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七八折 为谁减枝,刹那空华

咿呀一声,苗条的身影推门而入,瓜子脸上仍是淡漠一片,丝毫不见起伏。

漱玉节笑得不怀好意,仿佛恶作剧得逞,料定他决计不会拒绝弦子。

枣花小院已被潜行都探悉,漱玉节向他出示帛书,除了表示对符赤锦及三尸无有恶意,背后更隐含着威胁之意:一旦耿照拒绝提议,双方合作生变,漱玉节会对枣花小院采取什么行动,绝非人在山上的耿照所能阻止。

漱玉节的手法令他心生恶感,那样不加掩饰的得意也是。但眼下却非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耿照强抑不满,冲弦子点了点头:「弦子姑娘好。」

弦子静静垂首侍立,也不答话,宛若骨瓷人偶。

漱玉节收起少女般的俏皮得色,优雅地做了个手势。

弦子从怀里取出一只厚厚锦封,双手捧到耿照面前。

锦封里贮有一纸朱印文书,似是房产地契一类。

「一点小小的赔礼,请典卫大人笑纳。」

漱玉节正色道:「大人也许觉得,我以符家妹子的安危相胁,是很卑鄙的行径,这点妾身无话可说。「那物事」之紧要,已毋须妾身赘言,只要能保得此物,个人的声名荣辱何足道哉?再卑鄙、再下流之事,妾身也做得出来。冒犯之处,请大人莫与我一个妇道人家计较。」

耿照听她口气放软软,想漱玉节堂堂七玄一尊,若非为了宗脉延缤,何须如此周折?满腔不忿顿时散去大半,再难铁青着脸,只得苦笑。

漱玉节又道:「这张房契,乃是越浦城南一处物业,距离驿馆说近不近,施展轻功来去不过盏茶工夫,正合大人使用。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就送给典卫大人,兼做妾身么下这一帮丫头的落脚之地。」

耿照本想推辞,转念想:「枣花小院既不能待了,换个大一点的地方也好。明着在我眼皮子底下,伸手可及,出了事也好照应。」

将房契收入怀里,拱手称谢。

他先前来时并未见到阿傻,说是伊大夫正替他治疗双手,谁也不见。连日来甚是挂念,便又问起。

漱玉节笑道:「大人自己看罢。妾身纵千言万语,也说不尽伊大夫鼓术之神奇。不过伊大夫性格古怪,我先与他打声招呼,大人在此稍坐,妾身得伊大夫首肯之后,便唤人来请。」

耿照一听阿傻双手治好了,喜不自禁,连连点头,片刻忽想起一事,又道:「宗主如不介意,在下想探望一下阿纨姑娘。」

漱玉节停步回头,莹似白玉观音的美丽脸庞依稀透着晨光,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典卫大人可真是多情哪!也罢,总比薄幸得好。」

耿照窘得面红耳赤,干咳几声,结巴道:「我……不是……这个……阿纨姑娘总是为了我……不!这个……在下是说……」

漱玉节「噗哧!」

抿嘴一笑,足绕香风,提裙漫出厅去。回见弦子跟来,轻挥柔荑:「不必啦,从今而后,你只跟典卫大人,直到任务结束,一步也不许离开。明白么?」

弦子低声应道:「明白。」

花厅里只剩两人,弦子垂首怔立,始终不发一语。耿照不免尴尬,抓了抓头,赧然道:「没想到宗主竟派你来。要你别跟着我,只管做自己的事就好,想上哪儿玩就上哪儿玩,时候到了,咱们再串一串回报宗主……你恐怕不会答应吧?」

弦子眉头一蹙,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

「为什么要这样?」

耿照笑道:「跟着我,你会很无聊的。况且,我不能跟别人解释你的身份来历,这样也很麻烦。」

弦子似是听懂了,倒显得一派宁定,胸有成竹道:「你要的话,我不会让人看见。」

耿照哑然失笑,忽听窗棂外轻敲两下,绮鸳推开镂窗,探进大半个身子。

「你答应我的事,还算不算数?」

耿照点头。

她四下眺望,低声道:「跟我来。快点!」

见耿照微露迟疑,顿戚不耐:「花不了多少时间的。动作快些,才能赶在宗主前头回来。」

耿照想想也是,漱玉节并未正面回应他探望阿纨的请求,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再无犹豫,起身越窗而出。

弦子也一闪身跟了出来,绮鸳回头低喝:「别来!你守院门,若有动静,先来通知我们。」

弦子全不理会,迳跟在耿照身后,面上冷冰冰的没甚表情。绮鸳一跺脚,暗骂道:「怪胎!」

迳自领头,左弯右拐,奔入花厅左近的一座别院。

耿照正伤脑筋要跟阿纨说什么,谁知推开房门,雅致的小厢房里却空****的没半个人。**薄被掀开,垫褥犹温,依稀留着两瓣浑圆多肉的臀印,显是刚离开不久。房内摆设齐整,别说打斗,连一丝仓促的痕迹也无。

绮鸳越想越不对,旋风般窜出门去,「啪!」

推开邻厢房门,探头一看,忍不住咒骂:「奇怪!人怎么都不见了?」

身子微仰,往屋外的长廊尽头叫道:「阿缇、阿缇!」

一名身穿丹红纱衣的少女出声相应,捧着清水瓷盆转出廊角,碎步而来。

绮鸳微愠道:「我让你多照看着,才没排你的任务,你跑哪去了?」

那名唤「阿缇」的少女跑得气喘吁吁,咬唇道:「给大人换水呀!也才离开了会儿不是?」

见得绮鸳身后的耿、弦二人,圆睁杏眼:「这么热闹丨出……出了什么事儿?」

「阿纨不见了。你离开的时候她还在么?」

阿缇没好气地乜她一眼,迳端水盆进房,笑道:「差点儿给你吓死。她好手好脚的,上哪儿不行?穷紧张!没准儿是出去散散心啦?」

将瓷盆放在几上,卷起袖管拧了毛巾,给榻上那人擦头抹脸。她十分爱笑,遣词用字虽有些针锋相对,一口一个反诘,但衬与月盘似的白晰笑脸,听来丝毫不觉刺耳。

耿照目光如电,就着绮鸳的发顶上一扫,见榻上之人面色青白、双颊凹陷,两只空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焦却散在虚空处,锦被上露出**的胸膛,左肩密密褢着渗血的白布条,只有半截上臂,其下空空如也,正是水神岛的掌刀敕使「越王蛇」楚啸舟。

须知楚啸舟乃黑岛新一代的希望,由漱玉节精心栽培,授予帝字绝学中的上乘刀法。岳宸风出现后,楚啸舟一心打倒这位鸠占鹊巢的「主人」,忍受人所难知的艰辛痛苦,曰夜磨砺左手刀法。

谁知他先中了岳宸风的雷丹,虽被耿照、阿傻联手祓除,功体已然大损,后因琼飞任性妄为,致使左臂被断,一身刀法付诸东流。从听闻岳宸风的死讯起,楚啸舟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瞪着天花板不吃不喝,也不跟人说话。——一旦失去目标,失去了人生所望,就会变成这样?

耿照还记得当日在王舍院的树荫中,那个一出手便将自己制服的冷锐青年,锋芒难掩,犹如一柄绝世资刀,今昔对照,难受的心情油然而生。

绮鸳问不出阿纨的下落,银牙一咬,拉着耿照的袖管:「来不及啦!再不回去,怕宗主已……」

忽听一把动听的喉音冷道:「怕我怎的?」

绮鸳心下冰凉,见阿缇急急奔出,挽着她回头躬身:「参见宗主!」

漱玉节从长廊那头款摆而来,髻上的飞凤步摇漾开金晕,衬与黑纱白履,雍容之外,更说不出的动人。耿照知她非如表面那般好相与,忙道:「是我央绮鸳姑娘带我来的,宗主勿怪。」

身后绮鸳咕哝一声,似是嫌他多事。耿照能想像她气鼓鼓,一脸不领情的模样。

漱玉节恬静一笑。「典卫大人又不是外人,凡我黑岛辖内,皆由大人来去。来!请容妾身为大人引见。」

她身边一名胖子,白白胖胖的脸盘宛若新炊馒头,皮肤细嫩陈透红光,唇颔并未留须,着实看不出年纪,拈着素绢不住地抹汗,似是十分好洁!神色倨傲,两眼绝不看人,却不怎么令人生厌。

那白净胖子头带荷叶逍遥巾、身披邑色斜领交襟长褙子,装扮似儒似道,若能再瘦个几十斤,便多少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了。两人相偕行来,却说不上「并肩」,他的肩膀只比漱玉节的细腰稍高一些,走在苗条修长、玲珑有致的玉人身畔,益发显出五短身量,模样甚是滑稽。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血手白心」伊黄粱伊大夫,多亏有他的回春妙手,才能为令友接驳筋脉,复原双臂。」

(果然是他!

耿照双手抱拳,长揖到地。「大夫恩德,没齿难忘!我代敝友谢过伊大夫。」

伊黄粱冷哼一声,胡乱挥手:「不必。我救那小子,既非为你,也非为他,是看在宗主面上。宗主出得大礼,我也帮得乐意,你们若也拿得出这般礼物,下回手足断了,不妨多多找我。」

耿照一愣:「什么……什么大礼?」

伊黄粱道:「关你屁事?」

哼的一声,懒洋洋道:「我不缺金银,生活自在,平生所好,唯女人而已。可惜!遍阅世间诸般女子风情,胃口越来越刁,此间乐趣,渐不如往昔。幸好宗主知我,否则当真了无生趣,啧喷。」

耿照听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伊黄粱自承好色、无女不欢,但一路偕漱玉节而来,休说不曾毛手毛脚,连目光都没多瞄一下,对绮鸳、阿缇,甚至明艳清冷堪称绝色的弦子也未稍稍失礼。世间,岂有这般「好色」之人?

「见你一脸目瞪口呆,便知你肤浅。」

伊黄粱冷笑:「性喜渔色,非是急色、贪色,如**的公狗追着母狗,遍地流涎,难看至极!难不成通晓美食的饕家个个都是大胃王,餐餐要吃几斤饭么?吃得精不等于吃得多、吃得急,男女间**享乐,亦不外如是。

「时时刻刻叼根鸡腿在口边,吃得满嘴油腻之人,你以为真懂吃么?肤浅!」

耿照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再一想又觉颇有道理,男女合欢乃世间至乐,谁不喜爱?只要你情我愿不涉侵凌,嗜色如嗜食般精细讲究,似也非不可告人之事。

但漱玉节守贞自持,当然不会自作「礼物」,又不知是哪个潜行都的女孩儿倒了楣——耿照目光一凛,冷冷盯着眼前的素裳美妇。

漱玉节笑意娴雅,装作不解,对伊黄粱道:「大夫这回操刀辛苦,妾身已备妥十数名美貌处子,待大夫兴致来时,再一一召来挑选。」

伊黄粱摇头。

「以天雷涎绩脉,不过区区事耳,要你一名美貌侍女赏玩,也尽够了。然而宗主所求,难道仅是如此?你希望那小子恢复到什么程度,是足够吃饭写字,一生与常人无异,还是舞刀弄剑,得以锻炼武艺?抑或练得一身威震武林的绝世武功,登山踏雾指点江湖……这些,都是不同的价码。」

漱玉节笑而不答,美眸望向耿照。

耿照心神激动,语声不禁微微发颤:「你是说……阿傻不但能练武,还有机会练成一身纵横江湖的本领么?」

伊黄粱冷笑:「笑话!这有何难?我连砍了一半儿的脑袋都接得回去,别听得那副泪眼汪汪、死没出息的德行!」

抬望漱玉节,悠然道:「给我半年,能教他持刀上阵,杀得江湖一流好手汗流浃背,莫可匹敌,给我一年,你的潜行都里,包管再没一个是他的对手:若有个三年五载,放眼当今刀剑榜之上,有机会一争岳宸风空出来的位子。」

漱玉节笑道:「大夫既夸下海口,代价定然不便宜。」

伊黄粱哼的一声,负手道:「我开的价码一向公道。我在那小子身上花费多少时间,雪贞便留在我身边多久,绝不多耽误她一日。」

漱玉节笑容倏凝,垂着玉砌似的修长雪颈细思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断然道:「就依大夫。」

伊黄粱也松了口气,微露笑容,察觉还有旁人,才又回复那副目中无人的神气。

看样子这名叫雪贞的女子对他必然重要,为争取她多留一刻,伊黄粱不惜接下再造阿傻的任务。漱玉节看出耿照心中所想,淡然道:「雪贞是伊大夫的爱姬,乃妾身当年所赠,算算也有……十年了罢。时间过得真快,当年之约,转眼将届。」

伊黄粱仿佛怕她反悔,又将那「雪贞」要了回去,冷哼一声。「这十年来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且不说救人医病、配制「蛇蓝封冻霜」等,光是破解那「九霄辟神丹」的药方,难道还不值么?」

漱玉节笑道:「值!怎么不值?能结交伊大夫这样的朋友,帝门上下铭感五内。我还要多谢大夫宝爱雪贞哩。」——是什么样的女子,能令遍阅天下美女的伊黄粱念兹在兹,不肯放手?

耿照不由得好奇起来。又听漱玉节道:「……那少年得伊大夫栽培,实是万幸。却不知嘣舟能得大夫青眼,令武功尽复旧观否?」

伊黄粱怒道:「他这是心病。谁让你们把岳宸风的死讯告诉他的?就算是骗,也要骗得他爬下床来,奋力振作。最好同他说,你那宝贝女儿被岳宸风抓去了,先奸后杀,杀完了还**,末了砍成十七八段喂狗……我保证三个月内,五帝窟又添一高手耳。

「现在可好,哀莫大于心死,你给我一块废柴,怎长得出树来?」

漱玉节心念一动,沉下面孔,冷冷问道:「有谁跟楚敕使说过话?我不是下令让他好好静养,不许打扰么?」

阿缇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嚅嗫道:「回宗主的话,昨儿少……少宗主来过,说要带敕使大人去捞岳宸风的尸体。她走之后,楚大人便不说话了。」

「就这样?少宗主还说了什么?」

「奴……奴婢不知。少宗主说话,奴婢不敢多听。」

瞧她的模样,琼飞分明说了什么,只是不堪之至,连她们都不敢多口。

漱玉节气得全身发抖,低声咒骂:「这……这个小畜生!」

省起还有外人在场,忙收敛怒容,勉强笑了笑:「伊大夫,少时我再与啸舟谈谈,教他莫要灰心丧志。至于他的武功,还要劳烦大夫想想办法。」

伊黄粱兴致索然,随口应付道:「这桩说大不大,实难索价。这样,无论成与不成,你找个侍女给我。」

漱玉节喜动颜色,目光越过了耿照,忽露出一丝狡黠笑意,姣好的下颔微抬,怡然道:「大夫见她如何?她是我潜行都的精锐,身手了得,面貌清秀,亦是处子。大夫若合意,我让她服侍大夫。」

指的竟是绮鸳。

绮鸳垂首而立,不知是觉得屈辱或惊恐所致,身子不住轻颤。

(这……实在是太过份了!手下又不是物品,岂可插标陈市、任人品评!

耿照面色铁青,忍不住握紧拳头,忽明白漱玉节是冲着自己而来。

她在向他展示支配的权力。即使双方结盟合作,耿照可以任意指挥潜行都收集情报、刺探消息,但这些仍旧是她漱玉节的人,是她欲其生则生、欲其死则死,如忠犬般牺牲奉献,绝无二话的死士。绮鸳、阿纨如是,弦子亦如是。

为营救绮鸳而得罪伊黄粱,直接受害的将是阿傻。漱玉节料准了耿照必定投鼠忌器,稳稳地踩着他的要害示威,下一回耿照再要插手管她手下人之事时,当牢牢记住今日之痛——(可恶!

谁知伊黄粱瞥了绮鸳一眼,冷哼道:「处子生涩,是我服侍她还是她服侍我?无趣!你这一个,目光不驯,野性外露,若肯花心思**,不定有些意思。但白日里我得给你治这个治那个的,没工夫折腾,换个乖顺些的罢。」

清冷的弦子、爱笑的阿缇显然不合他的心思,索性连看都不看。

漱玉节也不在意,笑道:「方才我唤的那个,大夫以为如何?」

伊黄粱略一思索,点头道:「挺好,就她呗。我懒得再挑啦。」

身后的绮鸳似是恢复镇定,连一旁的阿缇也松了口气。耿照实在听不下去了?,插口道:「不若先去看看阿傻罢?数日未见,我实挂念得紧。」

伊黄粱鼻孔朝天重哼一声,肥肥短短的两只手交叠,笼在袖中,冷笑道:「想看?教你看个够。」

撇下两人,迳自回头,背影浑似一枚穿衣戴帽的白面馒头,看得人饥肠辅辘。耿、漱——人并肩随行,漱玉节没事人儿似的,随口笑问:「典卫大人,你那朋友就叫阿傻么?他无法言语,妾身几次想问其出身来历,他总是一个字也不肯写,连姓名也不肯说。」

耿照摇头:「他现在没有姓名,就叫阿傻。」

将岳宸风霸占虎王祠、夺人名姓的事说了,对于阿傻、明栈雪的私情自是绝口不提。

饶是漱、伊两人见多识广,也听得面色凝重,久久不语。半晌,漱玉节才长叹一声,喟然道:「岳贼行径,便说是「穷凶极恶」,似也太轻啦。幸而伏诛,否则不知还要有多少无辜之人受害。」

耿照心念一动,忙问:「是了,宗主,攻打五绝庄时,可有顺利接出上官夫人母女?」

他本想说出何患子之名,顾虑到有伊黄粱在,又生生吞了回去。倒不是他信不过伊黄粱,只是岳宸风亡故后,五绝庄内尚不知有什么变化,为免拖累何患子,还是谨慎为好。

漱玉节道:「妾身正要与典卫大人说此事。据潜行都回报,接应行动原本十分顺利,但似乎是那位上官小姐不肯走。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说来,何患子、上官夫人母女都还在庄里了。

岳宸风已死,五绝庄本就是上官家的基业,上官巧言纵使奸恶,有适君喻坐镇节制,庄内的形势料想不致更糟。后续须利用潜行都的刺探之能,与何患子取得联系才行——耿照一边盘算,忽听伊黄粱道:「岳宸风这么恶,倒是一帖上等药引。」

停步一指:「喏,你朋友在那儿。」

三人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月门前,院中草木扶疏,小轩窗里,阿傻身着雪白中单,正拈着笔管埋头写字,双手虽仍不住颤抖,握笔的姿势却与常人无异。「阿傻!」

耿照飞奔而入,两人相见,各自欢喜。

阿傻双手腕间各有一条长长的疤痕,由掌底一路延伸到肘弯,手背上也各有数条长短、方位不一的痕迹。耿照满以为伊黄粱替他切开皮肉接驳经脉,必定留有凄惨的刀疤,岂料疤痕却是极轻极淡的绯樱色泽,若非事先知情、且刀疤两侧留有缝合的痕迹,还以为是被指甲划伤之类。

他睁大了眼睛,开口时竟有些结巴:「这是几时完成的?怎能……怎能好得这么快?」

「三天前才拆的线。」

阿傻打着手势:「她们说大夫整整花了一天的工夫,弄好之后我又昏睡了一天,所以是五天的时间。」

这样的愈合速度,简直是骇人听闻了,耿照心想。

但转念又觉理所当然:伊黄粱号称续断如生,除了高超的刀法和令人不觉疼痛的麻药「死不知」之外,还须一帖能迅速止血、隔绝空气,令骨肉自行生合的金创秘方才行,否则伤口出血不止,接得好又有何用?

「可惜动刀时你正睡着,」

耿照一边笑,——边打手势:「没能看到伊大夫变了什么戏法,要不学了起来,以后我们俩就靠这帖金方发财啦!」

阿傻嘻嘻傻笑,不注活动着双手十指。

经雷劲活化肌肉,原本焦枯的表皮尽褪,新生的肌膺呈淡淡的粉红色,汗毛如婴发般金细柔软,指掌较常人略瘦,更显纤长,灵活度自是远胜从前,但仍看得出僵硬无力,提笔所书也是歪歪扭扭,每一笔活像蚯蚓蠕动。

耿照拈起未干的宣纸,但见墨迹纵横,却看不出写的什么。

「阿傻,你都写些什么字?」

「不是写字,是画画。」

他指着案上的一本宽册,摊开的两纸对页各绘着不同的器皿,一是豇豆红釉洗,一是青花方花觚,上头插着各式花朵长叶,姿态妍丽、勾描甚工,原来是一本花艺圆册。「伊大夫让我画的,照簿子描,一天要描一百张。他说等我能画得跟簿子里一样好,他便传授我杀那厮的必胜之法。」

耿照本想再说,瞥见月门外伊黄粱回头就走,漱玉节以眼神示意他出来,随即跟着消失在洞门之后。耿照按着阿傻的肩膀,唯恐他看漏了,一字、一字放慢速度说:「你且安心静养,别想这些。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阿傻点头,拈起笔管,又再度沉入那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与世隔绝的无声世界。

耿照出了小院,迳问伊黄粱:「大夫!他双手筋脉才刚刚接上,一天要描一百张图,难道不会太过辛苦?」

伊黄粱冷笑道:「岂止辛苦?天雷涎毕竟是外物,强埋进体内,便似箭镞留在肉里,这一截异物密密地接着掌管知觉行动的筋络,还不是一般的疼。他每动一下,就像有无数尖针在肉里戳了又戳,比死还难受。」

耿照急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待他静养恢复之后……」

「……成了个废物再重新练过?你不烦,我还嫌腻歪。」

伊黄粱怪眼一翻,抢白道:「他残废多年,筋肉早已定型,顺着现有的脉络再长一遍,仍是残废的身架,所有的工夫算白费了。疗残愈断,本是逆天之举,你以为平平顺顺、舒舒服服便能达成么?天真!」

单手负后,迎风甩袖:「这只是个开始,待他一天能描完一百张工笔花艺图,双手的筋脉、肌肉也复原得差不多,可以开始学本事啦。他这个阴阳怪气的性子,很对我的脾胃,若能有三年的时间,好生学习插花一道,就算岳宸风那厮活转过来,也能教他再死回去。」

这下连漱玉节也不禁瞪大了眼睛,与耿照一齐脱口:「插花?」

伊黄粱一脸「你们这帮土包子」的神情,冷哼道:「不然我让他描花艺圆本干什么?要看得舒心,还不如画****圆算了。插花插得好,杀人没烦恼,岂不閜如水东注,令人夺魄」?花爵九锡中别有天地,奥妙无穷,懒得同你们说!」

漱玉节陪笑道:「每次听大夫说话,总是这么出人意表。」

伊黄粱摇着大馒头似的白胖脑袋,咕哝道:「天地万物,莫不存道,百工技艺中以艺术为最高,连模拟飞禽走兽的姿态都能入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岂没有值得借鉴之处?宗主,不是我说你,此间慧根,你实不如雪贞矣!也难怪你那个女儿一点灵性也无,看得人没半点胃口,只想打她屁股。」

漱玉节被他没头没脑地训了一顿,居然也不羞恼,叹道:「先夫见背得早,都怪妾身家教不严,惯坏了孩子。唉!」

忽听背后一声轻呼,声音颇为耳熟,耿照转过头去,见一名身穿细白衫子的少女端了碗汤药,双颊晕红、容颜俏美,睁大的杏眼里除了惊耗之外,还透着一股莫名羞喜,更添丽色,竟是阿纨。

「典……典卫大人!」

漱玉节轻咳一声,她才回过神,红晕更是爬入领中颈根,怯生生唤道:「宗主好,伊大夫好。」

耿照见她气色红润,登时放心不少,笑道:「阿纨姑娘,恭喜你身子大好啦。我适才去看你,没想却扑了个空。」

阿纨害羞极了,垂颈道:「我……宗主让我来给伊大夫帮帮忙。我……我先去啦。」

没等耿照开口,低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连汤药洒了小半碗也没发觉。

耿照闻言微怔,忽想起漱玉节的话,浑身一震。

这回伊黄粱却老实不客气地盯着阿纨的背影,摇头晃脑了半天,口中喷喷有声,还不时伸手比划测量,仿佛在鉴赏什么精致玩意。「瞧她走路的模样,已非处子,但**不久,春情满溢,正是可人的时候。此姝不坏,很是不坏!」

漱玉节笑道:「大夫满意,那是最好啦。今晚我便让她好好梳洗打扮,为大夫侍寝。」

伊黄粱摇头。「不忙,我还有些事要做,过几天再说。有个盼头,沉淀几日,品起来更加有滋味。」

漱玉节优雅一笑,附和道:「大夫知情识趣,果是妙人!妾身真替雪贞欢喜。」

她嘴上与伊黄粱说话,目光却直对着一脸愕然的耿照,神情似笑非笑,狡黠中更有一丝难言的挑衅与示威,恍若一头叼着邋物的美丽雌狐,正自对手跟前怡然行过。

漱玉节果然出手大方。

位于朱雀航的这座大宅占地广衾,重门深院,便住百来人也够了,难得的是这宅院并非闲置已久,不但家生齐备,连婢仆也一应俱全,还有几名看似待了大半辇子的老仆,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显是经营已久,非仓促购置的物业。

耿照手挽符赤锦步入大门,二十几名婢仆分作两列,恭敬垂首,齐声道:「典卫大人安好!夫人安好!」

符赤锦娇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转,掩口笑道:「哎哟,好大的阵仗,真折煞奴奴啦!」

领头的是一名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双手笼在袖里,躬身趋前:「大人、夫人好,小人李绥,是这儿的总管,打理这座宅邸已有十数年啦。从今儿起,您两位便是这里的新主儿,请尽管使唤小人等,千万别要见外。」

耿照拱手道:「我不过是暂借此地落脚罢了,待诸事了结,宅子还是要归还原主的。」

李绥笑道:「这小人就不知了。小人等只知,从今儿起,两位就是小人等唯一的主儿。大人与夫人若还用得到我等,小人们必当尽心伺候,若不用小人了,小人等便乖乖离开,绝不怨慰。」

这是漱玉节的宅子,里头要说不是她安排的人,也未免太难令人信服。耿照环顾众人,朗声道:「诸位放心,只要我还在这里一日,大伙儿一切如常,绝不变动,请不用担心。」

婢仆等俱都露出欢容,连声称谢。

李绥本要取出帐本给他二人过目,耿照推说疲累,改日再瞧。那李绥甚是乖觉,沿途陪笑,只随口向新主子介绍宅邸,约略逛了一圈,便即告退。耿符二人往后进行去,不住打量「新居」,符赤锦笑道:「看来骚狐狸宝贝你得紧,出手便是「金屋藏娇」,真真豪气!」

弄得耿照哭笑不得。她取笑一阵,又道:「新宅易主,整批下人换掉也是常事。偏生我家相公真是好人,一个没少,通通留了下来。」

耿照正色道:「我见他们不像会武,不过是普通百姓,每个人后头都有几张嘴等着吃饭。我们又不是要长居于此,指不定十天半个月就走,何必断了人家的生计?」

符赤锦「噗哧」一声,挽着他的臂弯笑道:「是,我家典卫大人宅心仁厚,偏生我呢,就是妇道人家小心眼,专断人家的家计,饿死一户几十口的。也罢,武功能高过你的,遍数五岛也凑不出几个来,你既说他们不会武,多半是真不会啦,我还怕我走了眼。」

耿照离开阿兰山之后,并未直赴此地,而是率领三百骁捷营铁骑,前往越浦城外的巡检营驻扎。

骑兵下马脱盔之后,耿照才知情况比想像的更加严重:三百人里,十六、七岁的娃娃兵约占了三分之一,一看便知是招募不久的新兵,剩下的则是油里油气的老兵。

这些人当兵当久了,什么风浪没见过?天皇老子的帐也不买,有油水先抽,遇事能躲则躲。一伍、一班,甚至一营窝着几个,已足够带兵的官长头疼,于鹏怕是把麾下各级单位的麻烦人物都抓出来,硬生生凑足了三百之数。

那带头的队长罗烨年纪不大,领的又不是自己的兵,见老兵下马后三三两两,态度散漫,原本在驻地的整肃纪律**然无存,气得白面更青,颊畔的刀疤隐隐跳动,拔刀吼道:「各伍肃立!大人要同大家说话!刀盔不得离手,哪个不会站的,我砍了他没用的腿!」

老兵一片哗然,见他不像开玩笑,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好。

罗烨还刀入鞘,小跑步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大人请。」

耿照找了处堆高的粮袋试试叠得牢不牢,这才爬上去,大声道:「各位弟兄辛苦了……」

后伍有人大喊:「几时管饭哪?」

众人轰然大笑。

耿照也笑起来,待片刻众人笑累了,喧哗渐止,才续道:「……我奉将军之令,来维持越浦城内外的警跸安全,特向于、邹两位借兵,以执行任务。」

慕容柔治军至严,军士们一听「将军」二字,反射似的肃静下来,人人收了笑容,几百只虎狼般的眼睛炯炯而视,一齐投向粮堆顶上的少年。

耿照暗叫一声「侥幸」,神色自若,朗声道:「今曰先请诸位在此歇息,待我召唤,便要整装上鞍,立时赶到。」

将队伍交还罗烨。一名老兵指着营外远处驻马等候的弦子:「喂,大人!那小花娘是你相好么?屁股挺翘的嘛!」

惹起一片怪叫。

罗烨面色丕变,却被耿照拉住,微笑摇头。

他送耿照出寨,两人一路无话,临到辕门时耿照才拍他肩膀,笑道:「要领这一帮老油条,辛苦你啦。」

罗烨站得直挺挺的,臂上肌肉硬如铁铸,绝不动摇,口吻守礼却淡漠:「领兵是属下的职责,不敢劳大人费心。」

回到越浦,耿照直奔枣花小院,向齐宝锦儿说明一切。符赤锦心思细密,直指问题所在:「老爷现下最怕的,恰恰是「疲于奔命」四字。你有了兵、有了探子,须把中枢集于一处,偏偏又不能摊在慕容柔眼皮子底下,骚狐狸的宅子很理想,我也赞成搬过去。」

耿照笑道:「除了兵和探子,我还有家眷。让你和三位师父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

符赤锦心中欢喜,粉颊悄染,咬唇笑道:「嘴巴这么甜,非奸即盗!带了个小老婆回来,才这几句便想打发我?」

耿照苦着一张脸道:「宝宝,你明知我烦恼得要命,就别拿这个挖苦我啦。带着弦子姑娘,我要怎生向将军解释?今儿在巡检营里,也被那些军士拿来取笑,若要服众,恐怕还得想想办法。」

符赤锦笑道:「这有什么难的?」

冷不防扬声叫道:「弦子,我知你听得见我,出来罢!」

连唤几声都没反应,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乜着耿照,一副「叫你小老婆出来」的神气。

耿照头皮发麻,暗叹一声,叫道:「弦子姑娘,麻烦你现身一见。」

语声方落,窗格已无声无息推开,弦子一跃而入,随手掩上窗牖,漆黑紧裹的夜行衣装扮更衬得纤腰一束,身段苗条。以耿照的灵敏知觉,也只在她动身的瞬间听到房顶的瓦片传来轻微细辔,无异于猫行雁落,足见弦子隐匿功夫高明。

符赤锦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笑道:「肩宽腿长的,正好。」

回顾耿照:「我明儿准备替她几套男装,你再命人送套将军亲卫的袍服来,我替她量身改一改,包管里里外外无不服贴。」

「就……就这样?」

他下巴又快掉下来了。

符赤锦笑道:「以老爷的身份,不管身边带什么人,也是理所当然,旁人不会问,也不敢问。让她换上男装,不过是让你自在些罢了。慕容柔自己身边多的是江湖人,深知用人之道?他更关心交付的任务,而非是你用了什么人。要不,他就不会给老爷令牌啦。」

耿照恍然大悟。

于是就这么定了,白日里弦子换上男装,以将军府亲卫的姿态跟着他到处行动,弦子本就高挑修长,扮起男子不致太过娇小,经符赤锦巧手妆点,俨然是一名英姿勃发、相貌俊美的少年军官。

耿、符在枣花小院多住了一夜,悄悄安排三位师父移至朱雀航大宅,安置在——处少有人去的偏院。耿照特别交代李绥,说那院子是他练功处,未经自己或夫人许可,严禁任何人接近。

耿照将后进当作潜行都的指挥中心,女郎们不分画夜,或着夜行黑衣、或乔装改扮,川流不息地进入汇报。耿照不能整天在宅里候着,弦子与他寸步不离,符赤锦又要专心照料三尸,只得让女孩们把情报写下,待耿照退回再整理消化,数日下来,积得满案零碎纸头,越看越乱,毫无头绪。

「原来不是有了探子,就能掌握消息啊!」

耿照不禁叹息。

某夜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宅邸,发现书斋里灯火通明,窗纸上人影晃动,推门一瞧,屋里数名女子埋头抄录,居中一人收了剩稿观视,分门别类、有条不紊,来回踱步之间马尾甩动,充满弹性的两瓣翘臀绷出强劲有力的肌肉线条,正是绮鸳。

余人见他进来,纷纷停笔起身,喊道:「典卫大人。」

绮鸳却未回头,骂道:

「干什么?继绩工作!」

众姊妹听她发号施令惯了,忙不迭地坐了回去。

耿照来到她身后,还没开口,绮鸳反手扔来一摞装订好的薄册,没好气道:「今天入城的武林势力,还有城中原本有哪些江湖人活动……通通在里头。以后像这样的东西,每六时辰给你一份,一天两次,来不及看也无妨,有急事我舍派人飞报弦子。你若未交付其他任务,我们便以追踪谷城大营、东海臬台司衙门的动向,掌控城中各江湖势力,以及打探琉璃佛子行踪等四项为主。明白了么?」

这四项都是耿照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即使身居幕中,将军调兵遣将也未必会知会他,慕容柔既把城中警跸交给耿照,那么监控谷城那厢的动静,应该最能察觉他的意圆。

绮鸳为漱玉节指挥第一线的行动,经验丰富,不只判读情报高人一等,盱衡形势的眼光也颇独到,临阵方能指挥应变。她略一思考耿照的立场,便知这四条乃是当务之急,须牢牢掌握,才能应付未来的变局。

耿照愣了一愣,讷讷道:「是……是。」

绮鸳仍是背向他。「知道了还不快出去?碍手碍脚!」

耿照见诸女竭力忍笑的模样,摸摸鼻子,正要退出,又被绮鸳叫住。

「喂!我这人不喜欢啰唆,就……就直说啦。」

她仍不看他,目光瞥向一旁:

「那日谢谢你在宗主面前替我说话,虽然很多余……我可不是因为这样才来帮你的。宗主恼了我,不让我待在她身边,罚我来给你收拾烂摊。」

耿照低声道:「阿纨姑娘的事,我会想办法向宗主疏通。」

绮鸳摇头。「不必了,越帮越忙。管好你自己的事儿罢。」

啪的一声关上房门,震得镂窗格格作响,犹带一丝烟硝火气。想必她此刻的表情,一定还是那样气鼓鼓的吧?

耿照边翻阅那本情报册子,一边踱回院里,进门时宝宝锦儿才刚坐下,俏脸上微带倦意,看样子也还没梳洗。一见他回来,便起身道:「辛苦啦,我给老爷打盆热水洗把脸。」

「方才进门洗过了。你也歇会儿罢,我们都别忙啦。」

两人相视一笑,并头坐上锦榻。

符赤锦随手翻看绮鸳编写的薄册,啧啧称奇:「漱玉节那骚狐狸不简单,训练出这么一批能干的小妮子,图的恐怕不是五岛而已。依我看,她是想做武林盟主。」

耿照笑道:「宝宝锦儿忒聪明,看来这盟主的赞座,只能靠你跟她一争了。」

符赤锦咯咯笑道:「争什么?我家老爷出马,骚狐狸登时成了软狐狸,不过烂泥一滩,还不乖乖任你摆布?」

想起阿闾山上一轮交锋,耿照可笑不出来,摇头道:「漱宗主比我想像得要无情多了,感觉跟……跟那岳宸风好像,都不把手下当人看。我实在不明白,她是亲身受过苦的人,怎会变得和他一般模样?」

将阿纨的事说了。

符赤锦原本还笑嘻嘻不当回事,听完却收敛形容,片刻才道:「这件事上,未必是漱玉节不对。绮鸳说得有道理,你还是别管了,省得越帮越忙。」

经不住耿照一再追问,正色道:「二师父受的伤,你是亲眼见得。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如此重创,岂能有侍?」

这个疑问存在耿照心中多时。大战结束,三尸闭关养伤,他并未见到三人状况,连移来此间都是由宝宝锦儿与三尸自行处理,绝不让他参与。耿照当然不觉得是三尸信不过他、把他当外人,想来其中必有什么不便之处。

「常人受到那样沉重的伤势,必死无疑,但二师父的「白虎催心爪」乃中尸现部的镇门神功,是一门可任意转换精力与功力的奇术。人体本有自疗之能,只是未经锻炼,自有其极限,二师父受伤后,将大半功力转化为促使**再生的精元活力,才及时捡回了一条命。」

耿照虽未练过「白虎催心爪」,但修习内功,本就是练精化气、练气化神、而后练神还虚的历程,练至通达之境,精、气、神三者可任意转化,似也不是难以想像之事。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紫度雷绝的结丹之法,应也与其相通。

符赤锦道:「圣人有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我涉猎五帝窟与游尸门的武功,像这种以生命精元交换内力或异能的功法,在七玄并不罕见。而帝字绝学中就有——门这样的奇功,名叫「蛇腹断」。」

耿照曾听她与岳宸风提过。

「蛇腹断」是黑岛潜行都人人都练的武功,仅女子可练,练成后阴中含有剧毒,受辱时与敌同亡,或荐身敌人席枕,于歃好之际将其毒杀。岳宸风因顾忌这门诡异的秘功,才打消了染指弦子的念头。

「「蛇腹断」的毒性极强,中者无解,这是因为毒性乃由生命精元转化而来,只对活物———特别是男h 有反应,无法以寻常医药度量。」

符赤锦娓娓解释:「毒既是内力的根源,亦与自身的性命结合,三者合一,密不可分。」

耿照只觉匪夷所思,喃喃道:「练了这种武功,岂非一辈子都不能……嫁人?这牺牲也未免太大了。」

他本想说「生儿育女」,唯恐触动宝赍锦儿的心事,改口说是「嫁人」。

符赤锦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历来潜行都的选拔,非黑岛的纯正血脉不取,怕外来之人有异心,不肯为神君效死,说来说去,都是上位者的私心。」

耿照蹙眉道:「资资,这样便说不通啦。五帝窟最重纯血傅承,能诞下纯血后裔的女子可是宝哇,选拔做为潜行都的一分子,岂非大损黑岛的利益……」

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不禁沉默。事实上,黑岛不但没有没落衰亡,实力还是五岛中数一数二的强,其中必有蹊跷。

符赤锦冷笑:「这有什么难的?只要将毒素排出体外,就能生育啦。」

耿照愣了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失声道:「这……这……」

一时无语。

「蛇腹断」将剧毒、内力与生命精元练成了一处,「逼出体内之毒」,其实就是把合而为一的内力与生命一并放弃。黑岛女子担任潜行都卫到了某个年龄,渐不能胜任探子的工作,便逆转行功,将毒元内力一并舍弃,变回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凡女子,受孕怀胎,为黑岛延续血脉。

但因三者合一的毒元已失,不只内力寥寥无几,连生命也变得短暂,多则十年、少则一胎之后,便即香消玉殡,孩子则由岛中众人抚养长大,做为潜行都的后备。除了少数终生不育、留以训练新人的核心菁英,潜行都诸女罕有活过三十岁的。「那么,阿纨姑娘她……」

「漱玉节让她来取精,必先命她逆转行功,舍弃了「蛇腹断」的内元。否则毒死了你,还有什么好试的?」

符赤锦面色凝重,轻声道:「绮鸳说得一点也没错,伊黄粱选中阿纨,已是最好的结果。若看上其他潜行都卫,岂非又要再平白饶上一名花样少女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