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在沈阳住了半个多月,虽然跟大家闹着别扭,可离队的时间久了还是有点儿想她们。昨晚上跟丁怀仁哭着闹着要回去,最后他答应今天上午送我。吃过早饭政工处杜干事开车接我们,丁怀仁却突然变卦让我先走,说他还有事要处理等午后回去。我心里很不痛快,可又转念一个人更自在,省得跟他纠缠,便装出不称心的样子噘起嘴嘟囔:“又去会哪个狐狸精吧?说好了一起走怎么又变卦了?”丁怀仁也虚情假意地把我揽过去,贴了贴脸说:“别胡说,乖乖,我办完事晚上就回去。”我坐在车里像飞出笼子的小鸟满心欢喜地跟杜干事聊起来。

“你也是从长春过来的吗?”“嗯,在XX师我也算老资格了,咱们师刚组建那会儿我就在辎重营开车,后来政工处要一名司机就把我调过来,名义上是政工干事,给个少尉衔儿。”“结婚了吗?”“都什么岁数了还不结婚?孩子都七岁了,是个丫头,媳妇老娘都还在长春,现在是不是还活着都很难说啦!”我坐在后面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我能想象出他的样子,因为他一声接一声地叹着气。车开得很快,窗外景物不及细看便一闪而过。我跟他都不再说话,也许他正在思念着远方的亲人呢。

车速渐渐放慢,我向车外望去,见汽车两边都是学生队伍,在往同一个方向前进,杜干事一连迭声地摁着喇叭仍然开不快。在临近市政府广场时,车被叉住已寸步难行,他只得慢慢向后倒车拐进一条胡同,然后停车熄火。

我着急地问他:“怎么不往前开啦?”“就是开出胡同也照样被堵住,走,咱们下去看看,大概还是为北平‘七五惨案‘的事儿集会。”“你也知道啦?前几天在中山体育场已经开过祭祀大会。”“这么大的事情谁不知道?也太不像话,怎么能向学生开枪呢?这回倒好事情闹越闹越大,看他们怎么收场?”我跟着杜干事转出胡同,见广场上已挤满学生队伍,会场中心搭着高台,上方悬挂着巨大横幅,上写“控诉大会”四个大字,气氛庄严肃穆。一波又一波的歌声口号声像飓风暴雷翻滚在会场上空。站在旁边的几个学生用冒火的眼神看着我们,一个学生愤怒地瞪着眼睛说:“又来抓人啦?抓吧,我们不怕,正义在我们这边,你们抓不完的!”杜干事微笑着说:“小兄弟,你误会了,我们是路过这里,不过别看我们穿着军装,可我们同情你们支持你们。”我登时愣住,想不到他会毫不掩饰地坦白自己的观点,更想不到那几个学生会兴奋不已地跑过来拉我们的手。

“谢谢你们!”“谢谢,谢谢,真理在我们一边,正义在我们一边。”“你们身为****,能理解我们支持我们,说明中国有希望。”学生越围越多,七嘴八舌,说着笑着,蹦着,跳着。我害怕惹来麻烦,一面急忙拽着杜干事往外挤,一面对大家说:“对不起,请让一让,我们还有事得走啦。”“同学们,从‘七五惨案'发生到现在已经半个多月,可是国民党华北当局和中央政府对如此残暴的大屠杀视如无睹置若罔闻,反而诬陷学生是‘奸匪罪嫌分子',是‘作乱'是‘造反',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洪亮激越的声音怎么这样熟悉?我循声望去,“啊,于志强!”我差点儿喊出声来。只见他一身学生装束,对着扩音器挥着拳头,悲痛愤慨地讲着,我恨不得飞过去跟他见面,把满腹久积的话向他倾诉。

我正转身挤过去,突然会场中心那边**起来,再看于志强他好像被什么人拽下了讲台,立即淹没在人群中,人们开始向四处拥挤,这时我才看清,有一伙穿便服的人挥舞着棍棒驱赶着高台周围的学生,又看见一队全副武装的军人举着匣子枪冲进人群。杜干事说他们是宪兵六团的,被他们抓去就没好了,说着就拉我往外挤。我边走边回头看,只见又有人跳上台对着喇叭喊:“同学们,不要慌不要乱,要保持队形,我们是和平请愿,我们是合法的正当行动,我们决不屈服,决不低头,打倒法西斯!”台下的学生齐声响应,如山呼海啸惊雷阵阵,我的心怦怦地跳,周身热血沸腾,我已彻底溶入这汹涌澎拜的浪潮,感受着群体的排山倒海的伟大力量。

“别管我,大家快回去,继续我们的行动!”是于志强!我忙转过身去,果然是他,被十几个人前后左右簇拥着,他的半边脸全是殷红的血,我立即扑过去,灵机一动喊他“王大哥!”于志强也一下认出了我,“安琪!”他喜出望外地握住我的手。他的同伴都愣住了,狐疑地问:“她是谁?你们认识?她怎么叫你王大哥?”于志强轻松一笑:“不用担心,我的好朋友,是自己人。”我和杜干事拉上于志强就走。于志强扭头对同学们说:“你们快回去,今晚老地方见。”我和杜干事一左一右搀着于志强直奔停在胡同的吉普车。上了车,杜干事诡秘地问我:“你这位王大哥,我看着怎么有点面熟,挺像你们队里的于志强呀?”于志强不由得肩头一耸,拉开车门就要往下跳,我也吓得不知所措,这时车已发动,杜干事一把抓住于志强。

“像你说的,不用担心,是自己人。”说完哈哈大笑,“我一开始就认出了你,安小姐叫你王大哥,我明白他是不放心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听你讲话,看那些学生对你的态度,就知道你是好样儿的。谁不知道师政工队出了个****分子,敢在****的集会上发传单。安小姐,小于,你们放心,我不是那种卖身投靠的小人,我活了三十多岁,还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谢谢你,杜干事,你是个好人,我不该怀疑你。”我真诚地向他道歉。

“谢什么?这怪不得你,人心隔肚皮,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多加小心没坏处,我不敢说自己是好人,可我敢说自己不是坏人。”“杜干事,你是好人,是真正的好人!”我由衷地赞美他。

“小于兄弟,你是不是这个?”杜干事伸出手,用姆指跟食指画出个“八”字。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于志强摇摇头,警觉地看看他又看看我说,“请你停一下车好吗?我要去见一个朋友,谢谢你。”说着他又要跳车。

杜干事急忙拉住他,“小于兄弟,你还是信不过我?你现在这个样子更危险,再说你的伤也应该处理一下,相信我,先找家医院。”我随声附和:“是呀,杜干事说得对,先去看看伤,再换件衣服,你这样子走在街上的确不安全。”“中街有家医院,咱们就去那儿。”杜干事不容分说加大油门快速向前开去,不大一会儿就到了中街,在挂着“普克德医院”牌子的门前停下。一进医院杜干事就忙着挂号找大夫,忙得满脸淌汗。我趁于志强看病的工夫,急忙跑出去买了件衬衫,等我回到医院于志强已经处置完毕,头上缠着绷带,脸上的血也已擦拭干净,又换上新衬衫,现在看上去就很正常了。

“谢谢你们,我真的还有事儿,就不坐你们车了。杜大哥,谢谢你,你刚才提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了,我仅仅是那边儿的同情者和追随者,就这些,我先走了,咱们后会有期。”“于志强,多多保重,我会想你的。”“我也会想你的,你也多保重。一切都会好的,光明就在前头。”他又把那双滚烫的大手伸给我,我赶紧抓住,好像这一次的分离已成诀别,不觉心生悲凉,再也控制不住立刻扑上去抱住他,任苦涩的泪水泉涌似的倾泄下来。

“安琪,不要哭嘛,女孩子哭不好看,笑才好看。”这样的逗笑话却让我笑不出来。于志强把我从怀里轻轻推开,用两只大手拢住我的双臂,严峻地望着我说:“你要坚强起来,我们正处在一个大转折的时代,一切坏的、黑暗的东西都将被好的光明的东西取代,这一天不会太远了。”“小于兄弟,你真相信你们会胜利?”“我深信不疑。”于志强再次跟杜干事握手。

“唉,我们是相识恨晚哪!实在是相识恨晚!你在政工队时只见过几次,却没有机会交谈,现在真想跟你好好唠唠,可惜没时间了,遗憾呀,遗憾!我真想交你这个朋友。”于志强也动情地说:“杜大哥,我也真心希望跟你做朋友,只要我们都活着,总会有机会再见面的。请你相信,我们一定会胜利,因为我们代表正义,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人民。我再一次谢谢你!”杜干事拍着于志强的肩膀说:“好兄弟,我信你,后会有期!”“后会有期!”于志强又跟我们握过手,然后毅然转身离去。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背影,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魁梧健壮的身躯,用力摆动的手臂,沉稳而有节奏的正步走。他渐渐远去了,渐渐地融会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

于志强走了,带走了我的牵挂,带走了我的思念,也带走了我唯一的爱。他说“后会有期”,可“期”在何时?即使有期相会,又将如何?我可以爱他吗?我配爱他吗?不,我已永远地失去了我唯一的爱。

“安小姐,咱们走吧。”我无可奈何地上了车,我的心已被于志强带走了。

吉普车在沈辽大马路上奔驰,车后扬起的尘土直刮进车内,呛得人口干鼻痒。

“于志强真是好样儿的,我佩服,我看他就是,没跑。”“不管他是不是,他说的话做的事都没错,我相信他。”“不光是相信他,还喜欢他吧?”“杜大哥,你——”“开玩笑嘛。安小姐,你说这天下将来兴许真就是的,唉,你看,我这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吗?哈哈哈。”我没有答话,实在也是无话可说,在曹也好,在汉也罢,现在已无从选择,只能听天由命,过一天,少一天走一步算一步了。于志强说,光明就在前头,可我的光明在哪里呀?我还有光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