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的少哭穷,不给你点厉害是不会出血的。说,把粮食都藏到哪儿啦?”梁大戈看了夏侯仁一眼,问他,“你看怎么处理吧?”夏侯仁颤着腿笑眯眯地说:“你看着办吧。”“好,把他绑到大门外的树上,给我狠狠地打,看谁还敢耍赖?妈的,这些刁民,就得狠狠收拾他们!”梁大戈向一个士兵发号施令,“还愣着干什么?把他带到大门口去!”那个士兵犹豫一下便拽起那汉子,连推带搡地拖到大门外去。呼啦一声,院子里的人都跟了出去,梁大戈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我、姜瑞田、刘薇都没说话,也没挪窝。

“他妈的,你倒是交不交?啊?”梁大戈的吼声从大门外传来,接着就是噼噼啪啪的抽打声和撕肝裂肺般的号叫。

他叫一声我的心就颤一下,急得我抱紧刘薇不知所措,刘薇也紧搂着我,低声骂道:“这小子心毒手黑。在长春时他抓了一个人,说是的谍报员,吊起来打,差点儿打死。”“夏侯队长,咱们出去看看吧,打出事儿来不好交代呀?”姜瑞田说着就往外走。

夏侯仁懒洋洋地站起来,边走边嘟囔:“这个老梁,打几下就行了呗。”我拽刘薇也往外走,她一甩胳膊不屑地说:“有什么好看的?要去你自己去。”我放开刘薇跟在夏侯仁后面走到大门外,只见一根树干上绑着那个半站半蹲的汉子,满脸淌血,也看不清伤在何处。本来已经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被撕扯得七零八散,露出一团团乌黑的棉絮。梁大戈手提皮带气势汹汹地还要继续打,姜瑞田跨步上前,握住他高举的胳膊低声说:“老梁,算了,看样子他家也真没粮,打死他也没用。”“哼,这些穷棒子可能耍赖了,不给点儿厉害不会乖乖地把粮食交上来。”梁大戈气急败坏地朝地上连吐了几口唾沫,“妈的,先饶过你,回去赶快张罗粮食,两天内交齐,不然的话我枪毙你!”今天我是彻底认识了梁大戈,原以为他只是性情古怪,现在终于看清了他的“庐山真面目”——阴险、卑鄙、狠毒,把我所能想得起来的坏字眼儿都用在他身上也不为过。

今晚上炕烧得烫人,烙得人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索性和刘薇聊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向我敞开心扉,讲起她的身世。她老家在齐齐哈尔,父亲开一间挺有名气的西药店,后因日伪实行经济统治,生意受挫家道中落。“八一五”光复时,她正在读“国高”二年级,由父母包办将她许给邻居的富家子弟。那个人生得丑陋又好吃懒做,刘薇哭闹着央求父母退婚,父母不允,她便乘家人不备,只身逃到了长春。

也是正赶上政工队招队员,她凭着她的花容月貌和一副好嗓子被录取,而且成了队里的台柱子,每次演出都博得满堂喝彩,渐渐地刘薇的名字被“师花”“军花”代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些当官的个个对她垂涎欲滴,有事没事都往政工队跑,有请吃饭的,有请跳舞的,常常应酬不暇。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天那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丁怀仁设下圈套将她灌醉,奸污了她。从此刘薇变成了丁怀仁的掌中玩偶,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久丁怀仁又勾搭上副师长的姘头,副师长大为光火,用子弹上膛的手枪逼着他拿出五根“黄鱼”私了。丁怀仁舍娇不舍财,答应把刘薇交出来。于是二人达成默契,算是对等交换,互不吃亏。刘薇把无助和绝望化作复仇的火焰,开始玩弄他们,大把大把花他们的钱,往死里折腾他们,大庭广众之下嬉笑怒骂,出他们的洋相。

“我要让那些眀里是人暗里是鬼的乌龟王八蛋死不了活受罪!”刘薇越讲越兴奋,拍手拊掌笑得前仰后合,“现在呀,这些坏蛋见了我就像耗子见猫,打心眼儿里发怵。哈哈哈哈。”听了刘薇这段辛酸的往事,我不禁百感交集:什么师长、处长,全是魔鬼!刘薇的乖戾冷漠玩世不恭,原来都是她的种种不幸使然。她虽然到底难逃魔掌,却没有屈服。我同情她,怜惜她,更佩服她。在这个人妖共处、复杂恶劣的环境中,我需要有这样一位好姐姐。

“大姐,你真了不起。”我一高兴钻进了她的被窝。

刘薇显然很感动,伸手把我搂在怀里,深情地叫了声“小妹妹”,便接着说:“唉,还不是逼的。当时我真想一死了之,可一转念,我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他们。我要跟他们斗,明里斗,暗里斗,让他们也知道我刘薇的厉害。”“大姐,我真的很佩服你!”我也紧紧搂住她。

“小妹妹,咱们女人在外面闯**不容易啊,要学会保护自己,得多长几个心眼儿。我就是人鬼不分才掉进了陷阱。不是有那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我也明白这个理,可事到临头就全忘了,也不是忘了,是让你猝不及防啊。”“大姐,我妈也是这么说的,怎么你跟她说的一字不差,你真是我的好姐姐。”“我早就发现,你这丫头嘴甜着哪!”“我说的是真心话嘛。”“我信,你不是那种口不对心的人,你还没学会哪。”我们又谈起梁大戈。刘薇咬牙切齿地说:“这小子最坏,对他你要特别小心。有一次下团我听一个连指导员说,他是什么国防部保密局的人。”“什么是国防部保密局呀?”我不解地问。

“就是直属国防部的特务机关,到处安插他们的人,专门搜集情报监视人,被他们盯上就没个好,厉害着呢。在他跟前得特别小心,可别什么都说。你没发现?队长、队副都怕他呢。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在长春时居然打我的主意。把我当什么人啦?真他妈的厚颜无耻。那天晚上电影队演小电影——美国片《彩虹岛》,我有点儿感冒没去,梁大戈偷偷溜回来,不敲门就闯进房间,没把我吓晕了。我大声朝他喊:‘你要干什么?’他涎着脸说:‘我想跟你说说话。’我说:‘我跟你没什么说的。

’你猜他说什么?‘谁不知道你是个风流人儿,就不行也跟我风流风流?’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精神,我不管不顾地大声骂道:‘王八蛋,回家跟你娘风流去吧!’说着我操起热水瓶撇过去,正好打在他身上。接着我又捡起皮鞋砸他,端起凳子上没倒掉的洗脸水泼在他身上,吓得他屁滚尿流地跑了。”说到这儿刘薇止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她直流眼泪,也笑得我肚子疼。我能想象得出梁大戈的狼狈相,不禁气愤地说:“真是个衣冠禽兽!可他平时很少跟女队员讲话,一本正经的不像是那号人。”“你这傻丫头又说傻话了不是?好人、坏人脸上也不贴签儿,这叫‘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正眼看我,非要跟我打照面时,脸也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别提多难看啦。”“你怎么不报告队长,或者报告处长、报告师长,好好整治整治他?”我愤愤不平地说。

“傻妹妹,有用吗?这种事情张扬出去倒霉的还是咱们姐妹——有人把它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有人把它作为恶意中伤的炮弹,能有几人真正同情你?你告他,有什么证据?他会反咬一口,说你造谣诬陷。他不仅得不到应有的惩罚,反而会把更脏的屎盆扣在你头上,让你没法儿做人。”“那就没处讲理了吗?”“唉,这本来就是个人妖颠倒的世界嘛。什么是理?权力就是理,谁霸道谁就是理。对了,这件事我可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你听完就拉倒,不要对别人说啦。”我一口答应:“放心,我发誓,绝对不跟任何人说。”“发的什么誓?我相信你才跟你说嘛。”刘薇连连打哈欠,眼睛也渐渐闭拢,接着便响起轻微匀净的鼾声。我悄悄退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又开始“烙饼”,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刘薇的故事像电影似的一幕幕在脑际回放,渐渐地我的眼睛也开始发涩,不知又过了多久才终于酣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