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哪?我们都是好姐妹嘛,说这些客气话干啥呀?二十一号那天,我听你大声喊陶冶的名字就立刻跑出来,这时你已经昏倒在地上,殷红的血从裤腿里渗出来,吓死我了,就急忙喊刘薇她们。陶冶跑到卫生队找来医生给你打了针,张队长跑到师部要车立即把你送到医院,输了五百CC的血。你就这样一直昏睡着,真吓死人!”胡美丽从床头柜上拿过一只给小孩喂奶的玻璃瓶,里面装着白开水,“来,喝点儿水吧,看,嘴唇都裂出口子啦。”她把胶皮奶嘴送到我嘴上,我心头一热眼泪就止不住夺眶而出。胡美丽急忙替我擦泪,“不能哭呀,我听老人说过,流产也叫小月,跟生孩子坐月子一样,不能哭,会落下病根儿的。”

我哽咽着说:“你们为啥对我这样好?”“看你说的,我们不是好姐妹吗?这个奶瓶就是陶冶买的,她说用这个喂水不容易洒,也不会呛着你。陶冶平时大大咧咧的,其实她比咱们谁都心细,这几天是我跟陶冶、吴静文换班看护你。”我忙问:“她们俩哪?”“在隔壁睡觉呢,是个空病房,有两张床我们可以轮流睡觉。”胡美丽忽然神秘地凑在我耳边说:“于志强还来看过你。”“什么?”我惊问,“他怎么知道我住院啦?”“你看我这破嘴,真该死,陶冶她们不让告诉你,怕你着急。”“快说呀,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都怨那些记者,《新晚报》的记者来采访,正巧碰上送你来医院,就刨根问底写了篇花边新闻,又有几个小报记者也闻风跑来,挡也挡不住,什么《军中angel,未婚先孕;不解之迷,谁是dad?》还有《未婚先有孕,可叹军中花,误食堕胎药,险些把命搭》,真气人!于志强能不看报?一看报不就知道了吗?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他那么聪明从字里行间也能猜到,就跑来啦。你没看像,穿着西服系着领带,还戴着墨镜,像个绅士,一开始我们还没认出来,他已经来过两次,见你一直昏睡坐坐就走了,看样子他很着急也很难过。”我抢过话:“他都说什么啦?他一定很生气。他不该来,太危险了。”“我也说呢,万一被认出来可怎么办?”“你说呀,他一定很生气的。”“能不生气吗?他不是生你的气,他说早晚要找丁怀仁算账。他让我告诉你,不要胡思乱想,要安心养病,他是真的很心疼你。”“他还说什么啦?”我又急着问。

“能说什么呢,一个大男人眼泪汪汪的,我们看着都难受。”胡美丽不住地叹息。

“我跟丁怀仁的事情,他是不是全知道啦?”“傻姑娘,新闻都写着哪,有的写,没有的也写,添枝加叶,他能不明白?”“我对不起他,辜负了他。”安琪,怎么又哭啦?这种时候总哭会得病的,听话,千万别哭啦。”我忽然想起医药费的事儿:“医药费是谁交的呀?一定花不少钱吧?”“这个你不用担心,早有人预付了,你应该想到的呀。”胡美丽笑眯眯地说,“唉呀,丁处长呗。医药费当然便宜不了,多亏东北流通券不用了,不然还不得抬几麻袋来呀。”胡美丽自说自笑,“不过,这金元券也太珍贵了,法币要三百元折合一元,东北流通券要三十万折合一元,咱们军饷每月也就几元钱啦。”“这样也好,花起来省事多了。”我们互相看着,实在是哭笑不得的滋味。

“他来过呀?我说的是丁怀仁。”一说到他,我就压不住怒火中烧,“这个坏蛋,大流氓,大骗子,他太狠了,差点儿要了我的命。”我咬切齿地说。

“他能不来吗?也来过好几趟,这些水果、奶粉、补品都是他买的,还一再关照大夫要用好药,一定要把病治好。”“哼,假惺惺,披着羊皮的狼!”“能解恨你就多骂他几句,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对你还是真心的,他也急得够戗,眼睛都红了,他说嘴也烧破了。”“活该!他是怕我死了不好交代。”“好了,咱们不说他了,你现在要安心静养,争取早点儿回队,大家都惦记你哪。你刚好些就说了这么多话,应该休息了,你再睡一觉吧,我去看看陶冶她们醒了没有。对了,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去张罗。”我摇摇头,“什么都不想吃,也吃不下。你去吧,你也应该好好睡一觉啦。”胡美丽燕似的甩着手,轻轻带上门飘出去。

我两眼酸酸的,时睁时闭地面朝着天花板,一桩桩心事浮上心头,于志强还能来看我吗?他肯定能来,可千万别碰上丁怀仁呀,他现在都做些什么?住在哪?他还在干那些跟政府跟****做对的事情吗?他到底是不是?如果是,会不会有危险?将来会怎么样?他将来会怎么样?于志强,我多想你呀,我多想见到你呀。他们为什么不送我去野战医院?也许就不会上报,也许就不会闹得满城风雨,于志强也就不会知道这一切了。他们把我送到私家医院也许是对的,要是在军中传开麻烦就更多,这肯定是丁怀仁的主意。丁怀仁,你为了让我流产,不惜拿我的生命做代价,你太狠毒了!胡美丽说他是真心对我好,扯淡!如果真心对我好,怎么不管我的死活用猛药害我?真要是一命呜呼,他会心疼吗?他会难过吗?不会,绝对不会,他巴不得哪,他就再去玩弄刘瑛、张瑛、李瑛。我累了,非常非常累,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我喝光了奶瓶里的水,两眼开始发涩,直到再也睁不开。

九月一日最近队里搞宣传要绘制大量漫画标语,需要添置颜料纸张,昨天张队长、姜瑞田、韩德曾、梁大戈来沈阳采购顺便到医院来看我,虽非专程,也让我受宠若惊地兴奋好一阵子。那个梁大戈就一直远远地站在门口,他没说一句话,满脸阴霾看着叫人心里添堵,听队长说他是专为换鼓皮才来的。

张队长一再嘱咐我:“别着急,等彻底恢复再回队,让陶冶他们继续留在这儿,前一段工作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余下的事情还忙得过来,你就安心养病吧。”“张队长,让陶冶她们先回去吧,我现在也能活动了,还有护士照顾,这些天她们吃不好睡不好都累坏了。队长,请答应我,让她们一起回去吧,再过几天我也回队。”我近乎哀求地说。

“不行,不行,处长关照过,让她们留下来一是为陪你,免得你一个人寂寞;二是为照顾你,离队里这么远,不留人怎么行?现在队里也没什么大事情,人手够用,你就安心养病,其余的事情都不用管,有事儿让陶冶她们处理。”提到丁怀仁我更坚持让陶冶她们走,背地里咸言淡语肯定少不了,我不愿意让别人嚼舌头,我急得要哭出来。

“张队长,请你务必答应我的要求,让她们都回去吧,求求你啦。”胡美丽一摆手说:“不用争了,看这样行不?我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一个人能应付,让陶冶、吴静文回去,她俩是骨干,什么活儿都行。张队长,你决定吧。”张绍德高兴地拍着手说:“得,就按胡美丽的意见办,陶冶、吴静文跟我回去,有什么事情需要队里解决就到留守处打电话。”我无话可说,居然心里希望陶冶或者吴静文留下,可当着胡美丽的面实在说不出口。

陶冶说:“还是我留下吧,这几天东跑西颠的都是胡美丽,让她回去休息一下。”听陶冶争着要留下,我强忍住笑,把到嘴边的“太好了”强咽了回去。

张队长的最后拍板让我大失所望:“别争了,还是胡美丽留下,陶冶,吴静文回去把没搞完的漫画标语搞完。”他又转而问我:“安琪,你看留下一个人行吧?”我装出满意的微笑,“行,就让胡美丽留下,又得让她受累了。”胡美丽跑过来搂住我满心欢喜地说:“累什么呀,队长,你们放心走吧。”于是张绍德叫起大家,挨个儿跟我握手道别,胡美丽紧跟在后,走到门口回头一笑说:“我代你送送他们。”话音未落人已飘出门外。

自从我对她改变态度,不仅对我越发亲热,而且她自己也变得开朗活跃。她帮着丁怀仁和老浑蛋X专员设下圈套害我,实在可恶可恨,可她也许确有难言的苦衷,凭她一个小女人怎么敢违抗那些人的**威?况且她也存心要巴结丁怀仁,所以她既可恶可恨又很可怜。现在她执意留下照顾我,除了想用行动向我赎罪,是否又想借此讨丁怀仁的欢心?因为她明白,丁怀仁这样在乎我,她热心照顾我也自然会博得丁怀仁的好感,真是一石二鸟的好主意。可是这又怎么样?丁怀仁的好感又值几个钱?你胡美丽能升官还是能发财?顶多也不过是多给你几个笑脸。或者骄人或者乞怜,也许就是一些人的天性,即使没有明确的目的,得不到丰厚的犒赏也还是会这么干。小时候同院邻居家有一条狗,看见衣冠楚楚的人就摇尾巴,看见破衣烂衫的人就狂叫,人们就说连狗也是势力眼,胡美丽该不会也是这样的势力眼吧?

刚刚吃过午饭,我盼的人没来,我烦人的偏来了,丁怀仁又提着大果篮和一大把鲜花走进来,我立刻闭上眼睛假睡。胡美丽正在收拾碗筷,一见丁怀仁进来立刻笑脸相迎,有些激动又慌乱地说:“丁处长来啦?”丁怀仁不答话直奔病床走来,凑到我面前满脸堆笑细声细语地叫道:“安琪,安琪,睡着啦?”我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懒懒地说:“你怎么来啦?”“来看你嘛。”他一屁股坐到床边上。

“用不着,我死了你不就省事儿了。”“唉呀,乖乖,又耍小脾气了,怎么样,肚子还疼吗?哪儿还不舒服?”“哪儿都不舒服,少虚情假意的,你不就是想毒死我吗?是我命大让你失算了。”胡美丽在抿着嘴笑,难以琢磨的笑。

丁怀仁拿过一只香蕉剥了皮送到我嘴边,我扭过头把香蕉扒拉到地上,丁怀仁急忙弯腰捡起。他发现胡美丽正在看他,便沉下脸说:“你去休息吧,等有事再叫你。”胡美丽悻悻地一声不吭走出了房间。

“好啦,是我对不住你,我也没估计到会这么严重,药是我托一个朋友买的,是德国进口的,据说又可靠又安全,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你是不是抻着啦?我知道你喜欢孩子想留住,可是你也不想想,现在是非常时期,就要有大仗打,部队又要继续西进,你的身子越来越大行动太不方便,将来生下来怎么带?谁来带?这会影响你的发展呀。我是想等战争结束安定下来以后,我们正式结婚,到时候你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嘛。乖乖,我全都是为你着想呀——”他废话说了一堆,我听得不耐烦,忙打断他:“你别拿我当傻子哄,你的花花肠子我看得一清二楚,你怕我有了孩子缠住你,现在孩子没了你就自由了,又可以去勾引别的姑娘了。从今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以前的事儿一笔勾销,让你捡个大便宜行了吧?”

“乖乖,又说小孩子话,我对你的心苍天可鉴,我答应你的事绝不反悔,等战争一结束我就送你去美国留学,我说话算话。”“得了吧,一会儿说战争结束就结婚,一会儿又说战争结束就送我去美国,到底哪句话是真的?”“两句话都是真的嘛,我们先结婚,然后去美国嘛,干脆我也去美国陪你,怎么样?”“哼,说假话都不眨眼睛,我才不信。”这时就听见有人敲门,不等我答话人已经推门进来,我一看吓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原来是于志强。我灵机一动抢先问道:“先生,你找谁呀?走错门了吧?”于志强先是一愣,看看我又看看丁怀仁,立即随口应道:“对不起,是走错门了,打扰了!”他抱歉地浅浅一笑转身退了出去。

“不看清就闯进来,乱弹琴!”丁怀仁眨眨眼睛自言自语,“这个人怎么有点儿面熟?”于是问我:“安琪,你认识这个人吗?怎么像在哪里见过?”“真是笑话,我怎么会认识?神经过敏。”丁怀仁眨着眼睛还在苦思苦想,我特意把话岔开:“你忙你的去,我困了想睡觉。”然后转过身闭上眼睛。

“我特意来看你的嘛,安琪,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去买,医院的饭肯定不合你的口味,对不对?”他趴过来凑近我的脸,嘴里喷着热气,我厌烦地把头挪到一边去。

“你快起来,压得我身上都疼啦,你回去吧,别耽误了正事儿。”为了让他离开,我佯作体贴关心地说:“早点儿回去吧,赶在天黑前到家,现在路上不安全,车慢点儿开。”不想我的话还真管用,丁怀仁眉开眼笑地答应:“我会注意,放心吧,你也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早点儿康复早点儿回队。我计划中秋节前后搞一次军民联欢会,中秋节是九月十七号吧,你赶上演出没问题。知道吗,我是真喜欢听你唱歌,不是一般的喜欢,是陶醉呀。”我嫣然一笑,他高兴得又压过来在我脸上狠狠一吻,留下一片湿乎乎的口水。

“我去关照一下胡美丽,你需要什么,想吃什么就让她去办。”说完开怀大笑,昂首挺胸迈着健步走出房间,踩得地板咯吱咯吱响。

我盯望着房门,倾听着走廊上的声音,于志强是否还等在门外?还是早已离开?一直到天黑他到底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