她仍然留恋在校园里的感觉,所以晚上就在副教授同学那里吃了晚饭,然后便独自出现在学府路上。

她看到路边有一家小小的茶舍,茶舍的名字便叫麻雀茶舍。

茶舍里没有豪华精致的装潢,却有年轻***的大学生。清眉很快便与今晚聚在茶舍里的年轻人混得很熟了,她加入他们,跟他们一块儿聊天,唱歌,她觉得有些力量正从自己日益枯竭的心灵深处汩汩流出。

“快乐需要自己去寻找,恐惧也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消失。”清眉说。

蒋青微笑着注视着面前的女人,感觉她白皙的脸庞此刻泛着从未见过的光泽。他说:“今晚你的气色很好,人也漂亮了很多。”

清眉盯着他看,忽然悠悠叹了口气:“好久没人夸过我漂亮了,我自己也知道,这些年我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蒋青正想再安慰她几句,但她已经扬眉一笑:“我要你跟我一起请笔仙。”

她看蒋青露出迷惘的目光,再浅浅地笑,“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个游戏的,那边的大学生们正在玩。据他们说,现在的校园里很流行玩这个游戏。我刚才看他们玩了好长时间,心里痒痒,便想到了你。现在只有你相信我说的话,所以也只有你能帮助我。请来的笔仙,会告诉我们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等等,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请笔仙,我怎么帮你?”蒋青连忙摆手。

清眉再莞尔一笑,开始跟蒋青说请笔仙的事。请笔仙必须两个人配合,两只手指缝相交,中间插着一枝笔,笔尖落在下面一张白纸上。请笔仙的人口中或者心里须不停地念叨:前世前世,我是你的后世,请你出来。这样过上一段时间,笔尖便会自动在白纸上画圈,这样,笔仙就算被请出来了。这时,你可以和笔仙聊天,问他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情。据说请笔仙是很容易的事,一般人只要心诚,都能请出来。只不过最后一定要将笔仙送走,并将划圈的白纸在门边烧掉。

蒋青闻言皱眉,他从心底不相信这样的把戏。但此时清眉满含期待的目光盯着他,里面那种柔软的力量让他无法抗拒。

如果这样就能让清眉快乐,为什么不满足她呢?

清眉去老板那里取了纸笔过来,蒋青按照清眉的要求将左手与她的右手绞结在一起,中间插着一枝笔,笔尖抵在下面的纸上。清眉再将另一枝笔交给蒋青,让他呆会儿笔仙出来,便用这枝笔来与笔仙交谈。

蒋青心里根本不把这当回事,只当这是年轻人无聊想出来的小把戏,当下点头说记住了。对面的清眉这时闭上了眼睛,嘴巴一张一合,显然是在念叨那请笔仙的口诀了。蒋青看她一副认真的模样,心里暗笑。

笔尖抵在纸上一动不动,大约过了五分钟,蒋青已经有些不耐了。他不想让清眉失望,正脑子里想着是不是要动些手脚,让“笔仙”早点出现,这时,笔尖忽然开始移动了。开始笔尖移动很不规则,很快,它便不停地画圈。蒋青瞪大了眼睛盯着笔尖,怀疑这是清眉故意拖动笔尖,但看她仍然闭目凝神的样子,知道她既真心想请笔仙出来,决不可能自己作弊。

这时清眉忽地睁开眼睛,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笔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神色凝重地轻道:“你帮我问一下,笔仙是不是已经出来了。”

之前清眉已向蒋青交代过与笔仙的交流方式,所以蒋青便用另一枝笔在纸上写下“出来”与“未出来”的字样,那边的清眉低声开始询问:“前世前世,你是不是已经来了?”笔尖在悄悄移动,片刻之后,划出一条不规则的曲线,指向蒋青写下的“出来”两个字。

蒋青心中大骇,如果不是清眉作弊,那么笔尖的移动简直就是匪夷所思,难道这小小的铅笔之上,此刻真的附着一种人类未知的力量?

清眉面上已有了些惊喜,她开始问笔仙一些简单的问题。蒋青满腹疑团,不知道亲眼看到的这一切是真是假。但他还是按照清眉的吩咐,配合她与笔仙进行交流。

清眉问:“你真的是我的前世吗?”笔仙回答:“是。”清眉问:“那么你是男是女?”笔仙回答:“女。”清眉再问:“你知道我现在结过婚没有?”笔仙回答:“已婚。”清眉接着问:“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年纪?”笔仙选择了“25”。

清眉与蒋青对视,那眼神显示她对笔仙已经非常信服了。

“笔仙笔仙,你告诉我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清眉低声问。

蒋青闻言一震,他抬头盯着清眉,眼中有一些担忧。清眉用眼神催促他,他轻叹一声,还是在纸上写下了“有”和“没有”两种选择。

笔尖似乎沉默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向着“有”字的方向延伸下去。

蒋青这时有了拂袖而起的冲动,但他想起之前清眉对他的告诫,请笔仙中途最忌中断,如果最后不将笔仙送走,那将会是件很麻烦的事。他此刻心中隐隐已经有了些不祥的预感,所以竭力忍住。他抬头,看到光泽已从面前的女人脸上悄然隐去,那白皙的肌肤此刻又变得一片煞白。

“笔仙笔仙请你告诉我,我这辈子能活多少岁。”清眉问。

蒋青眼中的忧色更浓,清眉如果全问这样的问题,他不知道笔仙又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今天清眉的气色让他欣喜,他心底由衷生出些莫名的希望来。他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会看到一个健康开朗的清眉。他不想这因为请笔仙这样的鬼把戏而让希望成为泡影。

蒋青在纸上写下了“70”和“80”的字样,笔尖原地打转,久久都不能做出选择。清眉嗔怪地看一眼蒋青,用左手取过他手上的笔,在纸上写下了二十到六十几个字样。这会,笔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指向了“20”。

这样的结果与事实显然不符,清眉已经二十五岁,她不可能在二十岁那年便死去。蒋青吁口气,正想借机劝清眉收手。但清眉已经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笔仙笔仙,请你告诉我,我这辈子究竟能活二十几岁?”清眉飞快地写下了从六到九四个字样,笔尖缓缓开始移动,这回它选择的目标是“7”。这样,也就是说,清眉的生命只有二十七年,清眉将在她二十七岁那年死去。蒋青看到清眉煞白的脸上多了层冰霜,她脸颊上的肌肉都开始缓慢地颤动,显然是她心中悲伤到了极点。

“好了,别再相信这种无聊的把戏了。”蒋青终于忍不住道。

清眉此刻竟看都不看他一眼,用种微颤的语调接着问:“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相信你的话?”这个问题立刻吸引了蒋青,他再次忍住撒手的念头,看笔仙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你没法给笔仙几个选择的答案,这似乎也违背与笔仙聊天的规则。笔尖停止不动好长时间,似乎无计可施,又像在思考如何来向清眉传递信息。

笔尖终于又开始移动了。不规则的线条在纸上延伸,蒋青与清眉紧盯着笔尖,竟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初时,笔尖留下了一些不规则的痕迹,渐渐地,线条汇合在一处,竟然有了一个人的形状。

依稀可辩那还是一个孩子,眉眼五官都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但胖胖的脑袋却给人极深的印象,还有他鼻梁上卡的一副黑粗边的眼镜。人形图案画得糟糕极了,就像幼儿园里小朋友的随手涂鸦。笔仙通过这幅图案,要向清眉传递一些什么样的信息呢?

清眉失魂落魄地呆立不动,好像还在陷入笔仙留给她的玄机之中。如果笔仙真的存在的话,那么它现在已经向清眉泄露了天机,给了她关于生命的预言。而且,为了证实预言的准确性,它又留下了一幅图案。天道运行自有其法则,窥视其中的秘密也许并不是件好事。所以笔仙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凝立不动,无论清眉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它都拒绝回答。

笔尖最后一次移动,是留下一条曲线,直伸向白纸的边缘。

按照游戏规则,这表明笔仙已经离开了。

“难道你真的相信这样的游戏?”蒋青忧心忡忡地道,“如果一枝笔就能判定人的生死,那么这世界上还要那么多医院干嘛?”

清眉不说话,老僧入定般盯着面前的纸,她的面上,又现出极其凄惋的表情。无论是谁知道自己的生命还剩下两年,都会像她一般失魂落魄的。

蒋青心痛地抓住她搁在桌上的手,只觉得那手异样地冰。

“你不会真的天真到相信这样一个游戏吧?如果这游戏是真的,我要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在哪里可以捡到一百万。要是每个人都这样问,那么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可以是百万富翁了。”蒋青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道。

“是,我当然不会相信。游戏终归是游戏,我们用游戏来打发时间,没必要让游戏来决定你的命运。”清眉冷静地说,“何况,就算笔仙说的话是真的,我也还有两年的时间可以活。又不是明天要死,我干嘛那么想不开呢?”

清眉这样说,但蒋青知道她还是不能释怀游戏里的预言,否则,为什么她脸上的光茫只是昙花一现,此际弥留的依然是那种深深的恐惧与绝望?

俩人离开茶舍时,蒋青要按照游戏规则将游戏用的那张白纸在门前烧掉,但清眉却把它折叠起来塞到了包里。

“那仅仅是个游戏,我们何必一定要遵循游戏的规则呢?”蒋青说不出话来,他隐隐觉得留下那张白纸非常不妥,但清眉的话又让他无法反驳。

“我累了,我想回家了。”清眉说。

那就送她回家吧。蒋青站在路边希望能拦下一辆出租车,但学府路已是南方小城的近郊,好一会儿都不见有出租车的影子。清眉立在茶舍门前的阴影里,像一尊凝立的雕塑。蒋青从她身上,似乎已经看不出一点生命的痕迹。所以,他的心里这时又生出隐隐的痛,并且又有了些无法抑制的冲动。他什么都不愿意再想,也不愿再思考怎样才能拯救清眉于危难之际,他只想立刻冲上前去,紧紧地把这个绝望而恐惧的女人揽在怀里。

原来无助也是种力量,它可以击中男人心底最脆弱的部位。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蒋青与清眉上车,很自然的,清眉在车上偎在了蒋青的身上。蒋青低低喘息着,竭力让自己变得平静。他知道清眉此刻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臂膀。此时自己任何一点过激的行为,对她可能都是种伤害。

这一晚,笔仙的阴影并没有因为他们离开麻雀茶舍而消散。车上的清眉忽然低低发出一声尖叫,蒋青慌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在出租车的驾驶台上方,悬挂着一张塑封过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宽边眼镜。

这样的特征实在很特别,就算蒋青与清眉想忘都忘不了。

忧伤的驾驶员这晚跟车上的两名客人说起了他八岁的儿子。儿子一个多月前从家里的阳台上摔了下来,送到医院还没来得及推进手术室便停止了呼吸。忧伤的驾驶员还跟客人提到了孩子的妈妈如何心痛得昏迷过去,醒来后便精神恍惚。还有孩子的奶奶,现在每天都在家中以泪抹面,她的视线已经非常模糊,如果不能让她停止流泪,用不了多久,她便会有失明的危险。

车上的蒋青与清眉已经听不进驾驶员后面的话了,蒋青看到清眉此刻又是满脸惊恐,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窗外,那种深深的绝望已经渗入她的骨髓深处。

蒋青知道,只有当清眉看到那些陌生人时,才会流露出这样的恐惧。

他紧紧地揽住瑟瑟抖动的女人,目光下意识地望向窗外。黑暗里,他真的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像烟雾般虚无,但他还是看清了那影子有一个胖乎乎的脸蛋,还有鼻梁上那副宽边的眼镜。

恐惧立刻也从蒋青的心底开始腾升。

是笔仙让他们在这时遇到这个图案中的陌生人,它以此来证明他另一个预言的正确性。

在那个预言里,清眉将在二十七岁时死去。

——清眉的生命,莫非真的只剩下两年的时间?

蒋青不会忘记那个黄昏,南方小城狂风大作,彩霞满天的空中突然间密布阴云,云层厚重得似要坠落下来。天地间一片灰暗,所有的景物都变得虚无起来,显得极不真实。蒋青离开单位的时候开始刮风,风声猎猎,仿若千万乘架着战车的武士正驰过小城。风中夹杂着雷声,闪电割裂灰暗的云层,整个城市都在风中飘摇。

台风比天气预报预测的提前一天光临南方小城。小城的人们对它并不陌生,每年春天,它总会依时前来。

满街的行人都在飞奔,露天的广告牌飘摇欲坠,虽然雨还没有落下,但风中那种清凉预示一场暴雨已在眼前。蒋青坐在公交车里,透过车窗看外面匆忙奔逃的行人和被台风施虐得一片狼籍的街道,心里被一些沉重的感觉占据。

南方小城的台风来势汹汹,每一次都似要将小城整个掀翻过来。自然的力量无与伦比,身处其中你只能觉得人类的渺小,并且会莫名生出一些恐慌。蒋青看到路边的木棉树都在风里弯下了腰,无数的木棉花脱离枝头御风而去。

车厢内像夜晚般昏暗,满载的乘客簇拥在一起,却又全都无言,个个盯着窗外,心事重重的模样。蒋青看到街边有位身着黑裙的女人跌倒在地,她瘦弱的身子迎向风来的方向,想爬起来时,又再次被风吹倒。蒋青耸然动容,他的脸贴在窗上,终于看清黑裙的女人不是熟悉的清眉。

想到清眉时,那种迫切要见到清眉的愿望再也不能抑制。

狂风大作的黄昏,清眉在做什么?她在家中盯着窗外肆虐的狂风,还是正在街道的某一处飞奔?她那瘦小的身子被风一吹简直就能飘起来,或者,她此刻也像那位黑裙女人一样跌倒在街道上,满街的行人都如溃逃的败兵,没有人会向她伸出援助的手。

——清眉清眉,你在哪里?

蒋青在下一个站口下车,他企图拦下一辆出租车,但车子俱都如飞般驰过,不作丝毫停留。后来蒋青便开始拔足狂奔,向着不远处一个公用电话亭跑去。电话亭蘑菇形的顶棚已经向一侧歪倒,斜斜的还随着风的节奏轻微颤动。

振铃响在耳边,那边一直没有人接。蒋青的心沉了下来。

如果清眉留在街上,那将是件极为危险的事,因为她不仅要面对恶劣的气候,还有随时会出现的陌生人。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的生命只剩下两年,两年之后,她便会像此刻风中的木棉花,随风而逝了无影踪。蒋青清楚地知道清眉心中的绝望,两年的生命将继续在极端恐惧中度过,那些黑暗中的陌生人并不会因为她的生命短暂而放过她。那么活着便成为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清眉在与蒋青的交谈中已经不止一次流露出这种心态,蒋青担心,如果她真的跌倒在街道上,她是否还愿意爬起来继续向前。

南方小城也许并不是很大,但蒋青却没有办法找到清眉,特别是这样一个台风肆虐的傍晚,一切都是乱嘈嘈的。

力量渐渐消散,蒋青从电话亭出来时,雨终于落了下来。

蒋青在雨中失魂落魄地回家。他知道,今天他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清眉了,现在他只希望,台风过后,他还能见到清眉。他甚至还暗下决心,如果能再见到无恙的清眉,他将把所有的顾忌抛开。他将紧紧拥着她,告诉她,他愿意永远留在她身边,不仅陪她一起面对那些黑暗中的陌生人,还要永远跟她生活在一块儿。

到了这时,蒋青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已深深地爱上了那个女人。

蒋青相信自己有勇气面对韦坚的诘问,也可以承受所有朋友的唾弃。这些如果跟一段生命的终结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雨倾盆而下,所有景物都变得迷朦起来。满街飞奔的行人一下子失去了踪影,偶尔见到一两个人影也瞬间消失不见。车子飞驰,溅起一地的水花。蒋青独自在雨中慢慢前行,怅然回家。

这时蒋青终于理解了悲愤中的先人为什么会发出“暴风雨再猛烈些”的呐喊了,它可以喧泄一种心境,也可以让自己变得坚强。那么,眼前的这些风雨又算得了什么呢?

蒋青独居在一套两居室内,那座楼已经有些年头了,斑驳的墙面有几道明显的裂痕。站在楼下时,蒋青甚至听到了墙壁开裂的声音。

楼道里如深夜般黑暗,蒋青蓦然发现自家的门前有一团黑影。他立刻血液上涌,后脊冰凉,手心脚心里一下子满是汗水。

——那是清眉见到的黑暗中的陌生人吗?

——风雨肆虐的夜晚,岂非正是陌生人出没的最好时机?

门边的黑影只有小小的一团,此刻一动不动,仿若静止的一般。但蒋青仍可以听到轻微的呼吸和空气中弥漫的温度。如果是陌生人,便不会有呼吸和温度,蒋青挺直了腰杆,想到自己是一个男人,男人是不该因为恐惧而退缩的。

他大踏步向前。

他看到了蹲在门边一个小小的人影。

——清眉!

清眉蜷缩着身子,最大限度地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她的头发从前额垂下来,遮住大半个脸颊,露在外面的面孔在阴影里愈发煞白。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却异常呆滞,因而她现在看上去疲惫要多于恐惧。

她的衣服与头发都很干燥,显然在暴雨之前便已经呆在了这里。

她的身子本来就很瘦小,蜷缩起来后更是只剩下小小的一团。蒋青一步步走到她的跟前,心痛的感觉充盈在整个胸膛。纤弱的女人,在这风雨的黄昏蜷缩在他家的门前,这让他为女人心痛的同时,还有些感动。他可以想象到,当大风起时,女人如何在街道上飞奔。他不记得是否滞跟清眉说过自己的住址,那么,清眉必定问了许多人才找到这里。

像他刚才在街头电话亭里的冲动一样,清眉必是在风雨起时想到了他。

原来俩人之间,不知不觉已经生出了种心灵的默契。

蒋青站在清眉面前,低声唤她的名字。清眉蓦然惊醒,这才看清面前站立的男人。她没有说话,只是飞快地站起来,把蒋青紧紧抱住。可能因为蜷缩得久了,她在蒋青怀里感到一阵晕眩。蒋青有力的臂膀已经挽住了她。

她低低地叫一声蒋青的名字,眼泪便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语言在这时成了表达的最大障碍。蒋青拥紧女人,像要让她化成水,完全融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在这个风雨之夜,蒋青第一次完全拥有了清眉。

当女人在他面前轻柔地脱去衣衫,那窄窄的肩膀、纤瘦的腰肢和微凸的胸又出现在他眼前,还有身体上那许多道深浅不一的伤痕。丑陋的伤痕出现在白皙的肌肤上,那种反差几乎要让蒋青落下泪来。他注意到清眉身上又新添了几道伤痕,它似乎在向蒋青诉说女人曾经受到的伤害。

丑陋居然也能让人如此心痛,因为它镌刻于美丽之中。

蒋青微颤着抱紧女人,小心地亲吻她身上每一道伤痕。***在这时表现为莫大的心痛,它足以让男人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窗外风声雨声正浓,那些风雨让女人像汪洋中的一叶小舟,随着波浪颠簸起伏。蒋青听到女人在喘息声中不停地在他耳边念叨:“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阴影从头顶掠过,笔尖在黑暗里不知疲倦地移向死亡的方向,陌生男孩的面孔在黑暗里隐现,无数的木棉花在风里飘摇。蒋青低吼一声,只觉得体内遍布着无尽的力量。他要拯救女人于危难之际,他不会再让女人受到任何伤害。

哪怕他将要面对的,是冥冥中神秘莫测的可怕对手。

后来清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长久的沉默过后,他听到清眉低低的声音说:“带我离开。”

——带我离开!

蒋青立刻就明白了清眉话里的含义,于是,这一晚,他便开始幻想带着女人离开南方小城,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的画面。在那里,他跟女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没有韦坚,没有黑暗中的陌生人。

后来他还梦到女人身上没有了伤痕,那如玉般的肌肤在阳光下灿然生辉。

春天是个蕴育希望的季节,不管希望能不能实现,它总是美好的。

蒋青现在还继续参加朋友的聚会,只是有意无意地避开韦坚。韦坚好像知道他的心事,也从不主动走到他身边。这让他心里有些疑惑,继而便期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事实上生活一切依旧,他既担心又渴望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蒋青心里愈发感到不解,他不知道清眉与韦坚之间保持的是怎样一种关系。

那个风雨之夜,清眉留在了他的住处。

更多的时候,他与清眉呆在这城市任意的一个角落,直到深夜。

这城市里有那么多熟悉认识的人,不可能这么长时间没有人看过他与清眉在一起,这样,韦坚也不可能对他与清眉的交往一无所知。

那么,韦坚保持沉默便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他与清眉之间保持着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关系。韦坚现在已经与以前判若俩人了,他不再是蒋青熟悉的那个朋友,他的沉默表明他的城府很深,他让蒋青的期待值数度落空,这样,隐隐的,蒋青对韦坚便在心理上多了几分恐惧。

也许韦坚会在一个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发作。

时间转眼到了这年的四月,木棉树的枝头已经是诧紫嫣红了。

蒋青站在单位办公室的窗前,望着外面街道上如织的人潮,心里开始盘算着怎样替清眉过一个生日。生日的阴影还笼罩在清眉和他的心头,如果笔仙的话真的灵验,那么,清眉在这世上的生日已经不多。

是清眉主动跟蒋青提及生日的事。那天她在电话里,约蒋青去西山郊游,西山在南方小城的西北角,海拔高度只有数百米,但山上却有好的景致,而且,有一座清朝道光年间修建的道观。

清眉说:“道观里的老道每年都会为香客派送平安符。”这样,蒋青便理解了清眉生日为什么会选择去西山。也许老道的平安符并不能真的保人平安,但至少,它可以让人得到一些依靠和安慰。

蒋青放下电话,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想不起来了。他呆呆地坐在桌边,拼命地想。直到快下班时他终于想到了,清眉约他上西山的日子,也就是清眉的生日,正是四月五号。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民间相传,一年里有三次鬼门关开,分别是清明、七月半和十月朔。那三天,地狱的鬼魂可以自由出入阴阳两个世界,是百鬼出没讨索之时,有些枉死的魂灵便也借机到阳间生事。

蒋青的后脊瞬间一片阴冷,他想到了黑暗里的陌生人,他们会不会也在那一天,再次出现在清眉的身边?

三角形的平安符用黄纸折成,老道当面用蘸了金粉的丹砂在纸上画下难以辩认的符咒。下山时,平安符便用一根丝线系在了女人的脖颈之上。

黄昏的雾岚隐**在山间,不知何处飘来的纸钱在前方的山道上飞舞。

清眉说她倦了,踏上回程的公交车时便倚在了蒋青的怀里。

这一天清眉的兴致很高,在来之前还画了些妆,穿上一件粉色的上装。她白皙的肌肤被暖暖的颜色包裹,让蒋青有种与画中人共处的感觉。在山上,俩人非常默契地闭口不谈煞风景的事,因而这一天在蒋青的感觉中,是少有的轻松。回程的车上,清眉忽然想起来什么,她说:“我们忘了在山上折一枝柳。”蒋青想起很久以前听老人们说起的风俗,观世音以蘸了圣水的柳枝普渡众生,清明时节在家门前插上一枝柳,便可以阻止冤魂入宅。

蒋青的心在瞬间黯淡了一下。

回到市区,已是华灯初上。蒋青按照先前的计划,带清眉去了一家别致的小酒店用餐。小酒店座落在一条小街上,布置得极为典雅脱俗。到了十点钟俩人吃毕出门,一眼看去,只见小街两侧,闪现稀稀落落的火光。那是小街两边的住户在给先人焚烧纸钱。

清眉畏缩地退到蒋青身后,面上又已现出一片恐惧的神色。

夜晚终于来了,清明之夜,鬼门关开,百鬼齐出。那些陌生人又岂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蒋青眼前又现出清眉身上遍体的伤痕,他心中一痛,飞快地转身,握住女人的手:“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柳树。”柳枝真的可以阻住那些陌生人吗?

蒋青带着清眉去了东郊的河边,那里真的有几株垂柳。河边也有火光,蹲在河边的几个老人嘴里喃喃念叨着,不断将手中白色的纸钱投到火中。

清眉的身子又在瑟瑟抖动,需要蒋青用力搀扶才能向前。垂柳之下已经有人在采摘,那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蒋青扶着清眉去了另一株柳树下,仓促地折下几枝柳条便慌忙退去。河堤上有种不属于人间的阴森气息,就连蒋青都能察觉,何况清眉。清眉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在这清明之夜,她看到的是不是比平日还要多上许多?

回到街道之上,女人紧紧把柳枝攥在手中,面上的恐惧已经化为深深的痛苦。她的目光在街道上逡巡,旋即便紧紧闭上,脸颊上的肌肉不停抖动,她显然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的窗外站着一个陌生人。我认识他,他终于来了。

蒋青慌张地四处张望,他似乎真的看到了街道上有很多模糊的影子。它们僵硬的身子,移动起来却悄无声息。

蒋青一只手捂住清眉的眼睛,另一只手紧紧地揽着她纤瘦的腰肢。怀中的女人低低地啜泣,她哽咽着道:“我不要呆在街上,送我回家。”蒋青此时已经没有了主意,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开那些模糊的影子。既然清眉说要回家,那么便回家吧。他们手上已经有了避邪的柳条,清眉的颈上还有道观里求来的符咒。希望家能是个安全的所在。

俩人打车赶到福厦路,蒋青搀扶着清眉站在她家楼下。上楼之前蒋青犹豫了一下,清眉重重地抓住他的胳膊:“韦坚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蒋青想辩解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但清眉的话真的让他轻松起来,何况,他这时又怎么忍心把犹在瑟瑟抖动的清眉独自留在家中?

到了楼上,蒋青用胶带纸将柳条固定在门的中间,剩下的便全铺在门前的地上。清眉在屋内打开了所有房间的灯,然后坐在厅内的沙发上,将道观内求来的平安符双手紧紧握在掌心。

蒋青关上房门,站在门边注视着女人。女人紧张的神色让他也不由自主紧张起来。那一夜,清眉在黑暗的房间内奔跑的情景犹在眼前,也就是说,那些陌生人是无处不在的,坚硬的钢筋水泥筑成的高楼大厦并不能阻止他们逼近的脚步。那些陌生人是无形的,蒋青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击败这样的对手,而且,他忽然又想到,当自己真的面对那些陌生人时,是否还有勇气出手应战?

蒋青与清眉并肩而坐,灯光今夜亮得有些凄惨,清眉不动,蒋青便也不动,没过多久,他便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

夜晚才刚刚开始,如果这样枯坐到天明,那对任何人都是种煎熬。

“我们说点什么吧,要不今晚的时间会很难打发。”蒋青说。

清眉目光呆滞地道:“只要你今晚能留在我身边,无论你想怎么样我都答应你。”她顿一下,转过身来,用些乞求的目光盯着蒋青,“我想喝水,你陪我去拿点水来行吗?”蒋青当然不能拒绝她这样的小小要求。清眉此刻竟似一步也不愿意离开蒋青了,她将平安符重新系回脖子上,搀着蒋青的手,领他走进厨房。

冰箱里有啤酒和果汁。蒋青取了一瓶果汁和两罐啤酒,想了想,又把啤酒放回原处,换回一瓶果汁来。蒋青知道清眉的意思,这样的晚上,喝酒显然不智,保持头脑清醒,比什么都重要。

回到客厅沙发上,清眉喝一口果汁,神色平静了许多。她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还有很多疑问,今晚我全都告诉你。”蒋青怔一下,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当然是清眉与韦坚之间的关系。这对夫妻显然有些古怪,韦坚除了偶尔像征性地带清眉在朋友面前露个脸,平时和清眉竟然好像全无关系。他不仅不干涉朋友与自己老婆的交往,甚至还半个月没有回家。形同陌路的夫妻之间一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会是什么呢?

“你真的想知道我跟韦坚之间的事?”清眉皱眉道。

蒋青重重地点头:“你的事,我都想知道。”清眉吁一口气,目光落在面前的果汁上好久都不出声。蒋青正想再说些什么,清眉却在他之前开口说话了。

“你跟韦坚同学多年,对他的性格一定非常了解。他现在跟以前简直判若俩人,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人的改变一定需要动力,如果你知道了让韦坚改变的力量是什么,你也自然就会明白我跟他之间怎么会是这样一种状态了。”“这么说,韦坚的改变跟你有关?”清眉面上忽然现出痛苦的神色,好像回忆往事是她所不愿意的。蒋青的手抚在她的肩上,她怔怔地看着蒋青,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把深埋心里多年的秘密说给他听。

“三年前,我跟韦坚结了婚,婚后,他带我去了北方一座大城市度蜜月。我们当时都没有想到,那座北方城市竟然会改变我们两个人的命运。那座大城市是中国政治文化的中心,我又是第一次去,所以我们在那里呆了两个星期。那时韦坚做生意已经赚了些钱,我们在北方城市里尽情挥霍,毕竟,蜜月在人的一生中只有一次。”清眉幽幽叹了口气,“那时我的性格还很开朗,喜欢浪漫和刺激,在那城市的最后一天,我们去了城市东郊的一个景区,并且,当晚就住在了景区里的一幢小木屋里。”蒋青聚精会神地听着,知道那小木屋便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

清眉顿一下,面上痛苦的表情又浓了几分,但她还是继续往下说:“那天半夜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不能呼吸,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捂在我的嘴上。我睁开眼,被眼前发生的事吓呆了。小木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闯进来两个陌生人,韦坚已经被绳索绑住动弹不得,嘴里也被破布塞住。现在那两个陌生人一个捂住我的嘴,另一个将我的双臂扭到背后用绳索捆上。”清眉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我害怕极了,那两个陌生人都蒙住了脸,他们身形彪悍,站在我面前像两座铁塔。他们打开我们的行李,搜走了我们所有值钱的东西。那时我只想着他们拿了钱能尽快离开,但是,那两个恶棍最后再次站到了我的身边。我的身子被捆住躺在**,那边的韦坚呜咽着刚发出一点声音,便被被一个陌生人回身一脚踹得在地上打滚。他的身子瑟瑟发抖,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你知道,韦坚胆小懦弱,这是我在结婚前就知道的,所以,我根本不能指望他在危急关头能来救我。”清眉低低地啜泣,身子筛糠样颤抖:“那两个恶棍当着韦坚的面***了我!”蒋青惊得呆了,虽然事情已在预料之中,但从清眉口出说出来,他还是觉得莫大的震动。想到面前的女人曾经受到的伤害,他的心也忍不住剧烈地痛起来,一些悲愤的力量飞快蔓延他的全身。他端坐不动,但手脚已经有了些轻颤。

“那两个恶棍当着韦坚***了我,他们甚至还逼迫韦坚抬起头来。我看到韦坚全身都在颤抖,眼泪不住地流出来。我不知道他那时是愤怒多些还是害怕多些,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韦坚了。那两个恶棍糟蹋了我,我动弹不得,我甚至发不出声音,如果有一点机会,我宁愿去死,也不会让那两个恶棍得逞。我脑海里渐渐变得一片空白,那些疼痛与屈辱都在最后离我而去。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醒过来时,天居然还没有亮,韦坚还倒在地上流泪,身子仍然在瑟瑟抖个不停。那两个恶棍已经离开了。”“好了,别说了。”蒋青喘息着把清眉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我们便谁都不要再提起它。”蒋青这时想到了清眉曾经跟他说过的一个梦,自己还曾在梦中重复了她梦中的情形。在无边的旷野中,两个从黑暗中走来的陌生人在撕扯清眉的身子,而韦坚却在不远处喝水抽烟看报纸。原来那不仅仅是梦,它真的曾经发生过。

清眉忽然重重地摇头:“你的话韦坚也说过,我们离开那座北方城市的时候,在列车上,他也抱着我说过那样的话。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从此后我们再也不要提起它,就当那是一个恶梦,梦醒了,一切便都不存在了。可是,我们谁都忘不了那晚在小木屋里的经历,它改变了我跟韦坚俩人的生活。”蒋青摇头一迭声地道:“不要说了,我全知道了,让我们从这一刻起,真正把它忘记。就当它是一个梦,梦醒之后,你还是你,你没有任何改变。”“我要告诉你,韦坚的改变就从那次回来之后开始。”清眉喘息着,固执地坚持刚才的话题“回来后,我经常看到他半夜起床,到客厅里也不知道干什么,好长时间才回来。有一次,他起床后我偷偷把卧室门打开一条缝,我看到他赤着上身,在客厅里不住地挥动拳头,好像在跟什么人博斗,但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那一次,我便知道,他根本就不可能忘记那晚的经历,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忘记。”蒋青沉默了,他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他身上,他会怎么样。

“每次韦坚在客厅里冲着无形的对手挥拳,都会坚持很长时间,直到大汗淋漓,整个人都累得瘫软下来,然后才会去卫生间冲个澡,再平静地回到卧室。正是那段时间,他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有一次,我们在街上,边上有人大喊抓贼,要换了以前,他肯定会躲得远远的,但那次他却冲了上去,追出了两条街才把小偷抓住。警察赶到时,小偷已经被他打得倒在地上不能动弹。”蒋青想起那次韦坚与四个街头少年缠斗的场面,知道其实是仇恨让韦坚变得坚强。这时,他忽然又想到,也许,韦坚的仇恨也许并不仅仅指向小木屋里的两个恶棍,它还会波及到清眉。

清眉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想。清眉说:“韦坚除了性格彻底改变,对我也开始越来越冷漠,到了去年,他甚至连碰都不再碰我。每天晚上,他睡在我身边,在梦里都会发出对那两个恶棍的诅咒。忽然有一次,他咒骂的对象变成了一个女人,我躲在被子里不停地哭,等哭累了,睡着了,梦里的陌生人又开始撕扯我的身体。”清眉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蒋青把她整个头都揽在怀里。女人小小的身子又蜷缩起来,似乎躲进蒋青的怀抱,便能抛开往昔痛苦的回忆。

蒋青不知道该怎么抚慰女人,此时任何话语都能勾起清眉的回忆,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并且紧紧地抱住清眉,让她可以感受到他此刻身上凝聚的力量。

清眉还在“嘤嘤”地哭泣,那声音在寂静空旷的房间内如水般汩汩流淌,也一点点落在蒋青的心上。房间内的光太刺眼了些,渐渐在蒋青眼中变得有些白晃晃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抱住清眉的胳膊有些酸麻,他动了动,让胳膊稍微舒服些。那些白晃晃的光线此时变得昏暗下来,清眉的哭泣声也好像从遥远的地方轻飘飘地传来。

蒋青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脑袋向后倚靠在沙发后背上,这个姿式可以让他躺得舒服些。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他的脑子里终于变得一片空白……

腿上的肌肉**了一下,蒋青蓦地睁开眼,身边的黑暗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他记得自己应该和清眉呆在客厅里,客厅内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他还记得清眉就在自己的怀里,她哭泣的声音此刻好像还在耳边流淌。而现在,他只能看到黑暗。也许黑暗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他此刻还身处梦境之中,可梦境里也不该有这么浓的黑暗。身边的黑暗仿似无边无垠,它没有一点罅隙,因而蒋青的思绪便也无迹可寻。

蓦然的一声巨响让蒋青沉身一颤,黑暗还是那么浓,但蒋青却已经抓住了现实的影子。

他触摸到了身子底下是柔软的被褥,因而他知道了自己是躺在一张**。头裂开似的痛,好像疲惫之极刚刚进入梦乡便被人叫醒。他揉揉眼睛,在黑暗里仍然看不清任何东西。但既已判定自己在一张**,那么毫不疑问,床在房间里,房间又在什么地方呢?

蒋青想起最后的记忆是在清眉家里。

——清眉!

蒋青身上冒出了冷汗。清明之夜,鬼门关开,自己原本打算守着清眉坐到天明的,但此刻,自己醒在黑暗里,清眉不知去向。难道这一切都是那些黑暗中的陌生人在搞鬼?那些陌生人难道已经再次抓住了清眉?

蒋青忍着头痛,飞快地从**下来,摸索着朝自认为门边的方向走去。他错了一次,第二次便摸到了门。蒋青用大力拉门,那门轻松地便开了。外面依然是黑暗,但已经有了些星月的光茫。

蒋青大步迈出,看到客厅里有两个人影正在追逐。

跑在前面那人,纤瘦的身子,长发缤纷,面色在月光下愈发煞白。她在奔跑时面上的恐惧与绝望,似已深入到她的骨髓深处。而在后面追逐的那个人影却以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来。他嘴里发出嘶哑的呜咽,两只手在身前挥舞,脚步跌跌撞撞,每一步都似要跌倒,但每一步却又堪堪稳住。

蒋青血往上撞,这样的场景他似曾相识。他想起曾经看到过清眉在厅里的逃蹿,只是那次他只看到清眉一个人。今天是清明之夜,鬼门关开,陌生人似已再无顾忌,他明目张胆地要来撕裂清眉了。

蒋青此刻没有恐惧,只有愤怒。他眼前似又现出梦中出现的场景,女人的身体被撕裂,骨骼被折断……

他低吼一声,向着黑巾蒙面的陌生人直冲过去。

血灼热而粘稠,它们激射而出,溅了蒋青一脸。蒋青手上热乎乎的,血液已经顺着他的手腕滴落下来。这瞬间,巨大的力量不知从何处撞击而来,蒋青思维几乎完全凝止不动了。但是,他心里更大的疑问却在轰然巨响。

——如果是那些黑暗中的陌生人,他们也会流出灼热的血液?

黑巾蒙面的陌生人重重地向他压将下来,黑巾下面露出的眼睛充满了痛苦和惊愕。错愕中蒋青忘了躲闪,那双绝望的眼睛还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陌生人压将下来,脑袋抵在了他的肩膀之上。这时,他听到黑巾人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呜咽,似乎他想说些什么。他仔细倾听,终于听明白了黑巾人吐出来的两个字。

——蒋青!

这黑巾人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还有适才他那绝望的眼神,甚至此刻他身上的味道,都让蒋青满心疑惑。

这些都是转瞬之间发生的事,蒋青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时,房间内那些刺眼的光亮忽地亮起,他看到面色沉凝的清眉站在身边。清眉居然变得异常冷静,好像对发生的事一点都不感到惊诧。蒋青错愕地盯着她,觉得她这一刻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他盯着她看,很快就知道她的神色跟以前已经大不一样了,那种时刻显露的恐惧与无助已经彻底从她身上消失,取替的是一种坚毅与冷漠。

蒋青脑子里“嗡嗡”作响,觉得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劲了。

此刻趴在他身上的黑巾人已经在抽搐,蒋青毫不怀疑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只是这个人就要变成死人了。他把黑巾人平放在地上,见到他的胸前赫然插着一把尖刀。他意识到尖刀是他插进这人的胸膛时,忍不住低低发出一声呻吟,接着胸中翻江倒海般涌动,有些力量直迫到喉边。他竭力忍住,但当他掀开黑巾人脸上蒙着的黑巾时,他的呻吟立刻变得凄厉起来了,他的人也开始剧烈的颤动,喉头涌动的力量喷射而出。

他在黑巾人边上呕吐起来。

黑巾人的黑巾已丢在一边,他的嘴巴张开,一些泛着泡沫的血液还在不停地涌出。他圆睁的双目已经看不见伏在他身边的朋友和妻子了,他的抽搐已经越来越微弱,生命正悄无声息地离他而去。

——被蒋青刺中的人赫然便是清眉的丈夫韦坚。

呕吐让蒋青身体变得软绵绵的,所有的力量都已随着那一刀消逝,他抱着韦坚的尸体,腿软得已经站不起来了。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自己赤手空拳冲向追逐清眉的黑影,手中为什么会出现一把刀?而更大的疑问便是,韦坚为什么会在深夜追逐自己的妻子?这些问题现在都落到了清眉的身上。蒋青抬头逼视清眉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绝望地尖叫:是你杀死了韦坚,是你杀死了韦坚。

“对不起,从一开始我就利用了你。”清眉平静地说。

蒋青如遭重创,眼中立刻有了受伤的眼神。

“现在,我不求你能原谅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平静冷漠的女人眼中忽然流出泪来,那种熟悉的感觉让她又变回了昔日无助的女人:“从一开始,我就骗了你。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我跟你说的关于陌生人的话都是我编出来骗你的。”蒋青愤怒地低吼一声:“我瞎了眼,看错了你。”清眉眼中的泪水继续流出来,她仿佛没听见蒋青的话,自顾往下说:“我早就知道韦坚有一个特种兵的朋友,特别有同情心,韦坚上学时如果没有他,不知道还要被多少人欺负。我心里记住了那个特种兵的名字,直到去年秋天,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时,我注意到了你,你也注意到了我,你的眼神让我知道,选择你肯定不会有错。”“你选择我帮你杀了我的朋友!”蒋青喘息道,“你这女人心肠太毒了。”“我成功了,你终于在今晚杀死了韦坚。”清眉泪光盈盈中忽然笑了起来,笑得一头凌乱的长发都跟着颤动起来。她的脸色依然白得森然,加上此刻哭笑不定的模样,当真恐怖至极。

“我知道有个女大学生死在了清苑广场上,故意装作看见了她,让你第二天去查证;请笔仙那晚看到的小男孩照片,也是我设计好的,我只给了那司机二百块钱,他便答应帮我演这出戏。刚才我在你喝的饮料里放了安眠药,等你睡着后把你抱到了房间里,因为我预感到今晚韦坚一定会来。你冲向韦坚抱住他时,又是我将这把刀子塞到了你的手里。”清眉喃喃地讲述着曾经发生的事,显然不想再对蒋青有任何的隐瞒。

蒋青低吼道:“到底你跟韦坚有多大仇恨,一定要杀死他。”“难道你忘了吗?我跟你说过的那些陌生人,他们从黑暗中走来,一次一次地伤害我。如果现在韦坚还活着,我一定会让他再死一次的。”清眉脸上现出刻骨的仇恨。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也没有你说的陌生人。”蒋青叫道,“这是你刚刚自己说的话,你编出来那些陌生人的故事只是为了欺骗我。”清眉怔一下,似乎已经不记得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了。

“我说过没有陌生人吗?你看过我身上的伤痕,如果不是那些陌生人,那么我身上的伤痕是谁留下的呢?”她眉峰紧皱,好像这个问题真的困惑了她。蒋青盯着她,觉得面前的女人真的有点精神不正常了。她精心设计了这个局让自己钻,她沉溺在谎言中太长时间,以致于现在连她都开始相信自己的谎言了。

清眉目光四处逡巡,很快看到了地上的尸体。她拍手笑道:“我知道了,原来那个陌生人就是韦坚,伤害我的不是什么陌生人,就是我的丈夫。”她哈哈笑着,冲地上的尸体道:“现在你再不能伤害我了,你死了,死人是不能再装扮成陌生人来伤害我的。”这回轮到蒋青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愤怒在披头散发神情不定的女人面前竟然发作不出来。他想到了女人身上的伤痕,那些伤痕可是真真切切地留在女人的身上,那么女人口中的伤害必然是真的。难道那些伤痕跟韦坚有关?

蒋青勉强站起来,逼近哈哈笑着的清眉,用力扳住她的肩膀:“现在我要你告诉我,你身上的伤痕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为什么要设计让我杀死韦坚。”

清眉盯着蒋青,笑容瞬间即逝,泪水再次溢了出来:“跟你在一起时,我真的以为那些伤痕是黑暗中的陌生人留下的,可它们不是。它们全是我的丈夫——也是你的朋友留给我的。我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了,我已经忍受了两年,或者三年。我恨他,你不知道他在夜里会变成一个魔鬼,比陌生人还要可怕的魔鬼。我时刻都在想着要杀死他,我谢谢你让我的愿望终于成为现实。”清眉说得激动起来,一头长发便摇晃得更厉害了些。

蒋青费力才能稳住她,在她耳边大声地叫:“韦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因为什么原因?”

“我跟你说过我们在北方城市的经历,是北方城市彻底让韦坚变成了一个魔鬼。我们回到南方小城,说好了大家都把在北方城市发生的事忘掉,开始时,我们做得很好,可是,渐渐的,他整个人都变了。他觉得那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屈辱,他心里从此有了一个敌人,他随时都在跟这个敌人作战。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他战胜了自己,把过去胆小懦弱的性格完全抛弃,但是,他却战胜不了心中那个对手。那段时间,我能感觉到他的痛苦,我很害怕,但我帮不了他,因为那时起,他已经开始冷漠我。有时候睡觉时我主动抱住他,他也会很大力地把我推开。我知道她不是嫌弃我,他是憎恶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曾经被两个恶棍糟蹋过。”

清眉呜呜哭着说不下去了,她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已伏在了蒋青的肩上,蒋青已听得呆了,不知觉中紧紧揽紧了女人。

“也就是那段时间,他开始彻夜不归,我以为他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但没用多久我就知道,不回家的晚上,他都独自呆在办公室里。我想去找他回来,可是我站在办公室的楼下,却始终没有勇气走上去。我也像他一样开始憎恶我的身体,我长时间站在淋浴器下面使劲搓洗,可我还是能闻到我的身上有种腐臭的味道。我绝望了,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也摆脱不开北方城市的阴影,还有我跟韦坚,我们再也没有办法恢复以前的关系了。”清眉抽泣着:“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不会恨韦坚,没有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别人糟蹋,还是当着自己的面。我独自躺在**想,也许用不了多久韦坚就会离开我,那么,我将离开南方小城,独自去往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我错了,韦坚没有跟我离婚,也没有忘记我。有一天夜里,我突然醒来,看到床前的黑暗里站着一个黑影。”

女人惊悸了一下,蒋青下意识地就把她抱紧了些。

“他是黑暗里的陌生人,我不认识他,他用黑巾蒙着脸。他像个魔鬼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我拼命挣扎,大声地呼叫,但那黑影捂住了我的嘴,压在我身上让我不能动弹。我觉得我的身上火辣辣地痛,有些力量已经刺透了我的身体。他的手掐住我的脖子,我吸呼困难,眼前开始摸糊。那一刻,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因为我看到黑暗弥漫在我身边,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了,我听到了自己骨骼折断和肌肉被撕裂的声音。”

蒋青呼吸急促,仿佛女人讲述的场景真的出现在眼前。他的心又开始剧烈地痛,抱着女人的手也跟着颤动。

“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长时间,我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陌生人了。我躺在**,久久都不能动弹,直到刺痛让我完全清醒过来。我奔到镜子前,看到我的身上满是伤痕。”

“这些都是韦坚干的?”蒋青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但还是要问。

“我希望那是一个梦,梦醒了,便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想让韦坚知道发生的事,因为我又被一个恶棍糟蹋了,我不想加深他对我的憎恶。可是,身上的伤痕告诉我那不是梦,它曾经真的发生过。我只能祈愿,那个恶棍已经得到他想得到的,他已经走了,从此再不会出现。我又错了,事隔不久,我在夜里再次看到了那个陌生人,他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床边,像从我的梦中走来。我又开始挣扎,他又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眼前的东西又开始模糊,我知道陌生人一定会得逞的,我根本就不是一个魔鬼的对手。但是,这一次,我扯掉了他脸上的黑巾,我在昏迷之前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清眉尖叫起来:“他是韦坚,他是我的丈夫,他糟蹋了我。”

蒋青身子变得彻骨的凉,清眉讲述的往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可以想象到韦坚伤害女人时的疯狂,他的心已经被屈辱折磨得千疮百孔,他需要一种方式来发泄心中的怨愤。他选择了像北方城市的恶棍一样来伤害清眉,也许这样,他才可以让自己的屈辱得到稍许的喧泄。这时候,蒋青已经完全明白清眉对丈夫的杀机,也理解了清眉为什么会处心积虑安排这样一个局来致韦坚于死地。但是,他心里还有一点不能释怀,那就是原来这么长时间,清眉只是在利用他,他和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现在,他却置身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他成了杀人犯,从此之后,这世界上再没有他可立足的地方。

在这半年多时间里,清眉已经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虽然不敢面对这份情感,但心里却无比清楚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清眉。在相处中,他也时刻能感觉到清眉对他的依恋。但现在,这一切不过是清眉处心积虑布局中的一个环节。他想自己应该愤怒的,但偏偏现在心里只有绝望与伤心,还有恐惧。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如何对待怀中的女人。

“为什么!”他低低地吼。

清眉立刻便洞察了他的心思,她的哭泣便带上了些歉疚的成份:“原本我可以让结局早一点发生,但是,跟你相处的日子越久,我就越犹豫,不知道自己选择了你是对还是错。今夜,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因为我知道,只有当结局发生,我才能长久地跟你在一起,不用这么偷偷摸摸地相处。韦坚死了,我们就没有了退路,也许以后,我们真的可以像很多童话故事的结局一样,在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快乐地生活。”

清眉的话是蒋青不曾预料到的,他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女人伏在他的怀里,又缩成了小小的一团,紧紧贴着他,似乎要把整个身子都融入他的身体。

“到了现在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已经爱上了你,我的生活中如果没有了你,我不知道我还能否继续活下去。蒋青,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里,我们走得远远的,世界这么大,一定会有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到那时,我会做一个好妻子,我们会幸福地过完我们的下半辈子……”

清眉的话在那时深深***了蒋青,在陌生的城市里幸福地生活,在今夜之前就让蒋青心生憧憬。何况到了此时,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蒋青无语,但眼中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流出来,与女人的泪混合到了一处。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与女人的心离得很近。

蒋青离开的时候已经擦去了泪水,他成了杀人犯,他从此将开始一世的逃亡,因而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准备。

清晨,满面倦容的清眉独自拎着包走在凄清的街道上,看见街道两边盛开的木棉花,心里的伤感再次涌了上来。她知道,在她的生命里,再不会有这些火样燃烧的木棉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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