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板开门见山地说:“又是为于志强的事情吧?”他略显遗憾地说:“我们也一直打听他的消息,听说原来关在宪兵六团,又听说转到大北监狱去,可是在那里也打听不到他的下落,国民党眼看就要完蛋了,他们会实行更疯狂的报复,可能把一些重要的*处决,所以于志强会不会有危险很难说,不过我们还在继续打听消息,不会放弃营救。姑娘,眼下我只能告诉你这些。”朱老板马上又宽解说:“吉人自有天相,国民党折腾不了几天啦,它一完蛋于志强就有救啦。快啦,快啦。”我带着难以平复的失望和感伤离开了恒记货栈,姜瑞田已从我的脸上看出结果,不等我开口便抢先安慰我说:“不用担心,你想,他们抓的人还少吗?能全杀了?说不定不等他们动手****就打进来了。看,天都黑了,咱们赶快回去吧。”

进了十月渐渐昼短夜长,刚五点钟就黑下来,今晚好像又停电了,四处望去黢黑一片,只见人影幢幢却不辨面目。留守处一楼的最大房间堆放着政工队拉回的全部家当,队员们有的坐在木箱上,有的坐在包裹上,唧唧喳喳地正在闲聊,这里那里点着几支蜡烛,枣核似的火苗抖抖的,只能照出人和物的大体轮廓。我跟姜瑞田一进屋,就听唐克喊:“你们去哪儿啦,怎么才回来?吃饭了吗?”姜瑞田寻声走过去,坐到唐克身边,用力捶着腿说:“陪安琪去看她的邻居,累死了,什么车也不通,我们急着往回赶,上哪儿吃饭去呀?你们都吃饭了吗?”吴安一说:“今天队里没饭。”唐克解释道:“没地方做饭嘛,队长让发钱,自己找地方吃去。我们都在附近小饭馆吃的面条。”他说着掏出两张一元面值的金圆券,“你们俩的,每人一元,这可是包括明天的。”坐在一堆包裹后面的胡美丽不见其人只闻其声:“这叫什么事儿?一天一元钱够干什么的?一碗面就五角钱,三顿都吃面条还得一元五哪,莫名其妙!”唐克说:“你知足吧,有饭吃就不错了,要是像长春那样被围上一年半载,别说吃面条,就是糠饼子你也吃不上。”我跟姜瑞田接了钱就去找饭吃,一连走了好几家饭店都是黑咕隆冬地关着门,敲门也没人答应,又走了好几处才算买些散装的饼干,总算填了八分饱。

今晚上都没脱衣服,自找地方钻进鸭绒袋就睡,因为今天走了太多的路,实在累得不行,刚一合眼就沉沉入睡,睡上个少有的香甜而无梦的觉。

上午政工队奉命到大北边门外毛君屯跟部队会合,除行装所有物品都存放留守处。到达后我们被安排在一处废弃的小厂房里,屋架很高,空空****的,窗玻璃大多破坏,风吹进来呼呼有声,地上还残留着一个个安装机床的洋灰台子,台子上铺着干草,在角落里的几只破军鞋说明这里曾经住过军队。张队长让徐伟和韩德曾把苫布钉在窗户上,又在厂房中间扯上绳子,用几条军毯隔成里外两间,女队员在里面,男队员在外面,其实隔不隔都无所谓,因为谁也不必正经八摆地脱衣睡觉。政工处也跟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可是却没看到丁怀仁,我又不便打听,心一直悬着,也说不清是惦记他,还是怕他丢下我不管,反正一天见不着就心里发慌。

中午饭又是馒头就咸罗卜,连口热水也喝不上噎得难受。

晚饭是大米饭就咸罗卜条,饭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用什么炉灶做成的,半生不熟又夹着焦糊味儿。老郭说按平日饭量下的米,却剩下一大半,明天不做饭也够了。

陶冶大声哼着:“那些美国饼干罐头都哪去了啦?现在不发还等什么时候呀?”吴安一把一包不知是什么东西塞给她,正巧被我看见,他对我一吐舌头说:“花生糖,给你们俩的。”又对陶冶挤了挤眼睛,“瞎说啥?就是有饼干罐头也到不了咱们嘴里。”真叫人羡慕,在队里只有他们俩是真诚相爱着,没有虚伪没有猜忌,没有金钱和权势的牵累,沉浸在情天爱海的快乐和幸福之中。唉,谁在真诚地爱着我?我又真诚地爱着谁?

今晚上又停电,蜡烛只点了一小会儿便都吹灭,因为无所事事无需照明,而且摸着黑谁也看不清谁,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忆往事想着心事,喜怒哀乐可以隐藏不露,这也许正是黑暗的好处,有些人不是就特别喜欢黑暗吗?

太静了,静得可怕。在辽中时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枪炮声,我们不是被追着赶着退到沈阳的吗,现在怎么突然没有了动静?难道是****不打沈阳了?谁都不说话,谁也没睡着,那一声声叹息虽然很轻微却听得真切,在这漫漫的长夜里大家都在被难耐的沉闷和愁绪煎熬着。

天刚蒙蒙亮一阵阵滚雷似的炮声和密集的枪声打破了一夜的沉寂,女队员都惊恐地翻身坐起,胡美丽头一个破着嗓子喊:“****攻城了!”早已睡醒的张队长正在把钉在窗上的苫布一一拽下,一缕缕微弱的晨曦射进屋内。

“喊什么喊,大惊小怪的?听这动静还远着哪。”何勇厉声申斥着,顺手把军毯从绳子上扯下,又习惯地开始发号施令,“赶紧把东西收拾一下,随时准备行动。”张绍德也不计较:“对,都把行李捆好,听候命令。”又喊老郭,“快点儿准备早饭。”老郭随即应道:“没问题,都是现成的。”韩德曾撅起嘴跟在老郭身后嘀咕着:“还吃你那夹生饭哪,能不能换点儿别的?”“你就将就一下吧,也不看看什么时候?”老郭连看也不看他没好气地说。

韩德曾碰了一鼻子灰,转身小声骂了一句:“你个老不死的,跟他妈的那些穷棒子一个德行!”枪炮声仍在时断时续,侧耳细听似乎离沈阳还远,大家渐渐安定下来。

午饭后开来一部中卡,车上装着两只木箱,张队长招呼几个男队员把箱子抬下来,我们都凑上去忙问:“装的什么呀?”“给养呗,肯定是美国罐头饼干什么的。”“陶冶,这回你可以开洋荤啦。”“说什么哪,又不是我一个人吃?”张队长拨开众人,手拿铲子边撬边说:“别净想好事儿啦,这是师部发给咱们的卡宾枪,吴安一,徐伟,小韩,你们把枪都抱出来。”这些卡宾枪都用油纸包着,吴静文把一床旧棉被撕成一方方抹布分给大家用来擦枪,剥开油纸枪身上都涂着一层厚厚的凡士林,烧蓝的枪管泛着光泽。

“队长,发不发子弹呀?”胡美丽边擦边摆弄着,次次扣动扳机放空枪。

张绍德忙制止她,“别放空枪,这样容易损坏簧力和撞针。当然要发子弹,不过还不到时候,看见没?一箱子哪。”“哼,等到发咱们子弹的时候,这仗也就快打完了,咱们这些小命也就快交代了。”吴安一卸下子弹匣压着弹簧,“队长,先发点儿放两枪过过瘾瘾嘛。”“我就盼着跟****真刀真枪地干一场,那才真叫过瘾呢。啪,啪,啪。”韩德曾乐不可支地一遍遍做着击发的动作。

“这玩意儿跟打狗棍子差不多,吓唬人还行,打起仗来不顶用。”“老姜,这可不是打狗棍子,大小也叫枪,照样能打死人!”韩德曾用枪指着姜瑞田。

“你干什么?浑蛋!你懂不懂规矩?不能用枪对着人瞎比划。”姜瑞田气哼哼地一把攥住韩德曾的枪把把他甩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