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九折 英雄梦醒 夺舍龙息

耿照得闻秘辛,惊讶之余,心中一动:“我武功低微、身份卑下,这不是我能听的事。前辈此刻说了出来,定有深意。”

凝神静听,不再言语。

魏无音道:“世间正邪,本无常道。史册多由胜者书写,千百年后人都死光了,能拿来参考的,只有经籍史书而已;书上说你是魔,你便是魔了,也没别的话。”

耿照心想:“听前辈的口气,这个薮源魔宗似乎还不是太坏,后人不知内情,竟是冤枉了他们。”

魏无音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摇头道:“那也不必将他们当成是什么善男信女。薮源魔宗最初被称为‘天源道宗’,与沧海儒宗、大日莲宗等合称‘东境三宗’,在还没有三铸、四剑等七大门派以前,便是由三宗分治东海,各领一方”“日换星移,随着光阴逝去,沧海儒宗、大日莲宗消亡于东海的历史之中,天源道宗却坚持与中原皇权对抗,手段尽出,最盛时据点分布天下,影响力遍及整个东胜州;从崛起到消灭,历时大约两百年。”

“中原朝廷从此怕了东海的势力,历代均发大兵据守,以防这些以‘鳞族后裔’自居的东境遗民作乱,更将天源道宗改称为‘薮源魔宗’,史书上所写,自然是没句好话。”

“能躲在隐秘处,控制东境武林达两百年之久,一度威胁中原朝廷,几乎颠覆天下……”

老人说着摇头,声音里有一丝难言的唏嘘。

“手段是够厉害了,染的血腥、杀的无辜,决计是少不了了。但经过两百年的光阴,暮气已深,被新崛起的正道势力联手铲除。残余的教众及外围势力仍有一定的实力,终究不能尽灭,这些外道至今尚在,便是你们口中的‘七玄’。”

东境之人说起“七玄”都觉诡秘重重。

耿照江湖阅历有限,连“七玄”是哪七支外道邪派都说不上来,这个名号却是自小听熟了。从前村里小儿夜啼,大人们总说:“还哭!七玄界的妖魔鬼怪来抓小孩啦!”

十之**都能收效。岂料七玄中人,竟与薮源魔宗由此关联。

“薮源魔宗覆灭的前夕,教中首脑知道已无力回天,便将魔宗里最厉害的秘器‘五毒妖刀’放出,作为玉石俱焚的手段。五毒妖刀顾名思义,就是五柄能操控人心、利用人性弱点的诡异刀器。”

耿照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前辈,弟子略通锻冶技艺,曾听此道中的长者说:世之神兵,若非快锐异常,便是无比坚硬,也有机关精巧、能作出许多变化的。然而,钢铁终究是死物,再怎么神异,也不能超越使用者的控制,更遑论操控人心。这点弟子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魏无音不置可否,随手一指:“那么,你背上这柄用布层层裹起的‘赤眼’,又该如何解释?你所学的铸冶术,能不能铸出这么一柄专克女子的**毒之刀来?”

见他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忽听耿照反驳:“丹术可制**毒,但弟子不通丹道,不知**毒是怎么来的,只知锻冶之术,万万造不出一柄毒刀。那‘牵肠丝’的剧毒可以是后来涂上去的,也可能是配好了藏在刀柄中……无论如何,总不能是锻冶而得。”

魏无音微微一怔,拍腿大笑起来。

耿照低头道:“弟子冒犯,清前辈见谅。”

老人摇摇头,片刻才道:“你,始终不信世上有能寄体复生、有知有识、经百年十世轮回而不灭的妖刀。对吧?”

“是弟子无知。”

“真是个顽固小子。”

魏无音叹道:“说不定就要你这样的人,才能挺身对抗妖刀。但四百多年前,魔宗乍灭、妖刀初现的时候,放眼天下却没有一个能够如你这般能够勇敢到顽固无知的人。”

“妖刀横扫东海,甚至将杀戮延伸到南陵、西山各地,造成如瘟疫般的祸害,受害百姓多以万计,史书上说是‘白城东尽’意思是说这场妖虫之祸,是从白城山以东——也就是东海道——来的。”

史书既有记载,恐怕就不是凭空捏造。耿照皱眉:“如此,这场白城东虫之祸又是怎么平息的呢?”

歪了歪脑袋,自言自语道:“妖刀纵有异能,五把刀要杀害数千数万条人命,却又如何能够?”

“你很聪明。这说来话就长啦,暂且按下。”

魏无音微微一笑:“妖刀害了这么多人命之后,居然自相残杀起来。起初世人很高兴,以为是天谴,五刀混战到最后,只剩下一柄,威力更强、杀戮更重,便如虫王一般,人们才知道:”

原来妖刀天生就像毒物,会彼此相互吞噬,存活下来的那柄便是真正的妖刀,五毒俱备,再也无法匹敌。““这把成体的蛊王妖刀就这么做乱了三年,斩尽天下英雄,最后才毁于天火。这便是第一次的妖刀之战。”

“天火”是指雷电造成的森林野火,亦指雷电。古时冶铁不比今日,没有鼓风炉等设施,大匠为冶精金,常在多风多雨的山顶铸坛设炉,借助雷电或野火提升钢铁的强韧度。耿照曾听七叔说过,故而知晓。

“第二次妖刀之战,却是发生在三十年前。”

魏无音道:“当时,澹台氏的碧蟾王朝已灭,白玉京毁于大火,入侵中原的域外异族忽然退兵,天下五道顿时无主。统治东海的孤独阀起兵逐鹿,大军推至央土,正与各地番侯节镇陷于混战,一旁还有盘踞西山道的韩阀一系虎视眈眈,天下仿佛一锅沸汤……”

他目光投向远方,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遍地烽火的时代,片刻才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四百年前被天火消灭的妖刀,却在东海出现。后来有人对比昔日留下的古文图书,发现妖刀的形制与四百年前略有不同,判定四刀乃妖魂重生,非是四百年前的原刀。”

“四刀?”

耿照听得心中一动:“前辈是说……二度重生的妖刀仅有四把,而不是五把?”

魏无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神色阴晴不定。

“第五把究竟有无重生,我不敢说,但那把刀始终都不曾真正出现过,妖刀无法产生虫王,自相残杀之余,反而更加专心杀戮,为祸亦极惨烈。东海百余派门,或灭或衰,总数超过三成,耆老精英折损不计其数。”

“所幸妖刀未齐,才能各个击破。三十年前的万劫刀,便是老夫亲手所断。”

“三十年前的万劫……与碧湖姑娘持有的那一把,有什么不同么?”

“‘形’不太相同,不过‘神’却是一样的。”

魏无音沉吟道:“万劫是一把嗔怒之刀,杀意决绝,极端嗜血,千万不能被它钝重的外表所骗,此刀附身之人将成修罗,会使一路名唤‘不复之刀’的诡异刀法,杀人于无形,所经处流血漂杵;单以为祸程度论,此刀应列为首要除去的目标。”

耿照仔细牢记。

他心中还有许多疑问,正要提出,忽觉魏无音口气不对,小心道:“眼下这第三次的妖刀之争,幸有前辈指引,才能减少伤亡,不会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

魏无音摇头苦笑,将灵宫殿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巨细无遗,点滴不漏。

听到莫殊色终究还是难逃一死,耿照心中难过,暗想:“难怪前辈要劝她……劝二掌院爱惜生命。莫三侠这般古道热肠,却再也没有行侠仗义的机会了。”

不愿随口安慰,只问:“前辈的掌伤,不知要不要紧?”

料想魏无音的修为深湛,纵使不能自疗,压住内伤总还能够。

“迟了。”

魏无音微微一笑,拂了拂膝上微尘:“我中的是‘不堪闻剑’,本宫的无解之招。”

耿照不禁愕然,急迫间只想着要救,又隐隐觉得不对,片刻思绪才恢复运转:“‘不堪闻剑’是指剑奇宫绝学,招无花巧,全凭内劲,据说是……是无药可救。”

起身欲唤,一见魏无音的目光,语言顿时哽在喉间,双手抱头,颓然坐倒。

老人倒是一派潇洒,淡然微笑。

“剑劲入体,血脉渐凝。老夫……恐怕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没有解药或解方么?”

耿照霍然站起:“前辈!不治治看,怎知无药可解?”

“混蛋!指剑奇宫四百年来的武学精华,有得你这般小看!”

魏无音好气又好笑:“我活够啦,并不怕死。只是当年曾对过妖刀、知其底蕴,又活到现在的,只剩下老夫与水月掌门杜妆怜二人。她旧伤未越,我十年没见过她了,不知还余几分清明。我死之后,妖刀恐怕无人能制,东海又不知要牺牲多少精英,才能将妖刀重新封印。”

耿照想着遍地尸骸、血流成河的情景,抱头喃喃道:“前辈,这……这该怎么办?”

“我想了大半夜,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耿照愣愣抬头。

“我指剑奇宫传承了四百年,历代宫主都是不世高手,几无例外。”

琴魔乜眼一笑:“你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或许指剑奇宫之主都是万中选一的绝世奇才,又或者宫内藏了什么神功秘笈……

耿照转过无数念头,心里却很清楚:世上本无十拿九稳之事,人说独孤皇族多有英才,但白日流影城不过也才两代更迭,便出了个被讥为“富贵乞丐:”

东海大傻蛋“的城主独孤天威,倒行逆施,徒惹非议,广为四方人笑。

正所谓:“树大有枯枝,族大有乞丐。”

指剑奇宫特重血裔,四百年的历史中,竟没有出过半个武艺稀松、才智平庸的宫主,单说此项,便足以傲视东胜州历朝王家,其中必有文章。

“因为本宫传有一部神异的秘术,名唤‘夺舍**’。”

“‘夺舍**’?是一部武功么?”

耿照闻所未闻。

“可以说是,但又不完全是。‘夺舍**’练的不是招式内力,而是心识。”

“心……心识?”

“传说中,龙先天具有夺人之威,包括人在内的天地万物一看到真龙,便会吓得两腿发软,不由自主跪地俯首,完全慑于真龙之威,心神恍惚,无法反抗。”

“这路‘夺舍**’,便是以道门秘传的啸法、心斋冥想之术为本,将修炼者的‘心’锻炼强大,继而聚成‘识’。临敌时,进可以扰控人心,对敌人造成如龙息一般的强大压迫;退可以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风也决不慌乱,一步步压倒敌人,等待时机,因此又叫‘龙息术’。”

耿照悚然一惊。“世上竟有这样的武功!若无防备,一旦临阵遭遇,就算练有多强的刀法剑术,又岂能低档这样的无形攻势?”

“还不只如此。”

魏无音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神秘一笑:“夺舍**练到了极处,甚且能掠人脑识,只消盯住猎物的双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其所知、欲其所欲,也不是什么难事。须知史上芸芸众生,意志不坚者多,心念专一者却少,是以这套龙息之术所向披靡,堪称神技。”

然而绝顶高手的意念,必定十倍,甚至百倍于常人。夺舍**若不能对他们产生作用,又岂能无敌于天下?

“你很聪明。”

魏无音点头笑道,凤目中掠过一丝赞许之色:“高手对决,夺舍**能发挥的作用相当微妙,是好是坏,尚在未定之天;一味想依赖这路心诀取胜的,本身就是无可救药的蠢货,猪头猪脑,还有什么舍好夺?夺舍**能使本宫历代之主成为绝顶高手,靠的不是夺取,而是转移。”

“转移?”

“没错。”

魏无音解释道:“夺舍**练到后来,由冥想至观想,最后返照空明,据说心识能离体自在,突破肉身的限制,顷刻万里、遨游天下,其中境界,妙不可言。”

耿照有些迷惘,忽起一念:“救像……灵魂出窍么?”

魏无音抚掌大笑。

“或许吧?我也不知。总之,修炼夺舍**的先代高手们发现,如在死前以此法将心识转移到另一人身上,便有可能将自身的智识阅历,集中于一人之身。”

他诡秘的一笑,一个字、一个字说:“一个人练一辈子,可能成不了绝顶高手。但如果身上聚集了十个、甚至百个千个一流高手的毕生心力呢?”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

指剑奇宫用这个秘术改造继位的新主,已有四百年的时间。不论其他,光是历代宫主传承,就已经令人不敢想象——在奇宫之主身上,累积了四百年来奇宫首脑的智识、阅历,他们会过的绝世武功、遭遇过的绝世高手、看过的兴衰起伏,通通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虽说如此,但夺舍**也不是全无缺陷。心识转移后,在某些人身上效果极好,纵使年级幼小、甚至从未上过龙庭山,却能说出前代种种,犹如转世灵童;有的却只得到浮光掠影,影响几近于无。“若施与受的双方都练过夺舍**,效果通常会比较好。”

魏无音解释道。

“那么,”

耿照想起一事:“心识转移之后,给予的人便会死么?”

魏无音点头。

“在本宫,通常只有佩挂紫鳞绶以上的长老在座化之前,可以对宫主施行夺舍**;紫鳞以下,只有佩挂金鳞绶者才能使用夺舍**转移,须经宫主批准,并由宫主指定承接之人,不得私授。宫中资治过人、天赋异禀的弟子,自小便习有冥想观心的入门基础功夫,等将来晋身长老之后,再酌情授予**心诀。”

“如果……如果宫主就收转移之后,心识却被长老夺走呢?”

“那就代表他没有担任宫主的资格。”

魏无音冷笑道:“世上,没有心智薄弱的真龙!想要统领指剑奇宫,成为群龙之首,连这点能耐也无,合该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存!”

耿照心念一动。

“我听说指剑奇宫的韩雪色韩宫主年纪很轻,就算没亲身经历过妖刀之争,既然身负四百年的夺舍**所传,一定也知道对付妖刀的方法!”

魏无音默然半晌,缓缓摇头,目中神光微敛,初次显露出一丝颓唐与无奈。

“小子,你心思很快,可惜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原来奇宫先代之主应无用,与三十多年前碧蟾王朝覆灭之际,突然只身北上,从此消失了踪影。多年来,指剑奇宫派出了无数高手找寻,足迹遍布天下,却始终难觅音讯。

“我师兄的武功很高,要杀他是件极为不易之事。这些年来,我一直相信他还活在世上的某一处,只是遭遇了什么不可抗力的阻碍,才无法返回东海。”

老人叹息:“无论如何,前宫主失踪,这四百年来得真龙之传算是断绝啦。我们这些个挂紫鳞绶的老不死,与韩家小子有约定:”

身死之日,便要以夺舍**将毕生所知转移给他,在真龙回归之前,为本宫再造一条新龙,以守护祖宗留下来的基业。““”耿照心念电转,忽然明白了他跟自己说这些话的原因。——琴魔伤重,恐怕撑不到天亮,一时间又无法离开红螺峪,另寻合适的对象,染红霞等三姝身中**毒,将来或许还有什么变化,唯一能承接“夺舍**”之人,只剩下自己。

“小子,我对你不住。这件事,你和我都别无选择。”

魏无音沉声道:“说与你听,并不是征询你的同意,不管你愿不愿意,为了天下苍生,老父都必须将心识转移到你身上,以保证对付妖刀的最后一丝希望。老夫劝你,莫想要逃跑或抵抗,我虽然命已不长,万不得已之时,杀你仍是绰绰有余。”

耿照心知所言非虚,沉思片刻,问道:“老前辈,转移之后,两个人的意识是否只能留下其一?”

魏无音淡然回答:“过去,也曾发生转移之后,一具肉身里分具着两人的情形,但四百年间仅此一例,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直接说‘是’。”

“失败的那个,灵魂将灰飞烟灭?”

“强者存,弱者灭,同天地造化之理。”

“若接受了前辈的心识,将来是否要还给韩宫主?”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我与韩家小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

老人道:“但老夫先说在前头,一旦移出神识,肉身就算是完蛋大吉,你如非半死不活、像老夫已难见明天的日头,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大方的好。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耿照摇头。

“将死之人,你算是问题多的。”

魏无音乜眼道:“怎么,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么?”

耿照还是摇头,慢慢说:“晚辈是想,万一留下来的是我,有些事情还是得先问清楚才好。”

魏无音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耿照见他笑得开怀,想想自己真是不知死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说你啊,”

魏无音直拍大腿:“一点都不怕死么?”

“怕得要命。”

耿照憋着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但死便死了,总要把事情弄清楚啊!前辈,这夺舍**杀人,不知会不会很痛?”

“***!我怎么会知道?”

一老一少在风里放声大笑,视隆隆激流如无物,笑到酣处,满山林树皆为之摇。

“没同你喝上一盅,甚为遗憾。”

魏无音弹弹襟袂,一跃而下:“但时间有限,不得已耳。这夺舍**转移的效果,谁也不能意料,为防生变,先把我能想起来的说给你听。你记心如何?”

“还可以。”

魏无音将妖刀的特性、对应的武功,常年推测而的妖刀寄体之法等,仔细说了一遍,命耿照一一复诵;又教他千余字的口诀,交待:“夺舍**的诀窍,已不及为你细细解说,你且将心诀背下,将来说不定有所助益。”

那心诀十分拗口,虽是四字骈连,字与字之间区没有什么关联,形意不通,韵不成韵,似是某种表记物件的暗语,每个字都代表一样东西,如“生驰虎血,履组紫绶,鲲鹏雏蜃,云火光”云云,简直莫名其妙。

魏无音一字一字写在地上,教他牢记读音,命耿照来回背诵五遍、默写五遍,直到一字不错,这才放下心来,传授他冥想静心的法门。相较夺舍**的千字怪文,这些法门易懂得多,耿照盘膝而座、五心朝天,渐渐收起脑中杂识,心绪沉入一处幽暗不明的虚无中。

“很好。”

魏无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现在,你在心底默背方才教你的千字文,什么事都不要想……”

耿照依言而行。那千字怪文极是难背,心里一想到字形时,脑力的读音往往就跟不上;好不容易想起字怎么念了,字的样子却又模糊起来。耿照一边与音形缠斗,偶尔遇上一、两个原本认得的字,字义突然又跑出来搅局,前后的意思似有串联,但越解释救越不通……

不知不觉,他陷入了一片千字海中,连“不懂”两个字都变得有些不懂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丝丝“不懂”的感觉。

耿照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极其巨大、无边无际的库房里,依稀是流影城里收藏文簿、药材的地方,但转瞬间“文簿:”

药材“,甚至”流影城“三字也转淡消逝,终于不知自己所感为何……

在这座意识的库房里,周围都是数不尽的方格抽屉,屉上一方小小字牌,写着各式各样的字。耿照伸手想摸,却逐渐念不出牌上墨字。

迷惘之间,远处一只屉柜突然被拉了出来,落地化成一缕灰烟,成为幽影的一部份;另一只不知何来的屉柜凭空出现,“匡”的一声推入空出来的屉格里。耿照凝视着新抽屉上的字牌,只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看着看着,突然明白,失声念了出来:“万……‘万劫’!”

一瞬间,数不完的抽屉震动起来,“格格格格”的退出屉格,彷佛整座库房陡然活了过来,无数新的屉柜浮在半空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耿照忽觉失落,奋力将眼前快要掉落的屉柜按回去,死盯着屉上墨牌:“我……我一定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我一定知道……我一定知道……”

鼻中骤酸,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

海潮般的新屉柜从天而降,逐渐占据了屉格,被震出的旧屉柜如火山尘般簌簌而落,不停坠入脚下的黑暗之中,遍地都是净浪沸鼎似的幽影搅动,整个空间摇撼得轰隆震耳,彷佛即将崩溃——(我不要!我……我不想忘记这些东西!

他牢牢抱着眼前的抽屉不放,无助的泪水沾湿了墨牌,那些陌生的字迹忽然一阵扭动,在他眼底逐渐产生意义。

耿照凝目半晌,倏地明白那三字是“耿老铁”流泪大笑:“是阿爹!是阿爹的名字!”

转头望去,周围的字牌无一不识,分剔写书一龙口村“”七叔:“姐姐:”

黄缨“……

轰然一响,满天的屉柜通通坠入旧格中,陡地失去踪影。

他垂手打开写着“姐姐”两字的抽屉,一幅幅姐姐的音容笑貌就这么浮了起来。微带透明,全是他七岁时最后见到的模样。姐姐雪白的瓜子脸蛋他几乎已不复记忆,此刻骤见,忍不住伸手去摸,赫见在柜中层层迭迭的姐姐影像底下,一片滔天血海浮**,裹着一条挥舞刀器的鬼影!

(是……是妖刀!

一惊之下,魏无音嘶哑的嗓音忽在耳畔响起。

“我年少之时,心想做英雄。为成英雄,爱无所爱、友无所友,到头来只剩一身飘零,回首前事,不如行酒净舟,相忘于江湖。少年人,我心倦了;剩下的,就交给你啦。”

老人语声寥落,仰天豪笑:“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羁花月欲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弦!”

“……前辈!”

他一跃而起,触日只见阳光灿烂,林间莺声啁啭,溪上云蒸消淡,哪里有什么书库、有什么血海?红彤彤的砂壁上回映日光,如抹胭脂,崖上绿树低垂,翠色的林叶被阳光一照,远远近近地笼着一层剔透晕黄;掩眉眺去,便如一树小巧扁玉。

耿照几乎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梦,忽然间福至心灵,缓缓回头。

清溪水畔,一身大袖宽袍、灰发披面的清粮老人倚石闲坐,低头垂手,一动也不动,左手五指没入清洌的水中,彷佛应和着梦里“行酒浮舟”的苍凉笑语。——失败的那个,灵魂将灰飞烟灭。——强者存、弱者灭……——我活够啦,并不怕死。

(原来你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的么,前辈?

耿照回过神来,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对老人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现在更重要的,是确认夺舍**转移的效果。他揉揉额角,除了些许头晕目眩,并没有其他的异状;索遍枯肠,也没有魏无音说过的东西以外、关于消灭妖刀的一丝一毫。耿照怔怔地瞧着双手,瞧着流动的水面之上、映出的那张不断变形的面孔,心中一沉。

看来……是失败了。

没学过夺舍**的自己,浪费琴魔保守了三十年的妖刀之秘,放眼当今东海,能克制妖刀的最后一丝希望已然破灭。他僵硬跪在溪畔的圆石滩上,任由溪水浸湿了膝布,没有抬头再望一望老人的勇气。

耿照对人生的盼望,一直都非常、非常的微小。

他一点也不想引人注白,只希望攒够了钱,替姐姐找个殷实的好人家、风光办场婚礼,再把阿爹接来流影城,好生奉养;当然,将来手头宽裕了,还是得在龙口村买一小块地,让阿爹百年之后,可以回到年轻时候落脚的地方……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却极度渴望自己就是老人口中的英雄,别让琴魔前辈的期盼落空,别让三十年的和平一朝破灭,别让这么多的无辜百姓再染鲜血……

“可恶!”

他一拳击在水中,钢牙紧咬,不甘心的眼泪又淌出眼眶。

“羞羞羞!”

清脆的笑声自背后响起:“这么大人了,一早便哭鼻子。”

耿照回过头,一抹娇小的身影背手而来,风中黄衫摇曳,腴润结实的小腰上挺出一对鼓胀的胸脯,笑靥嫣然,却是黄缨。

“怎么……怎么是她?”

他微感诧异,忙抹去泪水。

黄缨睁大杏眼,摀嘴惊叫:“老爷子怎么……怎么就死啦?”

难以置信,又不敢伸手去摸尸体,东张西望片刻,随手拾了一根干透的浮木长枝,便要去戳。

耿照赶紧夺下,见她杏眼一翻、似要发作,忙道:“前辈去世了。”

将魏无音身中“不堪闻剑”一事约略交代。黄缨对这个凶霸霸的老头儿素无好感,心想:“死了便罢,不然成天喊打喊杀的,也是麻烦。”

耿照天生力大,独自将魏无音的遗体扛至崖边,以免被溪水打湿;又与黄缨一同堆起篝火,加些湿柴生烟,希望引起流影城巡逻哨队的注意。黄缨手脚颇为俐落,两人合力,很快就布置妥当;百无聊赖,并肩坐在溪边踢水聊天。

“她……二掌院呢?”

耿照望向远方,故作无事。

“还在睡呢!”

黄缨斜乜着他,促狭似的一笑。

“这么关心,怎么不进去瞧瞧?”

耿照脸上一红。所幸他肤色黝黑,倒也不怎么明显。

黄缨哼哼两声,没真想让他尴尬,撇了撇粉润的两片唇瓣,低着头一径踢水。“可能累啦,睡得正香呢!我替红姐穿好了衣裳,等她醒来,不会难堪的。”

“谢……谢谢。”

黄缨爱看他脸红的样子,故意逗他:“你少沾亲带故的!我又不是采花贼,昨晚睡得可沉了,怎么都编派不到你姑奶奶身上。”

眨了眨杏眼,笑得一脸坏坏的。

耿照无心谈笑,闷着头不发一语,只将右手浸在水里,默默划动。黄缨一见他乖,心里便觉欢喜,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料想他与那老头儿有什么私底交情,难免伤坏,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说笑话与他解闷。

说着说着,崖顶忽然传来人声,疏疏落落,渐次往这厢靠近。

黄缨一怔,喜得抬起头来,欢叫道:“有人来啦,有人来啦!你这人闷归闷,倒也不说空话。”

双手撑后往溪石上一跳,结实的圆臀稳稳坐落,**一阵摇颤,从水里抽出两只白生生的细嫩小脚,在晒热的石上踏干水珠,套上小靴,扯开嗓门对崖上叫:“喂,快来人哪!我们在这里——”

她喊了几声,一想不对:“本姑奶奶喉音娇妩,怎能干这个活儿?”

忙叉腰回头,拉下脸来:“喂,快来帮忙叫啊!你不想上去了么?我——”

耿照“嘘”的一声,神情凝肃,皱赶鼻头歙动着,喃喃道:“风里……有铁心木的味道。”

“铁你的死人头!”

黄缨直想一脚将他踹进水里,正要抡起粉拳,揍醒这个浑小子,却听耿照低声沉吟:“……还有血。还有血的味道。你,没闻到么?”

黄缨手举在半空,听他说得严肃,不觉摇了摇头。

他喃喃自语:“铁心木,和血的味道……这是妖刀的气味,是……妖刀万劫独有的气味。为练‘不复之刀’,万劫的刀尸一定会找百年以上的铁心木……”

抱头苦苦思索,似乎遗漏了什么。

黄缨一怔:“你怎么知道?老头儿同你说的么?”

“没有……前辈没来得及和我说这件事。这……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就装在这里,一想……就想出来了。”

他呆呆地指了指额角,忽然一跃而起,大笑大叫:“成功啦!真成功啦!这……这真的有效……真的有效!前辈,我们成功啦!”

黄缨被他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

耿照欣喜若狂,差点冲到魏无音的遗体前跪下叩头。但狂喜也不过是一瞬之间。他五感较常人敏锐,那混合了铁心木香气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彷佛已近在咫尺。赶紧狂奔至山崖下,双手圈口,放声大叫:“快走!这附近十分危险,不要靠近!快快离开——”

黄缨差点没晕过去,一扯他衣袖,气急败坏:“你疯啦!”

正要唤人来救,却见崖上探出一张圆胖红脸,一名肥壮的青年道人鬼头鬼脑张望片刻,回头叫道:“你们快来看哪,底下是魏无音那厮!瞧那服色……还有水月停轩的小妞!”

此人黄缨自是不识,耿照却觉十分眼熟,瞧着额角隐隐生疼,不觉沁出豆大的汗珠,蓦地心底冒出“鹿别驾:”

沐云色“这几个名字,还有在灵官殿里,他一人独战天门群道的丬影残识……

耿照并不识那青年道人,可魏无音见过。来人竟是观海天门的胖道士曹彦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