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五折 剑罡通天 地母神箭

那刀在壁上时还看不真切,此际於火光下现身,顿时攫住众人目光。

只见弯月般的刀身曲线阴柔,通体彷彿汲饱了西疆盛产的葡萄美酒,自钢里渗出一股粉酥酥的桃艳娇红,又像雪肌里透出胭脂。弯刀迎风一振,柔韧的刃尖不住嗡嗡轻晃,摇开一阵浓腻甜香,中人欲醉。

“赤眼”刀形如蠍,却不甚狰狞,入眼只觉十分冶丽,教人不忍移目。

诸女之中,许缁衣离赤眼。幽凝最近,鼻端嗅着莫名浓香,脑中烘然一热,满眼红潋,不禁瞇起美眸,喃喃低语:“我听说,刀剑有分雌雄者,这刀……必是一柄倾倒众生的绝世美人!”

她一贯端庄娴静,入殿以来,说话必先想过才出口,刻意缓语沉声,直如菩萨法相。此时突启朱唇,冲口而出,喉音却与先前绝不相同,似多了几分低哑轻媚,充满磁性,周遭无不一震,顿觉**气回肠。若非情况危急,只怕人都酥了,铁心骨全成了绕指柔。

沐云色听得颈后一悚,想起风月书里载有一门**的绝品,名曰“吐心媚”说是:“啼唤如丝,穿针入骨,太息似酪,漫入九骸。声促男子之精者,如盘肠曲径,陷人於无地。”

许缁衣几句呢喃,竟约如是。

他一拍脑袋,咒骂自己:“浑!都什么时候了,还转这等心思?”

既惭又愧,赶紧摒除杂念,打醒十二分精神。

却听魏无音冷笑:“此刀虽艳,却是专勾女子的**器,当年曾害无数名门淑女。”

提气大喝:“水月门下,莫近赤眼!”

语声挟雄浑内劲迸出,若焦雷洪钟,许缁衣浑身一震,大梦初醒。

神识一复,鲜腻的香气忽然变得腥浓,许缁衣掩鼻悄退,拂袖将几名靠得近的水月弟子往后推去,暗自心惊:“是……是毒!这刀上有毒!”

以她的内力修为,寻常的*****物均难以奏效,却在一照面间,几乎被“赤眼”夺去心智,刀上所喂**毒,绝非泛泛。

众人见魏无音拔出赤眼,想起幽凝附体的厉害,莫不吓得魂飞魄散,远远走避开来。

魏无音冷蔑一笑,舞刀成圆,一阵连珠密响,将扑来的莫殊色击退,幽凝寄附的兰锋阔剑上绿萤飞窜,彷彿被对手雄浑无匹的内力压倒,顷刻间给攻了个措手不及,幽暗的绿芒吞吐闪烁,似正喘息不休。

而“赤眼”却与其他刀剑不同,绿芒沾黏不上,通体益发红艳,浓郁如酒粕般的鲜果甜香蒸散开来,彷彿神采奕奕。

魏无音横刀乜眼,森然道:“妖物!也知遇上剋星了么?”

莫殊色拖着阔剑荷荷喘息,剑上绿光黯淡。

谈剑笏恍然大悟:“看样子,妖刀之间无法相互寄附,魏老师才说‘能对付妖刀者,唯妖刀而已’。”

乘机指挥院生们退往后殿,扬声道:“魏老师小心!妖刀寻人附体,刀上又喂得有毒,魏老师万勿久持,以免受害!”

魏无音心想:“这中原蛮子倒有良心。”

灰眉一挑,傲然冷笑:“不碍事!刀上**毒,只对女子有效。五妖刀附体的条件各自不同,这一柄‘赤眼’,原是刀剑中的浪子。兵器里的色魔,专捡貌美如花的青春少艾附身,以丈夫自居:万不得已之时,便挑选臭气相投的登徒浪子相寄。老夫乃是半朽之人,两条腿都迈进了棺材里,妖物下作,奈我无何!”

以刀代剑,一招“指天誓日”倏然应手,刀尖迸发出无匹剑气,六尺内激沙走尘,宛若龙卷!

他肩头一动,幽凝刀的寄体绝学《无相刀境》相应而生,莫殊色肢体僵直,却如闪电般还了一招“指天誓日”“铿!”

一声刀剑互击,青芒红滟交相旋闪,妖异非常。

莫殊色左肩嘶的一响,剑气破衣带血,曳开一条细细血虹,他却恍若不觉,见魏无音身子微沉,一式“指水盟松”抢先出手,师徒俩又是一模一样的招数。斫上一模一样的位置,便似照镜一般。

两人越打越快,劲风从六尺推至一丈,赤眼上飘散的红雾漫成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半球罩子,其间青芒穿梭,密如连珠的铿铿交击声不绝於耳,蔚为奇观。按说莫殊色的内力不及其师,两番对击,都被震得小退数步,如今兵器的罡风都扩展到丈余方圆了,可见魏无音出手之烈,他却连半步也没退。

谈剑笏察觉不对,定睛一瞧,不由得瞠目结舌——红雾形成的半球体内,莫殊色口鼻。眼角迸出鲜血,始终脱不出魏无音的双手范围,师徒两人同招同式,刀剑不停对撼,任谁都看得出莫殊色并非不退,而是被某种无形禁锢锁在红雾团里。

面对妖刀的镜射绝学《无相刀境》“琴魔”魏无音终究佔得上风,事隔三十年后。二度遭遇之时,找到了剋制幽凝的法门。

这门“通天剑罡”是他由《通天剑指》中悟出,全凭一个“裹”字诀,出手如春蚕吐丝,每一着伏有一道无形气劲,剑过留痕而劲力不灭,渐渐织成一团紧韧緻密的气网,红雾。血珠。飞沙走石等,全被束在丈余方圆的半球里。

莫殊色的四肢彷彿缠满看不见的丝线,一层缠过一层,重逾千钧,《无相刀境》纵有料敌机先。后发先至的奇能,一旦宿主受制,妖刀亦无奈何。

谈剑笏。许缁衣等均是武道的大行家,立时看出眉目,暗忖:“莫说东海,便是当今之世,几人有这等‘束气成团’的修为?若非魏无音,又有谁能制服幽凝?”

斗得片刻,连观海天门的一干年轻道士也看出端倪,胆子大些的纷纷拔剑回转,绕着战团散成了一个大圈子,也不知是谁突然喊道:“斩除妖刀,降魔正法!”

左右大声响应。自妖刀现身以来,笼罩全场的强大压迫一扫而空,众人精神大振,彷彿胜券在握。

任宜紫按剑回眸,柳眉一轩,娇声叱道:“琴魔老前辈!快了结这廝,为正道除一大害!”

天门的小道士们听得美人出言,为引她注意,纷纷鼓譟起来,大声附和叫好。

任宜紫嫣然一笑,满心得意,见沐云色回头瞪了自己一眼,心想:“我说的不对么?师徒俩一般的婆妈!”

她自负武功,若非忌惮被妖刀附身的凶险,早已下场一斗。

“我要是有一口不畏妖刀的剑器可使,几个莫殊色都杀了——”

她樱唇微抿,乜着水汪汪的明媚杏眼,微抬起尖细的下巴,贝齿间咬着一丝冷笑:“僵屍有什么好怕的?拖拖拉拉打了老半天!”

◇◇◇场中师徒俩斗得正恶,周围却如斗鸡斗狗般,喊叫不绝。天门阵营里,只有鹿别驾凝神不语,黝黑湿润的大眼睛牢牢盯着角落里的沐云色与药儿,全然没有管束门人的打算,众道士益发喊得肆无忌惮。

沐云色怒道:“你们鬼叫什么?通通闭嘴!”

那胖子曹彦达回嘴道:“又不是砍你!妖刀附身那还有得救?这可是你师傅自己说的!要不早点杀了,留着让他害人么?”

“住口!”

战团中,魏无音一声断喝,声波似化实体,微微一滞后如海啸般四向爆出!

众人难辨音质,只觉颅中一空,既吸不到空气。也听不见声响,彷彿被浸入海中一般,瞬息间一切都被硬生生阻断,连对时间的知觉也全然失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只一霎,忽然体内气血澎湃,犹如点燃了满腹的火药硝石,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弹出,功力深的失足连退,功力浅的则直接撞上土壁败樑,五脏六腑彷彿全压作了一处,鲜血贯出鼻膜咽喉,漫天酾红!

直径丈余的半球气罩也被音波摧毁,血雾混着飞沙走尘,轰然迸散!莫殊色首当其冲,被震飞出去,跌入天门道士群中。他背脊重重撞上地面,倏地鱼跃而起,旁人兀自歪歪倒倒站立不稳,他却毫无影响,手中绿芒吞吐,身边两名小道士身子一晃,人头已斜斜飞出!

苏晏陞眥目欲裂:“兀……兀那妖人,还敢逞凶!”

挥剑欲敌,起身才觉膝弯痠软,下盘脱力,通犀剑挥至中路,软软一偏,剑脊恰恰送到阔剑锋口,“铮”的一声,剑身断成两截,齐整锐利的断口沾染绿萤,像活物般沿着剑稜攀缘而上!

通犀剑是其师鹿别驾所赐,平日斩铁如断香,苏晏陞万万想不到会在一合间被幽凝所断,震惊之余竟忘了闪躲。莫殊色横剑一抹,眼看要划开他的咽喉。

“苏道长!”

谈剑笏飞身来救,左掌拍上阔剑厚重的稜脊,掌下红晕隐现,嗤的一声窜出缕缕烟焦,绿芒应声消散。妖刀似是对“熔兵手”颇为忌惮,攻势为之一挫:几乎同时,一人拉着苏彦陞的衣领急向后退,剑风只割下几丝发毛,及时避过割颈之厄,却是许缁衣出手相助。

“苏道长,你的剑!”

谈剑笏回头大叫。

只见半截通犀剑上绿芒渐浓,一路爬上剑锷,眼看便要沾着手掌,苏彦陞面色惨白,魂不守舍,竟然纹丝不动。许缁衣蹙眉笼手,隔着袖布轻轻一掌,拍上他的背门,苏彦陞“哇”的呕出一口黑血,断剑脱手坠地,左右同门忙将人救下。

谈剑笏还未喘息,颈后寒毛悚立,剑风已至!他回头不及,抄起散落一旁的半截残鼎,猛往身后甩去:双脚不停,反足将地上的残柱。断樑。大块砖石等往后扫,意图稍阻来势。

“奇怪……幽凝似乎颇为忌惮阳刚之气,谈大人为何不使‘熔兵手’?啊,不对!”

许缁衣看出蹊跷,急迫间裙幅翩联,翻出两只差堪盈握的细足,虽着白袜丝履,形状却姣妍似裸,诱人遐思。

她乌裙一动,下盘用劲,裙面上曲线浮凸,依稀见得小腹平坦。大腿浑圆,腿根处一抹腴润凹陷,细雪般的足尖翻飞如扫梅,接连挑起散落的刀剑蹴去,飕飕几声,四柄长剑首尾相啣,笔直一线地射向莫殊色!

莫殊色仰天怪嚎,阔剑颤巍巍一偏,将长剑一一削断。便只这么一顿,谈剑笏终於得以喘息,元功到处,火红的右掌挟着滚热劲风,“呼”的一声挡下阔剑一击,乘势飘退。

他一抹额头,才发现汗水已湿透重衫。

“若非代掌门足下神技,谈某今日休矣!”

许缁衣拉他远远退开,轻摇螓首:“能以肉掌接妖刀一击,普天之下,也唯有谈大人的‘熔兵手’。”

谈剑笏余悸犹存,叹道:“这路功夫我还练不到家,运功既耗时,运使又难长久。能对付幽凝的,怕只有他而已。”

两人目光齐转,见大殿中魏无音闭目负手,任由尘灰簌簌落下,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浑不着意,额角青筋隐露,不住跳动,彷彿忍受着极大的怒气,半晌才张开眼睛,寒声道:“魏某人的弟子,只有魏某人说得。哪个再要多话,休怪魏某不留情面!”

不远处,莫殊色还欲开杀,琴魔一声清啸,手持赤眼而来,叹道:“殊色!我平生所收六徒,就属你的心志最是澄明,连你……连你也不能摆脱妖刀的控制么?”

莫殊色已不能人语,睁着空洞的双眸吼吼嘶嚎,倏地舞剑扑去,师徒俩又斗在一处。周围横七竖八几具无头屍,鲜血汇成一洼丈余方圆的浅泊,两人踩着血泊舞刀游斗,浆滑声中红漪飞溅,宛若置身炼狱,水月众姝掩面摀口,三丈内无人敢近。

谈剑笏心想:“魏老师迟迟不下杀手,虽一时佔得上风,拖将下去,终究要生变数。”

思忖之间,见莫殊色阔剑横拦,倏忽刺入红刀影中,魏无音随手压制,肩头却绽出一蓬血花:细细一瞧,莫殊色不仅守得严密,十招里已能还以一。两招,绝非一开始全然受制的模样,形势隐然生变。

他与许缁衣对望一眼,难掩心焦。忽听一声断喝,一人加入战团,手持长物硬格阔剑,“嚓”的一声裂帛轻响,前缘被削下小半截,却是一段漆黑硬木,似是紫檀一类。

魏无音猛然回头,目光如电:“退下!你来胡闹什么!”

来者正是沐云色。他一言不发,抢着与莫殊色换过几招,每一交手便折去一小截硬木,怪的是:妖刀寄附的兰锋阔剑能断通犀,却无法一击毁去这条黑黝黝的乌木长棍,剑锋一入木身便微微一阻,纵使稍斫即断,剩余的残枝也绝不裂散,十分耐斗:木上不沾绿光,显然妖刀也无从移转。

魏无音心中一凛:“火油木!这孩子……竟是有备而来!”

不觉驻足沉吟,任由沐。莫二人越斗越远,渐渐将战团牵引开来。

◇◇◇指剑奇宫的门人不仅容貌俊美,还须博通琴棋书画。医卜星象等百艺,才能显现出东境龙族之后高人一等的血裔。

沐云色除了精擅丹青,对机关工艺也有涉猎。“火油木”乃奇宫秘笈所载,伐取上等的金丝蜀楠,经浸油。曝晒。药渍。燻烤等工序制成,坚如金铁,水不能侵。蚁不能穴,连烈火也不易摧毁,简直就跟炭精一样,质地更韧,通常用於陵墓机关。

他利用追踪妖刀的十余天里,沿途蒐集材料制作,可惜药料不齐,也没有产自西南蜀地的金丝楠,处处因陋就简:交手片刻,已被砍得剩下两尺不到,两人同招同式。贴身肉搏,沐云色突然着地一滚,抱住了莫殊色的腰。

此举既险又谬,众人看得傻了。

魏无音愀然色变:“快回来!你犯什么浑?这般胡闹!”

衣袂微晃,也不见他抬腿挪身,已一跃至两人顶上。谁知莫殊色还没动作,沐云色却反足踹出,魏无音身在半空,本能一按他的踝胫,藉力飞退,两鬓逆风霜飘,剑目里迸出怒光:“你干什么?”

“师尊勿来!”

沐云色抱着师兄不放,闭目惨笑:“弟子不肖,害了三师兄,今日不能再教师尊揹上手刃爱徒的污名!除魔之事,请由弟子一力承担!”

虎目一眥,嘶声叫道:“药儿!”

众人循声回头,药儿不知何时已溜到殿门口的骡车上,双手握着一柄小斧,用力斫断棺材上的粗绳,“喀啦!”

棺材前端翻开一小块屉板,咻的一声射出一团回旋黑影,去势劲急,轨迹却是弓似的缓弧,飞行间不住嗡嗡作响,眨眼便缠住了沐。莫二人。

黑影飕飕飞转,将两人拦腰紧缚数匝,末端一物撞上沐云色的背门,弹射再加上回旋之力,撞得他闷声一颤,嘴角溢红。那物事落影还形,原来是两枚拳头大的缠籐石块,中间连着一条编索,竟是一只草具雏形的飞铊。

沐云色咬着满口血溢,沉声喝道:“药儿,第二条!”

药儿吓得面色白惨,尖声叫道:“我……我不要!你没说这会伤着你!我不要!”

原来沐云色沿途削竹锯木,在空棺里设置机关,药儿缠着他问东问西,总推说是伏妖之用。此时一见飞铊缠人,分明是同归於尽之法,后面的机关虽不知如何,却再也不肯发动。

妖刀似无徒手近战之能,莫殊色只消倒转剑柄一插,便能立毙沐云色於身下,却只是僵着身子嚎嚎吼叫,巍颤颤的左掌不住拍打沐云色的背心,每一下都打得他唇际迸血,若非铊绳紧紧缠绕,只怕已支持不住。

“药儿……”

他不肯松手,闭目咬牙:“快!第……第二条绳……快!”

药儿抱着小斧拼命摇头,泪珠在大眼中不住滚动。

“快点……药儿听话!快砍……快砍第二条绳……”

药儿禁不住他苦苦哀求,双脚不由自主往棺后挪去,泪珠滚落面庞。

“胡闹!”

魏无音面色阴沉,正要去救,忽见棺上并无“第二条绳”药儿又站到了棺后,陡地想起一物,失声脱口:“癡儿,你竟制成了‘地母神箭’!”

自他现身灵官殿以来,还未曾如此惊惶,仓促间长身飞起,绕着弧线避开棺材正面,鹞鹰般扑向骡车!

沐云色双目圆睁,回头大喝:“快!”

药儿被喝得浑身一颤,小斧挥落!

魏无音凌空弹指,“通天剑罡”所至,“铮!”

一声斧面歪斜,脱手坠地。

药儿一跤坐倒,右腕几乎被余劲震脱,痛弯了腰。

抬望殿里,但见沐云色的面孔苍白憔悴,满眼都是痛悔绝望的神色,彷彿一瞬间老了二十岁,蓦地心揪起来,倏忽转过无数癡念,容色一冷,左手飞快从靴里抽出一柄短匕,猛将棺后的机关绳划断,倒转匕尖,迳往喉间顶去!

魏无音大袖一扬,隔空震开匕首,喀啦一响将棺材爿角劈得粉碎,却已毁之不及——破裂的第二层屉板爆弹开来,无数簧机角楯四散飞溅,一阵咻咻咻的锐利劲响,彷彿松脱绞紧的牛筋弦,一管径粗如碗的削尖青竹轰然射出,余劲将棺里机括通通毁去,整辆篷车离地一晃,震得棺板裂隙迸钉:而竹箭挟着惊天之威,直射向沐。莫二人!

“地母神箭”是指剑奇宫最高深的机关器械之一,指的不是弩箭炮石,而是发射弩炮的精密柜具。

此弩不用弦臂发射,而是以层层机簧绞紧筋索,提供弹射的动力,威力十倍於同等尺寸的弩炮。若於中空的铜制箭管里填入硝石。铁珠夯实,不仅是破砖碎石的绝佳利器,每一射动辄能杀伤百十人畜,堪称煞星。

创制神弩的奇宫先人只留下阐明原理的文字,录於奇宫秘藏的匠艺奇书《蟠跃大成》之中,钻研机关术的弟子们几乎人人倒背如流,但实际绘图定规又是另一回事。

沐云色十七岁时,曾做出一具手肘长短的缩小模型,被宫中长老们视为奇才,魏无音却当头泼了盆冷水:“一尺长的弩箭和一丈长的弩箭,岂可用同样的机构发射?”

果然放大制比后一败涂地,威力连弹弓都不如。他天性佻脱,喜新厌旧,既受了挫折,从此不再着心於此。

◇◇◇竹箭之势风风火火,快得肉眼难辨,谈剑笏一听声音便即出掌,只来得及掠过箭尾,谁知连妖刀都忌惮的“熔兵手”却首次无功,猛被一股海潮般的螺旋巨力震开,谈剑笏连退几步,双手虎口迸裂,心下骇然:“指剑奇宫的秘艺,神异如斯!若以此物攻城,东海臬台司衙门。镇东将军府,乃至朝廷皇上,还有谁能安枕?”

炼兵手极耗内力,他仓促运使,又未能妥善收功,全身真气走岔,顾不得形势凶险,忙盘膝坐下调息。而竹箭末端引火,轰然炸开,曳着一抹灰浓烟尾,去势更急!

许缁衣自忖本门硬功未有如“熔兵手”者,不敢徒手阻箭,一扯斗蓬系带,将缀有兔尾的黑云大氅当成一幅大旗,迎着竹箭兜头拦去!

大氅褪去,她内里穿着一袭玄色小襦,外罩葱白窄袖对襟,从襟里翻出一小段荷叶领,肌肤仅现於颈上,看似丝毫不露,却密密裹出一对浑圆坚挺的饱满乳峰:裙腰两折,仅系一条细细腰索,更衬得曲线柔媚,极富肉感。

许缁衣兜住竹箭,忽觉一股巨力缠绞,几被掀翻过去,忙以“小园藏春手”的柔劲,欲留不留。欲发不发,恍惚踌躇,柔润的腰枝如柳条一般,扭得腰索一绞一弹,隔着衣布微微陷入腰里。旁人眼底一花,彷彿可以想像衣下那段裸腰是如何腴滑。如何弹手,又是如何的饱蓄劲道,方有这般不可思议的弹性。

**不过一霎,竹箭依旧飞速直进,许缁衣被扯得身子飘起,带出三尺有余,“嗤!”

一声竹箭裂布而出,势已稍缓。许缁衣落地连退,轻飘飘的滑出丈余,正欲立定,足尖微一踉跄,又多退了两步,一掌轻轻拍上樑柱,才将地母神箭的残劲卸尽。

谈。许二人联手一阻,箭势骤斜,迳从沐云色腰际掠过,将铊绳悉数削断。两人腰部被掀去大片血肉,沐云色痛得惨叫,几乎松手:莫殊色无知无觉,却仍受妖刀凶魂支配,既得自由,见人就杀。

竹箭不停,飕地串过两名天门道士,连人带箭射入墙中,半堵砖墙轰然坍倒,箭头应声爆碎,后半截却继续贯屍穿墙,向外飞去,隐没於雨幕的彼方。淅沥声里,只见箭尾那一抹残烟袅袅盘升,终至不见。而鹿别驾便在此时出手。

他身形一晃,软榻上已无人影,那两尺来长的火油残木不知何时落入其手,锐尖破空而来,直指沐云色的背门!莫殊色回过来,竟是视若无睹,阔剑迳往沐云色颈间插去!这一下祸起两端,谁都来不及救。

谈剑笏遥遥望见,怒道:“鹿真人!你这是做甚?”

挣扎起身,始终晚了一步——沐云色闭目想:“原来我死在老鹿杂毛手里。”

啐了一口,不觉失笑。

忽听一声冷嘲:“想死么?忒没出息!”

声未落。人已至,琴魔魏无音从天而降,“赤眼”一勾一拦,震开绿芒妖刃。也不见他格挡火油木尖,蓦地左臂暴长,如猿猴一般,食。中二指越过刀刃,迳取鹿别驾双目!两枚尖尖指甲几乎按上眼皮,吓得鹿别驾魂飞魄散,一个“铁板桥”急向后仰,脸面狼狈触地。

魏无音好整以暇,砰砰两脚,分将鹿别驾与沐云色踢飞出去,随手接战妖刀,场中又只剩下师徒二人。

沐云色摀腰滚倒,差点痛晕过去:鹿别驾闷声跌了出去,总算他是一派宗师,落地前左腕一撑,拧腰挺起,没摔个四脚朝天。

却听魏无音哼的一笑,冷冷斜睨:“老杂毛,老夫鞋底泥的滋味可好?暗施偷袭的耗子鼠辈,就只配趴在地上吃土。”

鹿别驾一掸襟袍,神色如常,温言笑道:“魏老师说得什么话来?除魔卫道,正是我辈中人的侠义襟怀,本座自是当仁不让。”

魏无音左手负后,单手持“赤眼”接敌,仰头闭目,半晌才森然道:“魏某人的弟子,也只有魏某人能杀。”

锐目一扫,众人无不股栗。莫殊色出手如阴,镜映之招越发流畅,魏无音的肩头。胁下等纷纷见红,染赤半边衣袍,老人一声不吭,浑若不觉。

沐云色挣扎而起,鹿别驾本欲一掌将他了结,余光瞥见谈剑笏已收功起身,许缁衣的修为又难知深浅,心知良机已过,暗忖:“老匹夫想一对一的来,本座岂能教你称心?这势头,自然是越乱越好。”

朗声笑道:“本座君子之心,可对天表,魏老师莫以腹度。令门高弟,这便还了给你罢!”

抓住沐云色背心,猛往战团中一掷!

鹿别驾未下杀手,旁人无从相救,眼睁睁看着沐云色飞过人群,身子往阔剑上撞落。莫殊色似生感应,竟舍了“赤眼”任由背门洞开,嚎叫着举剑往空中掠去!——被妖刀附身的人会互相追逐,优先剷除对方,就像毒虫互噬而变成“蛊”一样。

千载难逢之机,此时一掌便能将莫殊色击毙,众人无不摒息,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魏无音猛提左掌,忽然犹豫:便只这么一顿,沐云色已跌将下来,谈剑笏情急大叫:“魏老师,救人为先!”

飞身接应,另一头的许缁衣也点足飘至。

魏无音警醒过来,趁其无备,挺刀一圈一绞,劲力到处,莫殊色再也持握不住,铿啷一声,绿芒闪烁的兰锋阔剑脱手飞出:去势所向,众人皆避。

沐云色直直摔落,恰好被谈剑笏接住,不及站稳,急道:“谈……谈大人!我见妖刀脱手了,我师兄……我师兄回神没有?”

许缁衣掠至一旁,以防有人暗算,却见一道乌影穿隙而过,鹿别驾直进中宫,袖底一翻,削尖的火油木已插入莫殊色腹中,血淋淋的木橛尖透背而出,几逾三寸!

魏无音一把握住,眥目欲裂:“你!”

尖端如入金铁,再也难进分毫。

鹿别驾低声凑近,温煦一笑:“老匹夫!杀你弟子,比杀了你还难受罢?我痛我儿,便是这般!”

运动十成元功,木橛又穿出分许!莫殊色痛得仰头嚎叫,抽搐如垂死之兽,魏无音心痛已极,将火油木劈断,回臂将爱徒揽入怀中,呼的一掌轰向鹿别驾!

这一掌毫无保留,快得不及闪退,鹿别驾双掌并出,“砰!”

一声陷足入地,全身彷彿骨散肉移,几乎以为自己已被碾成了一团脓血,海潮般的内力仍源源不绝般。由对方的掌中蜂拥而来……

“魏某人的弟子,”

琴魔鬚发皆逆,怒目如血,嘶声道:“只有魏某人能杀!你……”

语声忽断。

他愕然低头,赫见莫殊色满脸阴鸷,目光残毒,一双肉掌正印在自己的丹田上。瞬息间,魏无音真气一束。百脉俱凝,一口阴瘀冲上脑门,面色转为靛青。鹿别驾顿觉压力一空,死里逃生,点足飞退数丈,落地时“呕”的一声大口吐出鲜血,侍童们连忙上前搀住。

大殿中心,魏无音低头看着自己的爱徒,神色几经错愕。惊怒。失望。痛悔……等,最终又归於平淡,莫殊色仍不住倾注内力,欲置师傅於死地。

老人终於明白:妖刀并非只是支配爱徒的身体,夺走他的意志,而是彻底残害。毒化了他,把昔日正直果毅的善良青年,变成一具嗜血凶器。

就像伏在龟背上渡河的蠍子,明知乌龟一死,自己也将归洪流,但就是忍不住要以毒针螫人,这是宿命,难以更改。不能回避,既无奈又可悲。

魏无音长叹一声,无鬚的清瞿面庞急遽衰老,终於提起右掌,缓缓盖上莫殊色的天灵——“啪”的一声闷响,魔化了的青年英侠浑身一震,七窍都溢出血来,阴狠的神情突然又变得癡呆空洞:片刻,似乎开始感觉头顶剧痛,五官扭曲起来,眼珠子胡乱转动,颤声流泪:“师……师……师……”

口唇抽搐,淌下津唾。

魏无音不避污秽,举袖为他细细揩抹,低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莫殊色渐渐委顿,闭目泪流,奋起余力张口,却仍是“师……师……”

的缠夹,语声渐落。魏无音抱着他的头不发一言,直到莫殊色一动也不动,再也不出丝毫呓语。

良久,老人慢慢抬头,神色茫然,蓦地寒风入殿,魏无音被吹得一颤,“哇!”

的呕出大口鲜血,以“赤眼”拄地,缓缓坐倒。莫殊色的身体软软瘫滑,歪斜的头颈便横在师傅膝上。

“师尊……师尊!”

沐云**哭无泪,不敢多看师兄一眼,想起此后阴阳两隔,再难相见,又不忍不看,挣扎着匍跪上前,却被魏无音硬生生喝止:“莫来!我没事。妖物既离**,必找下一个宿主寄附,须……须断其生路。”

呆坐片刻,忽尔回神,酱灰色的面孔表情木然,略为调匀气息,寒声道:“众人留下兵刃,全都到外头去!哪个不走的,便是妖刀所寄,自好教老夫杀了乾净!”

一阵金铁铿然,三派人马纷纷解兵,争先恐后的挤出灵官殿。眨眼间,偌大的殿堂里风流云散,只剩一人一屍踞在中心,随着大队而来的各种旗。仗。坐具几床等,全都歪倒四散,留於原处,一望颇有繁华过眼之叹。

谈剑笏立在大殿的高槛外,探头道:“魏老师,下官盘查过了,殿外并无铁兵,也没人拾到莫三侠的佩剑。适才……场面有些混乱,那柄剑落至何处,或许真没有人看到。”

魏无音环视四周,提着“赤眼”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出殿门。众人在雨中环肩瑟缩,被雨水打得浑身湿透,每人都是双手空空,妖刀无从附身。

“妖刀……兴许是逃走啦!”

任宜紫嘟囔着,满脸不豫。纵有金钊银雪为她打伞,雨中毕竟湿冷难耐。

魏无音摇头。

“妖刀是‘蛊’,争做蛊王便是这些妖物的至高目的。”

他平举红艳艳的刀刃,似乎想以此吸引幽凝现身:“赤眼还在,幽凝绝不会善罢干休。它们眼中根本就没有‘人’的存在,若不分出胜负。吞食一方,妖物决计不会离开。”

电光一闪,雪亮的雷电映得魏无音面色惨青,直如恶鬼一般。他指南车似举刀转动,邪冷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刀尖最终停在观海天门一方。

鹿别驾冷笑。

“魏老师!你怨我将莫三侠正法。为东海除一大害,这便要借题发挥,来寻本门的晦气么?”

魏无音森然道:“被妖刀附过身的人,最容易成为妖刀所控制的尸主。

幽凝若未附到新人身上,只有回头一途。“鹿别驾湿润的漆黑瞳眸一转,放声大笑。“既然如此,沐四侠怕是最有嫌疑之人!适才他也亲口承认啦,早在莫三侠以前,他便是幽凝妖刀所附之人。”

他见魏无音面色灰败,分明是身受重伤。强自压镇,说不定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故意以言语相激,欲挤兑得这老匹夫自露马脚。

魏无音仍是摇头。

“不是他。”

“那还能有谁?你……”

鹿别驾笑意忽凝,与魏无音对视半晌,摇头:“魏无音啊魏无音,我杀你徒弟,你便要我那晏清孩儿的命么?我杀人是为了江湖公义,魏老师杀人,却是挟怨报复。”

焦雷轰隆而至,鹿别驾一反常态,提高音量:“我那晏清孩儿被‘不堪闻剑’所伤,就算你不动手,他也活不久啦!你是何等的歹毒,竟要罗织罪名,致人於死!他连起身喝一口水也不可得,如何能被妖刀附身?若不信,且看……”

天门弟子们群情激愤,听得十分专心,忽见他停了下来,脸颊微微**,神情极是怪异。

天际又是一记电蛇窜下,众人循着视线回头,耀目的炽光里,只见瘫在胡**。全身缠满绷带的鹿晏清,颤巍巍的支起身子,手里不知何时握着那柄幽绿闪烁的兰锋阔剑,慢慢站了起来,丝毫看不出是个命如风烛。行将就木的瘫子。

左右都吓傻了,有人双腿一软就地坐倒,彷彿连尖叫逃跑的力量都被抽取一空。

“我说过了。”

魏无音的神色静得怕人,瞇着凤眼,微微冷笑:“被妖魂附身过的,一辈子都是妖刀的奴隶。”

第一卷完

第二卷?红螺染枫

【内容简介】

据闻妖刀苏生,重又为祸,天下将陷浩劫。

东海道,湖阳城外古庙中,东海四大剑门齐聚,

却守着一座满布符文的奇异囚笼,欲以之引来妖刀;笼中所囚何物?

此番聚首,明为共阻妖刀乱世,暗则心思诸般,杀伐隐然。

然,妖刀何在?何以妖刀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