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伟红着脸把姜瑞田的手挡开,他明知姜瑞田话中带刺也不介意,扮出笑脸说:“借老弟吉言啦。说实话谁不想当官,不然跑到军队来干什么?”真是同路不同谋!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从来没往这事上想。记得小时候玩《升官图》,从“未入流”一直升到当朝一品,可那不过是虚幻的游戏而已,想不到徐伟的心里还真搁着一份“升官图”呢。也许是先天遗传或者后天影响,我从小就喜欢文艺,对电影、戏剧如醉如痴,每有一部新电影公映,必定先睹为快。什么白云、尤光照、顾兰君、白光,这些当红的上海明星来沈阳演出时,我也一定要把攒下来的午饭零用钱拿去排长队购得一张门票。听妈妈说,爸爸就是个戏迷,而她自己就有很好的音乐天赋,所以当了音乐教员。我报考政工队,一为谋生,二为找到学习和发展个人志趣的机会。入队以后有了可靠的饭碗,第二个目标便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目标,我的想法跟徐伟的根本不同。我对姜瑞田虽然还算不上有很深的了解,但从他待人处事上可以看出,他绝非徐伟之辈。不知为什么,我倒觉得徐伟跟梁大戈有许多相像之处。尽管他们在年龄、秉性、举止言谈上有很大差异,我还是觉得他们是一路人。

午后接着干活。不知是谁“走漏风声”,走马灯似的来了不少人,像看耍猴似的来看我写字。这些人都自报家门,有连长、指导员、副官、参谋,连卫生队的大夫也来过。可他们并不在意我的字,个个都像苍蝇似的把眼睛黏在我脸上。有的还故意凑得很近,呼哧呼哧吐着大蒜气混着烟酒的臭味,气得我把笔一摔坐到一边去,干脆不写了!想来的、该来的都来了,我却再无心拿笔。刚刚写完的几条都歪歪扭扭,字不像字、体不成体,简直是暴殄天物,我简直不敢相信这都是我写的。

晚饭后黄团长派勤务兵来“请”我,说团长夫人要见我。“盛情”难违,我只得知会过姜瑞田、徐伟之后,随来人去黄团长的住处。

黑色的天幕已把营区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一排排营房的小窗户还闪着微弱昏黄的灯光,四周静得可怕。忽然传来几声枪响,好像就在附近,我吓得抢步向前,一把抓住小兵的胳膊。

“这是哪里打枪呀?”我悄悄地问。

“没事儿,离这儿远着哪。”小兵满不在乎地说。

听声音他好像在笑我。他大步流星地走着,我几乎是小跑才能赶上他。一路上我跟他只说过一句话,我想说点儿什么,可他越走越快,我只有喘气的份儿。

在一排营房的中间,有一幢蒙古包式的小洋房,球形的门灯像眨动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凭我些许的物理知识,我断定这是电压不稳。那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小兵指给我看,“这就是团长的家。”我随小兵迈上台阶,小兵熟练地在电铃钮上摁了两下。门里的灯亮了,照出一个黑熊似的影子,我猜是黄团长。门开了,一个圆乎乎的胖脸先伸出来,一嘴焦黄的大板牙尤其显眼,两只金鱼泡似的眼睛已眯成两条弯曲的黑线,眉毛淡得像被刮了去。

“欢迎,欢迎,小安同志快请进,外面冷,可别冻着呀。”他弓着身子谦和地后退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我不知道深入虎穴是个什么感觉,大约也就是这样:战战兢兢,头皮发麻,心突突地跳。前面是敞开的门,后面是堵在台阶上的小兵,我真的是没有退路。我像踩在薄冰上,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黄团长立即跟上来,把小兵关在门外。房子很矮,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房间里很暗,走在地板上颤颤悠悠的咯吱咯吱响,好像随时都有踩塌的危险。外面一间房空****的,只放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都很旧,大概还是日本人留下的。

再往里走是并列的两扇门,黄团长急忙跑到前面推开靠里的一扇门喊道:“金玲,客人到了,你的队友小安来看你啦。”我不由自主地迈进门去,一股浓郁的香水或者头油的气味扑鼻而来。我一眼看见一个身体微胖的女人坐在床沿上,她穿着一件鲜红的紧身绒衣,把女人的曲线尽显无遗。她头上罩着金丝线发网,虽然已近就寝时间,依然浓妆未卸,或者也许是刚刚敷上去的。这位团长夫人按我的推测,应该在二十二三岁,可看上去却并不年轻,近看眼袋下垂,眼角已有了浅浅的鱼尾纹。她算不上是个美人,却也眉清目秀,皮肤细嫩白皙。见我进去,她立即站起疾步迎上来,亲热地拉住我的手。

“你好,谢谢你来看我!”她笑得很甜,只是笑容瞬间便消失了。直觉告诉我她并不快活。我也用真诚的笑回报她,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

“夫人,你好!”团长夫人嗔怪地说:“什么夫人夫人的,我最讨厌这称呼。我也是从政工队出来的嘛,我们是队友,你还是叫我的名字贾金玲吧。”我们说话时,黄团长就在地上转悠。

“老黄,你去干你的事情,我们姐妹俩拉拉家常嘛。”“好,好,你们唠,我不打搅。小安啊,咱们这是庙里和尚清一色的光棍儿,平常她没个伴儿,你能陪陪她真是太好了!”黄团长带着哈哈大笑走出房间。

团长夫人拿出各色糖果、饼干给我吃。

“贾大姐,”我遵从她的意愿不再称呼“夫人”,“你身体保养得多好呀!”我没话找话翻出这么一句肉麻的话。

“唉,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混日子罢了!”她有些激动地拉住我的手不放,忍住在眼里打转的泪水,给我一个甜甜的笑。她笑得很美,只是太短暂,我还未及细细品味便倏忽不见了。她紧盯着我的眼睛看,涂得艳红的双唇翕动一下,想要说什么。我猜想在她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从她忧悒的眼神中,我又猜想那些故事大半是苦涩而凄楚的。我正急切地等着她开口时,她却把嘴闭得连缝隙也没有。她斜眼朝窗外瞥去,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接着我也听到咚咚的脚步声。随着一股冷风黄团长推门进来。

“哈哈哈,唠得挺热乎嘛。时间不早了,小安啊,明天还要做事呐,有话留着以后慢慢唠。金玲,就让小安睡在隔壁吧。我已经打过电话告诉小姜和小徐,小安你就放心住在这里。我原想让你跟我太太一处睡,又怕你不习惯,还是你自己单独睡吧。”他盯在我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让我心惊肉跳。来时队长说干不完明天接着干,没想到晚上的住宿问题,更没想到要住在黄团长家里,现在已是身不由己。我又一想,不睡这儿又睡哪儿呢?兵营里如何安排一个单身女子呢?还算好,隔壁一间不跟他们的居室相通,把门插上机警一点儿不会有问题。

黄团长似乎看出我的顾虑,又是伴着几声大笑说:“小安啊,不用担心,住在军营里是最安全的,我这一团人都是你的卫兵,你就放心睡大觉吧。哈哈哈。”不知怎么我脑海里忽然闪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有个一换地方就睡不着的坏毛病,躺在**翻来覆去用了种种催眠的招数都不管用。跟他们的居室虽有墙壁隔断却不隔音,那边的动静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我的心肝儿,快,快,快脱呀,不要让我着急嘛。嘻嘻嘻嘻。”是黄团长的声音,好像并不想避讳什么,甚至是特意提高嗓门儿给我听的。

“别闹了,我困了。”贾金玲低声说。

“困什么?明个儿让你睡上一整天,来吧。”“把灯关了,求你啦。”“开着灯才有味儿嘛,嘻嘻嘻,你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呀。”我朝门外望了一眼,走廊的灰墙上映出灯光的白格子,我赶紧把灯关掉。

“这几天身上不利索,就别——”“你总拿这个搪塞我。不利索怎么呢?我不在乎,哈哈哈哈,快点儿嘛。”……

下面的话更加不堪记述。我用枕头堵,用被子蒙,那些污言秽语依然不绝于耳。

我还是个不谙男女情事的姑娘,哪会想到在这种地方竟听到这一幕龌龊的勾当。我想哭,想呕,更想大声呼喊。我想踢开那扇罪恶的门,骂他们,撕他们,可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不敢做,无助无奈极了!我只能咬着被角哭,任屈辱的泪水泉涌似的流淌,浸湿了枕头,浸湿了被子。我真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进什么鬼政工队。妈妈,您听到女儿在呼唤您吗?妈妈,妈妈,我即使沿街乞讨,即使冻死、饿死也不要在这里做下去。妈妈,我想你,我想你呀!

……

一只大手在我身上胡乱地摩挲着,我蓦地从噩梦中惊醒,一个重重的压在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猛睁开睡眼,只见黄团长狞笑着用力撕扯我的衣服。我使出浑身力气将他推开。由于用力过猛,我竟把他推到床下去,他一丝不挂地匍匐在地板上,白晃晃、圆滚滚,活像一只刚刚褪了毛的死猪。我不敢看他,一骨碌从**爬起来正要往外跑,他一跃而起,疯子似的抱住我的双腿不撒手。

“心肝儿宝贝,我喜欢你,从上次看你演出以后就天天梦见你。你答应我,要怎样便怎样,我有的是钱,金条、钻戒、美金、法币都归你——”突然,披头散发的贾金玲夺门而入,她哭着、喊着、骂着,发疯似的扑向他。

“姓黄的,你是畜牲,你是猪,你猪狗不如。你吃着碗里的惦记锅里的,你害苦了我又要害人家姑娘,你不怕天打雷劈!”黄团长恼怒交加,气喘吁吁地骂:“你当你是什么好东西,臭婊子,我还不是‘捡洋落儿’弄个二手货!妈的,你要再喊老子枪毙你!”贾金玲举起一把椅子砸过来,我趁他们撕打拔腿就跑,想去找姜瑞田,可是四处都是黑洞洞的,我辨不清方向。我正犹豫着,突然从身后伸过一只大手狠狠地抓住我的肩膀,不看也知道是那个魔鬼。

“小安哪,千万别干傻事儿,他们要是知道这事给你抖搂出去,你还有脸见人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讲就什么事情都没了,你照样唱你的歌、演你的戏。你要是说出去不光是你没法做人,我也决不饶你!”他哑着嗓子发狠地说。

我气得咬牙切齿浑身打战,“我才不怕你,大不了一死!”“嘿嘿,小姑娘,千万别干傻事,问题可不那么简单。别忘了,你是军人,跑到哪里也要把你抓回来,开小差按军法是要枪毙的。再说你不要家了?不要亲人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要是对不起我,就叫你家破人亡。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他一声声冷笑。

恶魔的话让我顿时没了主张,我害怕极了,这件事真要张扬出去,不仅没脸回队,更没脸见妈妈弟弟,再说这个恶魔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我怎么能斗过他?我无奈地失声痛哭,两腿软软的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恶魔用他的大手将我顺势揽在怀里,我彻底瓦解了。

“小安,回去吧,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好好睡上一觉,明天还要工作呢。”他一反刚才的卑劣和粗暴,像一个长者在哄孩子,我顺从地跟着他回到那个在精神上扼杀了我的魔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