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二十七折 环刀夜炼,铸月补天

原来阿傻子云上楼昏迷后,得程虎翼程太医的悉心调治,前日即便苏醒,身子虽然虚弱,神志却十分清楚。老胡一连两天都去看他,纵无耿照的《道玄津》手语居中翻译,两人整天相对无言,倒也混了个脸熟。

横疏影有先见之明,特别安排了这辆蓬车,并要求胡彦之保护阿傻,往王化镇郊的《夜炼刀》修玉善居处一探。“此事必须秘密进行,万不能大张旗鼓。流影城是王侯世家,兵甲甚多,却没有像胡大侠这样久历江湖、又身怀高明武功的异人,可堪托付。”

横疏影晨间秘密前往客舍,对着他盈盈下拜。

“胡大侠若不答应,妾身……真不知道靠谁了。”

胡彦之对阿傻的来历甚感兴趣,本想爽快接下来,灵光一闪,笑道:“流影城中卧虎藏龙,怎会没有高手?承二总管看得起,我也没什么好推辞,但岳宸风那厮不是好相与的,只我一人,恐怕应付不来。二总管若不介意,我想请贵城典卫耿大人随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横疏影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我交付耿照一项机密任务,让他带赤眼妖刀往白城山,将刀与琴魔遗言一并面呈萧老室丞。此去险阻重重,云上楼之事传入江湖后,普天下已无分敌我之别,邪派固然有染指妖刀的可能,东海正道七大派里也不乏觊觎者,这一路只分想要妖刀、以及想守妖刀的两方,是以孤身一人对抗正邪两道的不归路……如此,胡大侠还想与他同行么?”

胡彦之陡然省觉:“琴魔遗言一事我推敲得出,旁人也能;再与前日云上楼的消息稍加联想,小耿的重要性呼之欲出,万一六大门派齐齐上山讨人,非是横疏影说不交就能不交代。她放小耿下山看似行险,实是藏叶于林的妙着;小虾小鱼一起放入茫茫大海,想抓就得看运气啦!”

思路一通,反倒不急了,鼓掌笑道:“那好!反正去白城山、去王化镇,起码前头十几里是同一路,一起走也有个伴儿。事不宜迟,这便出发啦。”

横疏影垂头敛目,浓睫数瞬,剥葱似的纤白玉指轻抚扶手,忽然展颜一笑。

“胡大侠若要送行,最好送到赤水边便即折回,赤炼堂与镇东将军关系密切,若岳宸风吩咐下去,放眼东海境内水路两道,不免寸步难行。”

胡彦之何等精明,问言一凛:“不妙,岳宸风三日前离山,赤炼堂与将军府关系密切,自己接获消息,说不定早在山下埋伏多时,放着这暗渡陈仓之计。若无十足的准备,此际谁也摸不出白日流影城。”

起身笑道:“二总管的吩咐,我记下啦。有件事,还要麻烦二总管帮忙。”

“胡大侠请说。”

“请二总管安排一只支援兵,驻扎在龙口附近,以防不时之需。”

横疏影笑道:“胡大侠所想,与妾身不谋而合,这点只管放心。”

胡彦之大笑起身,正要推门而出,忽然停步。“二总管有没想过,我也可能对妖刀下手?东海六大派都想要的人、都想要的刀,这下通通在我手里啦!二总管若是稍一走眼,这个跟斗也栽得不轻。”

横疏影扶案扭腰,转过一张妩媚娇颜,笑如春花嫣然。

“胡大侠若是要刀要人,耿照根本回不了流影城。从自己网罟中纵走到,却要从他人刀斧下取回,世上哪有这样的猎者?”

蓬车在羊肠小径上“喀啦、喀啦”地颠簸着。阿傻换下女装,倚在车内一角,安静地从车尾飘扬的布帘缝间,眺望着逐渐拉远的景色。耿照拆下车底的活板,取出一只近三尺、宽约尺余的乌木扁匣,珍而重之,以宽大的皮制带扣斜背上背。

这木匣正是横疏影用以贮放名琴《伏羽忍冬》的琴盒。但此刻匣中所贮,却是受各方觊觎的妖刀赤眼。

车座下除了琴盒,还有耿照房中的那柄碧水名导。老胡的配剑《狂歌》毁于万劫的不复刀气,横疏影特别从库中挑选一双甲字号房的天字级对剑相赠,出发前一并藏入暗格中。

胡彦之精擅追踪术,脑海中自有一幅庞大缜密、巨细靡遗的路观图,蓬车在山间不住转换道路,始终没有遭遇到赤炼堂人马盘查。耿照与他隔着吊帘,天南地北随意乱聊;老胡却一下教他如何辨别地形、记忆地图,一下子又讲述用刀之法,若非阿傻始终扭头远望,反应冷淡,这一路轻松闲话,倒颇有几分郊游踏青的惬意。走着走着,不觉过了晌午。胡彦之“吁”的一声,在一处林子边停下来骡车,指着“翻过这个山头,那厢便是王化镇的地界,向东再行一刻便入镇区,向北是鬼头岭;沿着这条小路继续往西走,不出两个时辰,便能抵达赤水便当越城浦。流影城镇咱们的东南边,也就是右后方……”

他口里一边说着,一边以树枝在湿软的泥地上勾画,眨眼便在轮辙边绘出一幅具体而微的地形分布图,四周城镇、山河林岩等无一缺漏,看得耿照乍舌不下。胡彦之放下枯枝,抬目道:“……接下来呢,阿傻?修玉善修老爷子隐居之处,你还记不记得在哪里?”

阿傻读他唇形,苍白的脸上浑无表情,想了一项,才指向北边的山形。

胡彦之笑道:“嗯,原来是在鬼头岭。?”敛起笑容,对二人正色道:“从这里开始,咱们就算入了险地。岳宸风何许人也?云上楼一搅,这厮决计不会善罢干休。若阿傻所言为真——阿傻,我只是假设一下,不是不信你——那摄奴既能寻到了他,岳宸风肯定也知道修老爷子的隐居处,只消在四周设下埋伏,三种愿望一次满足,方便得很。”

“三种愿望?”

耿照皱起眉头。

“杀阿傻灭口,杀你泄恨,另外我老觉得他看我不顺眼,要能给我一刀,想必岳老师会很愉快。”

“他又怎能确定,我们三个一定会来?”

老胡哈哈大笑。

“要查天裂刀与修玉善一案,阿傻是世间唯一的一张活地图,而你是流影城的新保镖,老子又是一脸的好管闲事……除非独孤天威不想跟镇东将军府门这口气,摸清楚他岳宸风的底细,要不十之**,能在那里堵到咱们三条衰鬼,洗好脑袋等着岳老师的实力。”

商议妥当,老胡伸脚抹去地图,三人一齐驱车上路。

他将剑安置在手边,耿照佩刀在腰,连阿傻都分到一柄锐利短匕,以防镇东将军府的伏兵突然袭击。驱车循猎人入山的小径爬上鬼头岭,行出里许,车架无法再进,老胡将骡子系上一株老树,辕……等俱未解下,以备不时之需。-?其时方入早春,积雪已融,满山的林树正抽新芽,树顶兀自光秃一片,落叶却还未完全腐烂,和着湿软的黑泥,整座山头焦褐中透着些许深黝土色,犹如一只敛羽低伏的猫头鹰,午后的阳光正炽,面光处尚不觉得如何,遮光遮日的林道间却隐有一丝刺骨的湿冷,仿佛凛冬回眸,于此间还留有一抹流眄。

三人小心踩着湿泥腐叶,沿着猫头鹰翼处的兽径转入一处小山坳,抬见半山腰间突出一块平坦的岩台,上有三两栋茅顶草舍,远望不见人影走动,淤泥涂垩的夯土墙斑驳得十分厉害,似乎整个冬天都乏人照拂。

“就是这里?”

老胡嘴唇翕动,却未发出声音。

阿傻点了点头,身子突然一阵颤抖,面色惨白。

耿照抓住他的手臂,直觉触手寒冷,阿傻恍然不觉,怔怔望着那几间茅草房子。

胡彦之示意二人躲好,提着双剑,施展轻功掠上岩台。耿照拉着阿傻躲在山坳转角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岩台上铜件光闪,老胡踏在岩畔挥舞双剑,示意二人上前。

“我这里处处都看过了。***!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老胡笑骂:“真是怪了,难道岳宸风是谦谦君子,得了教训便躲回家反省去了,从此绝了报仇的念头?”

茅草屋后便是悬崖,远眺能见入山的那条羊肠小径,其下林冠光秃一片,当真是一览无遗,的确没藏什么伏兵。耿照耸肩道:“兴许还是没找到这里吧?若无阿傻引路,我们恐怕也找不到。”

居间的大屋虽然是茅顶土墙,却无左右二厢,是个具体而微的三合院式。一旁另有两栋小屋:一栋是谷仓的模样,其中堆置着猎具杂物,另一栋更小的茅舍却经人打扫整理,摆着简单的床褥几垫,**还有几件发霉的衣服。

阿傻梦游似的走进屋里,静静坐上床榻,裹着白布的尖细指头摸上旧衣,止不住地发颤着;一连几次,始终无法把衣衫拈起。

耿照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却被老胡挽住。

“这一关,他始终要靠自己过。”

老胡摇了摇头,面色凝肃:“过不了,一辈子就会困在血色的梦魇里,每夜都会从恶梦中惊醒,有时一闭眼便能瞧见。那些东西,你想忘也忘不了,随着时间过去反而越见清晰,又或者你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其实并没有;指不定哪一天,它会无声无息地窜出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你一口吞掉……”

耿照被他阴沉的语调与神情所摄,刹那间动弹不得,半晌才喃喃道:“那……该怎么办?”

胡彦之冷冷一笑,眸中却无笑意。

“他只能,学会和恶梦做朋友。”

他轻声道:“和它一起吃,和它一起睡;笑着与它敬酒,毫不在意地枕着它入眠……如此而已。”

耿照不禁一悚,回神才觉遍体生寒,见老胡已往大屋处走去,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想想还是不对,语带试探地问:“老胡,你方才说什么与恶梦做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胡笑道:“什么什么做朋友?你晕头啦?我是说咱们做人家的朋友,别不长眼睛,给人家一点空间,如此而已。”

两人来到茅舍西厢,胡彦之随手推开虚掩的柴门,赫见黝黑的斗室里,东一块西一块、发黑似的溅满了大片褐黑色污渍,地上、墙上、破烂的竹椅上……简直是无处不在。积了蛛网灰尘的屋角地面,还散落着撕碎的布片,依稀识得是女人的衣物一类。

茅舍简陋通风,就算什么血腥秽气,两、三个月见也已散得干干净净,然而一见室内的景况,便似有一股腥腐鲜烈的血肉气息冲入鼻腔,其势凶猛,宛若野兽肆虐一般,叫人不禁掩鼻侧首。

“看来,这就是凶案发生的现场了。”

胡彦之稍微推开门扉,电一般的目光扫过屋里各处——梁上垂下的粗大铁链、地上染血的柴刀,还有四处散落、发黑糜烂的细骨碎肉,似乎还有几截带着指甲的变形指头——摇头道:“畜生才能干出这等事来!阿傻一刀劈了摄奴,还算便宜了那厮。走吧,这没什么好看的了。”

茅舍的中堂桌椅倒落现场一片狼藉,夯平的地面上有道飞溅的斜扇形血迹,长、阔便与一柄寻常单刀相似,可见喷洒的金刀惊人。以这片血迹为中心,四周墙上地下都溅满了小指粗细的斜长血点,触目惊心。

耿照暗想:“看来,这里便是摄奴最初动手行凶的地方了。”

据阿傻之言,摄奴一照面便砍了修玉善的左臂。修老爷子是惯用左手之人,一身的艺业都在这条左膀之上;年老重创,又失了用刀之手,这位名满天下的刀界耄宿虎落平阳,惨死在摄奴的凌迟酷刑之下。

“以残留的足迹来看,恐怕还是摄奴暗施偷袭,修老爷子屋里维护孙女与阿傻周全,情急之下,空着手硬接了一刀。”

胡彦之蹲下身来,指着地上交错如虹的激烈扫痕:“若非如此,以‘夜炼刀’修玉善的造诣,就算他年迈体衰,摄奴也未必能是对手。”

他从狼籍四散的桌椅碎片中捡起了一片宽长木牌,举袖拂去尘埃,见排上朱漆陈旧,以齐整的硬笔小楷写满修氏一门十四代先祖名讳,叹道:“这块排位带将回去,足以证明阿傻说的是实话。西山清河修氏乃名门之后,祖宗名讳是查得出来的,总不能自行捏造。可惜!‘铸月炼兮月如明’的清河修氏,威震西山的铸月刀法,补天秘式,从此都成绝响!”

“‘夜炼刀’修玉善修老爷子,是武林中很有名的刀客么?”

“嗯,西山道除了金刀门柳家,论刀法便要数清河郡的铸月山庄修家了。”

两人转往东厢,此处倒是未受破坏,只是久无人居,积灰甚重。屋内有竹制的书架、桌椅,还有一张简单的竹榻,看起来像是一间书斋。胡彦之随手拍去灰尘,拉开竹椅坐下,一本一本将架上的书册取下观视;又打开书畔的屉匣,检视其中的书信纸张。

耿照觉得有些不妥,低声问:“老胡,你在找什么?”

胡彦之低头不语,其中几本书翻过后便拿在手上,并未放回,翻到对屉中取出的几卷白纸看得十分仔细,不住抚额点头,一会儿才接口:“喏,我在找这里。”

将手里两本黄旧小册往桌上一放,一本封面题着《清河后录》四字,另一本则是《铸月殊引》耿照奇道:“这是……族谱么?”

老胡大笑。“傻子,这是刀谱。”

随手一翻,那本《清河后录》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前头录有修氏历代先祖名讳,蹈海不显紧凑,后半却忽然变了模样,整页挤满蝇头小楷,写的似是八股策论一类。

而《铸月殊引》同样是半本的族谱郡志,讲述修家先祖开辟铸月山庄的沿革与艰辛,后半却是一幅幅持刀挥舞的秀美人形,图中的女子笔触古朴,气韵生动,纤纤素手提着一柄尖刃大刀,襟袂飘飘态拟神仙,低垂眉目的庄严宝相与形制怪异的大刀形成强烈对比,却又不觉得丑怪。

图解不比心诀,字数寥寥,耿照一眼就瞥见“铸月刀法第一式”的字样,扉页写着:“曰‘接天云路’。霏微阴壑兮气腾虹,迤逦危磴兮上凌空;云路迥接,灵仙髣佛,山中之人兮好神仙,想像闻此兮欲升烟。”

那图绘得极有灵气,女子敛目含笑,双手并握,手中的尖刃大刀举向半空,身上装饰的璎珞、半臂披巾却向下飘扬,其势灵动,几乎可以听见襟袂猎猎的声响。

他心念一动:“原来这图是举刀上撩的意思。”

稍加移目,只见下一帧图里女子持刀平举,丰满腴润的下半身屈膝微踞,披巾、衣袂向上飘扬,连头顶梳的灵蛇髻都微微扬动,整幅图呈现一种微妙的动感。

耿照略加思索,登时醒悟:“原来如此!第一幅图不仅是举刀上撩,更是乘势一跃,由上往下劈落!因此发飞衣扬,可见刀势猛烈。”

想起注解的那句“想像闻此兮欲升烟”脑海中的下劈之势略消火气,蓄劲三分,模拟羽衣飞升之态,果然下一幅图像横刀如吹笛,余势不尽,斜斜挥去。

耿照这辈子从未看过武功图谱,不由得继续往下瞧,连看了七八帧图像,看得津津有味,灵光一闪:“这一式刀法多用刀尖的三分刃,刀臂相连,大开大阖。图中那柄剑刃刀看似颇沉,刀柄又异常弯长,若稍微握后一些,以刀身的重量来带动招式,旋扫起来为例一定十分惊人。”

刀剑铸匠对武器各部的特性了如指掌,在他们的眼中,武功是重心转移、力量分配,是如何以强击弱,使材质特性配合武者,将武器威力发挥到极致的方式,其细腻之处,又与刀客、剑客对刀剑的掌握不尽相同。

耿照本能地以七叔传授的铸刀秘诀相印证,只觉得图像中的意涵不尽,似有弦外之音,多看的片刻,仿佛又看出了许多滋味。

“挺好看的吧?”

胡彦之啧啧两声,坏坏一笑:“武功图谱我见多了,图画得这么好,字却这么少的,倒是头一回遇见,可见这本刀谱的奥秘全在图上。”

耿照黑脸一红,不敢再看,蠕蠕道:“修老爷子家里,怎把刀法武功全写进了族谱中?”

胡彦之笑道:“要不然,你以为录有铸月刀法的,书皮上一定写着”铸月刀谱“么?那可就大错特错啦。像清河修士这种名门,武学家门是分不开的,传于谪长,录于宗轨,和家法,祭器一样,都是代代相传。这部”铸月殊引“中记载了修家的成名武艺铸月刀法,而另一部”清河后录“所附,则是”补天秘式“中的心诀。

耿照恍然大悟。

“是拉,老胡你也是仇池郡的古月名门出身,难怪懂这些。”

胡彦之笑而不答,从行囊里取出一只油布小包,将两本小书妥善包好,递给耿照。

“给你,小心收藏,可别掉了。”

耿照目瞪口呆,片刻好不容易回神,忙不迭地摇头:“我……我不能要,这又不是我的东西,也……不是你的。总之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俩都不能拿。”

胡彦之冷笑:“也对,这是修老爷子的事物,可修家连最后一个女娃都不在了真要物归原主便随老爷子和小姑娘埋进了土,如屎一泡,由它烂掉。你是这个意思?”

耿照辩不过他,只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占夺他人之物,死活都不肯拿。

胡彦之也不生气,摊开从抽屉里搜出的一大摞图纸,小心理平:“这是修老爷子过世前正写着的刀诀,我一见这屋里的笔砚灯芯,就知道他在整理着诉,写的恐怕也是他毕生使刀的经验,不想让先人专美于前。照你的说法,也是要在老爷子的坟前一把火烧了,才算干净?”

耿照一时语塞,虽仍倔强地不肯开口,但心念电转间,隐约又有些动摇。

胡彦之淡淡一笑:“如果我说这些东西都留起来交给阿傻,你觉得怎样?”

耿照眉目一动,忽然明白了他的用心。

“不止刀谱不能烧不能埋,”

老胡一指他身后。耿照顺势回头,见壁上悬着一柄铜装长刀,与画中所绘竟有几分雷同。“连那把修老爷子的佩刀《明月环》”

也得为阿傻留下。如果不再让他用天裂妖刀,咱们总得替他想撤不是?““这一路凶险尚多,我们不能把宝压在同一处。明月环刀给阿傻护身,你带着这两本刀谱,修老爷子未完的刀谱就由我收着,反正总得有个人先读懂了。才能传授这给阿傻。除非咱们三个太倒霉,给人一把通杀了,要不至少也有一个能回到流影城,修老爷子的遗惠不至泯没。”

他将整条手稿层层对叠,褶成了烧饼大小,取出了另一只油布包封存妥当,藏如贴身的内袋里。耿照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接过装有那两部刀谱的油布小包,也收进了贴肉的衣袋,再重新装束好腰带。

“你呀,真是个死脑筋。”

老胡笑他:“偷抢固然不对,真到了舍生救死的紧要关头,便是窃国夺位你也得做。人生在世。讲原则当然是好,但是有句话叫有所为有所不为,要怕污了双手,啥事也别想干。”

耿照苦笑道:“我说不过你。”

见老胡还在东翻西找,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便将壁上的明月环刀摘了下来,道:“我去瞧瞧阿傻,顺便拿到给他。你……也别翻太久,怕是真要变贼。胡彦之不由失笑,呸呸两声,继续翻箱倒柜。

阿傻已不在小屋里,耿照在茅舍后的悬崖边寻到了他。

崖畔隆起两堆土塚,插着两片削平的银桦木,白烁烁的面上却无只字。耿照心念一动,会过意来:阿傻的手不方便,不能做写字之类的精细活,勉强刻上修老爷子与修姑娘的名字,只怕字迹也不好看,不如留白。

他跪倒阿傻身边,恭恭敬敬地向土塚磕了三个响头,合什默祷:救苦救难的龙王大明神,请接引老爷子与修姑娘早登极乐,来世清静无垢,得享大福,莫要再入轮回受苦。虔祝完毕,又伏地磕头。

阿傻只是呆呆坐着,面无表情,谁也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修老爷子的佩刀。”

耿照将“明月环”放在他手边。“老胡说了,要你拿这把刀替修老爷子祖孙报仇。我们还找到修老爷子的刀谱心诀,等老胡融会贯通,便传授与你。程太医说了,天裂刀有违天道,你只要再持握一次,后果将不堪设想。”

阿傻木然接过,缓缓抽出半截刀身,鞘、锷的铜绿之间,顿时映出一泓雪亮。

明月环刀离鞘,他双手握柄,刀尖抵住光洁的桦木空牌不住轻颤,银白色的细碎木屑犹如雪花簌簌而落,却始终无法利落刻下。僵持片刻,刀尖斜斜往下一拖,刀痕如蚯蚓般扭曲丑陋,竟连“修”字的起笔也无法顺利完成。

阿傻忽然激动起来,仰头嘶嚎,声音嘶哑如兽,令人不忍卒听。

胡彦之闻声奔来,却见阿傻拖着明月环刀,旋身大扫大划,拖得沙石激**,犹如走马;烟尘散去,地上写着大大的“宿缘”二字,每字约莫一丈见方,仿佛非得这尺寸,才能让他无力的双手刻落笔画,不致歪斜。

阿傻两肩垂落,颓然跪倒,“锵!”

一声轻响,明月环刀脱手坠落。

耿照心中不忍,弯腰替他把刀拾了起来。

“这是……修姑娘的名字么?”阿傻生硬地点了点头,目光空洞,仿佛怎么也流不出眼泪。

他的泪早已流干。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胡彦之远远望着,神情十分复杂,片刻才摇了摇头,施展轻功沿来时的小路掠向崖下,并未惊动屋后二人,敏捷如鹰的魁梧身形闪入林间,霎时不见。

耿照却明白阿傻的意思,用刀尖在其中一只木牌刻下了“信女修宿缘”七个字,另一块则写“清河修公玉善之墓”将刀退入鞘中,捧还阿傻。“我和老胡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手,让你能练武功。或许在手刃仇人之前,你可以亲手为他们刻两块新的墓碑。”

耿照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是七叔跟我说的。”

他跟阿傻描述七叔的样子,说七叔尽管只有一条胳膊,在耿照心中,七叔确实全东海最好的铁匠,打铁的功夫连天字号的首席屠华应也比不上。“……水月停轩染二掌院的那柄昆吾剑,便是出自七叔之手。我拿着同万劫妖刀对砍几次,丝毫不落下风。”

“老爷子和修姑娘舍身救你,你如果活得不好,怎么对得起他们?”

耿照握住他的双手。“你要打起精神。无论如何,还有我和老胡,我们都会帮你。”

“……为什么?”

“嗯?”

耿照瞧得一愣,一下子每明白过来。

阿傻面无表情,飞快的打着手势。

“你们,为什么摇帮我?我的学海深仇,关你们什么事?”

“路见不平,本来就该拔刀相助。况且,我们事朋友啊!”

耿照想了一想,补充道:“老爷子和修姑娘,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或许他们错了。或许,你们通通都错了?.”阿傻嘴角微斜,笑得却很苦:“我是个双手俱残的废人,什么都做不了;收容过我的人,下场一个比一个更凄惨,若不依仗天裂刀那种妖魔鬼物,还谈什么报仇?不过事一场笑话!

“我只要天裂刀,就够了!杀他之后,我也不想活了。当日若非是你,我早就亲手将那厮杀死;你那天既然出手阻止了我,现在还说什么帮忙,说什么朋友!真要报仇,给我天裂就好!”

他豁然起身,将明月环刀高举过顶;耿照福至心灵,连忙一把拉住。

谁知阿傻胳膊虽细,以耿照的天生神力,一扯之下非但未能将它拉住,指尖反被一股柔韧之力震开,猛然想起老胡之言,心念电闪:“莫非……这就是什么”道门圆通之劲“?微怔间,阿傻已甩开握持,猛将明月环刀抛下山崖!

耿照扑救不及,不禁恼火,回头怒道:“这是修老爷子的遗物,你怎能如此对待恩人!”

阿傻面目僵冷,单薄消瘦的胸膛不住起伏,双手飞快交错:“人都被我害死了,留刀又有何用?”

耿照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他不是你害死的,害死老爷子和修姑娘的是摄奴、是岳宸风,不是你!他们救你是处于善意,他们照顾你,是因为你们彼此投缘,那是他们的好心、他们的情谊、他们的选择!你不要用因果命数的郎中之说,来污蔑对你这么好的人!”

阿傻嘶声嚎叫,用力一挥,一股淳厚劲力应手而出,两人猛然分开,双双坐倒。

耿照这辈子还没有被人一推即倒的经验,失足顿地,益发恼怒;撑地一跃而起,还想再跟他议论分明,谁知道阿傻却闭眼抱头,索性来个相应不理。

两人推搪拉扯,胡乱扭打了一阵,终究还是耿照的怪力占了上风,抓着双腕猛将阿傻压按在地上,翻身跨骑在他的腰腹之间,两人贴面喘息,犹如小孩斗气打架。“你把眼睛睁开……给我把眼睛睁开!”

耿照怒道:“这样耍赖算什么?睁开眼来!”

阿傻自是听不见,双脚乱踢,奋力挣扎。忽然锵的一声,一物飞上断崖,差点砸中阿傻的脑袋;震动所及,两人一齐转头,竟是方才坠落崖底的宝刀明月环。正自错愕,一双毛茸茸的黝黑大手已然攀上崖边,老胡顶着满头落叶断藤冒出脑袋:“***!是谁乱丢刀子,险些要了你老子的命……我的娘啊!原来你们也爱这调调!”

耿照、阿傻连忙起身,双方均是余怒未消,谁也不搭理谁。

胡彦之抱胸啧啧,一双贼眼往来电扫,斜眼冷笑:“好你个小子!居然是杆双头枪,女的也捅男的也捅,老子不过下去瞧瞧,你们居然就好上了。要是胡天胡地也不打紧,扔把刀子下来灭口,未免太不厚道,老子连女人都没和你抢过,难不成跟你抢男人?”

耿照怒道:“老胡,你还胡说!”

胡彦之难得看他大发雷霆,仿佛看见了什么新鲜事物,抱臂呵呵不止,怪有趣的上下打量。耿照被他瞅得不自在,怒气稍平,想想也不关老胡的事,说来还要感谢他捡回宝刀,忽然转念:“是了,老胡,你怎么跑到崖下去了?底下有什么东西?”

“我去找摄奴的尸身。”

胡彦之耸肩道:“被野兽咬得四分五裂、肚破肠流,不过头脸尚在,虽然烂的泛紫发黑,骨相确是海外昆仑奴的模样。”

他顿了一顿,转头直视阿傻。“我不是不相信你,一定摇问清楚。以你的身体状况,决计没有一刀砍死摄奴的能耐,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是天裂刀附体所致?”

碧湖姑娘被妖刀附体时,我俩也打她不过,耿照忍不住提醒。

胡彦之淡淡一笑。

“那是当然。但碧湖姑娘若有他一半的根基,当日在烽火台,你和我大概难以幸免。我练得也是道门内功,内息征候一望便知。阿傻,我观察你行走,坐卧,甚至运用肌力的姿态多时,这点你毋须瞒我。

“此外,你一刀砍开了摄奴的胸骨肌肉,进刀或可凭蛮力,拔刀却必须依赖巧劲,若凭气力硬拔出刀来,尸体上必留痕迹。天裂刀给了你杀死摄奴、逼退岳寰风的刀法,但无法给你须苦练数年方有小成、法门秘而不宣的道门圆通劲。那也不是你岳王祠的祖传武功,是不是?”

阿傻喘息渐平,沉默半晌,终于摇了摇头。

“是一个女人教我的。”

他迟疑了一会儿,双手连挥:“我也不确定是武功。偶尔身体不适或精神萎靡时,照着做会好很多。”

“所以,你也不知道时什么武功?”

“我不知道。”

胡彦之一撩衣摆,拉开马步功架,竖掌一立:”?来你推我一下”.啊傻犹豫片刻,双手抓着老胡的手掌使劲推,无赖却如蜻蜓撼柱,却是连老胡的发毛都没多晃一下。老胡见他推得脸色发白,咧嘴一笑:”?好了,好了,别试拉。”?说着便要起身,啊傻正要松手,胡彦之突然一勾一送,使了个擒拿手法,眼看便要将他拖到。耿照眼尖窥破,急到:”?老胡!你——“语声未落,啊傻却双臂横栏,画了个圆圈,顺便勾转,坐倒之前及时被老胡拉住,连他自己也颇为惊讶,看看老胡,又低头看看脚尖,皱眉回想着方才兔起雀落的一瞬间,身体到底作了什么反应。

“舍己从人,天方地园,未及动念,劲发于前。”

胡彦之替他拍去衣上尘土,笑着对耿照说,“便在真浩山总坛,内功有这种造诣的彦字辈弟子,双手十指都用不完。啊傻练的这门内功很是高明,也是他无心无念,暗合道发自然的路子,若为他打通了双手的筋脉,再点拨一路上乘的刀剑外功,只怕你现下打他不过”耿照闻言大喜,脱口欢叫道,“那真是太好了”老胡往他脑门敲了个暴栗,笑骂道“喂喂,你话不要只听一半啊,打通双手筋脉,你以为是上馆子吃饭那么简单,我会带他走趟一梦谷,请求岐圣-?伊黄梁施救,莫说那厮脾气古怪,有些……呃,不怎么体面的嗜好,便是伊黄梁肯施救,这种事情可没包生儿子,治不治得好,尚在未定之天”耿照笑道:“就算只有一线希望,总是好的。”

老胡刻意微微转身,背对着啊傻。淡淡道:“是么,治好双手,才是痛苦的开始,你以为练上乘武功就像吃饭喝水,有付出就有收获莫。或许对阿傻来说,这些原是毫无意义,他要的只是那柄天裂刀,完纳恩仇此身随去,对世间一点依恋也无,又何必多吃这些零碎苦头。”

耿照一时默然,无言以对。“好啦,上路罗!”

老胡拍拍他的肩膀,率先扛着双剑向山下走。“阿傻,咱们改天再找个时间回来,给老爷子修姑娘扫墓,前前后后好生整理一翻,也算是尽了一份心,今儿不是时候,万一岳辰风大队杀来,那可麻烦之至”阿傻不治可否,沉默一会儿,低头迈开步子,也跟着往山下走,竟未回头再看一眼,耿照追上前,将明月环刀塞到他手里,确定他看着自己的嘴唇,才缓缓说道:“这刀或许不如天裂,杀不了岳辰风,你带着在路上防身,总比匕首强。”

阿傻捧着铜绿潺烂的古朴环刀,肩头微微颤抖,猛一抬眼,竟然开口说话。

“我……不……怕……死!”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出口犹如兽咆,语调暗哑之离,难以竹听,但唇型咬字却是清清楚楚,半点也没错。这次耿照却没生气,只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不怕死,怕的是活下去,因为活着很苦很艰难,你要花很多力气,吃很多苦头,才能够说服你自己,他们舍命救你是件有意义的事。着比死,要艰难得多了。”

说完,头也不回追上老胡,经往山下走去。

阿傻抱着刀,怔怔呆立在满地腐叶的光秃林经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跪地豪泣起来,瘦小单薄的身子吼得前仰后俯,频频以首撞地,似要将满腹痛苦一股脑儿发泄殆尽。然而他依旧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在那个属于他的血色夜晚里,阿傻已流尽最后一滴眼泪,今生,他将再也无法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