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七九折 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这与其说是剥夺生命,更像是被夺走了青春。耿照回想起书斋里的绮鸳,以及那些伏案振笔的俏丽少女们,不敢想像一直以来,她们是抱着何种心情来面对这样残酷的、毫无选择的悲惨人生。

「活在宗族的世界里,每个人不过是衣上的一点线头,她们的母亲、师长、姊妹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将来她们的女儿也会这样走下去,就像呼吸吃饭一样自然。」

符赤锦淡然道:「那些潜行都女子的事儿,以后你别管啦。你管不了的。」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符赤锦又道:「二师父伤重,虽保住了性命,但功力大损,须找一处土金气旺的修行地,慢慢调养恢复。大师父与小师父的情况也差不多。」

耿照见她的模样心里有了底,握着她的手温言道:「你已有计较,是不是?」

符赤锦淡淡一笑,柔嫩的小手任他握着,咬唇道:「世上土金之气至强,莫过于昔日游尸门的总坛所在,人称「千年不朽常伏地」处。我想带师父前去闭关,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修补三位老人家折损的功体。」

耿照脱口道:「我陪你去!」

话甫出口,心不由一沉。

符赤锦笑道:「你走得了么?我的事是了啦,可你的才起了头儿。我也想留在你身边,看能不能多少帮上一点,但三位师父的伤势不能再拖。你放心罢,我不会再寻死啦,会好好活着,好好照顾三位师父,报答他们对宝宝锦儿的恩情与疼爱。我会好好的,等……等你来找我。」

粉颊微红,想掩饰羞意似的咯咯一笑,温温的小手慢慢翻转,握住了他的手掌。

耿照知她看似柔媚,其实慧巧心坚,一旦决定了的事,必已考虑周详,而且贯彻终始、绝不改易,一时无话,半晌才轻捏她的手道:「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大师父说了,再办完一件事儿就走。」

玉人「咭」的一声轻笑,眨了眨眼睛,狡黠的模样无比娇媚:「这是秘密。老爷别再问啦!」

往后的形势发展,却远超过耿照的预期。

慕容柔连番求见,皇后娘娘总是推说身体不适,谁也不见,驿馆这厢吃了几次排头,约莫将军也火了,遂不再派人前往。

求见被拒的大小官员们不比慕容柔,在栖凤馆外苦候落空,仍是带着礼物随从,日日前来排队递帖,渐渐传出流言,说皇后不见镇东将军,是因为在「等」。

流蜚一起,栖凤馆外大排长龙的热潮迅速消褪,从昨日起便空****的,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耿照翻阅册子,不觉皱眉。

「等琉璃佛子。」

绮鸳道:「凤驾前来,不见臣民是很不寻常的,只能认为皇后娘娘是在拖延时间,而该来却还未来的,只有琉璃佛子。她二人前后脚离开平望,依常理推断,皇后不过是诱饵,真正的杀手锏在佛子手中。」

耿照愕然。

「我怎么知道?」

绮鸳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泼啦啦地翻动厚厚一探情报:「市井的说法,大多与慕容柔脱不了干系。咸以为琉璃佛子带了圣上的密诏,要来对付慕容大将军。」

耿照不禁失笑。他入得慕容柔的幕府虽才几日,也知将军府组织之严密,岂能说拔就拔?况且,派一名京城名刹的高僧来诛杀封疆大吏,也未免太匪夷所思,小老百姓不懂朝廷运作之复杂繁琐,才会产生如此荒谬的想像。

绮鸳却一本正经。「央土东部各驻军卫所,近日调动频繁,这是从前没有的事,再加上皇后迟迟不肯接见、佛子又还未露面,其中大有蹊跷。倘若慕容柔心生不安,欲挟皇后以自保,正好授人以柄。」

耿照还是摇头。以他所知的镇东将军,怕不知「心生不安」为何物,何况连他们俩都能想到的圈套,套得了这头不世之狼么?绮鸳抽出一张纸头递给他。

「袁皇后是大学士袁健南的女儿,袁家是央土士族,自前朝以来就很有名望。但袁大学士夫妇膝下空虚,并未育有子女,袁皇后乃螟蛉,你猜是从谁家抱来的?」

他望着纸上所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任……任逐桑?袁皇后是他的女儿?」

「先帝定下这门亲事,一口气拉拢央土商贾、士族两大门阀,也算极高明啦。」

绮鸳道:「皇上讨厌皇后,也讨厌慕容柔,皇后是任逐桑的亲生女儿,慕容柔讨厌任逐桑,皇后却替慕容柔说过好话。你玩过斗兽棋么?」

斗兽棋的棋盘横七纵九,跟象棋一样分成两边,中间有河流阻隔,对奕的双方各持象、狮、虎、豹、犬、狐、猫、鼠八枚棋子,大可吃小,同类互吃,而最弱小的鼠则能吃象。因棋子有趣,讲究的还会以雪花石膏与黑石雕出动物形象,在一般公卿富贾家中很受女眷的欢迎。

耿照出身贫穷的中兴军村,自是不知,讷讷地摇了摇头。绮鸳似觉无趣,急着想结束话题。耿照越来越觉得她是真的讨厌自己。「总之,「鼠」这枚棋子虽弱,谁都能吃了它,但只有它可以下水、到处乱跑,对手稍一不慎,还能趁机吃了大象。比起慕容柔、任逐桑、甚至皇上,皇后才是这盘棋上的「鼠」。」

耿照听得懵懂,但也知事情绝不单纯,暗自警醒。慕容柔倒是一派轻松,照样埋首军务,这几日索性去谷城大营检阅,似乎全不在意,视满城风声鹤唳如无物。唯二次召见耿照,除了吩咐他让符赤锦来陪夫人外,就只问了七玄的事。「七玄?」

才刚提过宝宝锦儿,耿照暗自凛起,所幸碧火功修为日益精深,先天真气发在意先,心绪波动还未到面上,便已沉若深水,不致露出异样。

慕容柔放落公文抬起头。

「我知你是七大派弟子,探问邪道七玄的动静,觉得为难么?」

耿照摇头,想了一想才道:「将军既已吩咐,属下这就去查。」

慕容柔点了点头。

「当夜伏击我的明显有两拨人,除了天罗香,另一批人也须清查。那名唤作「鬼先生」的黑衣人一意教唆,乃是关键人物,应列为首要目标。」

集恶道退出东海武林三十年,方兆熊等虽听媚儿被称作「鬼王」,却不知是哪个鬼王。岳宸风握有五帝窟这支奇兵,与七玄的渊源不可谓之不深,应能想到是集恶三冥之一的鬼王阴宿冥,但听慕容柔的语气,岳宸风似未向他禀报。慕容柔纵有辨别真伪的异能,却无法不问而知。

耿照本就想调查鬼先生的来历,这点与他目标一致。慕容柔本要重拾公文,忽想起一事:「此事必有时效,须得赶在七玄盟会之前,查出一点眉目。否则那帮妖魔鬼怪一晤,又将生出许多事端。」

耿照吃了一惊:「他怎知七玄即将聚会?」

须知此事隐密,连漱玉节都不曾对岳宸风提起,宝宝锦儿纵与自己亲密无间,也未多泄漏半点。除非慕容柔另有消息的来源,否则怎知七玄大会将开而未开?

慕容柔看出他满心疑惑,笑道:「当夜那鬼先生喊出「七玄同盟」四字,欲断天罗香的退路,此乃逼反之计。若同盟已成,保守秘密还来不及,岂有喊破之理?天罗香的雪艳青临走之际曾提到「七玄大会」,我料鬼先生要在此会上逼反天罗香,才教唆她们来杀我。」

耿照心悦诚服,暗想:「他所知不及我,阴谋诡计在此人面前却无所遁形!?」任务到手,潜行都策动罗网,将注意力从正道移向其余五玄,如水银泄地般深入越浦里外各处,使出浑身解数收集情报,但除天罗香、集恶道两个显着目标,成果却极有限。照目前情况看来,鬼先生这「七玄大会」恐怕凑不足数,眼看开不成了。耿照每日听取绮驽的汇报,渐能掌握城中动态,心中益发宁定,已非先前那般茫然失措。

此外,他更命潜行都追查某人的行踪,才知当日在王舍院中遇到那个叫阿缇的少女,不但拥有出神入化的画技,还能按照他人口中描述,速写出连她自己都没见过的人,眉目形容便如真人般肖似。

阿缇照着他的口述涂涂改改,勾线着彩,把肖像画了出来,诸女纷纷围观,无不赞叹。绮鸳皱眉道:「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肯定是瞎掰!」

耿照好说歹说,她才勉强答应派人打探,要不多时,便有消息回报。

「三、四……在六处,分别有人见过。」

绮鸳翻着姊妹们送回的蜡丸书信,沉吟道:「最后一次是三天前,就再也没人见过了。从路线推断,是向越浦而来没错,以他们形貌之特别,恐怕一到越浦便躲了起来,从此断了线索。」

绮鸳道:「除了你寻的那人,据说还有一名高大魁梧、满身刺青的黝黑男子,两人结伴而行。我已派阿缇跑一趟河梁镇,画回此人的肖像,最快今夜能够赶回来。」

耿照听她设想周到,满怀感激,脱口道:「多谢你啦,绮鸳姑娘。」

绮鸳俏脸一红,气呼呼地甩过马尾,板着脸道:「谁……谁要你讨好了?我……我们—向都这样的,又……又不是为了你。哼!」

把书信往他胸膛一甩,扭着又尖又翘的小屁股背转身,余威所及,自然又是那些吃吃窃笑的姊妹们倒楣,偌大的书斋里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耿照苦笑摇头,对弦子道:「我们出去走走好了。」

弦子从来不会说「不」,两人一如往常,沉默地并肩而出。

他本想去那几个地方瞧瞧,但最近的河梁镇往来也要一天,以他现下的身份,恐怕没办法说走就走。想着想着,不觉来到内浦堤岸附近,触目皆是杨柳青青,水风宜人。

凝目望向码头,既不见萧谏纸的老旧漕舫,更无华丽气派的映月巨舰踪影,他心中叹了口气,暗忖:「不知她……她们现在过得好么?」

欲拂愁绪,转头对弦子笑道:「你渴不渴?我们进去坐会儿罢。」

带她走进堤边一家分茶食店。上回在五绝庄耿照对她说过的话,弦子可一直牢牢记得。「你不是说……别在外面吃东西?」

耿照笑道:「不吃东西,喝杯茶而已。」

正开口唤:「小二哥……」

忽然一愕,微微举起的右手停在半空,竟尔痴了。

小店临岸的雅座上,一名红衣女郎独自凭澜,怔怔望着拦外的杨柳碧波,玉一般的白晰脸庞微透着光晕,犹如凝雪,搁在案上轻抚剑鞘的指尖也是,令人难以移目,正是染红霞。

多日不见,她的容颜似又更清减了。

原本结实健美、充满骄人弹性的蛇腰,如今更是差堪盈握,束腕用的臂鞲大了半圈儿,空隙里但见半截皓腕,雪肌上青络淡细,不知是忘了系紧,还是袖管松了。只有鼓胀胀的胸坎儿依晰饱满,仿佛兜裹着两头浑圆肥润的大雪兔,衬与搛细的藕臂长腿,平添一股病美人似的空寂。

耿照脑中一片空白,胸口仿佛针刺般随随作痛,也不知是心疼抑或其他,片刻才想:「她……怎一个人在这儿?许掌门呢,二屏呢?她……她瘦成这样,有没有人照看她?」

回神已来不及,食店伙计殷勤上前,大声招呼:「两位客倌里面请,里面请!贵客临门,看茶看座啦——」

余音悠扬,便似唱

耿照便要退出去也是不能了,染红霞回过头来,娇躯一震,明眸里掠过诧异、迷惑、惊喜、失落……等诸般情绪,最后又尽归虚无,只剩一片自残似的灰冷,视线自他身后一掠而回,快逾剑芒,却什么也看不进眸中。

弦子今天也作男装打扮,武人用的织锦抱肚裹出一把又细又薄、玉牙儿版似的窄腰,比起女子装束,武服更凸显出酥桃般的两枚玲珑玉乳,一看便知是—名清艳的美人。

上回是雪肤腴乳的宝宝锦儿,这一次,则换成了窈窕如玉的弦子……耿照无法向她解释,为何每次相逢时自己身边总有着风情殊异的各色佳丽,但更糟的是染红霞并没有问。她只是默默转头,死了心似的怔望着栏外的碧波柳条,明眸里空洞洞地回映着寥落。

他应该上前与她说说话的,双脚却像浇铜铸铁般动也不动,再回神时,伙计已导引二人入座,与拦畔的雅座间还隔了几张桌子,要想起身招呼,反倒更不自然。耿照胡乱要了茶水点心,目光频往雅座投去。他不说话,弦子也不说话,双手

捧着茶盅静静坐在一旁,秀眉微蹙,似正思考着「不能吃东西」与「可以喝茶」之间的差异。

其时早市方过,店里没什么人,就只有这两桌,静得声息可闻,偏又不是能够随意开口攀谈的距离。

染红霞提起昆吾剑,自腰里摸出铜钱欲付茶资,才发现耿、弦所据的桌子正横在雅座与店门间,若要离开,势必得从他俩身畔走过,犹豫半晌,又轻轻放落剑销,单手支颐,转头眺望水面。

时间在桌椅间静静流淌,却比他们想像得都慢。耿照望着她乌黑浓密、椴子一般的及腰长发,只盼她忽然转过头来,两人四目交会,不定便有开口的契机。

只是他的念头有多长,凭栏怔望的红衣丽人就让他等了多长,这小小的痴念始终难以如愿。

怔然之间,远处忽起**,人声尚未到店门口,先天胎息已有感应,耿照耳朵微动,狼一般望向门外,随即弦子亦觉有异,只比他慢得些许,染红霞也回过头,两人仍未照面。

一群身着赭衣劲装的彪形大汉追打着一名乞儿,犹如猫群戏鼠,不时你推一下、我踹—脚的,打得那小乞儿抱头鼠窜,哀声不绝。大白天里当街恃众凌寡的,简直是目无王法了,耿照正要出去探个究竟,伙计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低道:「这位客倌!别忙,您坐会儿。这帮凶神恶煞惹不起啊,您知道是什么来头?」

耿照浓眉一轩:「什么来头?」

伙计压低嗓音,唯恐被人听见。「是赤炼堂雷家的人哪!这越浦内外百工行当,他们插手了起码一半儿,出得城门脚一沾水,那是通通都归他们管啦。惹不起啊!」

耿照皱眉道:「不说越浦之内尚有城尹,出得越浦,东海还有经略使迟大人、镇东将军府慕容将军,遑论朝廷天子,怎能如此猖狂!赤炼堂乃东海七大门派之一,当为武林表率,光天化日欺男霸女的,必也是帮中不肖。」

伙计只差没厥过去。

「客倌,他们都是一伙儿的,从小人懂事以来就这样了。您瞧那个被打的名叫崔滟月,他爹崔静照人称「林泉先生」,是越浦有名的赞书人,在南津有座很有名的袓宅叫「焦岸亭」的,既有学问又有风骨,只因开罪了赤炼堂,还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见耿照目光一凛、捏着拳头便要出去,赶紧拦住:「哎呀哎呀,您别忙,打不死他的。这位崔五公子可厉害啦,就小人所见,这半年来他给赤炼堂的人打折手脚、扔进江中,绝不下五次,过得个把月便又活转过来,照样当街挨打。您别担心,打不死他的。」

耿照忽然想起了阿傻。莫说岳宸风,便以杀、摄二奴的本领,一百个阿傻也死绝了,但他们却故意留着他一条命,恣意欺凌折磨……这是种纯然的恶意,不比野兽食人,绝不能被原谅。

他攒紧拳头一跃而出,足尖点地,下一瞬已钻进人团,砰砰几声,七八条大汉如空筛甩水般倒摔出去。耿照将那「崔五公子」往身后一拽,沉声道:「退后些,我来应付!」

鼻青脸肿的小乞儿好不容易睁眼,忽然尖叫:「来……来啦!又来啦!」

见十数名身穿赭衣的赤炼堂弟子咆哮而来,吓得他抱头蹲下,待得一阵呼喊哀嚎、撞烂东西的声响过去,他鼓起勇气睁开眼睛,赫见凶神恶煞似的赤炼堂弟子躺了一地,哼哼唧唧爬不起来,那少年只是拍了拍手,没事人似的,回头笑道:「你可是崔滟月崔五公子?在下耿照。」

崔醮月目瞪口呆,没想过这些恶徒也有仆地吃泥、哭叫打滚的一天,更不相信

世上还有人肯为自己出头,不禁悲从中来,垂泪道:「呜……我是崔滟月,多……多谢少侠仗义出手!呜呜呜……」

他虽被揍得鼻青脸肿,依稀看得出原本相貌端雅,身上的织袍脏污破烂,远看直与乞儿无异。耿照见他受的都是皮肉伤,虽然饿得瘦皮包骨,并未伤到要害,精神还算不错,一把将他搀起。

赤炼堂横行越浦,几曾被人打得作狗爬?周围渐渐聚集了人群,议论纷纷。

一名赤炼堂弟子挣扎起身,撂下狠话:「姓……姓耿的!你敢插手本帮的闲事,尽管走着瞧!」

耿照负手道:「走?光天化日殴打良民、鱼肉乡里,你们还想走?」

回头问那食店的伙计:「有没有麻绳之类的物事?」

连问几声,伙计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拿了几条给他。

赤炼堂弟子见他拿着绳索大步而来,颤声道:「你……你干什么?」

耿照肃然道:「拿你见官!」

按倒在地捆了双手。附近几人挣扎爬起,被耿照一脚扫倒,摔得头破血流,哪里还有人敢逃?都教他一一捆了。

末了绳索不够,耿照扬声道:「诸位街坊,可有不用的绳索借些来使?要结实点的。」

围观百姓俱都一愣,纷纷回屋去拿。行经赤炼堂众人时,有的还忍不住踢上一脚,唾骂道:「教你们欺负百姓!呸!」

耿照将二十余名闹事者一个接一个绑成了一串,系在船柱上,让人去衙门报官。带头的赤炼堂弟子满脸阴鹫,吐出一口血唾,寒声道:「姓耿的,你打我们没关系,惹了赤炼堂,小心你的狗命!」

耿照大声道:「赤炼堂立身江湖,岂能不守规矩?欺凌弱小、恣意逞凶,是哪一条江湖规矩?便在江湖之上,还有朝廷,法不及处,尚有公义!你若觉有哪一条揭得过,有脸向你父母妻儿说去,我便放了你,给你磕头!」

那人一句也驳不出。圆观百姓纷纷鼓掌,大声叫起好来。

耿照赶紧拉着崔滟月要走,回见染红霞手挽长剑,俏立在店门边,面上犹带嘉许之色。她没料到耿照居然回头,两人视线一碰,已来不及收回,双颊微红,勉强向他挤出一抹腼腆笑容,点了点头。耿照一愣,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大过了扭捏,见她浅浅一笑如沐春风,但觉满心欢悦,胸怀顿宽,也跟着笑起来。

「这位是崔醮月崔五公子。这位是断肠湖水月停轩的染掌院。」

耿照替她二人引见,迟疑片刻,才指着弦子:「这位是弦子姑娘。三乘论法期间,她与我一并负责将军的安全。」

四人在食店重新坐定,耿照叫了菜肴,崔滟月怔怔盯着染红霞,直到腹中枵鸣如鼓,这才回神持箸,红着脸狼吞虎咽。耿染二人相顾莞尔,想到时又别开视线,各自心思。

将军麾下的典卫耿大人,在四里桥大街教训赤炼堂一事传开,食店外挤满了风闻而来的百姓,那伙计乐得大吹牛皮,加油添醋地描绘典卫大人如何一个打三四十个、打得那帮流氓满地找牙,拉成一串送官,人群中不时爆出鼓掌叫好,店外倒比店内热闹。

诚如伙计言,崔滟月之父崔静照是越浦有名的文坛领袖,坐拥名园「焦岸亭」,收藏许多名贵的古董字画,写得一手好诗,堪称清流。崔家在城外有祖傅良田,收入颇丰,崔静照不做什么买卖营生,五个儿子也都是饱赞诗书的才子,既无商场争利之虞,从不涉江湖之事,怎会与赤炼堂发生冲突?

「是为了一把剑。」

崔滟月难掩哀戚,低声道:「先父多年前往南方搜罗古玩,偶然救了一名重伤的剑客。剑客自知无幸,死前把佩剑交给先父,道:「此物不失,便是行凶之人最大的痛脚。请先生妥善保存,将来东窗事发,自有人能为在下洗冤。」

「先父葬了那剑客,为免麻烦,连墓碑也不敢立,连夜赶回越浦。那把剑也被妥善保管起来,绝不轻易示人,在我家遭逢大难以前,就连我也没见过。除了当时陪同先父南行的二哥,谁也不知道这件事。」

耿照蹙眉道:「赤炼堂是为了得到这把剑,才迫害令尊么?连崔公子也不知有此剑,消息又是如何走漏?」

崔滟月叹道:「那剑具有异能,极是不祥。某天夜里,先父藏珍的库房中火光大作,滚滚热浪窜流而出,家人们都吓醒了,纷纷提水来救。」

崔静照收藏最多的就是字画,库房设有数重防火机关,连墙壁的夹层里都填满砂土,就算祝融肆虐,也不致立遭焚毁,火源来自库房之中,实大出众人意料。

崔老爷子不顾危险,取了钥匙连开几道密门,冲进内室不禁傻眼:燎天也似的红光、扑面欲窒的热浪,竟只焚毁了一样物事,就是独个儿放在库架深处、贮剑用的锦盒。紫檀制的长匣烧得连框格都不剩,只余一黑漆漆的印子。那柄毫不起眼的青钢剑给烤成了炽亮的金红,没人敢碰,高温退去,剑上从此留下一层流虹似的辉彩,人皆称异。

崔静照见多识广,知道这剑洵为异宝,重金求得—只珍贵的冷玉匣贮藏,此后再没发生过夜火燎天的异事。只是当夜随崔老爷子冲进库房救火的人着实不少,怪剑传言不胫而走,终于被赤炼堂盯上。

赤炼堂掌管越浦水陆各码头,财大势大,手下更不乏水匪流氓江湖好汉,上通朝廷下达草莽,区区一个收藏古董字画、怡情养性的文人世家岂是对手?不出数月,便弄得崔家家破人亡,崔老爷子含恨而终,四位兄长接连撒手,剩他一人漂泊江湖,还想着向赤炼堂讨公道。

耿照问:「东海臬台司衙门的迟凤钧迟大人我见过几次,感觉是位讲道理的读书人,赤炼堂的行径简直和土匪没两样,贵庄惨事毕竟是发生在他的治下,料想不致充耳不闲。」

崔滟月惨然摇头。

「赤炼堂素向仰镇东将军的鼻息,慕容柔威震东海,他的走狗自也威福自用,迟大人据说是个清官,但手下无兵、府外无权,不过是纸扎老虎,找他也没用。」

一旁的染红霞忽然问:「崔公子可有上禀城尹梁大人,请他为你家作主?」

崔滟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俯、伸手掩面,涕泪却由指缝中淌了出来。自相遇以来,耿照还不曾见他露出这般狂态。「那梁子同曾向先父索讨一幅名画「夜雨春韭图」未果,怀恨在心。我二哥往廿五间园向他申冤,硬生生给打残了两条腿,被拖回来后连话都说不出,昏迷数日便死。」

面黄肌瘦的落魄公子一抹泪痕,咬牙切齿:「我若能剿了赤炼堂给我阿爹阿兄报仇,下一个便轮到那天杀的梁子同!」

说到激动处,不觉露出乡音。

耿照听得义愤填膺,想起姊姊曾与他提过那赤炼堂大太保「天行万乘」雷奋开夺剑之事,冲口道:「崔公子,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元凶,莫非就是赤炼堂的大太保雷奋开?」

谁知崔鼸月一愣,摇头道:「不是雷奋开。」

忽听店外—声豪笑,地面砰砰几响,宛若土龙翻身,一条魁梧巨汉顶着门楣低头而入,身形塞满门框犹未全进,遮去大半午阳。「听说有个卵蛋糊眼的兔崽子,敢打你袓爷爷的手下,不知是哪个?」

耿照余光一扫,方才满满的围观人群不知何时已散得——干二净,连伙计都不知去向,暗忖道:「梁子同与赤炼堂勾结,我让官差押了人去,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端坐不动,朗声道:「在下耿照,敢问来的是赤炼堂雷总把子座下的哪一位?」

巨汉肩头一顶,「哗啦!」

门楣爆碎,铁塔般的身躯总算挤进来。他一身锦衫华服,鼓槌也似的粗黑指头戴满金戒玉扳指,腕间却箍了双黑黝黝的精钢臂鞲,内径大如海碗,便拿来套耿照的大腿也使得,怕没有几十斤重,巨汉却是举重若轻,行动如常。他睁着一双铜铃怪眼,上下打量耿照,似觉单抢匹马捆了二十多名手下见官的祸首,不该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农村少年。

正要开口,一道青风翻窗而入,身形奇快、说停就停,残影凝成一名面白无须、手持玉骨折扇的青衣公子,生得唇红齿白,身材纤细,眉目甚是清秀,堪得「俊俏」二字,只是神色倨傲轻佻,带着一股看不起人的神气。

巨汉斜乜着青衣公子,嘿嘿冷笑:「干活也不见十爷出什么气力,抢功倒是快得紧哪!」

口气充满讥嘲,神情却十分警醒,仿佛真怕被他抢了什么去。

青衣公子傲然冷笑:「我不过来看看,是谁光天白日地打了六爷的狗,六爷紧张什么?」

捋袖持扇,遥指耿照:「便是他么?」

巨汉脸色丕变,大喝:「老十你…… ?」已阻之不及,嗤嗤几声,旁人还未及瞬目,耿照一抖竹筷,扫得数点乌芒凌空转向,粉壁「笃笃笃」地钉了整排的透骨钉。那青衣公子嘴角微扬,正准备赞几句,却见筷尖由崔滟月胸前转了回来,对光一照,一根细如鱼刺、几近透明的寸许小针不偏不倚钉在筷头,仿佛两人为此练了千百次,才有这一射一接的准头。

青衣公子面色倏凝,巨汉笑得直打跌,抚掌道:「老十可真是转性儿啦。这一针既未伤人也未立威,慈悲,真慈悲啊!」

那青衣公子满身暗器,伤敌于举手投足间,这才得了个「燕惊风雨」的外号,除恭维他轻功超卓,亦指暗器一出如暴雨袭燕,难以闪躲。不想今日,成名的暗器「凌影销魂刺」却被—名庄稼少年随手破去。

染红霞见他袖底流虹一逸,便知是偷袭,但桌顶空间狭小,拔剑既不及、也不利磕飞如此细小的暗器,幸而耿照眼明手快,以筷尖将鱼骨刺接了去。她惊魂甫定,一拍桌面:「贵帮是七大派之一,动手之前,难道不用先划下道儿来?」

巨汉眯起一双色眼,吞着馋涎打量她修长结实的诱人胴体,嘿嘿笑道:「小妞!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待爷了结这椿鸟事,再来好生招呼你。」

瞥见旁边闭口不语的弦子,又觉这白净纤细的妞儿也不错,双姝一健美一文静,相貌皆美,眼睛差点忙不过来。

耿照远远听得一阵奇妙的机簧异响,顿感熟悉:「奇怪!我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种声音?」

一见弦子才想起:「是五绝庄!那叫什么功座的……」

骨碌碌的轴轳声打断了思绪。

一辆雪白的七宝香车缓缓驶近,较单人乘坐的双轮轺车大得多,却比寻常的四轮大车小,通体圆润,线条十分优美,四面并无门窗,仅以鎏金雕饰妆点着象牙色的车厢。更怪的是:车前并无骡马牲口,而是以两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马替代。

木马的个头比真马略小,身上亦有木雕的缰辔装饰,飞扬的尾部底下有条巨榫连至车体,似是机关所在,刻作放蹄状的四足间合抱一轮,卅——幅的铜轴巨轮有小半部嵌在马腹之中,加上车厢左右的两只,一共是四只车轮。

木马八条奔腿喀啦啦转动,七赍香车灵巧滑行过来,不依畜力便可自行运转。

五绝庄的「吸魂功座」出自四极明府「数圣」逄宫之手,这辆七宝香车有着相近的特殊机簧声,极有可能也是这位奇人的设计。同为逄宫的得意之作,流影城号称乐舞自生的「响屣凌波」也能自行转动,这辆车不依畜力而行,似非难以想像之事。「咿」的一响,七宝香车稳稳停在门前,竟比马匹拖拉还要平稳。原本堵在门口的巨汉没等车来,闪身占据了店内另一角,似对怪车十分忌惮,决计不让它近身,遂与青衣公子、七宝香车形成三角,将耿照四人围在当中,更无一隙可趁

「老六、老十,你们可真是走眼啦。」

车内传出一把清朗悦耳的笑声,奇的是车厢四面无窗,声音却无密闭之感,清楚得像是在耳边说话。若非车中人内功深湛,便是车里又有什么奥妙的机关。

那人悠然笑道:「这位英风飒爽、姿容绝世的红衫姑娘,正是水月停轩第二把交椅、人称「万里枫江」的染红霞染二掌院。水月停轩与本帮一向是盟情深厚,同气连枝,你等有眼不识泰山,言语多有冒犯,还不快给人家赔罪?」

甚是幸灾乐祸。耿照在执敬司时,熟背横疏影亲撰的《武林名人录》对正道七大派的闻人如数家珍,巨汉现身之际他还不敢肯定,一见这辆闲名江湖的七宝香车,对三人的身份了然于心,转头问:「这里,可有崔公子的仇人?」

崔滟月眼中怒火熊熊,银牙咬碎,目光扫过两人一车,恨声道:「有!来了三个,「陷网鲸鲵」雷腾冲、「燕惊风雨」雷冥杳,还有那「七宝香车」雷亭晚!

我……我妹妹就是坏在他手里,死得不清白……呜呜呜……我可怜的小妹……奸贼!我……我杀了你!」

摇晃欲起,却被耿照按住。

赤炼堂的总瓢把子「裂甲风霆」雷万凛座下,计有「掌、剑、刀、笔、令,陷、阵、车、马、惊」十名义子,人称十绝太保,乃是搜罗各方异士,挑选其中的佼佼者收为螟蛉,个个都身怀绝技。

「陷网鲸鲵」雷腾冲、「七宝香车」雷亭晚,以及「燕惊风雨」雷冥杳,乃其中行六、行八、行十者,但十绝太保的排行仅代表收为义子的顺序,与年纪无关。

这些奇人异士来自四面八方,非但没什么兄弟情份,恐怕波此还是帮中的竞争对手,平日谁也不服谁。

自家人的丑事被揭,巨汉雷腾冲哈哈大笑,一副「老八你也糗了」的模样,大有一吐恶气之感。青衣公子雷冥杳却是面如寒霜,森冷的目光望向七宝香车,混杂了错愕切齿的微妙神情,与其说是鄙夷,更接近愤怒。耿照心想:「纵使赤炼堂藏污纳垢,也还有不齿**之人。虽然暗箭伤人也很卑鄙……」

只觉这个组织还真是莫名其妙。

奇的是那七赞香车的主人雷亭晚居然也笑,怡然道:「崔公子,你这话就有失厚道了。令妹与我结下合体之缘,乃是你情我愿,绝无勉强的,是她自动献身,换你一条性命。否则以崔公子占夺本帮宝物之大罪,岂能活到今日?」

崔滟月脸色青白,颤声道:「是……是你们这帮恶匪占夺了我家的宝物,**烧杀,坏事做绝,怎……怎是我占夺了你们的物事?胡……胡说八道!」

七宝香车中继续传出雷亭晚的悦耳笑声。

「令尊辞世之前,以现银一百两的代价,将那柄「映日朱阳」卖给我,还亲笔画押,打了契纸,不料却拿一柄假剑搪塞,让你带了真货远走高飞。你父子莫非以为赤炼堂是好欺的?」

耿照、染红霞四目相望,心念一同:「映日朱阳?是钧天七剑之中,雷奋开始终没找到的那柄「映日朱阳」?」

耿照转头问:「崔公子,你家失落的那柄剑,便是「映日朱阳」么?」

染红霞见他点了点头,忍不住蹙眉。「昔年锋会上,一名自称钟允籍籍无名的青年剑客手持此剑参加论比,以一剑七落梅的绝艺,技压赤炼堂、流影城两家代表,拔得头筹,羸得「檐香阶雪」之名。钟允近年绝迹江湖,但剑是邵家主亲赠,更是他一身功名所系,怎会流入无名剑客之手?」

崔檐香阶雪月急道:「我不知……啊,我想起来啦,我二哥说,先父安葬的那名剑客就是姓钟。」

耿、染面面相觑。

雷奋开为确保赤炼堂在锋会夺魁,不惜强夺钧天名剑,在鹌扬堡目睹妖刀肆虐,堡主「虎剑鹰刀」何负隅更成了离垢刀的刀尸,在照壁留下「四剑摧尽,三祷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等十六字死咒。而他唯一没找到的「映日朱阳」,却接连害死了钟允、崔静照等前后两任剑主……环绕在这几柄钧天名剑周围,已不知死了多少人。这一切,会不会又跟诡秘的妖刀有关?名剑对妖刀,是正与邪的天生相克,抑或非凡之器彼此吸引,兵连祸结,才像瘟疫般夺走了相关之人的性命?

思忖间,忽听雷亭晚笑道:「崔公子,我们打过忒多次交道啦,我知剑不在你身上,这不打紧。你与我走一趟总坛,我给你看你父亲画柙签字的让渡书契,让你知道我不是骗你的,只要你想一想令尊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如此而已。」

不想那雷冥杳「哼」的一声,冷笑道:「真有这张契纸,我也想见识见识。」

七宝香车之主温文一笑,和声道:「自然是有的。崔老爷子签字时,身旁虽无目证,但笔迹总不会骗人。崔公子家学渊源,崔老爷子更是名家手笔,真假一看便知,何须缠夹?」

另一头雷腾冲双手抱胸,饶富兴致地看着两人针锋相对,似乎连他也对这样的横生枝节感铤意外。

耿照压低声音,凑近崔檐香阶雪月耳畔。「你确定是他们夺了剑去?」

崔檐香阶雪月用力点头,「剑绝对是在赤炼堂手里没错!我敢肯定。」

他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抱拳朗声道:「既然如此,在下就陪崔公子走一趟,咱们坐下来把事情论个清楚,谁该还谁公道,就按江湖规矩来办。」

拉着愣住的崔檐香阶雪月站起来。

染红霞提着昆吾剑起身。「我也去。」

耿照一愣:「二掌院!这……」

染红霞道:「赤炼堂乃东海七大派之一,是名门正派,江湖上人人景仰。但树大有枯枝,数万帮众里,难免有德行败坏的不肖之徒,此事若真有不公不义处,我当面禀雷总把子,请他老人家主持公道。」

以她的名头,赤炼堂纵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了崔滟月,却动不了水月一门的二把手。

染红霞一肩扛下此事,实是为了做他俩的护身符。

耿照心中感激,仍不愿让她涉险,拉着崔滟月道:「二掌院请回,这事由我处理便了。」

染红霞挽着崔滟月另一只手,不肯放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岂独你一人可管?况且典卫大人还带着女眷,是否应该先安频好了,再来犯险?」

杏眸一睨,铁了心的模样无比娇烈,半点也不饶人。

耿照没想到她竟使起小性子来,上回在舟里与宝宝锦儿之事,也难为她记了这么久,见玉人剑眉紧蹙、无比认真的模样,不禁目眩神驰,脸红得跟柿子一样,支吾半天:「她……不是……我们不是……唉!」

大敌当前,两人竟视赤炼堂三大太保如无物,那巨汉雷腾冲「喷」的一声面露不耐,青衣公子雷冥杳则一拂衣袖,霍地背转身去,冷道:「这是敝帮的私事,二掌院莫来为好——」

发飞衣扬间,数点暗芒或直或曲、快慢参差,朝染红霞飙去!「危险!」

耿照掌力一吐,震落了几枚金钱镖、铁蒺藜之类,染红霞早有防备,金鞘一封,铮铮综综挥落大片暗器。突然一声惨叫,崔滟月向后仰倒,软绵绵地跌入耿照臂间,胸口「膻中穴」插了根透明的寸许细针,正是凌影销魂刺!

射向染红霞的暗器只是掩饰罢了,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崔滟月!雷冥杳一击得手便即飘退,十指间扣满夺命暗器,欲断追兵,脸上的得色尚未消褪,募听一声暴喝,耿照臂间用劲,崔滟月胸口微鼓,那根销魂刺已「嗤!」

激射而出「凌影销魂刺」又轻又软,全赖袖中机括才能发射,雷冥杳万料不到这貌不惊人的少年竟有这般掌力,未及反应,没魂刺已射中他胸口。雷冥杳双膝一软,跪地时嘴唇已透出青紫。他飞快拔针取药送入口中,却被耿照腹间一拳,打得双脚离地,将药呕在他掌心里。

耿照反手拍进崔滟月嘴里,见他唇面的酱紫飞快消退,略为放心。这几下兔起鹘落,出掌、夺药、救人一气呵成,快得泼水不进,直到雷冥杳蜷身倒地,雷腾冲才虎吼一声,奔上几步,「铿!」

昆吾出鞘,染红霞剑尖一送,将他截住。

雷腾冲本非真心要救人,挥拳做做样子,又退了回去,丑脸上的疤一跳一跳的,等看雷冥杳的好戏。

染红霞持剑后退,曲线玲珑的修长腰腿袅袅娜娜蹲下,手指搭上崔醮月的腕脉,听了片刻,不禁蹙眉:「毒性仍在,只是暂时抑住了而已。这药不解症。」

见雷冥杳亦是瘫软在地,怒道:「喂,解药拿来!」

雷冥杳吞下的解药不到一半,艰难摇头,嘴角泛起冷笑。「解……解药在……总坛……走……走一趟……我拿……解药换……换剑……」

原本抱臂邪笑的雷腾冲面色丕变,咆哮如虎:「老十……你 ?」他三人争这柄剑,谁也不让谁,就算没争到手,也要看对方出丑露乖才甘心。雷冥杳两度偷袭未果,还中了自己的毒,丑是够丑了,却也抢到了交易的主导权。这下就算崔滟月要拿剑交换性命,也不会把剑交给别人。耿、染对望一眼,默契已成,耿照背起崔滟月,挟着雷冥杳的臂腋,忽觉有些异样,染红霞见他神色古怪,不觉面露关怀:「怎么?」

耿照改抓雷冥杳的臂膀,摇头道:「没什么。」

染红霞点了点头,持剑护卫众人周全。而始终沉默的弦子忽地穿窗而出,男装背影更显窈窕,片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难望见。

赤炼堂这方轻功最好的雷冥杳已成人质,七宝香车也不能飞上房顶,熊一般的雷腾冲一看便知不擅轻身功夫,抱臂蔑笑:「怎么,讨救兵去?」

耿照冷面不答。

「老十,就你忒多事。绕了一大圈,这一趟还是要走的。」

轴轳转动,连着两匹木马的榫杆斜摆,香车骨碌碌调了个头,雷亭晚悦耳的声音由车后傅出,宛如贴。

「三位贵客,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