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笑呢,长春的驻军和老百姓饿得连哭的劲儿都没了!在长春金镏子金条都不如粮食值钱。”那个叫刘瑛的姑娘接过乔莹的话:“长春有句顺口溜:一捆钞票一捆草,一个金镏一个饱,三个饼子换个女娇娇。”大家又笑作一团。

乔莹又说:“长春饿死了很多人,军队杀马充饥,在洪熙街有卡子门,隔些日子就往城外放一批人,扶老携幼拉家带口都不想在城里饿死。我也实在熬不下去了,才带着表妹跑出来的。可是一出卡子门就像炸了营,都拼命往外跑,想站下都不行,老人小孩儿摔倒了,就被后面涌上来的人踩过去,起不来的就被活活踩死,一片撕心裂肺的凄苦惨叫。这边放人,****那边却堵着往回赶,还开枪射击,在长春外围死的人多了去了。我们俩总算保住了命,一路上东躲西藏绕来绕去才绕到沈阳来,到这儿才知道你们出发了,我就去剿总打听,一开始还不告诉,我拿出证件又一再接受盘问,才告诉我在铁西广场有个留守处。真巧,我们也是刚刚找到这儿就遇上你们。唉,这回总算到家了,你们都好吗?”大家七嘴八舌,问的问答的答。何队长让留守处的冯干事找了两套夏服给乔莹和刘瑛穿上。陶冶特意把我跟韩德曾介绍给乔莹。

乔莹睁大眼睛盯着我看,大惊小怪地说:“何队长,你们在哪儿选的这么标致的姑娘?”何勇不无夸张地:“不光人长得漂亮,歌还唱得好呐,还写得一手好字,真草隶篆样样行,是咱们队里的才女!”我本想谦虚几句,却被王亚芬抢先道:“人家还是处长身边的大红人呐!”我再也忍不住,立即反唇相机:“再红也红不过你,你都红得熟透破皮滴答水啦!”“你敢骂人?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别以为有处长撑腰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我才不怕你,破烂货!”我气得浑身哆嗦,想狠狠骂她却又想不出发狠的话。陶冶、吴静文、严凤都过来相劝,王亚芬越发来了精神,撸起袖子直奔过来,陶冶吓得又是拉她又是推我。

乔莹也挤过来劝道:“都是自家姐妹,干啥这样生分呀?给我这个刚来乍到的一点面子,都撤撤火消消气,大家还要在一个屋里睡一个锅里吃呐。对了,你们这是干什么来啦?有什么任务吗?”吴安一就把队里组织大家出来演出的事儿说了一遍。

乔莹拍着手说:“太好了,明天我跟大家一起回队。”我把何队长拉到一边说:“队长,我要请假回去处理一下家里留下的一些事情。”何勇眉开眼笑地说:“行,行,快回去吧,明天早上在留守处集合,跟车回去。”我忙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何勇摆出心知肚明的样子,笑嘻嘻地说:“那好,那好,我们就不等你了,哦,要注意安全哟。”我跟何勇的话都被王亚芬的贼耳朵听去,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回家?鬼才知道她干什么去?”我装作没听见,也不跟大家打招呼,转身快步走出留守处。

奉天大旅社的“308”房间,成了我的临时“公馆”,是丁怀仁跟我这样说的,“你就把这儿当成我们的公馆好了。”我吩咐茶房准备了午饭,午饭后又听了一会儿无线电,在调波段时无意中却听到了“东北新华广播电台”的声音:“东北新华广播电台自五月二十八日开始正式播音以来,得到解放区蒋管区广大听众的响应和支持,我谨代表电台的全体工作人员表示诚挚的感谢。下面播报新闻——”我听得出这是的电台,吓得立即关掉,可好奇心驱使我又想听个究竟遂又打开,把音量调得只有我能听见。

“据可靠消息,今日上午流亡北平的东北九所大学和一所中学的数千名学生,齐集东交民巷市参议会议长许惠东住宅,抗议北平市参议会通过‘征招东北流亡学生当兵'的议案。国民党北平当局开枪屠杀学生,死十八人,重伤二十四人,轻伤百余人,逮捕三十七人,制造了骇人听闻的‘七五惨案'……”我不敢再听下去,急忙把无线电关掉,心跳得像打鼓,耳朵里嗡嗡地响。

午后三点多钟丁怀仁来了,一进门就直扑过来,把我摁倒在沙发上又是贴脸又是亲嘴,我像注射了麻醉剂,只觉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任凭他百般揉搓,原来尚存的一点儿吸引和温情已经化为乌有,只剩下僵硬的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机械运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当这一切闪电般结束之后,再看丁怀仁活像一头气息奄奄的病猪,已经一动不动地瘫在那里。此时此刻,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悲哀,脑海里一片空白,除却困倦乏力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

又睡到十点多才起床,只觉得头昏胀涨浑身酸懒。照例又是去“玉华台”吃饭,然后逛街,在“萃华金店”买了一枚戒子,上面镶嵌着椭圆形的“变石”——在一天里可以变换几种颜色,我第一次戴上这样华贵的饰物,自然喜不自禁。

午后丁怀仁说要去“剿总”会个朋友,让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实在闷了就去逛商店。他走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无线电,听****电台播送的新闻,还是在那个指针的位置上,果然又听到“东北新华广播电台”的播音,现在正反复播放一首歌曲,用的是我熟悉的旧歌《流浪人归来》的曲调,歌词只记得几句:“流浪背井乡,尸横幽燕地,为求生存遭迫害,正义在哪里?父母悲痛学友怒,姊妹皆掩泣,想你泉下难安息……”曲调悲怆哀婉。

心想,事实果真如此吗?学生有什么罪?他们维护自身的权力有什么错?当局为什么如此残忍?为什么对手无寸铁的学生施行***?我正要继续听下去,被送水的茶房的敲门声打断,我赶紧关机。我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如果让丁怀仁知道,或者茶房说出去,都会惹来大麻烦。

我待在房间里心烦意乱坐立不安,便决定趁丁怀仁不在去看沈冬生。自从妈妈弟弟走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对他一直心存感激,多亏他里里外外料理,把妈妈弟弟的后事办得妥妥当当。我跟冬生从小一起长大,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我不仅辜负了于志强姜瑞田,也辜负了亲如兄长的沈冬生。

沈冬生的爸爸是个矿工,伪满时期在抚顺挖煤,老百姓都把抚顺叫“千金寨”,小时候就听冬生哥说过:“进了千金寨,先把铺盖卖,新的换旧的,旧的变麻袋,累倒没人管,死了没人埋。”听冬生哥说,矿工们要光着脊梁从井下往上背煤,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一次在往井上背煤时,前面的矿工晕倒,把冬生的爸爸砸下去就再没起来。他妈妈带着他投奔到沈阳的亲戚家,他念到小学毕业就开始在一家铁工厂做工。我们两家都是苦命人,相处得亲如一家,沈冬生像兄长一样关心我照顾我,我家凡是需要出力气的事情,他都一身承担。

我叫门时,冬生哥正好下夜班在家休息,见了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安琪,我不是做梦吧?”“你说什么呐?怎么是做梦呢?”我也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感到无比亲切温暖,我边说边走进里屋去看沈大娘。她裹着一床补丁摞补丁的棉被坐在炕上,看上去显得更加苍老,白头发也更多,蜡黄的脸上皱纹密如蛛网,两只凹陷的眼睛,痴呆呆地半睁半闭着。

我凑近她忙问:“大娘,你怎么啦?病了吗?”“小琪回来啦?最近身上不大舒坦,也没什么大病,人老了就不中用了。”她使劲睁大眼睛,像是要把我看得清楚些。

“还不都是累的,我要请个大夫看看,我妈说什么也不让,总说没什么病。”沈冬生满脸愁云,“妈,还是请个大夫看看吧。”“我说不用就不用,哪有那么娇性?一点儿小病大夫一说就别活了,还不是吓唬人,好好挣你的钱。”“大娘,有病还得看,别耽误了。”我也从旁劝说。

“看,看,听你们的还不行?”冬生妈高兴得脸上现出血色,嗬嗬地笑着,“我们冬生是个孝顺孩子,我知足啦,要是能早点儿娶上媳妇,我就再没牵挂啦。”我听出了大娘的弦外之音,便故意把话岔开,打听院子里各家的情形,又唠了一会儿沈冬生就叫我到外屋去。他悄悄问道:“你最近怎么样?工作累不累?伙食好不好,能吃饱吗?能打仗吗?”他一连提了好几个问题,让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不等我开口,又问:“你听说北平发生‘七五惨案'了吗?”“听说了。”心想,他的消息挺快呢,“我是从无线电里听到的。”话一出口便自悔失言,跟丁怀仁的事情是半句也不能漏的。

“你们队里有无线电呀?”“军队里能没有无线电吗?”“安琪,别干了,回来吧。”他用乞求的口吻说。

“怎么能想不干就不干呢?你又听到什么啦?”沈冬生压低声音,“工厂里每天都能听到这样那样的消息,都说国民党不行了,的军队已经离沈阳不远,你何苦给他们卖命呢?真要打起来谁管你是文是武,枪弹炮弹都不长眼睛。你也许不信,工人都盼着来呢,都说北边地界老百姓的生活才好呢,地主老财都完蛋了,农民分到了土地,工人不再受气,都能吃上饱饭,哪像咱们这儿,工人累死累活,吃不上穿不上,粮食一天一个价,一麻袋钞票换不来一面袋高粱米。今天抓兵明天拉夫,咱们工厂又有几个师傅被宪兵队抓走了,说他们是****是特务。整天在一起干活,多少年了,知根知底,都是好人,怎么就成了****?抓人那天,师傅们堵在大门口不让带人,他们就打人,还朝天开枪,师傅们不敢硬拼,只得眼睁睁地让他们把人带走。你说气人不气人?这是什么世道?还讲不讲理?”沈冬生气鼓鼓的话音越来越大,惊动了里屋的沈大娘,她边咳嗽边气喘吁吁地喊:“冬生,怎么啦?有话不会好好说吗?吵吵啥呀?”我忙解释:“大娘,闲唠嗑呢,没事儿。”沈大娘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冬生哥,大娘咳嗽得挺厉害,还是应该请大夫看看。还有,你在外面千万别跟着乱说,你只管出个耳朵听就行啦,不管谁胜谁败,受苦的总归是老百姓,管它什么国民党,我看是半斤八两,一个巴掌拍不响。”“才不是呢,”沈冬生颇不以为然,摇着头有几分激动地说:“师傅们都认为好,说是在为穷人打天下,的军队占到哪儿,哪儿就解放了,所以的军队现在叫解放军,师傅们都说沈阳也快解放了。”我急忙用手堵他的嘴:“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你不怕被抓?不怕掉脑袋呀?”他笑嘻嘻地说:“这不是跟你说嘛,你不会抓我吧,****的大军官?”“你瞎说什么呐?”我故意撅起嘴扭头不理他。

“跟你说着玩儿嘛,你还真生气呀?安琪,晚上在家吃吧,我给你包饺子,面是现成的,再买点儿肉,不费事。”他眼巴巴地盯着我的嘴,希望听到他希望的回答。

“冬生哥,不行,我得走了,必须在晚饭前回到留守处,晚上还有事呐。”他一脸的失望:“我就知道你不会留下来,好吧,你觉得怎么做对就怎么做。下回吧,下会一定给你包饺子吃。”我满口答应,又去跟沈大娘告过别便急匆匆地离开,沈冬生一直送我到大门外。我没敢回头,知道他一定在看着我,直到我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这个大院子和大院子里那间小厢房,装满从我呱呱坠地到我长成大姑娘这十七个春秋的故事,有忧愁有欢笑,更有妈妈和弟弟无私的爱。正是这样的爱使我变得坚强勇敢,有苦能吃有难不怕,独自一人闯进这个陌生的深不可测的世界。我是今年二月考进政工队的,到今天也不过短短的半年时间,可一切都变了,妈妈弟弟不在了,家没了,而我也变得坏上加坏,坏得连我自己也认不清自己。妈妈弟弟如果有知,一定会为我的变坏痛心疾首伤心落泪,我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弟弟。

晚上十点多,丁怀仁才回到奉天大旅社,也不知道在哪里跟谁吃的饭喝的酒,老远就闻到臭烘烘的酒气。

“安琪,等急了吧?”他虚情假意地凑过来要抱我,我急忙转身闪开,心里说,我才懒得等你,你死在哪里才好呢。

“安琪,我的小天使,生气啦?你等我,我去洗个澡。”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卫生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