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是我脱离苦海的日子,可司命之神偏要捉弄人把我再推回来,让我加倍忍受更大的痛苦和煎熬。生命诚可贵,所以沿街讨要的乞丐都不会厌世轻生,濒临绝望的病人也要苟延残喘同死神抗争,我选择了这条不能被人理解甚至会引来更多非议的绝路,实出于百般无奈,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那天我写完绝命书之后,便找了一根麻绳费了很大力气才拴到一根房椽上,不料那根绳子竟在我刚刚吊上去时就断了,我的脸正撞在挨墙立着的铁锹上,被豁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脸在流血,裤角在淌血,全身像暴烈似的疼痛难忍,我害怕极了,强烈的求生让我拼命地呼喊,随后便失去知觉。

当我苏醒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围着病床盯着我看的是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从那一双双的眼睛里,看到的是焦急、担心和疑惑不解。我的右脸从头顶到下颏被层层绷带紧裹着,右腿被直挺挺地吊起来,已经渐显隆起的肚子瘪下去了。陶冶婉转地告诉我孩子没了,流了很多的血。右腿股骨骨折,已经做了复位固定,脸上的口子足有四五公分长,也已缝合。她说这些伤都不算太重,肯定要痛一阵,经过一段时间治疗都会好的,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剧烈难忍的疼痛明白地告诉我伤势有多严重。我问陶冶看过我的日记没有,她解释说因为怕被别人发现就没敢拿出来看。我说,你没看最好,这正是我希望的,那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除非万不得已是不能公开的。她告诉我“日记”就放在我的枕头下面,是随我一起带到医院来的。

陶冶瞪大眼睛盯着我问:“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我真不明白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非要走极端呢?出事前一天还好好的,有说有笑,怎么突然就——?”“别问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说,想死没死成是我最大的悲哀。”“是不是跟丁怀仁有关系?他逼你了对不对?”“没有,他为什么要逼我呢?现在孩子没了,就跟他彻底结束了。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既然没死成也只好赖活着啦!”鼻子酸酸的,却不见眼泪,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却一直哭不出来,经过这场变故,真把心变冷变硬了吗?

陶冶又说了不少劝慰的话,别消极呀,好好活着呀,未来的日子长着呐,诸如此类,我只管听着却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还能“积极”起来吗?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伤愈以后就回沈阳,寻找一种可以维持生命的方式活下去。我已经从梦中醒过来,曾经给我自信和自豪的美貌已经毁了,这条受伤的腿已不能复原,医生说我已失去生育能力,最最无可救药无法缝合的是我的一颗破碎的心,哀莫大于心死,这样一个不完整不完美的我,还有什么奢望吗?“好死不如赖活着”吧!

又有刘薇大姐来看我,严凤,王亚芬,李芳芯都来看我,刘瑛陪着乔莹来看我,林婕一见面先哭红了眼睛。男队员也都来过,姜瑞田说话不多,眼里流着怜爱。我喜欢姜瑞田,我知道他也喜欢我,可是林婕跟我情同姐妹,我怎么可以夺她的所爱,再说他与林婕在先,又因为我跟丁怀仁的关系,我们都只能把这份感情彻底埋藏,把所有的以往彻底遗忘。

张队长是跟何勇一起来的,张队长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安琪,你听了一定会高兴,队里刚刚排完话剧《升官图》,是陈白尘写的,听说他也是,这回咱们也演的戏了。这是一出讽刺国民党官场黑暗的喜剧,我跟孔亮演剧中的两个骗子,布景是姜瑞田跟吴安一设计制作的,已经彩排过,准备在庆祝新年的晚会上演出,如果你能起床下地就去看,走不了找人背你。”我由衷地替大家高兴:“祝贺你们,能排演这样的大戏机会难得,我要能起来一定去看。”这些话都是虚与应酬的客套,现在我对这一切已毫无兴趣,因为对于我已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我忽然想起吴静文,忙问张队长:“怎么没看见吴静文,她怎么没来?”“怎么说呢,这也应该是个好消息,她已经被她的组织调走了。想不到吧,她也是的人,一直潜伏在****的部队里,在长春时她先在XX军,后来XX师组建政工队,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就进了政工队,是队里的老资格了。那天她走得很急,来不及到医院跟你道别,行前让我转告你要安心养病多多保重,她说你是她的好朋友,一定会想你的,还说将来一定有机会见面。要不是你问我,真就忘得死死的了,抱歉,抱歉。”吴静文的确是我的好朋友,我刚入队时第一个关心我照顾我的就是她,她让我很快摆脱了生疏和孤独,很快融入这个新环境。

后来在我们之间生出一些误会,又是她用真诚和热情把误会化解。在交往中虽然想不到她会是,但总有一种深邃莫测的感觉,比如在大家说的坏话时,她向来不置一词,在大家说的好话时,她虽然不肯明白地表态,却可以听出弦外的正面声音。她跟于志强的关系尤其令人费解,既不是恋人却又非常密切,直到于志强撒传单身份暴露以后,对吴静文究竟是什么人已心生疑窦,因为怕惹麻烦这心思就没对任何人说起,包括最要好的陶冶。现在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原来的一些怪异表现,比如她总爱单独行动,常常请假出去“办事”,也就不难解释了。我也会像她想我一样想念她的,她说以后一定有机会见面,只怕是她一个人的美好期望吧。

胡美丽也来看我,一进门就风风火火地说:“安琪,我真是鬼迷心窍,徐伟这个不知好歹的浑蛋,我一次次原谅他,他就一次次出问题。”“又怎么了?”“怎么了?丢人现眼,头几天又嘴馋了就去小市场吃肉饼,耍赖少给人家钱,还动手打人,他还当过去呐?人家就去告状,说没见过解放军还欺负老百姓的。秦指导员强制他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因为他是穿解放军的衣服干坏事,一定要挽回影响,之后又开大会让他当众检讨,你说气人不?这回我是铁了心坚决跟他一刀两断。我要真跟了他,下半辈子就等着受罪吧。”我能说什么呢?男女相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常常讲不出什么理由。胡美丽虽然有些乖戾任性,但心地还不算坏,人又漂亮聪明,能看上徐伟而且一直迁就他不离不弃,实在难能可贵,这个徐伟却不知珍惜不能自重,一再出状况,让胡美丽在人前抬不起头,实在可恨。即便如此,我也只能好言相劝,总不至于添枝加叶火上浇油吧。

于是又劝她:“胡美丽,听我一句,人们不是常说爱一个人既要接纳他的长处也要接纳他的短处吗?我听说你们在长春时就好上了,徐伟是有很多毛病,这更需要你用爱情的力量帮助他改掉毛病嘛,人无完人,耐心一点儿嘛。”胡美丽转嗔为喜:“也是,徐伟尽管一身毛病,可对我还是真心实意的,也听我话,唉,不是冤家不聚头,忍着吧。”我只得顺人情说好话:“这就对了,他既然肯听话就多劝劝吧,败子回头金不换嘛。”不想这句话又惹恼了她,撅起嘴说:“什么叫‘败子’呀?”我啼笑皆非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失言啦,请多包涵吧。”跟胡美丽说话太别扭,对她心思就眉开眼笑,不对她心思就立刻翻脸,这算她心直口快的长处呢,还是她蛮不讲理的短处?算了,我已是自顾不暇,哪还有闲心管闲事呢?

秦指导员已经来过多次,第一次来看我时就批评我“犯了极严重的错误”,他说:“安琪同志,我可得狠狠批评你,因为你千不该万不该最大的不该就是轻生,不该这样不负责任地对待自己的生命。我介绍你一本小说一定要看,小说的名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是苏联人,叫奥斯特洛夫斯基,书里有一段堪称经典的话,他说人最宝贵的就是生命,因为它对每个人只有一次而已。下面还有话,以后你自己去看吧,我提到这段话是想强调生命是最宝贵的,怎么可以轻易地就把它丢掉呢?你这样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忍不住失声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把话说重了,我是在为你惋惜呀,不过还好,保住生命就好嘛。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养病,将来还是会找到适合你的工作,我们的社会是个人人相亲相爱的革命大家庭,千万不要悲观哟。”我感动极了,只顾频频点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秦指导员发现他的话产生了良好效果,自然更加高兴,笑眯了眼睛继续说:“安琪同志,你交给组织的那份名单太重要了,它是国民党潜伏特务的名单,现在这些特务已经全部落网,为解放后的沈阳清除了一大隐患,你为革命事业立了大功呀!通过这件事也充分证明丁怀仁是个坚持反动立场罪大恶极的反动分子。”听了秦指导员的话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我没有烧毁那份名单并且交了出去,也许像他说的对消除隐患维护社会安定起到一定作用,是做了件好事,但同时也必然给丁怀仁增加一层罪过,虽然恨他却也不希望是这个结果。这算大义灭亲吗?妈妈弟弟能理解我吗?他们会不会同声谴责我,骂我是丧心病狂六亲不认的叛逆呢?唉,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