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民国三十七年二月二十三日,三天前我被国民党新×军暂编××师政工队录取,从此我将穿起戎装,成为****中的一员。按规定今天要去报到,所以我起得特别早,准确地说应该是彻夜未眠——虽然眼睛闭着,可脑筋却一刻也不肯休息。天刚蒙蒙亮我便起身,悄悄穿好衣服下地,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走到屋外去。天还很冷,风吹在脸上已不像冬季那样刮皮割肉,而是绵软的、轻柔的,像在抚摸我的脸。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顿觉神清气爽,一夜的慵懒疲惫一扫而光。

妈妈不声不响地买了鱼和肉,把早饭做得格外丰盛,可是看着妈妈盯着我的神情,我就心里慌慌的,鼻子酸酸的,哪还吃得下。弟弟去上学了,只有妈妈送我到大门外。我雇了一辆三轮车,带着爸爸用过的小皮箱和简单的行李,万般依恋地离开了从未离开过的家。我不敢回头,我知道妈妈一定站在那里抹眼泪呢。

车走得很慢,刚刚下过一场雪,地面已经被来往车辆碾得又光又滑。车夫吃力地蹬着,呼哧呼哧喘着气,围在脖领上的旧毛巾已经被汗水浸透,头上的汗也顺着破毡帽淌进衣服里。看着车夫我自然想到妈妈,她不是也要在这样的天气里,挎着篮子去给人家缝缝补补挣饭吃吗?这就是穷人的苦命!

马路两边的商店都还没有开门营业,有的已是明显黄铺了,街上偶见的几个行人,也都缩肩曲背匆匆而过。满目凄清没有一点儿生气。

回想六年前爸爸离开家,撇下妈妈、弟弟和我,一家三口靠妈妈当小学教员的微薄薪俸艰难度日。去年春天,妈妈的一个学生欺负同学,妈妈教训了他。不想他竟用污秽恶毒的话骂妈妈,情急之下妈妈打了他一耳光,身为中央接受大员的家长不依不饶,硬逼着校长把妈妈开除,气得妈妈大病了一场,为了延医买药花掉了有数的一些积蓄。如今失业的人多如牛毛,妈妈虽然四处奔走求告,依然不能谋到差事,被逼无奈只得每天挎着篮子,蹲在街头巷口给车夫苦力“缝穷”。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眼睛花得不行,夜里常常咳嗽得难以入睡。我也曾出去求亲告友找事做,但非但得不到帮助还遭白眼,甚至他们有的人连门都不开,像躲避瘟疫。我见街上有卖香烟的,就也想学着做,可妈妈不同意,说女孩子抛头露脸不好,万一碰上坏人怎么办。我不服气,就偷偷地又锯又钉,做个方盘糊上白纸,像模像样地挎在脖子上吆喝着做给妈妈看。她虽然被逗得合不拢嘴,可也还是不答应。

“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出去受苦。卖香烟本钱小,又不费力气,为什么别人能做我就不能做?”妈妈到底同意了,我就盘起头发,把爸爸的一顶旧学生帽扣在头上,像男孩子一样上了街。可是我不甘心,我还有梦。从上小学起我就喜欢国文课,尤其喜欢作文,每次写到远足的文章,开头总是从《学生作文指南》上抄来的那句现成话——“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老师就每次都用红墨水把这句话画上圈圈,别提我多高兴了。后来读《古文观止》,我才知道这是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话,从此便喜欢上古文,对那些锦绣文章我不仅熟读,还要背诵、默写,一发不可收。再后来我的作文更是经常被老师评为佳作,作为范文在课堂上读给同学听。一位国文老师私下毫不吝啬地夸我是“才女”,说我的文章大有须眉之风,夸得我晕头转向。有一天妈妈问我将来想干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当作家!”妈妈听后说我志大才疏,我不服气地撅起嘴说:“你瞧不起人!”我特别喜欢看上海电影,尤其是那些有插曲的电影,看后就学着唱。那些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那些华贵的生活方式,都让我着迷,我开始向往那种人生。

也许梦想真的可以变成现实,机会终于来了。那天我又上街卖烟,在一处招贴板上偶然看到一张广告,原来是国民党新×军××师政工队招队员,上写凡能写会画、能演会唱,有志于军队政治宣传工作的男女青年都可以报考,尤其是待遇一项特别诱人,除少尉衔军饷外,还发给眷属粮。看过广告后我喜出望外,烟也无心卖了,一口气跑回家,强捺住跃跃欲试的兴奋心情把事情跟妈妈说了,不料她又是反对。

“小琪,你爸爸在伪满国兵中当文书,六年前开拔进关,头一年还来过几封信,以后就再无音讯,如今这个人在哪?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你想出去工作妈不反对,可就是不同意你去当兵,虽说政工队的人不一定上前线,可说不定哪天就开走,扔下妈妈你舍得吗?再说你一个姑娘家跑出去,我也不放心呀!”妈妈又说一个她读师范时的同学告诉她,国民党不得人心快不行了,将来能成气候。

“妈,你可别乱说,你也不看报,报上说是土匪,现在叫‘****’,他们挑起内战,到处杀人放火,老百姓才不得好日子过,所以天天都在讲要剿匪嘛,你可别听信那些谣言。我要是能考上,往近了说可以挣钱让咱家的生活得到改善,往远了说将来说不定我还成气候了呢。”妈妈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写呀、画呀、唱呀,这政工队的事儿太对我心思啦。妈,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是国家的正式军队。谁说女孩子就不能当兵啦,你还讲过花木兰、梁红玉的故事呢。”我为自己这番滔滔不绝的宏论沾沾自喜。“好妈妈,你就让我去嘛!”我倒在妈妈怀里不停地摇着她的胳膊。

就这样从早磨到晚,磨得她终于宣告:“反正我也说不过你。”皇天不负苦心人,我顺利地通过考试关,如愿以偿地被录取了。

一路上心事连绵,不知不觉我就到了目的地——铁西广场。按通知单上的地址,我很容易就找到政工队的日本式独楼小院。院落大门紧闭,角门未锁,车夫帮我把东西搬进楼内。见车夫已经大汗淋漓,我便多付了钱。他高兴得又是鞠躬又是道谢,反让我羞惭得手足无措。

小楼内走廊狭窄,光线昏暗,门、窗、地板上的油漆脱落,处处都显得十分陈旧。我刚站在走廊上踌躇着不知该敲哪扇门,就听见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我循声望去,见一个人正从楼梯走下。不等我开口,他便先迎过来热情地招呼道:“是来报到的吧?”“嗯。”我点头应着,心突突地跳,脸呼呼地冒火。

他看上去二十多岁,梳着分头,浓眉大眼,很帅气。他先伸出手,亲切地说:“我叫尹明,欢迎你!”我不知所措,也没跟他握手。他并不在意地一笑,“走,我带你去见队长吧。”便从我手里“夺”过皮箱,又扛起放在地上的行李,腾腾地走向楼梯。我就不由自主地紧跟在后面。

到了楼上,他敲开右面第一个房间的门,我看见在办公桌后面坐着个穿军服的胖子。尹明指着我说:“何队长,她是来报到的。”胖队长用力眨了眨好像睁不开的细眼睛,嘴一咧,笑眯眯地说:“欢迎你,你是安琪吧?”“嗯。”我答应着,心想:他怎么不问就知道我的名字?

胖队长好像看出我的心思,笑嘻嘻地一摆手说:“是这样子的。我们只录取了三名队员,两男一女,那你当然就是安小姐喽。”见他阴阳怪气的样子,我的心又突突地跳,脸也准是又红了,就在心里骂自己:真没用!

“不要紧张嘛,我叫何勇,以后喊我‘老何’就行啦。”胖队长指着桌边的一把椅子说,“坐,快坐嘛。”我怯生生地坐到椅子上,低着头不敢看他,照实说是不敢看他那双细细的小眼睛,它们看人就像用针扎你一样叫你受不了。

“尹明,你让唐克给安小姐准备一套棉服。”胖队长命令道。

尹明走后,何队长走到我跟前,眯着细眼睛不停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咂着嘴说:“小安,你蛮漂亮嘛!咱们张队副蛮有眼力的,是他看中了你,队里正缺少像你这样又漂亮又年轻的女队员啊!”我急忙站起来向后躲闪,一直退到墙边。我有些怕,虽然说不清怕什么。

“小安啊,不要这样紧张嘛,以后我们就是在一口锅里吃饭的好同志嘛,要朝夕相处的哟。我这个人是蛮爱才的,好好干,前途无量嘛。”他又踱回到桌子后面去了。

这时一个比队长矮却一样胖的人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套棉军服,主动朝我笑笑说:“这是你的,不一定合身,先将就穿吧,反正也快发夏服了。我叫唐克,可不是‘坦克’,是‘唐伯虎’的‘唐’,‘克己奉公’的‘克’,叫我‘坦克’也行,挺顺嘴的。队里的吃喝拉撒睡全归我管,有事找我,别客气。”我想笑又赶紧憋住。

“乱弹琴,怎么能将就呢?明天到军需处找套合身的嘛。”何队长绷着脸训斥道。

“是,马上办。”唐克胸脯一挺做了立正姿势,两只皮鞋撞出很大的响动。

我又想笑,心里说:这里的人平时说话做事也都像演戏一样吗?

“老唐,你把小安送到女队员寝室去,帮助安顿一下。”何队长对我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咧。安小姐,请吧。”唐克提着皮箱、扛着行李走在前面,我抱着棉服紧跟在后。在走廊尽头,一扇门半敞着,里面传出唧唧喳喳的说笑声。唐克也不敲门,通的一脚把门踢开。

这时房间里的人一齐朝我看过来:惊愕,赞叹。一个正在洗头的姑娘先大声地嚷:“看哪,八成是仙女下凡了吧!”她穿着粉色的紧身绒衣,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身,焕发着青春活力。她顾不上擦干头上的水,急忙穿上棉袄,顺口骂道:“该死的唐克,不敲门就往里闯!”“挺封建呢。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女孩子,一会儿唯恐露得不够,一会儿又遮遮掩掩,真是邪门儿。”唐克笑嘻嘻地放下东西指着我说,“她是新来的队员,你们又多个小姐妹,往后多照顾着点儿。”又转向我,“自己作个介绍吧。”说完便嘻嘻哈哈地走了。

房间里有五个人,都在二十岁上下,年纪最大的一个躺在**,看上去不像是睡着了,却一直不睁眼睛。房间里很乱,扯着的绳子上挂着洗过的和没洗的衣服,窗台上摆着小镜子和瓶瓶罐罐的化妆品,被褥卷成团横搁竖放没个规矩,地上扔满了纸屑、果皮、香烟头,好像多日没打扫过。

我局促不安地说:“我叫安琪。”“我叫胡美丽。”洗头的姑娘先自我介绍。她又向**一指说:“她叫刘薇,最大,咱们都叫她大姐。”又指着坐在**看书的,“她叫林婕。”我逐一向她们点头微笑。这时那个一直倒背着脸的转过身来,她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着什么。她不等胡美丽介绍就抢着说:“我叫吴静文。这屋里一共四个人,还有五个住隔壁,现在算上你,女队员正好十名。”这个吴静文长得挺好看,人如其名,文文静静的。她又指着坐在桌子上嗑瓜子的说:“她叫陶冶,又淘又野,还是个馋猫。她不是咱们屋的。”“阿弥陀佛,不近人间烟火的老道姑。哈哈哈哈!”陶冶边说边把瓜子皮吐向吴静文。

这时躺在**假寐的刘薇突然睁开眼睛,怪模怪样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让我心里直打怵,我遂主动地叫她一声:“刘大姐”。

“行,小嘴怪甜的。”她一骨碌坐起,问我,“多大啦?”我说:“十七。”“干点啥不好,为啥偏要跑到这儿来?”刘薇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支香烟点着,一连猛吸了几口,仰着脸吐出一串串白圈儿。

我心乱如麻,一面在指给我的地方铺行李,一面敷衍着回答她们提出的这个那个问题。房间里已经没有床,我只能睡在取掉拉门的日式壁橱里。一钻进去我就想起鲁迅的那句诗:“未敢翻身已碰头”,真是又想笑又想哭。

中午和晚饭吃的都是高粱米掺黄豆半干不稀的饭,菜是炒盐豆。我从小就不吃生葱,可炒盐豆偏偏拌了绿绿的一层生葱花,只好捏着鼻子拣不沾葱的豆子吃,可还是满嘴溷气,饭后就偷偷去刷牙,一遍又一遍地刷,一口接一口地漱。

最让我难堪的还是那套不合身的旧棉服,袖子长得能盖住手,上衣肥得能装下两个我,衣领油渍渍的散发着臭烘烘的气味。没来以前我就听说新×军是****中的“骄子”“王牌儿”,一色的美式装备,吃的是美国面粉和美国罐头,穿的是美服,用的是美国枪炮。我还记得“八一五”光复那阵儿,在沈阳街头就见过新×军,男兵戴着钢盔,女兵戴着船形帽,开着吉普车满大街兜风,好气派!现在怎么了?这是新×军吗?

入队后的头一个晚上失望伴着失眠,我躺在憋闷的壁橱里,听着室友此起彼伏的细细鼾声,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了——我想妈妈,我想弟弟呀!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不中用?不是我自己下定决心,好不容易说服妈妈,又经过百里挑一、千里挑一才考进来的,怎么刚刚遇到这么一点儿小小的不顺和挫折就灰心了呢?这头一天就认识了这么多长相不同、性格各异的陌生人,接触到这么多从未经历过的事情,我相信未来的生活一定会是丰富多彩的,我要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也许有一天真会成就我的作家梦呢?我考进政工队绝对是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