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百七六折 太易凝俱,谋者兆形

这正是时隔三十年之后,萧谏纸再度造访浮鼎山庄的原因。然而,在进一步深谈之前,他必须确定一件事。

「我探听了秋家的近状,对你和你兄长的事亦有所闻。」老人淡然道:

「恕我直言,根据可靠的线报,秋意人的么女确有先天上的心智缺陷。而总管西宫川人,自身便是伊川『清流庄』庄主,乃是隐于田野的武儒支脉之一,目光昭昭。他照料你的生活近十年,以你一个小小女孩儿,伪作痴呆,想骗过清流庄一庄之主,恐非易事。」

「若非真痴,怎瞒得过隐身幕后、操纵一切的阴谋家?」秋霜洁的声音带着一丝俏皮的笑意,似能想见她挤眉弄眼的神情。

萧谏纸早起疑心。适才秋霜洁自称等了他十三年,除非于母亲腹中即有意识,岂能如此?便是夸示,也未免过了头。老人收摄心神,缓缓说道:「要我信你,我得先知道『你』是什么。没有互信基础,交谈不过浪费时间罢了,以你之聪慧,当知此非敌意,而是根本。」

朦胧恍惚的空间里安静了一阵,秋霜洁才柔声道:「请台丞切莫误会。我并无不可示人处,只是在想:若教老台丞见得真貌,说不定你便再也不信我啦。」

萧谏纸正色道:「这点我无法预作保证。看来,我们只能相信命数了,是也不是?」

秋霜洁笑道:「台丞所言甚是。」

整座大厅忽然晃动起来,继而片片剥落,萧谏纸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广袤的空间里,举目所见,似无边界,只有地面上铺着像青砖一样的平滑嵌板,似木似石,又有几分像牙骨,其上刻满细密的纹理,宛若术法阵图。

他望着脚边那一小片密密麻麻的刻纹,凝思片刻,终于确定是某种易数推演之用,只是当世流传的梅花占、金钱卜,乃至阴阳五行、六爻八卦等,都用不上这般繁复细琐、环中扣环的推演,只有昔日在馄鹏学府中,那些个精研历法算学的教授与同侪,他们在解决割圆术、四元消法等难题时,所写下的演式颇有相类,然而复杂的程度却远不能相提并论。

只这一小片的易刻演化,便已超过萧谏纸所学,这无边无际的地面上若都刻满了,要算的到底是何等巨数?

迷雾挥散,身穿湖水绿裙裳、滚青玉褙子的绝色少女,自离地尺许处出现,点足落地,微笑道:「根据我的经验,人们习惯看到活生生的人,与人交谈对视,才觉心安。我非轻视台丞之智,将您与凡夫同视,而是兹事体大,我希望能最大幅度地赢得您的信任。」

萧谏纸注意到刻图之中,有浅浅的樱色光华不停闪动,远远近近,不一而同,似呈环形或切圆片状,有几分辟卦图的模样,只是规模较寻常推衍历法节气用的十二消息卦更精密巨大;而秋霜洁说话时,继而亮起的樱芒与她的话速若合符节,相互辉映,心念一动,蹙眉暗忖:「难道……」

秋霜洁彷佛听见他心中所想,精致灵动的俏脸上露出佩服之色,敛衽施礼,朝老人福了半幅。

「我在梦里见过许多人,您是唯一一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看出端倪的。多年来,我对施展『高唐梦笔』的对象甚是谨慎,但凡与『那人』有关的,绝不轻易入梦,便为此故;以那厮的才智,怕是光听人描述,即能看穿我的存在。」

「秋霜洁」收敛形容,正色道:「如您所见,这地面上的演化算图,就是我。我所拥有的每一分念头、说出的每一句话、幻化的形影声音等,都是这个巨型阵图推演的结果。

「这孩子确是天生的心智有缺,老仙于是在她的心识最深处,布下这个『太易穷观图』的演算阵,以神御气,拟化形质,这才有了两仪、四象、八卦之别。圣人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便是这个道理。」

萧谏纸虽约略猜中轮廓,却觉此想太谬,以易数模拟思路,纵使理论上能行,但实际施行起来,不啻异想天开,痴人说梦。万料不到早在十三年前厉金阙便已着手而为,依结果看,显然是出乎意料地成功。

简言之,言笑晏晏、灵动俏皮,活跃于此的「秋霜洁」其实并不存在,不过是太易穷观图运算的结果。

现实中的秋家小姐,确实心智有缺,充其量,不过于鼓筝之上有超乎常人的天分。多年来,阴谋家匿于暗处,严密观察秋霜洁的一举一动,不乏试探,须确定这名命运多舛的可怜孤女天生痴傻,丝毫不具威胁,才容得她在这片遗世桐乡内平安长成。

没想到「霓电老仙」厉金阙还有这着,在其心识最深处,模拟出另一个「人」来。既非真人,自无青熟长幼的问题,是以「秋霜洁」说足足等他十三年,非是姑妄。

饶是萧谏纸智胜寻常,毕竟接受不同于理解,仍需时间适应,心中苦笑:「若来的是曾功亮,说不定已饶富兴致地研究起『太易穷观图』来。都说『活到老,学到老』,萧用臣啊萧用臣,你自视忒高,以致目无余子,难容诸物了么?」却听秋霜洁遒:

「台丞的心胸见识,远超常人,毋须自抑。我的事,能说给人懂,都算不容易啦,况乎接受?台丞若能一笑置之,那不是人,是神仙了。人生于世,岂能如此自求?」

萧谏纸一凛,暗忖:「须由一幅阵图来开解我,人生至此,才叫白活。」心翳顿开,不由一笑,再无挂碍,益发看出这太易穷观图的厉害之处,沉吟片刻,喃喃道:

「原来如此。以你之能,一且拉人入梦,又或侵入他人梦中,得对方的生辰八字、所思所想,藉以推断吉凶未来,可谓奇准。那宁少君心甘情愿签下黄金五镒的借据,而梁某人吓得落荒而逃,约莫与此有关。」

秋霜洁咯咯一笑,缩了缩雪颈,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神情,只差没轻吐舌尖,隐有些得意似的。

「一庄子的人,总要吃饭呀!西宫的清流庄虽有些祖地,但支应了头几年,也差不多到头啦,只能尽量遣散仆从,任庄子自行荒芜,撑多久算多久。他读书练剑有一手,却非经营之才。」

萧谏纸倒有些罕异。

「他不知其中内情?」

西宫无疑是阴谋家遣来「看管」秋氏父女的,萧谏纸见他擎剑出手、渟川欲动的架势,顿想起清流庄西宫氏的名号,确是武儒无误。

不过,像这般自拥庄园僻居一隅,默默晴耕雨读、书剑传家的儒宗末沿,在东海并不少见,他们如散沙般毫无组织,既不尊奉、也不知该奉谁的号令行事,却自有一套处世的标准,其中有放浪形骸的隐逸高士,也有自律甚严的博学鸿儒,除了极少数的特例,如有「小剑圣」之称的段勿尘等,他们唯一的共通处,就是无籍籍之名。

虽然这也仅是表象而已。

出身锟鹏学府的萧谏纸非常清楚,尽管沧海儒宗退出东海舞台数百年,台面下仍有几股势力延伸了全盛时期的拉扯较劲,迄今未止;所有儒宗支脉,或多或少都得选边站队,自有立场。西宫川人明显是衔命而来,要说他不知内情,似乎有些勉强。

「我不敢拉他入梦,或尝试侵入其脑识,以免留下痕迹,为『那人』所悉。」

秋霜洁叹了口气。「以面相手相论,证诸其言行,我相信西宫川人并非恶徒,他是真信了苍城山谋夺山庄益急,想方设法要把阴谋家揪出台面,只是方法奇怪得很……此人原本就是性格古怪的隐士,这样一想也就不怎么怪了。」

若然如此,萧谏纸不得不承认,这个人选其实挑得极好:西宫川人处世低调,却有本领;有一股莫名的仗义侠气,自愿替素昧平生的浮鼎山庄「对抗」名动天下的苍城山,长达十年,思路却颇异常人,一旦认定自己站在道理这边,便再也听不了别的话,手段不拘一格,算是难缠的对手。

这种间接使唤人的方法……委实是高啊!

老台丞冷哼一声,嘴角泛起一丝蔑笑。

当年,惨烈的妖刀讨伐战告一段落后,秋拭水身受重伤,拖命回到浮鼎山庄疗养,最终不幸成仁,成为圣战牺牲者之一。其子秋意人因而离家,游戏人间,下落不明,数年后返回,家里的仆从早换过了一轮,许多都是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秋意人风流成性,浪迹江湖时留下许多情债,最着名的一段,即是他与沉剑世家千金唐挽晴的一段。

然而故事的最后,却远远称不上佳话。

唐挽晴怀上秋家的骨肉,却被秋意人送回沉剑世家,沉剑世家家主唐载天气得七窍生烟,顾不得是秋意人的手下败将,登门欲讨公道。这对准翁婿二度决斗,结果仍与前度相同,唐载天再次惨败在「回潮三式」之下,没多久便撒手归天,家人都说是给气死的。

出身娇贵的唐挽晴,一夕之间从天堂跌落地狱,惨遭双重打击,诞下秋霜净未久,亦随之香消玉须,孩子遂被青羽洞安排的人接走,送往苍城山。

「老仙与我爷爷有个约定,但教苍城山存在一日,世上无人动得了浮鼎山庄,所以才给了我爷爷那面青羽旗。」秋霜洁娓娓说道:「我没机会和父亲说上话,不知在当时,他对布置阴谋之人有了解否,但老仙一直都知道要对付的是谁,那回算抢在对方之前,狠狠摆了他一道。」

秋意人结束远游,重返山庄之后,在与父亲交好的武林前辈安排下娶了亲,一切看似步上正轨,谁知妻子即将临盆之际,他上山打猎,意外重伤,四肢瘫痪、神智全失,成了废人───

萧谏纸听着,不由得全身发冷。

这是多么急切,而又多么残忍的瓜代之计!这样看来,秋意人将唐挽晴送回沉剑世家,未必是薄幸所致,而是和幕后阴谋家下一盘大棋,可惜以结果来看,年轻气盛的秋意人是一败涂地,不但将自己赔了进去,家业终也落入他人之手。

秋霜洁从呱呱坠地起,便失亲长保护,成为阴谋家窃据浮鼎山庄的跳板,不能不说是悲剧。

然而,阴谋家机关算尽,却防不到厉金阙有通天本领。

据说这位霓电老仙,百年来罕离苍城山,关于他履迹东洲的逸事,怕要追述到金貔王朝末叶。不知他用了什么异法,在秋霜洁的心识深处布下「大易穷观图」的演算大阵,辅以「高唐梦笔」之术,令痴憨的小女孩儿摇身一变,成为聪明绝顶、能卜未来的女半仙。

此法不仅闻所未闻,而且藏得极深。只消「秋霜洁」够小心,这是个连当众说出都不会有人信的法子,护住了幼弱的孤女,使其得以平安长成。

「厉金阙既知阴谋家身分,」萧谏纸只这一点想不透,索性直指核心:

「何以不告诉你的父亲,乃至祖父,教他们好生提防?退一万步想,以『霓电老仙』的本领,直接出手对付阴谋之人,无辜者都毋须牺牲了,岂非一劳永逸?就算没能救下你祖父,也不该再让你父亲遇险。」

由秋意人的遭遇推断,秋拭水的死亦不单纯。他是**名剑的领路者,实际上并未随六剑攻入狭道,而是在石塞之外遭遇偷袭,若非同行之人出手相救,他的性命老早就交代在那里───

当年萧谏纸代表新朝,追述妖刀作乱的始末经过,也做了关于这场最终决战的调査,独问不出是谁救了秋拭水。

一路保护秋拭水的三名剑客,尸体亦都在决战处的城塞外寻获,却不见凶踪影。以秋拭水之不谙武艺,纵使凶人身受重伤,犹有余力逃离现场,再补上一刀不过是举手之劳;思前想后,当有一名行善不欲人知的高手悄悄施援,说不定便是厉金阙所派。

就算老仙替秋拭水捡回了一条命,仍保不住它。秋拭水之暴毙,十分蹊跷,虽对外说是「伤重不治」,然而死时最亲的亲人都不在身边,对照日后秋家旧仆星散的景况,个中深浅,颇耐人寻味。

现实里的秋霜洁,未曾见过活生生的父祖,遑论从他们口中获悉真相。但心识里的这一个,显然另有搜集线报、以供分析演算的法子,未必便不知始末。

「便知道,老仙也不会说。」

秋霜洁摇摇头,神色却不怎么遗憾,彷佛本应如此。

「他老人家活得太久,看待世事的方式,已与我等不同,是非曲直于他,并无意义。若非答应了祖父,须得照拂浮鼎山庄,料想老仙决计不会插手───这也是我须向台丞直禀的第二件事。」

萧谏纸见她说得严肃,并未插口,专心凝神,静待少女揭露。

「我没见过祖父之面,也没能与我父亲交谈;老仙应当是知道的,但他也不曾与我谈论过此事,就算我问,他也不会说。接下来我要告诉您的,全然出自我自己的推论,说不定……连我那缘薄的父祖也未必知晓。如此,您还愿意相信我么?」

萧谏纸明白少女的迟疑。

说是「推论」,其实是太易穷观之阵演算的结果,这个「秋霜洁」到底算不算得是有智有识、通灵知性,能不能当作「人」来看待,放到馄鹏学府,乃至四极明府这般智者云集处,怕争上几天几夜,都未必能有定说。

谁会相信一只算盘,抑或一具墨斗?人们接受的,从来都不是器械,而是持械之人。只愚夫愚妇眛于神怪志说,才会相信器物有灵。

若厉金阙真如她所说,是个活得太久、看过太多,道德心已遭岁月磨蚀殆尽,只余强大威能在手,倚之游戏人间的所谓「高人」,其本质也和怪物差不多了,甚可将这「太易穷观图」的摆布,视为某种恶意扭曲的玩笑───

比起直接出手拯救秋家三代,此举不仅困难百倍千倍,结果更显迂回。什么样的人,才会用这种近乎曲解的方式,来执守一份生死承诺?人命关天哪!

───站在秋家的立场,厉金阙到底能不能信任,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若连厉金阙都须见疑,况乎他兴致一来,随手置于识海的小玩意儿?

萧谏纸思考片刻,忽抬头一笑,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的分析判断,乃至卜筮之能,可否及于身外?」

秋霜洁秀眉微蹙,一霎间掠过俏脸的疑惑之色活灵活现,实难想象她是太易神图模拟而出;要说人偶,真正的秋霜洁可能还比她要更像些。

少女的迷惘不过一瞬,旋一耸肩,老实交代。

「我可操纵云梦之气,令周围的人昏昏欲睡,但无法及远,效果也因人而异,若未辅以琴韵,难免大打折扣。除此之外,我对这具身躯毫无操控的能力。太易穷观阵图虽然神奇,毕竟不能凭空造出魂灵……」忽然露出一丝寂寞的笑容,轻道:

「我并不是真的。不过是一连串精密繁复的演算罢了。」!

「此说尙有可议处,不宜就此论断。」老人含笑摇头,颇有几分遗憾的模样,捋须道:「我本想,待一切尘埃落定、风歇浪止之际,若还留得命在,请你将那太易穷观图默出,哪怕只有小月角也好,让我好生研究。

「昔日我在馄鹏学府时,术数本非专长,搁下多年,如今只怕更加生疏。但我有位同窗好友,于数算一道,可厉害了,他定然有兴趣得紧。我想让他瞧瞧,我亲眼见到的奇迹。」

面对少女罕见的微愕,老人面色不改,侃侃而谈。

「我相信你的犹豫,也相信你的害怕。我不知犹豫惊怕,乃至自怜自伤要如何才能推衍术数而得,但那决计不是死板板的器物所致。定义你是什么,可能已远远超过了我的所知所学,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在我看来,你的判断似乎颇有参考的价値,値得一听。」

秋霜洁面颊绯红,一手轻抚胸口,片刻才回过神来,敛衽施礼。「多谢您的信任。这于我意义非凡。」

姿容绝艳的纤细少女挺直了背脊,幼嫩白皙、当中透出一抹酥红的手掌心虚托着,地面上一片樱芒闪动,臂间忽现一柄金灿灿的双手巨剑。是连城剑,老人心里想,心语如波动散出,再度引得地上光耀起落,秋霜洁点了点头,轻道:

「此剑正是一切的开端。千头万绪,须由此剑说起。」

她在虚境中幻出的连城剑是完整的,明明形状、雕饰等与先前厅中所见并无二致,不知为何,剑身的辉芒却灵动许多,未如匣中所贮那般黯淡。萧谏纸猜想那是剑的「气」所致,剑刃摧折,神气已失,虽仍是同一物,风采毕竟不同。

「这枚飞廉珠材质殊异,有通灵贮思之能。」秋霜洁单手倒持巨剑,另一手伸出纤长的指尖,指着剑柄末端的黄金爪台之上,镶嵌的那枚水精球。飞廉珠的表面并未打磨光滑,而是像用凿子硬生生将一枚水精削成球体,布满嶙峋的斧凿痕迹。

「祖父从决战妖刀处携回损坏的连城剑,为防有什么不测,预言恐将失传,便将开启神秘预言的法子,凝思贮于剑末宝珠。原本他想托付的对象,并不是父亲,而是外……是幡宫岛的田岛主。」

田初雁与秋拭水交情甚笃,秋家父子感情不睦,有此安排,想来也不奇怪。

「但祖父突然离世,来不及交代任何人,这柄残剑遂被收藏于庄中。当时父亲心神大乱,惶惶不可终日,有一天‘突然来了个人,求鉴一柄无名之剑,只说剑上有铭,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彷佛这样说父亲便能懂得。」

但失怙未久、仍陷于丧父之痛中难以自拔的秋意人,完全不知道这名不速之客在说什么,心烦意乱之下,对来客言语无礼,恣意挑衅,似乎想藉此一抒痛失至亲的哀恸。

他不知道父亲对他,竟是如此重要。

那个总是沉迷在自己欢喜的物事里、不记得该回头看看他的父亲,秋意人从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但为何,失去了了解他、与之共处的机会,竟是如此令人心痛!妖刀之乱又怎的?异族铁蹄又怎的?为何你总是想不到家人,却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慷慨轻掷,快意牺牲?

对世间怀抱着愤恨不平的青年,对来客以剑相向,而那人却以一个眼神便瓦解了他。那是他无法想象、甚至是此生难企的绝顶武功。

「是我对不起你爹。」那人拍拍他的肩膀。显露的哀伤很淡,或因为深入骨髓之故。秋意人无法自抑地流泪,彷佛见到极亲的家人,悲从中来。在此之前他一声都没哭过,瞪视挽幛的眼里除了愤怒,什么也没有。

「我应该帮帮他的。或许,他就不会死了。」那人叹道。

为找那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秋意人翻出簿册中能想到的每一柄剑,当然包括妖刀之战中劫余的名剑,连城剑便在那时被携至堂上,但那人似对珠光宝气的华丽名剑毫无兴趣,只看两眼便即搁下;大部分的时间里,这后半截的残剑都被秋意人握在手里,意念之深,甚至在飞廉珠里留下残迹。

「台丞请看。」秋霜洁把手一挥,身畔突然出现一把太师椅,椅上之人一身旅装,风尘仆仆,原本熟悉的娃娃脸或因沉溺酒色之故,略显松垮,一如逐渐隆起的腹围,看来益显疲惫。

他持剑端详,怀缅的神色依稀有几分往日的模样,蓦地眉目一动,精光迸发,酒色不禁的中年男子突然变了个人,一霎间气机隐动,令人丝毫不疑他能以目光制伏东海年轻一代有数的剑手秋意人。

男子嘴唇微歙,似是说了些什么,却无法听清。萧谏纸正欲趋前,影像突然消

失。

「飞廉珠的贮思秘法十分繁复,」秋霜洁解释:「父亲未曾得授,之所以能留下这点形影,全因他当时矢志专一,意念强大所致……」见萧谏纸缓缓走到身前,低声道:

「再一次就好。我想……再看他一眼。」

少女被他眼里的悲怆所慑,含泪颔首,小手一挥,那人捧剑喃喃的模样再度凝于虚空中。老人眯起眼,微佝着背细细端详,眉头越皱越深,也不知瞧了多久,才轻声道:「让你别喝这么多酒啊。」

秋霜洁还待说话,老人却摆摆手,毫不留恋地转身,颤巍巍踅回原处。

这意思很明白了,少女暗自叹了口气,收起飞廉珠里的影像,正色道:

「独孤弋重回浮鼎山庄,非为缅怀故人。他回忆当时聆听预言的情景,显然想到了什么,冲口而出,可惜父亲的注意力因此消散,无法凝练如前,飞廉珠里没能留下更多,听不出独孤弋到底说了什么。」

西宫川人所说的那笔鉴兵记录,正是微服至此的独孤弋。禀笔之人自非离世的秋拭水,而是其子秋意人;之所以无有姓名,盖因独孤弋不能自报家门,依他的脾性,怕连扯谎也懒得,簿上遂无条陈。

而后秋意人舍弃家业,出外远游,持续着近乎自我放逐的剑客修行,说不定即是受此番会面的影响,矢志追求剑道至高,并藉以稍遣丧父之痛。

从时间上推算,离开浮鼎山庄后不久,独孤弋便在平望驾崩。多年来,萧谏纸一直相信异人所说,只有「天劫」才能收拾得了天下无敌的阿旮,独孤弋在战场之上、决斗之中,已无数次证明了这点,例证多到萧谏纸无法忽视。

武皇帝驾崩之后,萧谏纸用尽各种手段,取得司天台、太史局的文档,甚至设计拷问司天台的大监,得知帝崩当日,京郊曾降天雷,地化泥流,涧洪爆发────这些都是「天劫」的征兆i并非独孤容一派胡扯矫作,用以遮盖真相的烟幕。

不计国家发生大事时,必然会有的街谈巷议、童谣谶语,真正坚持武皇帝是被人刺杀的,到头来只有一个待罪守陵的十七爷。独孤寂和他谈过之后非常失望,他一直以为萧先生是可以理解自己的。

这极可能是萧谏纸此生最大的盲点。

近十年来,他才慢慢察觉其中蹊跷,试着将异人的「天劫」说放置一旁,纯以审案的角度,来看待此事中得利的一方。

即便如此,独孤容是否真刺杀了兄长,萧谏纸并无定见,正如缺乏凶器的凶案最是难办,世上想要独孤弋死的人,还少得了么?只是谁也杀不死他。这事是办不到的,包括他自己在内。

思路受阻,萧谏纸开始尝试以独孤弋的角度思考,想知道他回浮鼎山庄到底是为了确认什么,又为何没有来找自己……当往事一幕幕浮起,再与那「预言」相参照,他终于明白独孤弋早他一步发现的是什么。

独孤弋不算精细,认识他的人,不会以「聪明」形容他,但他拥有某种独特的天赋直觉,恍如野兽,总能敏锐地嗅到血的气味。

这事从一开始就错了。异人传授两人武功兵法,寄望他们做的,并非争盟争霸一统天下,秋拭水向他们揭示的「预言」,进一步肯定了这个方向:精兵猛将,是为了更可怕的敌人准备的。两个数千年来不断争斗的阵营,一在明,一在暗……

只是有人误导了他俩,将事情扭转至全然不同的方向。

若独孤弋的死非是天劫,而是人力所为,甚至是一桩精密已极的阴谋,那么致死的导火线,绝对是因为他太过接近真相。从京城近郊的天雷往回推,在浮鼎山庄内捧剑喃喃的这一幕,就是命运转折的关键点。

「他说了什么……无法听见么?」老人问。

少女摇摇头。「飞廉珠里的,就这么多了。但我分析了他开声瞬间的嘴型、喉头滚动的幅度,再结合其他线索,已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老人疏眉一轩。「……人名?」

「是地名。」秋霜洁垂敛美阵,静静说道:

「氓山招贤亭。他是这样说的。」

萧谏纸静默片刻,忽然仰头大笑,虚境中声动十里,恍若惊雷。

「果然是你……」老人瘦颔一收,目中精光暴绽:

「……殷横野!」

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艳,回首惊情

耿照不仅没时间,怕连行动自如的空间也极有限。

整座冷炉谷中,仅望天葬及其下的深潭秘道,是黑蜘蛛无法靠近、绝对安全之处。他服食血照精元后,身子尽复旧观不说,功力亦有突破,即遇黑蜘蛛拦路,要打要逃,自信皆非难事;只是若教鬼先生知晓,手上的染红霞便是现成的人质,届时角色互易,重演半琴天宫里的惨剧,休说报仇雪恨,这回绝对有死无生,永无翻身之日。

同样的错误,耿照不会再犯第二次。

当日与黄缨连手,以蛆狩云为钓饵,诱出藏身暗处的明栈雪,实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之所以一试,除明栈雪武功绝强、心计极深,要从内部瓦解鬼先生,绝对是无可挑剔的强助外,耿照赌的是她身上的《天罗经》。

姥姥虽未明说,但依言语间泄露的蛛丝马迹推断,历代天罗香首脑送与黑蜘蛛的那份血誓,若非藏在《天罗经》里,即是经书的一部份,当年冷炉谷大变,明栈雪乘乱出谷,现今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与身怀此经脱不了干系。

黑蜘蛛放行,不代表放弃监视明姑娘的一举一动,然而,由鬼先生于此一无所知,几可确定:无论鬼先生用了什么法子收买禁道,于这群神秘的黒蜘蛛,这份协议并未高过《天罗经》内的血誓。

否则,以鬼先生的精细毒辣,知有明栈雪这号人物潜伏左近,岂能倾金环谷与

天罗香的精英而出,放心搞捞什子七玄大会?

────离明姑娘越近,就越安全。

这是耿照从黄缨身上归纳而得,方有当曰之举。

为引强援,耿照不得不正视明姑娘抛出的谜题,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她的藏身处。

「不如……我帮你找好了?」前日送膳时,黄缨自告奋勇。「你们俩现下哪儿都去不了,半琴天宫内我人面熟,你给我说说她生得什么模样,就算没找着,总能有其他人看见。」

耿照苦笑。

「你会这么问,代表没见过她。明姑娘生得极美,见过肯定不忘。况且她武功高出我一截不止……」现在就未必了。他迟疑了一下,想来就跟老唤她「明姑娘」一样,都是习惯,一下子改不了。「真想藏起来,谁也找不着。」

黄缨柳眉一挑,笑容险恶,伸出幼嫩白皙的食指尖,往笼中一比。「比她还漂亮?」背转身子捧着炙牛肉的苏合熏依旧细嚼慢咽,看似波澜不惊,发际却动了一动,想是竖起了耳朵。

耿照警醒过来,惊出一背冷汗,狠狠瞪了笑意可掬的圆脸少女一眼,咬牙道:「没有谁比谁漂亮的问题!大家……大家都很漂亮。」说完自己都有些心虚。却见苏合熏放下食物,淡淡回头,若无其事地说:「谷内地形我熟。不然……我去找她好了?」

这种时候闹什么别扭啊!耿照只差没吼回去,偏此事全因自己说话不经大脑,中了黄缨的借刀杀人计而起,还真没有吼叫的立场,暗叹:「阿缨若想要我的命,只怕比鬼先生难缠得多。」想起老胡也赞过她擅借杀人之刀,说不定真有这天分。

这事没什么好商量的。苏合熏纵得了部分血轺精元,也不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地步,所熟恰是黑蜘蛛的势力范围,万一撞上杀将起来,打草惊蛇不说,怕耿照还来不及救。

「我就不信有多漂亮。」黄缨不肯消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坏笑道:「躲在谷里不能见人,能洗澡换衣服么?蓬头垢面的,能有多好看?」

耿照头大如斗,直想「剥」的一声从颈上拔起来算了,一了百了。「你就别再纠结漂不漂亮啦。况且明姑娘生性好洁,从前我与她在莲觉寺时,即使环境极险,她也还是天天洗i」忽然失语,蹙眉凝思,似是想到了什么。

黄缨故作惊诧,双手掩口道:「什么!你同她一起洗过澡?」

「洗……你话是怎么听的啊!」耿照回过神来,差点昏倒。「没有的事都教你听出来了,难不成耳里生了鹿茸?」

「这有什么?我们也洗过。」苏合熏冷不防地捅了他一刀。

「仔细想想……」黄缨露出恍然之色:

「他和我也洗过呀,一连洗了几天哩。」

苏合熏倏然转头,目光刺穿他的头颅。

「我们就别再讨论洗澡的事了,好吗?」耿照忙不迭求饶。

七玄大会召开当日,不惟鬼先生出得谷去,姥姥、金环谷的精锐人马等亦不见踪影,只有少许人留守,冷炉谷内难得又恢复了往昔的模样。

苏、黄二姝各有任务,耿照则乘机摸出了望天葬,把握最后的机会,仗着神出鬼没、悄无声息的身法,掠往心中所想之处。

黄缨的笑闹给了他灵感。明栈雪好洁,人又机变百出,无论到哪里,都能过上舒服的日子,特别是沐浴清洁,于她是重中之重。顺这思路想,有个地方,此际不会有人,而冷炉谷里绝大多数的人都不知晓i

耿照来到北山石窟,果然其中空****的,唯独后进浴房里漫出蒸腾雾气,水声隐隐,时不时还夹着几下拨水掬淋似的淅沥。

这并不难猜。倘若明栈雪无意与他深谈,根本毋须抛下谜题;重点是明姑娘愿意谈,起码不排拒与他一谈,无论如何,耿照总能发现她的行踪。

更重要的是,,这事该怎么谈?

选在浴房,其目的昭然若揭,明栈雪非常了解自己身为女性,对成年男子的魅力,仅仅是赤身露体、肌肤相亲的意象暗示,即具有极大的**。

耿照屛气凝神,试图将过往的旖旎逐出脑海,以保持冷静;另一方面不禁有些气馁,原来自己在明姑娘心中,始终是能以色媚诱之的登徒子,不知该对自己感到失望,抑或对她。

他运使新悟的「蜗角极争」心法,剑脉中真气如川,却无多余的散溢或冲撞,每分力道恰到好处,落足如猫,不仅无声,劲力反馈更为精准的施力所抵,连一丝震动也无;温热水雾扑面而来,毋须依赖眼耳,顺着风的流向贴墙闪入,尽管未着夜行衣,整个人与一抹影子也差不了多少。

浴房中未曾点灯,光源全来自外头,内里形影朦胧,目力并不足恃。耿照在入

口边上的竹篮子里,瞥见迭得齐整的女子衣裳,就布面花色来看,确是当日明栈雪身上所着,当然熟悉的淡淡幽香也是。

谨愼起见,他随手揭起迭衣一角,赫见底下所压,正是那件鸦青色的兜儿,不禁抨然,定了定神,赶紧松手起身,不敢多瞧。

隔着弥漫的水雾望去,长长的浴池底部确实有个朦胧的女子身影,肌肤极是白暂,一头乌浓秀发挽在脑后,似用两枚长荆之类的尖细物事交叉固定,此外便是一片腻白,依稀见得曲线玲珑,起伏极是动人。

耿照无意鬼祟接近,然而那件鸦青肚兜勾起的回忆,不停在脑海里反复冲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回神已贴着墙越过大半座浴池,距离池末的女郎不过两丈余。

泼喇一声,女郎从及腰热水中站起,耿照才发现她身段异常丰满,腰肢虽有夸

张的凹陷,却难以蛇腰形容,有着粉光致致的腴润肉感;肉呼呼的雪臀如熟透了的薄皮悉尼,轻轻一掐便要迸出甜浆,周身充溢着难以言喻的成熟风情────

这决计不是明栈雪的**。

(糟糕,认错人了!〉

但篮中衣裳确是明……耿照脑中一片混乱,还拿不定主意是擒是撤,女郎已霍然转身,率先映入眼帘的却非是面孔,而是那对巨硕肥美、弹颤不休的傲人乳瓜!

沉甸甸的**几乎有一只完熟甜瓜大小,分量之重,拉得胁腋处的乳肌平斜紧绷,锁骨下形成一片狭长三角,可想见并不舒适,甚有些扰人,却构成一幅美不胜收的壮丽景象。

女郎个子不高,垂坠饱满、宛若玉球的乳缘越过了胸肋,乳型却是漂亮的泪滴型;杯口大小的乳晕色泽浅淡,形状完满,有种唤人吸吮般的奇特魔力,而**的形状则是小巧浑圆,如玛瑙珠般的樱红色,白腻的乳肌上透出淡淡青络,更衬得樱色浅润,别有i股剔透之感。

单论**,此姝已近完美,巨硕反是浑身上下唯一不甚完美处,衬与臀股的肉感,更见其腴。

女郎有张全然陌生的鹅蛋脸,约三十许人,丰颊隆准,眼角微勾,堪称艳丽。然而,本应有着动人风情的妩媚眼中,却无一丝温度,只觉冰冷异常。

耿照与她隔着池岸对望,忽觉这眼神有几分熟悉,一时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猜想应是天罗香某部织罗使之类,陡地几滴温水溅上面颊,女郎已破水而出,右手五指屈成鹰爪,直向他咽喉而来!

耿照背脊贴墙,无有退路,直到指尖将触及脖颈的一瞬间,身子才忽然不在原

处。

女郎于收爪之际方知落空,定睛一瞧,耿照不知何时已滑开尺许,无声无息,彷佛连一丝水雾扰动也没带起,不顾**,葫腰一拧,雪酥酥的玉足反勾耿照脖颈。

耿照顿觉香风扑面,满眼腻白,桃裂般的雪股间歙开一条樱红色的蜜缝,随着肌束绷紧、大开大阖的回旋腿勾一览无遗。女郎的耻丘分外饱满,沾湿的纤细卷茸如笔尖蘸墨,服贴于腴美的玉蛤上,连忒大的动作都甩之不去。

但连这逼命的一勾,旋亦落空。

女郎连一丝喘息的余裕也不给,双腿连环,玉颗般小巧圆润的足趾、白皙里透着一抹粉酥橘红的足弓,乃至修长笔直的足胫,不住贴着耿照的耳畔颈侧削过,却连一根头发都削之不落,彷佛两人已对练过千百回,才能在如此小的腾挪范围内,惊险避过每记刁钻蹴击。

顷刻间,女郎不知出了多少腿,劲风所及,连**上的乌茸都已甩去水渍,由湿浓化为蓬松卷曲的粗茎,这连绵不停的攻势,终也到了一口真气的极限。

她飞步窜近**轻抬,却是虚招,果然耿照动也不动,「啪」的一响,女郎小巧的脚掌顺势踏地,双掌齐出,耿照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逼入角位,女郎的震脚恰恰踏住「生门」,去路已绝,哈哈一笑,也跟着双掌推出,与她温软小手一抵,吐劲震飞!

女郎等的就是这一刻。

耿照蓦觉她的内息十分熟悉,「咦」的一声,并未追击。女郎藉力使力,凌空倒翻一个筋斗,准确无误地落在浴池尽处,拾起一柄长长的六角杖拄地一顿,七名与苏合熏穿着同样服色的黑衣女子挥开水雾,由四面八方现身,手中的引路长杖运使如风,朝耿照呼啸而至。

七人的攻击风格与那名赤身**的**少妇全然不同,并不倚仗人多,一意猛攻,反像是推演阵形似的,将耿照团团包围,长杖此起彼落,交错走位,耿照既无伤人之意,一时也突围不出,径以「蜗角极争」之法在杖影中趋避自如,边思考眼前的形势,究竟何以至此。

那名池中女郎也不忙着助拳,双目不离战团,俯身拾起外衫,草草穿上,只打了腰侧系结,**将衣面撑得老高,下摆距雪白腴润的小腹,最少有四、五寸的间距,可见胸乳之厚,襟怀里满满都是美肉。

她这样的身板,平素若不以兜儿将双丸裹紧,怕连衣衫都不好穿。耿照回忆数日前与她两度会面、乃至交手的过程,并不觉她有这般雄伟傲人,想来是有无亵衣裹束的区别。

他记得她的名字叫「荆陌」,苏合熏跟林采茵是这么叫的。这人应是玄字部的领路使,料不到在裹头黑纱之下,竟有着一张如此难丽的面孔。

当日在禁道外,耿照与她对了一掌,拚着身受内伤的风险,藉势飞退。今儿角色互易,一丝不挂的荆陌被他运掌震飞,耿照对黑蜘蛛的立场、听从鬼先生的因由等尙有疑问,无意伤人,掌底留力,是以荆陌并未受创。

突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透体而来,此乃拜碧火真气之先天胎息,较常人五感六觉更加敏锐所赐,却无法知悉是从何而来。

不能再拖下去了────放弃对话的机会不无可惜,却还有更重要的事。为防对手来了强援,更不易脱身,耿照忽睁星目,正欲易守为攻,忽听一句银铃笑语,如春风拂至:

「哎呀,他要认真啦,再打下去,你们决计讨不了好。荆陌,你是聪明人,千万别做傻事呀。」却不是明栈雪是谁?

逆着门外的烛光,转出一抹窈窕修长的完美曲线,身上衣着,正是耿照在门边的竹篮所见。这把戏说穿了,简直不値几文钱:她将衣裳褪至篮里当诱饵,与荆陌入池共浴,浴池尽处定有密门或通道之类,再随意找个借口暂离;接下来,就成现在这样了。

当然,明栈雪时碧火功长于感应,亦不能排除是她先耿照察觉其行踪,而后才临机应变,因势利导,诱使双方撞在一块儿。

听她的口气,与荆陌似颇熟稔,而从荆陌猛一见他的神情判断,连神通广大、无所不在的黑蜘蛛都被明姑娘摆了一道。如此想来,这当上得也不冤枉,耿照心绪略平,泛起一丝苦笑。

自明姑娘现身,那种莫名的压迫便即消失,黑蜘蛛来援的高手一霎退去,连那七名女郎也收了阵式,趁耿照分神之际,悄悄没入墙影,偌大的浴房里又只剩下三个人。

「我本来想,」明栈雪笑道:「能够赤身露体,一块儿泡在池子里,要谈什么就容易多啦。看来裸裎相见,你们只做了一半,不过打架倒是另一种了解人的好法子,算是补了没做的那一半。」

荆陌全身上下,只那件被乳瓜撑顶变形的黑衫子,实因撑得太高,益显衫摆短促,小巧的香脐以下完全**。妙的是:她这么个珠圆玉润的人儿,却有双细直美腿,衬与白皙雪肌,浑身透出一股成熟妇人的魅力;若非神情冷彻,可说是诱人已极,乃天生的尤物。

她抿着红唇,望向明栈雪的冰冷眼神挟着显见的怒意。耿照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尤其面对明栈雪满不在乎的轻松笑容,益发令人恼火。

〔答应你的事,我已做到。」明栈雪嘴角含笑,眸里却无笑意。「接下来,我有话要同他说,你们一个都别在场。」

荆陌定定回望。「只做了一半。」

「讨价还价真不像你。」明栈雪叹了口气,笑道:「也罢,就一半。你们快些走罢,别耽误咱们的时间。记住,我不喜欢有人偷听。」

荆陌面无表情,俯身拾起长杖靴裤,巨硕的**由水滴垂坠成完美的吊钟型,匀细的浅樱色乳晕被惊人的乳量撑得微扩,色泽更粉更淡;直起身时尙不及回复,衬与其上樱核儿似的小巧乳蒂,浪雪如顚,晃得人目眩神驰。

她头也不回,扭着腴臀,细直敬美腿交错,腰脊挺直的背影,意外有着守身处子的青涩,与成熟冶艳的外型颇不相称,眨眼没于幽影中,再不复见。

「忒美的风情,是我专程替你准备的呀,要不,也用不着赚她脱光衣裳,陪我下水啦。」闲人既去,明栈雪转过螓首,迎视着他直勾勾的精亮眸光,眯眼含笑,轻咬着红嫩嫩的樱唇。

「你不把握机会多看两眼,岂非教我白忙一场?」

她颈颊畔还沾着晶莹水珠,可见穿衣时的匆忙,一撂额鬓垂落的湿濡青丝,勾回耳后,似笑非笑的模样比之刚消失的半**体,不知为何却更令人惊心动魄。

耿照心中叹了口气,却尽量不在面上显露出来,肃然道:「我没听错的话,明姑娘方才是将我卖给了黑蜘蛛?」明栈雪噗哧一笑,伸出纤长幼细的食指尖儿,冲他轻轻摆动:「银货两讫才叫『卖』。点子忒硬,这帮妖妇呑吃不下还崩了牙,可算不得买卖。」

耿照听到「妖妇」二字,不觉哂然,只不欲泄露心思,免得她得寸进尺,抿唇咬颔,生生止住。谁知明栈雪柳眉一挑,指着他坏笑道:「好啊,你在心里骂我。否认也没用,我听见啦。」

耿照知她又在玩把戏,仍不由一悚,终是憋不住笑,摇头道:「是你自个先骂了人,怎地说我?」明栈雪笑道:「原来你在心里骂我『妖妇』,好坏啊。」轻轻打了他肩头一记。

明栈雪的一掌,怕连岳宸风都要全神戒备,不能轻易教她得手,不知为何,耿照就是不觉危险,直到她打完了、娇娇地横他一眼,才省起这人刚出卖过自己,料他必循迹至此,特意联系了荆陌,前来……洗浴?

这都不知道是谁卖谁了。耿照心中叹息,微露苦笑。

「这是试探。」明栈雪敛起笑容,虽非板着脸一本正经,神情却比适才认真得多,径望进他的眸里,态度落落大方。「我须明白,合作的对象到底有多少斤两,本领几何。荆陌是老朋友啦,当年离开冷炉谷,便是她给我引的路;此番重回,依旧是风雨故人。」

耿照可不会把明姑娘口中的「朋友」1一字,与普世之义同解。依苏合熏言,黑蜘蛛匿于暗处,如无必要,罕与地面之人接触,连她入禁道几年,都无法与其余黑挪蛛有进一步的交流沟通;明栈雪能使荆陌褪去衣衫,一池共浴,与其相信她俩有什么非同一般的深厚交情,耿照宁可相信是血誓书的力量,令荆陌不得不如此。

由明栈雪斥退荆陌的情况看来,似也能证明这个假设。

也因此,他格外在意起荆陌临走之前,所说的那句话。

「你答应了荆陌什么事?」

大出少年的意料,她对此毫不遮掩,坦率地耸肩一笑。

「她们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吃了传说中的枯泽血照。」明栈雪悠然道:「望天葬是这整座冷炉谷里,黑蜘蛛唯一不能靠近的地方。荆陌亲眼见你手筋被断,经脉全废,她上头的人想知道,你在望天葬里到底遭遇了什么,发现什么神奇奥妙。依我说,最快的法子,便是教她亲口问问你了,是不?」

「但她并没有问。」

「因为……我俩才商5到一半呀。」明栈雪咯咯笑道:「本仙姑掐指一算,料到有头小色狼色胆包天,便要闯进来,赶紧找个借口,从边边上的隐道开溜啦。荆陌就是不够机灵,白白给人看了身子。

「你别瞧她那样,黒蜘蛛个个是黄花闺女,据说在地底待久了,连胸乳腿心等女子特征都将渐渐隐去,变得不男不女。我瞧她眼下熟得刚好,赶紧给你们机会亲近亲近,不然太可惜了。」

耿照知她扯到荆陌身上,欲搅得自己心猿意马,刻意不去想那丰熟欲滴、充满危险气息,又隐带一丝处子青涩的娇美**,直指问题核心。

「你同她们交换了什么?」

明栈雪露出一丝激赏,敛眸轻笑。

「我杀姥姥之时,她们不能出手。」

「为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天罗香与你有什么深仇,定要残害忒多无辜之人,造下这等杀孽?明姑娘,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灭去的那些个分舵里,并不是人人都与你有隙,我实不明白,为何非如此不可?」

「我以为你现下该明白了。」朋栈雪淡笑,眸底却无笑意。

「你要杀鬼先生报仇,对罢?还是这回咸鱼翻身,杀他个措手不及之后,你仍打算以德报怨,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耿照不知她为何转移话题,眸光倏冷,沉道:「我料此人,难以改过。」

「那么挡在他前头的那些人,你待怎的?说道理感动他们?下跪哭求,希望他们理解你的沉冤与苦痛?」明栈雪淡然道:「这要是有用,还要武功做甚!」

耿照哑口无言。明栈雪也不欲逼他太甚,轻叹了口气,展颜笑道:「我本来想说:『你说话和姥姥越来越像了。』但这只是占占嘴上便宜罢了,她并不在乎这些枝微末节,而你本就是这样的人,从来都没变过。姥姥没告诉过你,我反出师门之因由?」

耿照摇头。

「好心计。」她抿嘴一笑,却不像是反讽讥嘲,是真有些欣赏的意思。「说清楚了,反而失去遐想,不如放你自行揣摩,想得越多,信赖越薄,总之于她并没有坏处。」

「或许她只是想让你自己说。」

「或许她从头到尾,都没想明白过为什么。」

明栈雪说得浅淡,却令少年闻言一震。

明姑娘并不经常显露心思。她的聪慧,足够她时时刻刻架构起一座厚实坚固的城垒,将自己和外界隔绝起来,罕有人能意识到那只是假象。她甚至能从筑垒上得到乐趣。

姥姥识得她时,明栈雪的堡垒或许尙未竣役ii当时她甚至不叫这个名字────但大匠绝非横空出世、生生从石缝里蹦将出来,必已显露其过人资赋。也许,姥姥只是察觉她的危险,并不真正了解她。

明栈雪妩媚一笑,试图和缓气氛。

「姥姥到底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啊。」

「她说你叫蘅儿。」

耿照笑道,蓦地浑身一绷,一抹凝锐杀气乍现倏隐,见她肩臂放松,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以明栈雪的修为,若要杀人,能做到杀招着体的瞬间,杀气才不得不显;气机如此失控外放,自两人相识以来却是头一遭。

「好心计。」她眯眼含笑,笑意却冷,颇有几分恨烈切齿。

「只是她低估了我对……低估了我的心思和修养。这是她除掉你的方法,知道么?或许后来发觉了你的重要性,只是还来不及提醒你,也可能没料到我们忒快便又相见。」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永远,别再提那个名字。我灭掉的头一个天罗香分舵,只因舵主是我昔日的天宫同侪,她喊了那可憎之名,我没忍住。一开始我并不想杀她的,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耿照浑身发冷。这是他头一回,觉得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她们的仇怨、心思,种种纠结计较,是那样的湿冷黏滑,掩着兰腐似的腥甜血腻,越瑰丽处越脏污,恶意无心得像是迎风扑蝶,流水濯浴,不需要什么大是大非,野心雄图。

姥姥怎么会对他说呢?说了,他也不能懂啊!

无论他武功多髙、际遇多奇,身上藏有多重要的秘密,拥有多么惊人的价値,在这些女子眼中,他简单得像是一方石砖,一眼就看完了,永远无法走进她们残忍而欢快的小世界。妄想拯救明姑娘,乃至拯救天罗香的自己,未免也太不自量力。

幽暗的浴房陷入长长的静默,只余水喉滴漏,恍若雨阶。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究是明姑娘打破了沉默。

「如果你还想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为什么我要破门出教,还有亲手杀死养我育我,在姥姥和其他人眼中,恐怕是世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她一笑,满室阴霾如春风吹散,雾露消溶,令人精神一振。

「但交换条件是:你得让我知道,你是怎么好的ii从走一趟望天葬开始,如

第百七八折子何易我,倒戈以盟

龙皇祭殿之内,半圆广场四周的望台上一片通明────即使那嵌于地面、水精似的青焰光源谁也叫不出名堂i埋设巧妙的通风隐道,使得偌大的空间里,始终回**着若有似无的呜呜风啸,虽不扰人,却无法当作不存在,彷佛因着这样,加倍凸显出山腹里的广袤与静谧。

现场没有人开口说话。

这些惯见风浪的七玄首脑们,在如此壮观精致、远远超出想象疆界的神奇造物之前,一下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一如初临时的蛾狩云;便是当中最聒噪、最不安分的狼首聂冥途,在宛若群星欲坠的石英圆穹之下,也突然肃穆起来,眯着眼睛四处打量,显露出罕见的深沉寂静。

为了引导众人来此间,鬼先生命「秘阁」连夜赶工,由最近的玄字部禁道搭建一条封闭隐道,直抵祭殿山门,以掩盖「于冷炉谷之内」的现实。负责带路的玄字部引路使荆陌,同时也是黑蜘蛛对外的窗口,十分称职地行于幽影中,几乎融入山壁,其出类拔萃的匿踪本领,无疑抬高了鬼先生的身价筹码,这段路他实走得踌躇满志,如在云端。

黑蜘蛛似乎不被允许接近龙皇祭殿,荆陌那裹在贴身的夜行衣中,丰满熟艳、玲珑浮凸的背影,行至山门前便即消失。让她们有些忌惮、乃至畏惧的物事也好,鬼先生心想。他对这样的现状非常满意。

为除众人疑心,鬼先生率先走下长长的坡道,将他们带进为世所遗的古老空间里。

紧跟在后的,是以蚍狩云为首的天罗香一行,身段高眺的「雪艳青」仅比长老稍慢些,在她后头除了抬着万劫刀棺的八名侍女,还有一人为她持杖,两人负责曳地的披风,排场极大;其余各门,皆无这般作派,仅只首脑代表参加。

媚儿暗叫可惜:「早知纸狩云那老虔婆脸皮忒厚,连拉裙子的都敢带进来,我也该弄几十个鬼卒傍身,一会儿杀将起来,横竖派得上用场。」她一向护短,既已同染红霞结盟,再看不过眼,骂的也是旁人。

纸狩云率队走到望台底层,却未继续下行,而是在望台上,找寻有利的位置落脚,居高临下,俯视中央的半圆广场;漱玉节迟疑片刻,也跟着占据望台另一侧,余人无不依样画萌芦,有的甚至走回i一、三层去,且看胤家小子玩什么花样。

这正是鬼先生要的效果。

他独自一人,缓缓穿过遍铺石板的广场,走上广场底部的巨型方塔,驻足于置有七具白玉刀座的第一层上,霍然转身,一1扫过远方众人,提气朗声:

「如诸位所见,于数千年前的古纪时代,龙皇与鳞族的菁英们,便在此处议天下事,宰制东洲大地,令诸部族俯首帖耳,令出即行。这里的建筑,便以今日东洲最最顶尖的工匠技艺,倾举国之力,怕也难以完成……如此造化,唯有吾祖!」

纵使他的语气、肢体再浮夸上一百倍,在如此恢弘巨构之前,也只是增加说服力而已。众人环视巨大的山腹空间,看着足畔不可思议的青焰灯,胸中止不住澎湃血热,彷佛体内所流的非凡血裔,从这一刻起再也不是**自欺,而是铁一般的事实。

「正当其时,龙皇便坐在那儿,俯瞰东洲万民。」他举起右手,指着身后的祭坛最顶层。「那里便是龙皇的宝座,乃是世间至高、也是唯一的权柄所在。」

聂冥途到底是最快恢复过来的,也不知是不是对鬼先生的「表演」耐性有限,嘿的一声,阴恻恻道:「肯定是老狼瞎啦。你手指之处,除了一片白玉壁,啥都没有。莫非……龙皇也蹲着议事?好亲民啊。」媚儿倒捧场得紧,哈哈两声,回**在广阔的空间里,格外尖亢刺耳。

鬼先生按捺被打断的不快,掸了掸袍襟,朗笑道:「据古籍记载,顶层该是有张宝座的,至于如今何以未见,在下正要解释。」一比左右的玉刀座。「这座宝台的第一层,是给龙皇的七名铁卫的。五柄妖刀,再加上食尘、玄母,恰合于七卫之数。

「七柄圣器插入刀座,象征世间刀兵,难越此限。诸位在血河**亲眼见过妖刀武学的威力,那还是残缺不全、威力大打折扣的版本,若在七卫手中,『天下刀兵尽止于此』云云,怕不是夸口。」

「按你这么说,只要把刀插进石座里,便能得到妖刀里的武功?」聂冥途乜眼鬼先生摇了摇头。

「狼首莫急,并非如此。」好整以暇地转身拾级,一路走上第11层,来到当初发现矩形金块的白玉祭坛前。「这三座祭坛,象征龙皇最亲信的三位司祭,她们的地位较鐡卫迈商。若说铁卫持钌的,乃殳至高无上的武力,那么司祭所牮,便是登峰造极的智慧。

「我相信取出妖刀武学的关键,便藏在这三座祭坛里;而要开启第二层祭坛,则须将七柄圣器插入刀座中,满足了这个条件,祭坛便能开启。待我等打开祭坛,再满足条件若干,最顶层的龙皇宝座自会出现。」

这并非简单无聊的寻宝通关游戏,背后赋有极重要的象征意义:掌握了武力,才有消化、乃至运用智慧的余裕;智武在手,天下自有,俯瞰东洲、宰制万民的龙皇宝座便即出现i伴随着足以征服大地的某种赠予,或许是无可抵挡的武器,或许是价値连城的军资……乃至其他。

换言之,这是考验。

无法满足条件之人,即至塔顶,亦不能得到呼风唤雨的力量。鬼先生要结成七玄同盟的理由,突然变得清晰自明:搜集七柄圣器,将它们一一归位,以得到第二层所藏的武功秘奥,这是武林中人的想法;鬼先生要的,是整个势力,乃至一支军队,足以开启成皇之路。

这个想头在今天以前,的确荒谬得近乎可笑。然而,在看过此间人力难及的壮阔工程之后,「恢复龙皇时代的鳞族荣光」似乎不再是哄骗孩童的床边故事,有了被视为是伟大梦想的资格。

至少部分人是心动的。鬼先生一一过眼,着意抑制嘴角,以免泄露心中得意,视线带到蚍狩云时更不停留,旋即转了开去。

「依门主的意思……」老妇人接口的时机无比巧妙,他还得从另一处将目光移回。要怀疑两人事先套好了招,需要相当跳跃的想象力。「是要我等将妖刀插入刀座,以开启第二层之秘藏?」

「同意结盟的,可将所持妖刀插入座中。」鬼先生纠正她。「诸位来此,并未中途离开,代表愿考虑同盟与否;现下,就是思考与决定的时刻了。待七柄圣器归位,再来推举……」

「等一下!」聂冥途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哼笑道:

「照你这么说,那五帝窟怎办?他们有两把刀哩!这占比都近三成了。还是按帐分赃,插完直接让那小花娘当捞什子盟主?」

鬼先生而上宋泄露半分怒意,仍挂笑容。「推举盟主,自足一门一票,插刀与否,决定的是要不要结盟。此间分别甚大,狼首不可误会。」聂冥途冷笑:「所以咱们集恶道只有一把赤眼,三人先打一架,决定要不要插么?难怪找这么宽敞的地方,打架埋尸两不耽误啊!」

鬼先生暗叫不妙,见环形望台上,薛百膳、南冥恶佛等均露出沉思之色,心知猜忌乃此际大敌。

依原本的盘算,只赤眼妖刀不知下落,无论谁持以赴会,都将成为鬼先生的目标;无央寺内恶佛现身后,鬼先生临机应变,本应由魔君尾随恶佛,无论是煽动三冥,抑或说服恶佛投向己方,终能于一统七玄上发挥作用。

然而,聂冥途明显不受控制,三番四次出言挑衅,扰乱盟会进行,哪还像是暗桩?简直就是来砸场子的。鬼先生灵机一动,笑道:「狼首勿忧,在下没有这个意思。试想,若盟会真能成,在座诸位均是七玄同盟的重要股肱,折了任一人,都是本盟难以承受的损失────」

「但要是盟会不成,死了也就没关系啦。」聂冥途故作恍然,笑得不怀好意:

「明白明白。就是说人人都能对门里的那把刀────倘若有的话────发表意见,决定让不让交上。万不幸连半把妖刀都没有,像那个什么木什么阴的小花娘,便只能在一旁凑热闹,一并给旁人代表了,是罢?」

众人这才发现,明明是一早便等在了禁道里,但通往祭殿的路上,桑木阴使者一直走在队伍最末,只见灯后似有一抹窈窕身影,望不清形容。听聂冥途一说,十几道视线不约而同,交错巡梭,赫见灯笼仍停在阶顶入口处,并未随众人走下。

虽说初蹈险地,谨愼些是好,但怕成这样,委实太不象话。漱玉节本就怀疑是鬼先生安排的暗桩,否则逾百年不曾在江湖上听过的万儿,怎能说找便能找着?对照鬼先生的当道裹胁,登时了悟:

「难怪他敢夸口。这满厅诸人,不知有多少是披了各门外皮的狐狸?」

面对聂冥途的刁难,鬼先生倒未显得窘迫。

「持刀者发声」的说法,最初在无央寺就被拿来攻击过鬼先生,只是后来他以慷慨到近乎绝对不利的条件,堵住了众人之口。但这个疑虑始终都在,聂冥途深知人性中「利己为先」的弱点,想必之后若有机会,应不介意反复再提。

鬼先生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应付其缠夹,涴且南冥恶佛若无加盟之怠,以他的武功,确实是一大麻烦;阴宿冥无论修为或资历,均扛不住恶佛的独断,若能挑拨狼首与之互斗,将是最上算的选择,灵机一动,笑道:

「狼首无妖刀,难免有此疑虑。这样罢,在场纵无妖刀,亦属我七玄宗脉,他们的声音不能被置之不理,在下建议:未能持有妖刀的宗派,亦可从中斡旋,如见持刀者不愿将刀插上刀座,可表达规劝之意,毋须拘泥派别;但为公平起见,只能以一次为限,狼首以为如何?」

这样一来,无刀之人的分量突然膨胀了不少。

如持有食尘玄母的漱玉节,至多只能代表五帝窟一脉,决定是否支持同盟,但

无有妖刀的阴宿冥,却能在前者拒绝加盟时予以「规劝」;万一规劝成功,令得她回心转意,日后盟成论功行赏、坐地分赃,所得当不逊于持刀投票的赞成者。

此法看似人人有奖,但仍对鬼先生最有利。

有了这个出格的「规劝」之法,万一恶佛存心作对,可提出「规劝」之人不限于集恶道,聂冥途若肯出手,纵使不胜,恶佛也不能毫发无伤;己方手里还有祭血魔君、蛆狩云,万不得已时,漱玉节、游尸门二尸这等受裹胁而来的「客将」通通都能上场,车轮战之下,还怕夺不回赤眼?

阴宿冥心机不深,见利朝三暮四,必不反对这凭空得授的大礼;聂冥途唯恐天下不乱,名正言顺得了发言权,哪有甩手不要之理?果然冷笑连连,不再抓着小辫子穷追猛打。

鬼先生甚是满意,正打算继续说下去,却听一把磨砂般的磁震低嗓响起:「敢问门主,这个『规劝』,是怎么个规劝法?以武力一决高低么?」却是恶佛。

鬼先生心想:「你也知要来对付你么?倒是个明白人。」挥手笑道:

「耶,恶佛言重了。『规劝』云云,自然有千般方式,可讨人情,可说道理,万一要比武较量以力服人,也不是不行,大伙儿点到为止,莫伤和气,当作同门切磋便是;人人用的法子不同,端看个人喜好。若问我个人,还是比较喜欢将道理说明白的。」恶佛眉眼低垂,遂不再言语。

鬼先生自背后刀匣中,取出离垢妖刀,走到右首的第一座白玉刀台之前,朗声道:「既已议决,我便抛砖引玉,头一个表态。我狐异门,赞成七玄结盟,共御外侮,共存共荣,光我鳞族,饭我祖槊!」44力4,将离塘的录锐斧刃插入座上长孔,玉石不堪刃利,直没尺许,牢牢竖在刀座之上。

鬼先生意态昂扬,语声回**在空旷的圆穹之下,蓦地,刀座周围的青焰水精忽然变色,光芒由青转成血橙般的橘红,映得刀上流光窜闪,分外灵动。

「诸位请看!我鳞族先祖有灵,亦知今日之会,必将改变东洲大地无数子民的未来!」他炽热的目光扫过现场众人,朗声道:「下一位是谁?为了能抬头挺胸走在阳光下,不再受所谓『正道』侵凌欺压,谁愿继我之后,一决鳞族命运?」

祭血魔君见他微一颔首,心下雪亮,也取出天裂刀来,一路走上方塔,环视众人道:「数百年来,血甲门被正道逼杀,过着没有总坛、无有名号,只能隐姓埋名寄人篱下的日子。我愿追随胤门主,致力将七玄带到烈日青空之下,乃至揭去这条覆面巾,与诸位把盏言欢。本座代表血甲一门,赞成七玄结成同盟。」倒转刀柄,忽听一人喝道:

祭血魔君闻声回头,额前垂覆的绣银乌巾无风自动,那似符非符、似咒非咒的银织扭绉成团,似反映了覆面乌巾之下,怒气隐动的面孔。

「聂冥途!」魔君尖亢刺耳的声音回**在整座祭殿里:

身材高瘦、佝如风竹的老人自望台一跃而下,赤足踏上广场内平滑细腻的磨砂地,满不在乎地耸着肩,一路啪答啪答踅向方塔,便如一只结篙撑布的吊丧鬼,那双青黄怪眼在水精焰下格外妖异,彷佛满眼皆瞳,更无一丝余白。

「魔君此问,未免太不经心。莫非适才胤门主说得忒感人,难不成你都在打瞌睡?」聂冥途咧开一口尖利黄牙,笑道:「我这是在『规劝』你呀,一人不是有一次机会么?『没有妖刀的宗脉,可从中斡旋』ii我记得方才胤门主是这样说的。你说是不是,胤门主?」

鬼先生一霎间明白了他的企图,面色微变,却不好反口,强笑道:「确如狼首所言。」

聂冥途笑道:「只不过你举的例子,是万一有人反对结盟,老子可以同他说一说,教他回心转意。要是老子自己就不赞成七玄同盟,按理,也能跟赞成的人说说罢?』见鬼先生血色沉落,约莫也无接口之意,径转向倒持天裂的祭血魔君,咧嘴道:

「好啦,魔君,老子这便来『规劝』你啦!你要赞成,我便反对,你反对老子就赞成……打完后还站着的那个,便能决定这把刀的去向!」

「你一定是故意的。」

明栈雪伸出纤细的指尖,轻轻爬网着乌浓秀发,原本还滴着水珠的发梢,随着她衣上蒸出的氤氲白雾,很快便由潮转润,由润而松,竟看不出有丝毫浸过水的模样。

「想骗我褪衣么?小色狼!」

耿照心底颇感冤枉,嘴上却没松动。「反正明姑娘本来也是要洗澡的。在北山石窟那儿是我到晚了些,早来片刻,你也来不及穿上。」

明栈雪停下梳发的动作,眯起姣美的杏眸,打量了他半天,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气。耿照最不能抵受她这模样,轻咳一声,率先将视线转开,专心运功烘干内外衣物,片刻才听她喃喃道:

「你真的不一样啦,是不是?」

「哪有什么不一样?」耿照仍不看她,忙了会儿,才自顾自道:「就算不一样也没什么。不只全身经脉,我连右手手筋换过一副啦,便不能说是换了个人。,也有六七成新。如果明姑娘指的是这个。」

「若在从前,我骂你『小色狼』时你会拚命辩白,却拿眼儿偷瞟我。」明栈雪叹了口气,淡然道:「早知变这么多,我就不会离开你这么久。这事你可以怨我一辈子,我都想抽自个儿老大耳刮子啦。」

「我没怨你。」耿照强抑心惊,定了定神,抬头却迎着她眯眼微笑,那份宽容与宠溺一如当日莲觉寺时。别中了她的计,他提醒自己,不知怎的却有一丝痛楚,在胸中隐动。

他带着明栈雪离开北山石窟,直奔禁地望天葬。要通往禁锢枯泽血照的出水口密室,只有一条路可走,但明栈雪毕竟不是苏合熏,湿漉漉地从水潭中爬起后,便自行运功枝除水气,毋须「晾衣竿」帮忙弄干衣物。

那烘干的温热白雾乃自她周身毛孔散出,带着肌肤香泽,融融泄泄,说不出的馥郁动人。耿照为免心猿意马,率先攀着岩壁,爬上出水口,掀动机关打开石闸,领明栈雪进入刻满天佛图字的石室。

「有没有故地重游的感觉?」明栈雪抚摩壁上阴刻,笑吟吟道:「莲觉寺里的娑婆阁也是这样。」耿照在来之前,料她一定会这样说,但实际听伊人轻启朱唇、吐出纶音时,才知自己想得太过轻易。

或许他真正低估的,是自己对那段疗伤避敌的时日的怀缅。

「你便是在这儿吃了血蛁?」明栈雪并未回头,手眼兀自追着壁上图字,似乎饶富兴致。耿照忽有些庆幸,或许她并没有将自己的动摇看在眼里,低低应了声:「……嗯。」

「和你一道的那个姑娘呢?」

她冷不防回头,堪堪将他闻言错愕、继显困窘的模样尽收眼底,「咭」的一声掩口环腰,咯咯笑了起来。耿照无奈道:「苏姑娘她……也得了些好处。」将当日的情形扼要地说了。

明栈雪听完,雪靥忽泛起一抹娇红,美眸滴溜溜一转,不怀好意道:「这般好处……不知现下还有没有?」耿照胸中枰然,差点克制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中,好生品尝那两片鲜润唇瓣的冲动,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直到背脊撞上石壁,才得止住脚跟。

或许该和她说清楚,他们现在有的仅只是合作关系────但这话一出口,怕明姑娘立时要翻脸,休想再谈什么携手抗敌。耿照还有这点自知之明,不致贸然说出挑曹的话语。只是这样的拉锯令他感到疲惫,益发怀念起在莲觉寺,那段可以什么也不想、单纯信任着她的时光。

但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或许只有这点,明姑娘是对的。

耿照定了定神。「明姑娘,我已遵照约定,将服食血照的经过,以及发现血蛁处,通通说与你听。按照我们说好的,你该告诉我……」

『那并不是你最想要的,对罢?』明栈雪在干涸的水道边上并腿斜坐,裙布绷出修长浑圆的大腿曲线。她信手轻拂裙膝,略显娇慵的姿态有着「明姑娘」所独有的、令人惊心动魄的闲逸风情。

「既然要谈,我们就来谈谈你最关心的事好了。」

耿照本来想说「这不是我们的约定」,然而如此显而易见的背信,兴许明姑娘要的,就是他冲口说出,耿照终是将话留在肚里,静待她出招。「你要帮手,和你一起对付那自称鬼先生的家伙。而我是挺好的帮手,且能自由进出冷炉禁道,世上纵有胜过我之强援,于此却未必较我更合适。」

「在我心中,明姑娘是世上最强的帮手,无有其他。」这句倒非恭维,耿照确是发自肺腑。

明栈雪浅浅一笑,似颇受用。

「我有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耿照想了很久。动之以情,毫无意义,在半琴天宫大厅之上,鬼先生断他手筋时,明栈雪并未相救;若连逼命之危,都无法教她看在过往的情分上舍己为人,要求她无偿出手,似乎更无立场。

况且,冷炉谷原本就是她要消灭的对象。

耿照一直想弄清楚她破门出教、乃至弑师的因由,就是认为其中有着力处,若欲化解明姑娘与天罗香的仇恨心结,须由此处入手。但明姑娘不给他这个机会。

「鬼先生用来引七玄首脑入壳的饵,是妖刀中内藏的武功。」耿照正色道:

「他欲召开大会的地点,便在冷炉谷中的龙皇祭殿。据说在那里,可将妖刀之内的武学解析出来,毋须成为刀尸,亦可习练。明姑娘若肯出手助我,无论妖刀中析出什么,我所知所得,皆愿双手奉上。」

明栈雪笑了。「我若要此物,与鬼先生合作,要比同你稳固得多。这个条件,听起来并不合算啊。」

「如我前度所言,」耿照冷静道:「鬼先生不会与你合作,若他允了你,那才更该留心。但我不同,我不会背叛你,说到的一定做到,比起鬼先生,我是太好的合作对象。」

明栈雪噗哧一笑,娇娇地瞪他一眼。「哪有这样说自己的?老王卖瓜!」耿照也笑了。

「我承认你说得没错。」片刻她收了笑声,足尖轻踢着水道残剩的浅渍,要是不听谈气的内容,看来便似春日郊游,与姊妹淘秋千扑蝶的大家闺秀,画面美不胜收。

「但老实说我对妖刀武学虽有兴趣,也不过就是翻看二一,满足好奇的程度,况且你能掌握多少,此际所言俱空,要拿来交换,也未免太便宜了你。这样罢,你将通往龙皇祭殿的秘门打开,让我开开眼界,我若一欢喜,说不定就帮你了,怎么样?」

耿照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明姑娘,你怎……怎么知道……这里是……」

明栈雪站起身来,指尖轻点他的额头,吐气如兰,狡黠的笑意令人脸红心跳。

「我的碧火功长于感应,还胜过了你,数日来我行动自由,到处偷听人说话,都没听过什么妖刀武学,你被关在望天葬,连溜出来找我都提心吊胆,何以知悉?若非在那祭殿里,听主其事者所说,也只能说是天心通啦。此其一也。」

耿照一想也是。即经鼎天剑脉、血轺精元的强化再造,内功修为上他有不输明姑娘的自信,然而适才在北山石窟,,明栈雪仍能早一步察觉他的到来,说明她的碧火功于此已是登峰造极,当世罕有。

「……显然还有其二?」

「当然。」明栈雪轻笑着。「七玄大会今日召开,总不会在大白天罢?一帮妖魔鬼怪的,百鬼夜行正合适。此际月过中天,你还有闲心来劝服我,料想开会地点必在左近,譬如……一墙之隔,无论我点头与否,你都来得及赶上。」

这点耿照就不能不佩服了。

「若有其三,我都不敢听啦。」

「我本不想说的,好坑死你。」明栈雪美眸一转,掩口道:

「墙上的天佛图字有写啊,打开秘门,便能直薄龙皇祭室。还愣着做甚?快开

第百七九折牙莹骨座,剑血魂收

与明栈雪迅智,耿照自来就不曾赢过。现在,他越来越希望「诚宝是最好的策略」了,比起智谋,前者毋宁是他所擅长。

他叹了口气,手掌悬在壁前,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明姑娘若从壁上知有祭殿,应知开启通道之法。因为我所知道的,亦来自此间。」回望笑靥如花的绝色丽人。「明姑娘,我到底该按,还是不该按?」

明栈雪眯眼含笑,踮着轻盈的步子踅过他身畔,带过一阵混着兰蔷般幽香、宛若新鲜苜蓿芽的气息,背着双手来到石闸的另一侧,利落地在壁间掀动几下,碧火功劲力到处,几格蜂巢状的暗掣「喀喇」一声陷下,石室底部的壁面缓缓升起,露出其后的空间来。

「你又一次通过了试验,证明自己是非常好的合作对象。你知道,我一贯欢喜聪明人。」女郎欢快地踮入密室,东瞧瞧、西看看,冷不防回眸嫣然,勾发过耳,咬唇道:「看来,我也通过了你的试验,对不?我同鬼先生并无接触,荆陌与我,所言止于天罗香。那帮阴阳怪气的黑蜘蛛不想告诉你的,打烂她的嘴都撬不出来,所以你明白我为何需要你。」

「我不会帮你杀姥姥。」耿照挑明了说。

「是你不想。老实说你不会想篇我杀任何人,如果你够了解自己的话。」明栈雪笑道:「寄望你干这个,我就真是傻透了,对罢?况且你还不够懂复仇。」

耿照浓眉一挑,并未搭话。

明栈雪怡然续道:「不是亲手为之,算哪门子复仇?你愿将那鬼先生交与慕容柔,在大堂之上,并陈证据、讼辩往来,费时数月乃至年余,好不容易定瓛,仍须等待秋决,才发现他一状告上了刑部大理寺,击鼓鸣冤,惊动镇东将军一大把一大把的政敌,如嗅到鲜血的鲨鱼,一拥而上,欲从此案挑出骨头来,于是六部会审,重启攻防,再来一回肉搏厮杀;运气不好,能审个几年乃至十几年……你说这样,能算报仇么?」

耿照无话可说。他并不渴望将鬼先生开膛剖肚、分尸凌迟,因为极度的愤怒、憎恨……本身就是**,随着时间过去,利害化消,终有一日会复归平淡,又或没有这样的运气,而质变成为其他的物事,以更扭曲断裂的狰拧样貌实存于世,总之已非原貌初心。

他想制裁鬼先生的理由,只因想不出更好解决这个毒疮私的办法来。

姑射的主心骨「深溪虎」,信众遍及权贵、形同国师的琉璃佛子,狐异门胤家的正统继承人……鬼先生拥有的任一种身份,都能使普世的公理制裁失去着力处,遑论任意转换,变幻自如。以他出色的演技,耿照毫不怀疑他能自无论哪一方的公审中轻易脱身,旋即转换面孔,继续行恶。

因此明姑娘所说,他虽未必能体会,却愿意理解。

素来寡言的少年叹了口气。「所以我才想听一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栈雪置若罔闻,依旧饶富兴致地走走看看,伸出玉雪般的白腻小手,到处抚摩,似想从中找出点什么端倪来。

要不,这个四方形的空间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石室之后什么也没有。既无家生,也无壁刻,就是一片平滑,墙缝砖隙都是以肉眼几难辨别的境地,遑论触摸。

耿照降下石门,理当漆黑一片的密室里,壁面与壁面相交处竟自行绽出柔和的光芒,彷佛整个空间是以纸折成、置于灯烛之上,才会从弯折变薄的角缝里透出光来。

构成内室上下六面的材质,亦非古纪鳞族好用的白玉,与耿照在三奇谷圆宫所见大不相同,无论色泽或质地,皆与象牙近似,肤触柔腻,甚是熨贴,又无金铁玉石之坚冷,赤脚踏上极为舒适。

初次进入时,苏合熏曾以指甲试过壁面骨材的硬度,连一丝刮痕也未留下;耿照提运两成功力,隔空虚劈一掌,怕连碗口粗的实木都能应手而断,岂料壁上却如清风刮过,毫发无损,便在其中演武也使得。

此间之所以还不能称作「家徒四壁」,盖因底面墙上,嵌着一只方方正正、只于面上挖出凹槽容身的牙骨王座,材质与砖壁如出一辙,甚至找不到与墙壁接合的痕迹,彷佛硬生生从山岩大小的原材上,一并雕出阶台、王座来,浑成一体,虽无祭殿内圆穹之雄浑壮阅,亦是巧夺天工。

明栈雪抚着莹玉般的光润骨座,爱不释手,一边慢慢加力,直到确定椅上没有机关,才轻轻巧巧坐上,冲耿照眯眼笑道:「来呀,本宫渴了,且端碗燕窝来与我润口。」

耿照也笑了,紧绷的心思略略放松,躬身道:『启禀太后,御膳房正烧水哩,

来碗冰镇的银耳桂花莲子羹可好?」明栈雪哈哈大笑,纤指一比:「你好坏啊,咒我死了老公!过来,看本宫治你!」

两人笑闹一阵,耿照神色渐凝,明栈雪知他心急如焚,无意吊他胃口,却于一处迟迟试不出真心,不肯轻易放过,只得动心忍性,含笑垂眸。「你……还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耿照正为此而来。就连天罗香他也要救,况乎明姑娘?沉默点头,待她开口。明栈雪轻启朱唇,浓睫忽颤,杏眸圆睁,惊呼道:「这……这是……你就是这样,看到龙皇祭殿的?」

原来降下石门之后,坐上对向王座,便能见到从头顶上斜斜设下一束光,在石门上映出影像,虽比不上临场所见,辨别面孔唇形、乃至眼神所向还是办得到的,远比铜镜所映要清晰得多,同时椅背近耳处也能听见声音i这些都是在坐上王座前,全然看不出端倪的变化。

明栈雪才发现,房里并非空空如也,一切非骨牙异材所制、各负机能的物事,都被伪装成与墙壁地砖一般无二,猛一看时,除了底面王座外,什么都没有。

那面承接投影的石门,此际看来嵌着镜子一般的材质,大小形状刚刚好是影像的范围;而壁面接缝的光源,在未亮之前也就是地砖模样,与房内余处无有不同。明栈雪注意到投下影像的天花板,裂开一小块平整的匣口,彷佛多宝格内的小巧机构。或许在这个秘密房间里,还有更多类似的神奇机关。

投影中,祭殿入口缓缓开启,一人当先而入,背负妖刀离垢,腰悬宝刀珂雪,意兴遄飞、姿态昂扬,正是鬼先生。其余七玄首脑跟随在后,鱼贯而入,镜中投影忽然动了起来,画面忽远忽近,但时间极短,隐约听见呆板单调的「唧唧」声,旋又定焦于走入画面的姥姥与「雪艳青」,前头鬼先生却已出了画面。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天罗香一行人身上。

画面跟着诸女游移片刻,又拉回了入口处。明栈雪会过意来,「啪!」一打响指,扬声道:「远些!」画面中人突然越变越小,彷佛被遗留在地上。耿照尙不及反应,明栈雪又喊:「……停!」画面终于不动,几将整条长阶映入其中。

明栈雪将他错愕的模样瞧在眼底,噗哧一笑。

『行啦,教你多瞧几眼你那天仙似的二掌院,小心别掉了眼珠子,我瞧姥姥好了。前两回照面,稍不留神便能送了性命,一直没能好好瞧上她一眼。她竟比我印象里的模样,要老上这许多。」

耿照回过神来,不敢大意,低声道:「明姑娘!莫非……此间还有别人?」暗自提运内力,全神戒备。明栈雪却耸耸肩,怡然道:「我可没感觉。难道你发现有什么人隐于暗处?」

那还真没有。耿照深知明姑娘的碧火功远较自己敏锐,若有人躲在暗处搡纵机括,料她不能玩得如此开心,喃喃道:「若是机簧所致……只能说是远超过当世匠艺的神技了。却……却是如何能办到?」抚颔抬头的模样,生怕一没忍住,便要跃起拆下观视。

明栈雪抿嘴笑道:

「你明明是个鬼灵精,也不知白日流影城怎么教的,竟生生教成了个迂腐的木头脑袋,枉费你天生聪明。这石闸是怎么开的?谁能雕出忒大的山腹穹顶?底下一根柱子没见,怎不会坍塌?还有北山石窟的水喉、黑蜘蛛的禁道……我从小到大都没弄明白过,需要意外么?

「纵使一个都不明白,也不妨碍你弄懂它们该怎么用。真要钻研,日后有大把的时间让你折腾,一辈子要还不够,记得多生几个娃儿,让你的儿孙接着弄,总能弄得清楚。」忽然粉颊微红,却想装作没事人儿的模样,代表她是真羞。

耿照的思绪只比她稍慢些,心念电转,浮想翮联,不由得脸烘耳热。

两人同处密室,左近都无闲人,「生几个娃儿」的念头一起,想的恰恰都是对方。在他心中,明姑娘从来都是心灵手巧,人又精细,连来月事时亦都干干净净,实难想象她身怀六甲,大腹便便,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但一想到她腹中所蕴,乃是自己赐与,是狠狠射满她娇嫩火热的花谷,兴许是不眠不休,连做几夜而得,又不免兴奋起来,顿觉口干舌燥,难以自禁。

明栈雪只有在真害臊时,才会装得若无其事。她抚着滚烫的面颊,假装专心盯着壁上晃动的人影,彷佛兴致盎然。

偏偏在这种时候,耿照又觉她格外可爱,忍不住想抱起来转几圈,捏捏她的脸颊,听她佯嗔薄怒,找个巧妙的借口转移焦点,不肯让人轻易触及她心中真实的自己,蓦地心念一动:

「说不定她心中纠结的,一直都是小事,只是无人为她开解,日换月移,终成沉痫。」

镜中影像正演过鬼先生慷慨激昂的演说,明栈雪以手支颐,微蹙柳眉,笑顾耿照道:「我没法同这种人合作。这人实在太无聊。」耿照笑道:「这厮自负才智,骄傲得很,要听到明姑娘这样说,肯定气得半死。」

明栈雪瞥了他一眼,满目温情,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见耿照鼓起勇气,准备开口,抢先打断了他,轻巧跃起,推他坐上王座,笑道:「来来来,开场的烂调陈腔唱完,好戏要开锣啦!这儿是小店最好的上座,客倌是喝茶还是吃酒?」

耿照被她逗笑了,知她无意深谈,莫可奈何,摊手苦笑:「茶酒皆可,若能来一盘美人,那就更好啦。明姑娘,这位子仅容得一人,又不是玩挤旯儿,还是你坐罢。」便要起身。

明栈雪轻笑,娇躯微晃,一屁股跳上他的膝腿,整个人横坐在他怀里,微别的幼嫩指尖抵他胸膛,将他摁回原位,狡黠的神色格外妩媚。

「客倌要的美人来啦,请慢慢享用。欸,别起来呀,小心错过好戏……你瞧!这不是打起来了么?」

众人皆知七玄混一,终不免战,殊不知竟是以战启端,也料不到率先开战的,会是狼首与魔君。

祭血魔君回望鬼先生,沉声道:「有必要么?刀是本座携来,岂容他人置喙?还是一会儿他人拿出刀来,我也要如此炮制一番?」令人牙酸的嘶嘎语声如咬碎金铁,听得出怒气隐隐,如云中雷滚。

远处阶下,聂冥途剔着弯钩似的黄浊骨甲,嗤笑:「不敢打便罢,反正说话如放屁的,也不是老子。滚滚红尘,龟儿子无数,多个不多,少个不少。」祭血魔君不理他露骨的讥诮,冷哼:「不知所谓!」捧起天裂柄锷可供着手处,便要掼入玉座。

一声铿啷龙吟,鬼先生自腰问擎出一抹汪蓝灿光,格住刀头,正是其父胤丹书

昔日恃以纵横江湖的爱刀「珂雪」。

祭血魔君的覆面乌巾无风自动,厉声道:「胤门主,你做什么!」

鬼先生凑近脸去,笑容未改,咬牙低道:「你想让我在众人面前,将说过的话呑回肚里?给我下去,撂倒这个吃里扒外的老杂碎!」运劲一拨,将天裂刀**了开去。

祭血魔君的装扮难见神情,将刀还入背鞘,这柄曾在不觉云上楼连杀数人、毋须刀主握持的盖世凶刃,其生满倒钩钝刺的刀柄,此际缠着与鞘装同色的鞣革;至于同样知名的蛛形刀座,倒是未曾出现,究竟是祭血魔君不欲携行,还是仍留于浇铜铸封的不觉云上楼中,亦是耐人寻味。

矮胖结实的身形缓缓走下方塔,来到广场中央。谁知聂冥途居然往回走,又回到望台之上,跷脚抖腿,剔枢骨甲,懒惫踞于围栏,彷佛等看热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祭血魔君扬声道:「你不是要打么?还不下来领死!」

聂冥途以骨甲枢枢耳朵,故作疑色,左右张望:

「咦,几时放的狗炼?你要叫啊,没说我还以为放饭啦,不带这样的。」阴宿冥哈哈大笑,意外地捧场。祭血魔君若露出面目,怕要胀与乌巾同色,撮紧左拳,厉斥:「手下败将,逞什么口舌?下来!」

聂冥途翻身一跃,落于望台第i1层,走下几阶,却又二度回头,径往第三层走去。这下连阴宿冥都看不过眼了,叫道:「喂,聂冥途!你这是干什么?到底是打呢,还是不打?」

枯痩如竹架的赤足老人耸了耸肩,摊手的模样,宛若熟黍平畴上的阴森草人。

「他说得也有道理。适才我俩在路上打了一架,老狼的确没赢,这回再打只怕也赢不了。一定输的架,你肯打么?」单掌在背后乱摇,嘟嘟囔囔:「不打了不打了,爱插什么插什么去,拜死你祖宗十八代的。」

祭血魔君立于广场中央,估计杀他的心都有了,恨不能飞身上台,一刀自身后斩下这厮的狗头。

身为第二把被指名出列的妖刀,魔君须稳稳将天裂插入刀座,接下来才是天罗香、五帝窟、游尸门……最终,南冥恶佛落了个孤铱难^的境地,若非乖乖随俗,不与众志相左,便是以一敌多,拚它个鱼死网破。该选哪个,识时务者一想即知,毋须赘言。

古木鸢派他来支援深溪虎,殊不知他真正所奉,乃是「那个人」的委托,七玄同盟若成,胤铿如愿登上宝座,狐异门一支……不,该说是整个魔宗七玄,就此与古木鸢分道扬镳,再也毋须倚赖「姑射」的力量。

他既是古木鸢的监军,亦是那人的反间。同盟未成的严重后果,足以左右台面上下两股明暗力量之胜负。

如此重要的枢纽任务,不是为了应付这等跳梁小丑!

「那人」选中聂冥途的因由,魔君从未过问,一如他从不发号施令,一切行动全凭个人的判断及对组织的默契。这点那人做得比古木鸢更彻底也更熟练,毕竟权舆才是「姑射」真正的召集之人。

权舆拉了聂冥途一把,更让他向「深溪虎」兜售保命符,不露声色地将古木鸢麾下的头名干将,拉进己方阵营,这一手可谓妙极。扮演这等重要角色的聂冥途,显非轻易抛弃的棋子,因此,权舆才授与改良过的全新《青狼诀》,并依聂冥途所请,让自己亲自操刀,为那厮换过一条令人作呕的獒鞭;种种迹象,均指向同一个答案。

起码,得问过了「权舆」才能杀。

祭血魔君从未痛恨过自己这般思虑缜密,小心翼翼。他该在弃儿岭的荒郊月下宰了他的,一了百了,干净利落。

他忍着像身染秽物般的不洁与恶心,忍怒转身,大步走向方塔,以期尽快将工作了结,直到听见阴宿冥的嗤笑声。

「哎呀,我又改变主意啦。」祭血魔君倏地驻足,霍然转身,黑绒袍襕掀风如龙挂,凭空扯动一蓬尘沙风旋!只见聂冥途啪答啪答地踅下台阶,死皮赖脸笑道:

「适才老狼再考虑了一下,咱们乡下人呢,没见过这等大场面,好不容易有了『规劝』的权力,那个心痒痒啊,还是别轻易放弃为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嘛。,这样行么,胤门主?」

鬼先生皮笑肉不笑,声音干巴巴的,语气有些僵冷。

「既是针对同一事,狼首自可发表意见。但这回说定,可不能再改了。」

聂冥途正欲发话,见另一头祭血魔君低头拱背,越走越快,黑袍「拨喇!」激扬如逆风,杀气迫得周身尘沙飙窜,隐隐有刀痕旋闪掠飞,以刀剑客的修为目之,实已至「凝气成刃」的境地,非同小可,原本只剩两阶便要踏入广场,忽然掉头往上狂奔,口里「妈呀」地乱喊一气,凄厉的叫声响彻穹顶:

「杀人啦,杀人啦!我不『规劝』行了吧?犯不着拚命啊!」眨眼窜上第一层望台。祭血魔君杀性已起,岂容他再次闪避?喝道:「受死罢!」乌影飘飞,一瞬间掠过三丈远,身形在阶下微微一顿,便要笔直蹬上。

阶上正没命奔逃的狼首身形一歪,踩着第一层望台的围栏蹬起后翻,如一头大鹏鸟般,落在广场之上,正对着祭血魔君的背脊,恰在他转前冲为上跃、新旧力将衔未衔,双爪交错,「唰!」在他背门抓开两道斜转十字,轰得魔君向前弹飞!

这下出手既狠且准,时间拿捏得分毫不差,显见狼首上上下下半天非是耍宝扮丑,而是借机勘査地势、计算高度,才得做出如此精彩的逆转偷袭。

祭血魔君斗篷破裂,被轰得撞上阶台又弹回,聂冥途黏缠极紧,几乎是贴着他的背门戟出骨爪,光靠对方的反弹力道,便足以将他串在爪上。

岂料嚓嚓两声,左臂右肩血线飙飞,视夜如昼、专破诸般气穴罩门的「照蜮狼眼」中,清楚捕捉到两道自破碎斗篷下飙出的刀气,一走弯弧,已是不可思议;另一道却是乱舞如流萤,已远远超过他对「凝气成刃」的理解。

这两道刀气虽不甚强,却因极薄而极锐,若中喉眼要害,一般能取人性命,况且能在这般体势下做出反击,堪称神技。聂冥途稍一犹豫,祭血魔君脚跟踏地,霍然转身,每个动作都伴随着嗤嗤乱窜的奇形刀气,或曲或弧,且攻且守,总之不走纵横二路。

聂冥途浑身处处见血,但对恢复速度快极的青狼诀而言,这点伤势同搔痒差不多,只觉着体的刀气越来越轻、越来越飘忽,心知对手尙不及换过一息,惑人耳目的刀气实是为了争取时间,更不犹豫,猱身扑上,双爪如雨骤风飙,将魔君压制在碎阶之前,一步也不稍让。

祭血魔君退无可退,更缓不出调息的余裕,一步失着,满盘皆劣,却已无犹豫的机会,亦是双拳齐出,以快打快。

阶前二人没入一圑掌影爪风间,几不见人;此般竞速的打法,胜负仅在须臾,旁人一颗心未蹦出咽喉,激烈的扞格撕抓已现结果────

一声狂吼,飙退的竟是聂冥途!

他双臂膨胀一倍不止,生满粗硬毛发,纠劲贲起、青筋浮凸的肌肉间不住窜出浓白药烟,然而追击的刀气未止,嗤嗤几声,接连划过他大腿肩膊,带出更浓的烟柱。

聂冥途失足顿地,强劲的退势竟未稍减,暴胀的膝腿如犁,在地上刨出两道碎轨,直至三丈外才狼狈顿住,撑地荷喘,昂起一张狠戻笑面,虽未兽变,形容已不似人。

众人一瞧,赫见烟出处集中在他的双掌十指,隐于雾中的掌形焦烂扭曲,如被千钧石磨硒碾,连坚逾金铁的骨甲上,都溅有点点焦斑,宛如炭炙。聂冥途的「狼荒蚩魂爪」本带剧毒,世上更有何物,能破这等毒爪?

祭血魔君一振袍襕,向前几步,离开了被困的破碎阶台,举起右掌,指向聂冥途,掌上如浸鲜血,连指甲都是红的,此外更无余色,红得令人心生畏惧,满眼不祥。

聂冥途突然笑起来。

「好厉害……好厉害的『破魂血剑』!算老狼走眼啦。比掌毒,你这手确是独步天下。」他那溢满瞳仁的青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彷佛兴致盎然。「咱们再来玩过别的,啊?」

第百八十折与尔同销,玉波盈盈

祭血鹰君肩头微劲,破破烂烂的斗篷罩袍『唰!」!声落下,将一双血手掩入其中,虽未进逼,那股渊淳岳峙的气息似将矮壮的身形放大数倍,稳稳压倒对面骨骼劈啪作响、肌肤渐渐泛青,裹着白雾变化形体的怪物。

望台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头一回亲睹《青狼诀》的变化异能,此际却无人怀疑,哪一方才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适才一轮竞快,聂冥途比谁都清楚对手的强横实力:

「破魂血剑」尸毒傲视诸方,若非仗着青狼诀的复原奇能,他已是一具死尸,「狼荒蚩魂爪」难与抗衡,贴身肉搏就不必想了;而那出神入化的「凝气成刃」刀法,极轻极快、触体即伤,一丈内犹可裂肤片红,麻烦的是轨迹飘忽,时曲时折,还不易闪躲,可说远取近缠无一不备,攻守俱佳。

当夜在血河**拦阻雷奋开时,祭血魔君并未拿出真正的实力。

薛百滕、漱玉节一一人于弃儿岭与他短暂交手,当时不觉怎的,此际暗自心惊,尤其是薛百膳,他素闻《青狼诀》阴功刀枪不入,犹胜诸多硬功内壮的江湖派门,祭血魔君能在劣势下将之击退,先前在荒林若真打起来,只怕自己决计讨不了好。

在场高手目光灼灼,一眼看出双方非是势均力敌,纷纷在脑中模拟对战,若是自己遇上这等可远可近、刀掌难敌的对手,该如何取胜。但见望台上一片眉蹙,气氛沉凝,显然一时半刻间,无人能有善解。

因为他们没有一双独步天下的「照蜮狼眼」。

聂冥途虽落下风,却也窥得魔君周身残留的刀气轨迹,如萤如烟,各种歪曲绕圆的弧线以他的身躯为中心,彷佛箕张的十指般,环拢于身前四尺处,差不多就是略长于臂围。换句话说,只消冲入他双臂之间,这难以招架的轻薄刀气便无用武之地,再以青狼之体硬架「破魂血剑」一记、以伤换伤,胜负就取决于谁的命比较硬了────

你敢死么?你怕死么?你……舍得死么?

变形成狼吻巨躯的老人打量着对手,口中喃喃,从垂落腰下的破碎衣衫里掏出一只小小瓷瓶,巨型化的手掌与弯镰似的骨甲似难做出拔塞倾药的精细动作,索性「啪!」一声捏碎了,随意甩去瓷瓶破片,将药丸送入口中,也不知掺杂多少碎瓷未去,粗壮魁梧的青皮巨兽却毫不在意,骨碌咽下,兽躯旋即窜起更浓重的烟条药气,伴随着他险恶嚣狂的狞笑。

「你───────!」祭血魔君认出是自己的药,勃然大怒,身子微动,终究还是强自按捺,并未轻进。

他虽有必胜的把握,但异版《青狼诀》的复原能力似乎更甚既往,贸然上前,与这厮一拚身躯的强度,大违战守之策,他毕竟身经百战,断不能如此无智,只将牙床咬得格格响,忖道:

「如非顾及『权舆』,今日便教这厮横尸此间,悔出牢笼!」

浓烟未散,蓦地白雾中雄躯一晃,聂冥途果不肯静待全复,抢先杀至。

这一窜是他唯一的机会,聂冥途一等腿伤复原,便即出手,其余各处也顾不上了。但此举看似偷袭,实际并无偷袭的效果,谁都知道魔君占尽优势,以逸待劳即可,聂冥途却是不得不来;只是这一下的速度却远超过众人的意料,两人相距足有三丈之遥,但白霜霜的药气却彷佛一瞬间溢满了三丈的距离,畚箕也似的掌爪划开残烟之时,爪尖已自魔君胸膛落下,速度之快,令全场不由侧目,望台边上的符赤锦忍不住掩口惊呼:

「好……好快!」

祭血魔君斗篷一动,刀气嗤嗤作响,青皮戟鬃的狼躯溅出漫天血点,却已阻不住爪势,双掌穿出斗篷,硬格利爪。先前聂冥途将他困战阶前,由于迫得极近,几无转圜,骨甲的锐长之处不好发挥,实际上两人是以拳掌相格,狼首的手掌才遭尸毒侵蚀,焦烂如靡。

聂冥途早已算好距离,这一冲恰是骨甲得以尽展、魔君却不得不以肉掌当之的范围,拚着身受尸毒,也要以利爪毁去他一双手掌,接下来的胜负,就是比谁的命更韧,谁的忍死本领高────

「死吧!」狼首妖瞳圚瞠,呲牙挥爪,「铮」的i声劲响,悍然挥落的骨甲竟被魔君双拳架住,透过云翻浪涌的白雾望去,只见魔君双掌里分别抓了块镔铁甲片似的物事,由拳面指缝间伸出三片钩状乌刃,刃口绞住坚逾金铁的骨甲,居然丝毫无损,显非凡铁。

三乘论法会上,祭血魔君曾戴空林夜鬼的面具,以此兵与邵兰生邵三爷的快剑一决,当时聂冥途人虽在阿兰山,却未于场边观视,亦不知魔君与「那人」之间的关系,没能联想在一块儿。

此际偷袭不成,反陷险地,心知距离一旦拉开,教对方缓出手来,那锐薄刀气专拣要害下手,没准连青狼诀也扛不住,爪上加劲,不敢放松,空着的左手径往魔君腰腹间搠去,欺他双掌受制,欲捅他个肚破肠流!

咫尺之内,腾挪有限,祭血魔君双掌运劲一推,身子后挪,仍是正面接了这一爪。

锋锐的骨甲「综!」撞上腹间,却只进得分许,未如预料中穿腹而过。聂冥途利爪一绞,喀喇喇地爆开大片钉铆细环,心头一凛:「……锁子连环甲!」便只一阻,魔君已起脚激他膝腿,双掌连消带打,斗篷扬处刀气乱飞。

狼首单爪的压制力有限,正面爆出大蓬血雾,魁梧巨躯一晃,眨眼不在原处;一抹无形刃迹,飕地切开三丈来长的薄薄药雾,由强而弱、由凝而消,及至聂冥途身前,才被他随手挥开,众人连他是什么时候动身、如何回到原先驻足处的,都没能看清,难怪以魔君刀劲凌厉,仍取不了他的性命,暗自咋舌:

「好快!怎能……怎能比无形刀气快上这许多?」

聂冥途臂上、胸口多添新创,气味刺鼻的烟气缕缕不绝,但适才横亘于两人间的三丈药烟已散,众人终于看清聂1途的模样:肌肤泛青,毛发戟硬如猪鬃,腰部以上却变化不多,除了骨节明显变大外,连头颅都像人多过像狼,与传闻中的《青狼诀》形貌变化出入极大。

全场只有符赤锦与南冥恶佛露出诧色,巨灵铁塔般的黥身恶汉双手抱胸,浓眉一挑,铜铃眼中锭出逼人精光;美艳娇腴的白衣少妇更是顾不得旁人的眼光,上身倾出围栏,饱满巨硕的绵乳几欲溢坠而出,连紧裹的交襟都快承托不住,失声道:「怎……怎会如此?」身后蓑衣编笠、笠缘压得极低的白额煞似恐她一下失足,趋近低问:「有什么不对么?」

这回聂冥途的变化却是集中在下半身。

大腿肌肉暴胀,凭空增大了一倍不止,膝弯反折,足胫粗俗碗口,脚掌更是彻底化成兽足,爪带尖钩,每一枚都有人面子大小,趾掌下隐约踩着肉垫似的增生异物,无怪乎可以肉眼难追的速度,顷刻间倒退三丈远,连无形刀气亦追之不及。

这般上短下长、半人半兽壁垒分明的怪模样,较之整个人化身为月下人狼,看来更加妖异而不协调。

符赤锦毕竟心灵慧巧,见机极快,骇异之余,旋即会过意来:「是了,他能控制《青狼诀》兽化的部位,与恶佛交手时,为了应付恶佛强横的臂力与拳掌,便将邪功运集于上半身;对上魔君占不了便宜,只好运于下身,欲攻他个出其不意,可惜还是打错了算盘。」

虽说如此,即使以她的眼光,亦知比起两度抢攻、皆是功败垂成的聂冥途,表现差强人意的,其实是祭血魔君。

细数他手中所有,无论独步天下的「破魂血剑」,抑或飘忽难防的神秘刀气,皆是致胜利器,况乎一一者结合,远近皆无死角,却仍拾夺不下一味仗着恢复异能的聂冥途,乃至掌心手甲钩、锁子连环甲……等诸般暗着,一一在聂冥途的攻势下现形,只能说是把一场本该赢得漂亮的仗,硬生生打成了四六、乃至五五平波,令人好生失望。

连符赤锦都能看出,何况是祭血魔君自己?身材壮实的乌袍汉子冷哼一声,单手伸进衣里一拽,将半截破碎的锁子甲片扯落,连着手套一并握在掌里的手甲钩,则弃于地面,活动头颈,额前垂覆的乌巾虽掩去了面孔视线,却掩不住周身透出的危险气息。

舍弃半件锁子连环甲,以及两枚精钢铸就、刃长四寸的钩爪,减轻的重量,已足以使他追上半狼的速度;卸甲除兵看似愚行,却抵销了聂冥途仅有的优势。聂冥途咧开血盆大口,狞笑道:「玩真的啦,魔君?这要还输了的话,就没借口啦。」

祭血魔君并未答腔,蓦地身形微晃,残烟旋搅,瞬息间已至狼首身前丈余,斗篷扬起,两道无形刀气交叉而出,封死了聂冥途窜伏闪避的空隙,跟着双掌齐出,血一般的厚掌挟着呛人腥风,轰向狼首!

聂冥途一声暴喝,竟不闪避,并着手肘一格,嚓嚓两声锐响,刀气仅在硬鬃戟出的臂上留下两条淡细血痕,祭血魔君还来不及细辨其异,血手已印上他并起的肘盾。岂料这居高临下的一击,只轰得聂冥途倒退一步,脚跟踩稳,便即不动;「破魂血剑」的腐尸烈毒,将他臂上刺蜻也似的厚硬鬃毛灼出焦浓恶臭,却不能使他再退半步,忽尔一凛:

「不好!这也是青狼异诀的变化之一!」

须知毛发不比身躯四肢,只有根部连着血肉,毒未侵入其中,便是烧掉再多也无甚影响。聂冥途已使用过强化上下半身的狼形异变,分别增强了力量与速度,这回却是将青狼魔功运至肌肤,不但使皮质厚硬如犀象,更生出粗硬如钢针的大蓬毛发,只为挡下一记「破魂血剑」。

祭血魔君飞身出掌,此际身在半空,却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腰背一拱,正欲藉掌劲反馈倒纵脱身,聂冥途双臂圈转,利爪已由下而上、由内而外,「唰!」

划过他的腰腹,解去锁子连环甲的要命处于焉显现────

魔君的腰带、围腰连着里外几重衣衫应声裂开,鲜血顺着爪势斜溅上天;抓向胸口的那一记,毕竟稍远也稍慢了些,略迟于腰间裂创,横过胸口的刀鞘革带一分为二,聂冥途双臂交攀,像是黏上了纸鸢的虫赛,偌大的身躯竟随之拔起,将越过魔君头顶的刹那间,还不忘双足连出,焦黄尖利的趾爪宛若两柄钉耙,「唰唰」径搠魔君胸首要害!

魔君避无可避,举掌硬格,连人带掌被蹴得向后弹飞,掌中迸血,创口几可见骨;听风辨位,忍痛举起左臂一捞,咬牙暗忖:「想夺刀?门儿都没有!」堪堪抓住天裂刀柄,蓦地一阵剧痛钻心,整个人摔落地面,将刀往地上一插,暴喝:

「聂────冥────途───────!」右袖甩出,漫天烟尘中忽现一柄巨大刀形,轰撞狼首,撞得他右肩连着锁骨及部分胸肋一齐凹陷,平平被推上场边围栏,魁梧的狼躯连着破碎的白玉栏杆塌作一处,扭曲变形的身体上冒出阵阵白烟,浓烈的程度远胜前度,可见伤重。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料不到胜负竟于瞬目间两度易改。

以祭血魔君这一击显示的实力,若一上来即全力施为,狼首在他手底下,恐怕走不过二十合。问题是:聂冥途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才让祭血魔君狂怒如斯,痛下杀手?

极招过后,魔君单膝跪地,整条左臂软绵绵垂在身侧,状似已废;摊颤不止的肥厚掌中,那血染一般的尸毒异红逐渐消褪,但见掌上布满凄厉创口,密密麻麻十几个圆洞,血肉模糊,彷佛被狼牙锤狠狠砸过。

符赤锦一头雾水,却听身畔白额煞喃喃道:「原来如此……是天裂刀!」闻言转头,赫见竖立地面的妖刀天裂之上,原本缠着厚厚皮革的刀柄,不知何时已全然**,所镶之凸扁贯钉染满污赤,不用想也知是谁人之血。

原来聂冥途割断刀鞘革带,看似乘机取刀,却在两人交错的刹那间,悄悄削去了刀柄上的缠革;祭血魔君不明就里,听风辨位、探手夺刀,恰恰中招,握了个满堂红。

刀柄上喂的药毒性剧烈,虽能短暂激发潜能,却极是伤身。此药本是祭血魔君所配,如何不知?他一向小心惯了,此番携得天裂刀在身,自不会忘了带解药,以备不时之需,连忙摸索腰带,取药服之,点了几处穴道止血,手口并用,撕下襟摆裹伤,就地盘膝运功,不敢大意。

还未睁眼,忽听一人哑声道:「魔……魔君,上……上回咱们打架,老……老子一败涂地,你是毫发无损。这……这一回……」似是太过勉强,呛咳不止,再说不下去,却不是聂冥途是谁?

瓦砾堆里的白烟渐渐转淡,依稀见得狼首已恢复人形,衣服破破烂烂,几难蔽体,但受创严重的右半边身子竟复原得差不多了,除了肩膀的角度稍显怪异,简直挑不出毛病来。

(好……好骇人的复原能力!〉

「这一回还是一样。」祭血魔君冷哼一声:

「难不成你以为自己赢了么?」

聂冥途艰难地笑了起来。「没……没赢啊!可……可也不算输。」

老人瘫在狼籍的断垣残壁之间,举起骨甲,但见爪尖拈着一枚细小丹药,示威似的送入口中,呼着血沬子狞笑道:「下……下一回呢,魔君?你觉得一会儿……一会儿咱们谷外再打过,按这一路的打法儿,你觉得……谁会倒下?」

原来他适才捏碎药瓶,全是欺敌之举,教魔君误以为骨甲不便,难以精使,没防到他竟能在半空交错间,配合爪利,轻轻巧巧地剥去天裂刀柄上的缠革,伪作夺刀,诱使魔君伸手握持。

祭血魔君会过意来,不由得咬牙切齿,颤巍巍起身,撕下衣摆将天裂刀柄层层缠紧,拖着刀走向场边。

你这倒提醒了我啊,聂冥途。

〈杀了你。这便……杀了你!)

「魔君且慢!」方塔之上,鬼先生心里「废物」、「白痴」地将他骂上了千百遍,嘴上却不能这般老实,急得扬声:「胜负已分,请将天裂刀插上刀座,以示贵门立场……魔君!」

祭血魔君终于停步,静立片刻,似有不甘,半晌才拖刀转向,艰难地爬上方塔第一层,靠着台座缓过气来,用身体的力量提刀插落,「铮!」妖刀天裂稳稳嵌入刀座,周围的青焰水精亦转橘赤,天裂与离垢一一刀发出共鸣般的嗡嗡声响,宛若活物。

祭血魔君顾不得狼狈,倚着刀座后方坐倒,背靠玉台,咻咻剧喘,虽见不得形容,也知他实已油尽灯枯,须得好生调养,才能恢复。「若非我喊住,你几乎坏我大事。」鬼先生恨声低道:

「杀了聂冥途,你让我这会还怎么开下去?」

「……无论开不开得下去,」魔君头都懒转,哑声道:「一会儿都得应付聂冥途。到时候你就会怪我,怎没一刀砍下他的脑袋,遗下这般大患。我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错。搞不懂的人是你。」

鬼先生冷哼一声,面上却未显露,怡然道:「天裂刀上的『击鼓其镗』厉害得紧,比用在流民身上的要精炼千百倍,你……还挺得住罢?」

祭血魔君冷道:「需要我提醒你,这药是我配的么?」把手一伸:

鬼先生知他要的是什么,哼笑道:「商借救命之物,是这般态度么?若非看在你我同买了那『平安符』,我该看着你死掉────或看聂冥途收拾你────才是。拿药来换,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从古木鸢交付「三乘论法」及「七玄大会」两件任务起,鬼先生便知晓巫峡猿的身份之一,乃血甲门的祭血魔君;确定两人皆属「平安符」阵营一事,则是在无央寺之前,祭血魔君主动向他表明。

按「那人」之意,是要他二人通力合作,将七玄大会的成果,留在「平安符」这厢,不用问也知道,此举的目的,自是为了孤立古木鸢。做为合作的诚意,祭血魔君将漱玉节的老底,写成了i份巨细靡遗的文书交给他,用以控制五帝窟;魔君本人则绑走了漱琼飞,策反薛百腊,好教五帝窟的这票万无一失。

狼首聂冥途也该是「平安符」的人,却彷佛烧坏了脑子,不仅处处与他作对,还差点搅黄了祭殿会盟的头一局,让鬼先生对「这边」的安排极是不满。平安符的事他还来不及向母亲报告i或许在心底深处,他已厌倦了事事报告、受制于人的感觉,即使对象是他的母亲。

本想给母亲个意外惊喜,不过视情况发展,也不排除此间结束之后,便向古木鸢报告始末,卖了这些窝里反的家伙,以为晋身之阶。三乘论法虽搞得古木鸢灰头土脸,毕竟是敌暗我明、胜之不武,而古木鸢败而不乱的沉着气度,委实令人印象深刻;相较于祭血魔君、聂冥途之流,或许古木鸢仍是较好的合作对象。

既然干完这票便分道扬镳,不趁机搞点好处,未免也太划不来。

祭血魔君有求于他,纵使不满,也不得不考虑片刻,从获里取出一只珊瑚红的小巧鼻烟壶,扔了给他。

「这是精炼过的『牵肠丝』,两滴对一杯清水,让女子服下之后**,反复数次,便能控制其心神。」魔君哼道:

「药效、续时,须看个人体质,未必相同。但一日不能超过三次,连服几日,要没死的话,一世人都是你的奴隶,至死方休。此非毒药,自无解药可言;精炼如斯,阳精也解救不了,只会诱使女子加倍动情。」

鬼先生不客气地收进怀里,「啧」的一声,哼笑道:「忒好用的灵药,怎不早拿来?我费了老大功夫,才教染红霞服服贴贴,听命行事。还有这满山满谷花朵儿似的女子……早知有这种药,事情就好办多啦。」

但这也只是占占嘴上便宜而已。

若非祭血魔君伤势沉重,又为「击鼓其镗」所害,少时还有一名虎视眈眈、恢复极快的聂冥途等着要堵他,没有「那人」允可,料想魔君决计不会以药换之。在炮制妖刀及刀尸的诸般秘药中,「牵肠丝」对魔君及组织的危害最小────起码魔君非是女子,此药于他全无损害────那只比拇指略小的珊瑚红鼻烟壶,抛之有声,显未贮满,便有十滴好了,能害几人?事后那人追究起来,也好有个说法。

祭血魔君冷哼一声,无意接口,显是以为于此缠夹,未免太过无聊。这点鬼先生与聂冥途同样令他难以忍受。

鬼先生看出他的不屑,忽地一笑,耸肩低道:「你跟『那人』的时间早过我,知不知道如聂冥途这般货色,凭什么排在我之前,入手那『平安符』?那人到底看上他什么好处,如此青眼有加?」

这回祭血魔君索性连哼都不哼一声了,背倚刀座,似是懒花气力,闭目养神。

鬼先生不欲逼他太甚,免得鱼死网破,谁也没好处,起身朗道:「在场诸位,皆是一脉同宗的兄弟姊妹,纵有相争,岂能伤及性命?劳烦诸位稍候片刻,待我先为魔君疗伤。」

在旁人看来,适才他蹲踞在刀座之后,似与魔君诊脉,谁也想不到两人已悄悄做成了买卖,只见鬼先生自腰畔抽出一抹璀璨青芒,鎏金的华贵刀柄之上,嵌着一条晶莹剔透、流光如波映的宽扁水精柱,尖端斜削,正是宝刀「珂雪」。

他以刀尖挑开祭血魔君腰间的衣衫,将珂雪刀平斜无锋的刀头搁上创口,祭血魔君顿觉**辣的伤口上一阵清凉,发炎的灼热感迅速消褪,精神略微一振。

约莫一刻后,珂雪上的光芒明显黯淡,鬼先生还刀入鞘,祭血魔君低头观视,赫见切深的三道爪痕不仅血止,甚已开始收口,连爪毒都被祛除一空,单以结痂的程度,恁哪个大夫来看,断不肯相信是一刻前才受的新创。

他勉力撑坐,放落衣摆,再不理场中诸事,就地倚座盘膝,手捏法诀,自行运功调理,欲与《青狼诀》一较复原盼能力。因为下一次对决,他若不能取聂冥途之命,恐怕要死的,就是他自己了。

符赤锦遥望着鬼先生手里的那束青光,喃喃低语:「那……便是传说中的『珂雪』么?大师父说过,那是世上最仁慈的兵器,刃过无杀,生生不息。」白额煞压低笠沿,低道:「仁慈的从来都是人,不是刀。」符赤锦回过神来,嫣然一笑,颔首轻道:「自是如此。」却见鬼先生抬起头来,目光飙至:

「……下一个要表态的门派,我看,就问问游尸门罢。」

符赤锦定了定神,与白额煞交换眼色,上前一步,朗声道:「我游尸门多年无主,只余三位长老,遇事总是三人共决,无有例外。今日只到了青、白二位,还在等我小师父的消息,胤门主不妨先跳过本门,请其他先进表态,待我小师父来了,游尸门自有决议。请。」

游尸门虽受胁迫,却非任人鱼肉的颟预弱者。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狐异门若还想要这一票,立时得教紫灵眼露个脸,看看是不是好端端的,没缺胳膊少腿。否则,就算事后惨遭撕票,再讨不回人来,鬼先生今日也休想如愿。

众目睽睽,鬼先生总不好撕破脸面,大骂游尸门乱耍花枪、后果自负云云,依旧笑得一派宁定,连连点头道:

「难得贵门上下如此和睦,委实教人羡慕啊。符姑娘这般说法儿,亦是合情合理,既然青面神、白额煞两位长老忒也赏脸,大驾光临,料想紫灵眼长老也不会离得太远……你瞧,这不是来了么?」

符赤锦闻言色变,与白额煞齐齐回头,赫见顶端的祭殿入口处,一抹窈窕清丽的淡紫衣影手捧木匣,侧身让过桑木阴的灯笼,袅袅娜娜拾级而下。

她手里的匣子不过两尺来长,宽不盈尺,厚度更只有三四寸许,堪称小巧。那女子双手捧着,说不出的认真,明明胸臀丰盈,却有一把圆凹的结实葫腰,衣袂飘飘,浓发轻晃,饶富韵致的轻盈步子宛若凌波,既充满了成熟的少妇风情,偏又有仙子出尘之感,正是在弃儿岭遭人挟持的「玉尸」紫灵眼!

第百八一折群邪之首,洞烛虚境

龙皇密室中,耿照与明栈雪就着神奇的慑影镜投,将鬼先生与祭血魔君间的对话,听了个一字不漏,虽有「平安符」之类难解其意的切口,两人的合作关系倒是不难理解。

耿照想起三乘论法的现场,那戴着面具与邵三爷快剑比斗,将场面弄得大乱的黑衣怪客。漱玉节在大会之上,曾递纸条与耿照,上书:「黑衣鬼面者,祭血魔君也。」按染红霞所述,那厮所戴确是「空林夜鬼」的面具无误,两相对照,再无疑义。

「果然是他!这厮……亦是『姑射』中人!」

空林夜鬼的面具为横疏影所持,祭血魔君在论法大会上戴的,断不能是她手里那副;扮作空林夜鬼,多半是为掩人耳目,又或混淆视听。

按先前李蔓狂所说,两名潜入啸扬堡盗取「天佛血」的黒衣蒙面人,其中一名身形矮胖的,面上所戴,正是「下鸿鹄」的木刻鬼面;对照横疏影之例,此人极有可能不是正牌的下鸿鹄。

耿照亲身遭遇过「古木鸢」,无论身形、武功,皆与祭血魔君相差甚远,自非一人;「深溪虎」乃是鬼先生,这就更没有问题了。「高柳蝉」据说是古木鸢之亲信,受信任的程度,远远超过其他姑射成员,虽未见过其真面目,但依横疏影的观察,此人言谈持重、思虑深远,面具虽有变化喉音之能,却无法抹去沧桑的口吻,推断是一名年老的男子,与祭血魔君的形象颇有扞格。

这么说来,这人……该是姑射里的「巫峡猿」了。

此事亦与争取明栈雪的支持有关,耿照并不瞒她,扼要地将已知的姑射情报说了,特别点出「牵肠丝」乃赤眼刀上所用的秘药,要她日后行走江湖,须得加倍提防,只隐去横疏影的部分未提。

「按你所说……」明栈雪横坐在他膝上,手托香腮,若有所思。「连这捞什子七玄大会,也是那『姑射』的阴谋了。但姑射推举狐异门胤丹书的后人坐上盟主之位,对它们到底有什么好处?此间我总想不明白。」

耿照心弦触动,似察觉有什么不对,一时却难以廓清。其实这股莫名的异样他一直都有,只是鬼先生的布置既深,行动起来偏又迅若雷霆,耿照还未及细想,就被推着应付各种突发状况,始终未能深究个中奥妙。

「明姑娘的意思是……」

明栈雪回过神来,盈盈一笑。

「你觉得,『姑射』这个神秘组织要的,是混乱,还是秩序?」

「自然是混乱。」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冲口而出。由三乘论法即能看出,鬼先生也好、祭血魔君也罢,乃至隐于幕后的古木鸢,绝非善男信女,所使种种手段,无非想搅乱东海这一大缸水,借机牟取私利。他一直弄不明白的,是这当中能有什么好处?

「但七玄合一,带来的将是秩序。」

明栈雪流眄乜斜,唇勾微抿,美阵中掠过一抹光。

「鬼先生背后代表的,是三十年来隐于台下的狐异门势力,从他拿出那口珂雪刀就能明白,这股势力保存之完整,怕超过所有市井流言、评弹说书的想象;以正道七大派一贯的颟预冬烘,说是『祸从天降』,似乎并不为过。

「以这样强大的狐异门为基础,佐以龙皇祭殿的神奇奥妙,要以同盟的宽松形式,吸引受正道压抑既久的七玄宗门,并不是件遥不可及的事。」她一指镜中的黑衣青年,抿嘴笑道:

「要说有什么失策,就是推了个轻浮无聊、光看面孔就不可靠的家伙出来,只能说胤氏祖上无德,嫡子半点儿也没像到父亲,否则以胤丹书之余烈,纵有聂冥途这等疯癫混赖、一意闹事的主儿,我料结成同盟一事,当是水到渠成,不致生出什么枝节。」

耿照可没有这样的信心。

他沉吟道:「俗话说:『宁为鸡口,勿为牛后。』以我对七玄的了解,起码游尸门就不感兴趣。宝宝……呃,我是说符姑娘,她同青面神、白额煞两位师父何以前来,我迄今仍不明白。即以天罗香来说,姥姥也不会同意罢?鬼先生率众攻打冷炉谷,便为此故。」

明栈雪嘻嘻一笑,玉一般的纤纤素手轻拂裙膝,袖间扬起一阵幽香。

「错。他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对冷炉谷动武。」女郎樱唇微噘,微皱着鼻端哼笑出声的轻蔑模样,不知为何,看起来动人极了。「姥姥是能诱之以利的人,看起来不像,只因蝇头小利在她眼中,称不上『利』。如龙皇遗址这般重利,天罗香若吃不了独食,也决计不能自外其中,这个合作可好谈了。

「但,鬼先生既已对冷炉谷出手,姥姥便再不能信他。就好比有个人一剑捅死了你,你若侥幸得以重生,还能不能信这人,无论如何不会再捅你一回?」说着以指尖轻戳了男儿厚实的胸膛一记。

「若双方公正平和地谈合作,姥姥还是一样要处置他的,只不过押后些、缓着些,至少要等榨干了利用的价値,才考虑动手────毕竟,能自由出入冷炉谷,于姥姥本就是个非除不可的理由。

「而今鬼先生自捅了这一剑,偏又没把天罗香捅死,已全然不足信。以姥姥的脾性,怕等不到利用价値见底的一日,稍有机会,便一把咬断他的喉管,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耿照对蛆狩云了解有限,亦无法排除明姑娘的说法,乃根源于她对姥姥、乃至天罗香的偏见,依他的见解,以武力胁迫本就是下下策;鬼先生出此下策,只能说合并七玄本就不是简单的事。明姑娘的预测,未免过于乐观了。

他在意的是「秩序」两字。

除非姑射打从一开始,就对七玄合一不抱任何希望,甚至是坐等失败的立场,否则一旦鬼先生────或说狐异门────统合了七玄,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磨合整理,积蓄实力,短期之内绝不会主动向七派寻衅,如聂冥途、南冥恶佛之类不受控管的极端份子,反而是首先必须统整纳编的对象。这么一来,不但七玄与正道间的争端明显减少,就连到处惹是生非的邪派高手也会安分许多,在外人看来,这样的转变简直就是……

明姑娘说得没有错。狐异门唯一的失策,就是推了个不恰当的人选出来,执行

这个计划。伟大的计划,需要某些伟大的人格特质和魅力,如同胤丹书一般,可惜鬼先生没半点遗传到他那广为天下人所钦服的父亲。

「七玄合一」乍听充满野心,无论谁来看,都无法摆脱这样的印象。然而,聪明如明姑娘,却一语道破其本质。若计划变色,只因错用了推动计划的人选,那么原初布置这一连串计谋的古木鸢,所图究竟为何?

他心头浮起在栖凤馆那晚,从横疏影房中闪身离去的高减肥影。

那匆匆一瞥所留下的印象,已深深刻画在心识的最底层,如图画一般,被分门别类地收藏在一个个的屉柜里。

与常人不同的是:以「入虚境」之术,配合夺舍**的心诀,耿照能随时潜入其中,自由调阅这些意识的片段。虽比不上真正的「思见身中」,能够实时比对记忆、过目不忘,但运用得当的话,其实也差不多了。

枯泽血照所提升的功力,佐以效能更加强大、几无一丝浪费的新生剑脉,令耿照在心识之术的运使上,也能达到「蜗角极争」的境地,全然不逊肌肉筋骨、内外功力的应用。

一动念间,他已遁入虚空之境,置身于栖凤馆的客房内,房内摆设毫厘不差,就连晕卧在锦榻上的娇小丽人亦清晰如当夜,活色生香,妙不可言,起伏傲人的峰塾曲线足诱人以死。

耿照并未忘记现实中的自己,与七玄群邪仅有一墙之隔────膝上还横坐着另一名国色天香的美人────强抑着俯身将横疏影的娇躯扳转过来的冲动,细细端详着伫立在床头的黒衣人。

以那人的武功,要杀死昏迷不醒的横疏影,不比捏死一只蝼蚁困难,然而从体势上看来,黑衣人非但未带杀气,甚至连提运内劲的征兆也无,四肢肩背的余势似是刚刚将女郎放下,旋即发现了自窗1侵入房中的耿照。

那是没有丝毫敌意的身形姿态,说是上司,更像一名照拂晚辈的长者。

耿照不会用「温厚」来形容如山岩般冷峻的黑衣怪客,但比起在城北小院、三奇谷外所遇的另一名蒙面人,古木鸢的气机无疑更加外放,但那也只是相较于武功奇高的那人罢了;与其说是修为上的差距,使之内敛不及,倒不如古木鸢根本无意收敛,感觉起来似乎是个磊落之人,不屑遮掩。

(既然如此,又何必戴上面具,黑衣夜行?)

多看几眼,忽有股异样涌上心头。他与古木鸢于栖凤馆并非初见,在此之前,他曾在别处见过这样的身板,那高瘦结实的肩臂轮廓,以及在身子一晃的刹那间,施展轻功的习惯动作────

场景倏地改变。

横疏影、锦幄金铺、袅袅兽香……全都不见,只留下静默伫立、头戴鹫面的古木鸢。

周遭一片荒林,正是当日红螺略烽火台附近,身穿红衣、身段婀娜的染红霞手持赤眼,与浑身缠着绷带、以兰锋阔剑为兵的「鹿彦清」斗得正紧,绯红色的弯刀刃上不住窜出粉樱色烟气,沁得染红霞颈面胀红,香汗淋漓,腋窝胸口等处湿衣贴肉,玉肌隐约浮露,乳廓、腰胁的曲线毕露,比赤身**更要引人遐思。

耿照不敢分神,绕过女郎修长曼妙的形影,径行比对起鹿彦清与古木鸢来────

然而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只消双目俱在,并未失明,连不懂武功的老百姓也能看出,这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根本是同一个人!遑论动身之际,两人起脚、施力、身躯挪移等,无不如镜映照,毫厘不差。

(原来……在灵官殿扮作「鹿彦清」的,便是古木鸢本人!)

鹿彦清化作刀尸的谜团,至此终得廓清。

在青苎村妖刀冢受到重伤的鹿彦清,本就不能突然痊愈、行动如常,还拥有一身足以和琴魔魏无音相斗的神奇武功。那躺在担架上,全身裹满绷带的天门骄子,不知何时已被人悄悄调了包,换作伺机而动的阴谋家。

当日,在湖阳城郊灵官残殿,四家同诛妖刀之际,耿照与染红霞皆未能亲与,染红霞是在映月巨舰与许缁衣会合1,才由师姊及其他门人口中听得,自行拼凑而出。两人在三奇谷内左右无事,无话不聊,耿照这才得知梗概。

按水月门人所说,那天虽是「鹿彦清」冷不防出手,最终在琴魔前辈身上留下致命一击的,却是莫殊色莫三侠。反倒是「鹿彦清」遭琴魔偷袭得手,胸腹间受了严重的刀伤。

莫殊色的人品,那是沐云色拍胸脯保证的,风云峡一脉师徒情深,耿照亲眼所见,决计不能是姑射安排的暗桩,只能认为是在炮制刀尸的过程中,莫三侠惨遭洗脑,以致失了心神,才会做出如此出人意表的举动。

若然如此,古木鸢身先士卒、令致重创的行止,就显得十分多余。

他是「姑射」的指挥者,统领五名神通广大的复仇之鬼,不仅有鬼雀、刀尸这样神奥难解的工具能使,手下更有鬼先生、祭血魔君等能人,连不通武艺,无法亲自上阵的横疏影,都在七大派中身居高位,掌握实权……麾下这般阵容,统帅何须直薄前线,以身犯险?

要配合刀尸莫殊色的行动,以「巫峡猿」祭血魔君的本领绰绰有余。琴魔前辈在圣战中伤重劫余,虽靠奇鲮丹及秘法之能回复功体,仅只全盛时期的六成,全无出动古木鸢的必要。

姑射无论在三乘论法,抑或七玄合并上,都展现出布局精密的惯性,认真说起来,论法大会唯一的失误,便是横里杀出了祭血魔君,让原本颇受佛子节制的流民彻底失控,逼得慕容开杀;而正在进行的七玄大会里,捣乱的角色又换成了狼首聂冥途……灵官残殿一役,是否也存有这样的「意外」,才教古木鸢阴沟里翻船,差点惨绝于身受无解之招的「琴魔」魏无音?

往这个方向去发掘三桩阴谋布置间的共通性,无助于解答耿照最初的提问,那就是:古木鸢有何必要,须在灵官殿亲自出手?为杀除一个功力不足盛年之六成的琴魔,理由未免太过单薄。

他摇了摇脑袋,把手一挥,移自栖凤阁的黑衣古木鸢影像旋即消失,场景单纯地返回烽火台附近。虚境意象的优点,就是巨细靡遗地留存感官之所得,哪怕当时毫无意识、并未留心的部分,只消曾摄入耳目,在虚境中即可完整呈现。

过往要重历这样的情境,需要极度专注、遁入空明,实际上能维持的时间,并没有长到像在书库中翻阅卷宗那样,且回到现实后,精神上的疲惫往往数倍、乃至十倍于**,似乎调阅心识与在虚境中以「思见身中」练武,不是同样一回事,前者纯是耗费,而无积累,故耿照宁可在虚境中修习外门功夫,却极罕用于査阅感官记忆。

然而,自得血照之力,复以新生剑脉行功,连这点都获得了极大的改善,可说是从后天之上,得到了堪与鬼先生相比的「绝对记忆」。

耿照站在峪崖边上,看着古木鸢乔装的「鹿彦清」与染红霞相斗、将之击倒,然后与一团虚影过招────那自是耿照。自己瞧不见自己,无法于虚境中复制也是理所当然────又轻轻巧巧将他点倒在地,转过身去,一步、两步……双足交错,兰锋一挺,飞也似刺向盘坐调息的魏无音!

「……停!」他打了个响指,活灵活现的场景一霎静止。

耿照走到缠满绷带的高减肥形之后,微踮起足尖,就着古木鸢剑锋所向,以及俯颈抬臂、身形掠出的角度望去,赫然发现远处的密林间,露出小月截乌影,一样是黑衣覆面,虽只露出左上半身,却能辨出那人肩膀宽厚,体格粗壮,身形轮廓异常眼熟……

接连而至的惊人发现,让耿照见有些麻木,并未耽搁太久,旋即恢复了影像的流动。见古木鸢持剑上前,却遭琴魔一一度偷袭,拄剑跪地,而后妖刀万劫又至,自己偕琴魔让与水月三姝逃到崖边,一跃而下────

直到密林的方向完全逸出视界,祭血魔君始终都匿于树影间,更未稍动;与其说是打埋伏,更像是监视什么似的,譬如……古木鸢?

这念头自是无比荒谬。然而,电一般掠过心版后,耿照突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原本全缠在一块、越想越拧的种种线索,忽被贯串起来,霎时间都有了相对合理的解答。

要除掉琴魔,毋须古木鸢亲至,但要演一台子妖刀祸世的大戏、逼真到足以骗过众人耳目,偏又要保住琴魔之命,或许即须由古木鸢亲炙。阿兰山上流民暴动,佛子不经意间流露的惊讶倘若是真,极有可能并不是姑射的计划头一回发生致命的失误,而两次失误里都有祭血魔君。

对照「平安符」的说法,耿照隐纹察觉:姑射之中,兴许一直有两股势力在较劲,组织成员、乃至所炮制的刀尸,皆可分为两个阵营。

以鬼先生为例,三乘论法明显是个分水岭,他虽驱役流民上山,却不希望发生动乱,欲以形势逼迫将军就范,祭血魔君则搅乱了这个盘算。以结果论,佛子全无好处,有的,只是亟待收拾的烂摊子。

到了七玄大会,两人却成为同一阵营的盟友,似以「买『平安符』与否」为区分,狼首聂冥途本该是买了平安符的同志,不知何故,却成了搅黄布计的乱源,差点赔上祭血魔君。是否被古木鸢阵营拉拢,还须观察。

回到灵官殿一事上。不只现场的姑射成员有着全然相左的行动方针,连刀尸也一样。

据说在沐云色与药儿现身时,现场并无伤亡,鹿彦清在青苎村的恶行被药儿一一揭露,算是还了她姊姊些许公道;及至手持兰锋阔剑的莫三侠出现,情况才急转直下。若沐四侠真如他自己所推测,曾被妖刀幽凝「附身」,成了刀尸,那么控制他────或说引导他────前来此间的姑射成员,并未预期沐云色大杀四方,就算与观海天门发生冲突,有魏无音在场,伤亡当能控制在最低限度,起码不是会动摇四家盟约的程度。

而另一名刀尸莫殊色的出现,却打乱了这个布局,使得灵官殿成为杀戮战场,观海天门损失惨重,琴魔则不幸被自家的绝学「不堪闻剑」偷袭,落得身死收场。

耿照一挥手,红螺峪的场景烟消云散,只余全身缠满绷带的古木鸢留在原处,而栖凤阁当晚的黑衣古木鸢再度出现并置,少年在虚境里抱臂沉吟,端详着眼前一模一样的两具身形,可惜影像无法呈现耳目未收之物,他无法径行解下覆面黑巾,或松开裹脸的雪白素锦,一窥庐山真面目。

虚境突然晃**起来,彷佛整个空间是一块巨大的水豆腐,抽离的不适感突然变得极其强烈,他隐约听见明姑娘的叫唤,犹如透水而来。就在即将回到现实的一瞬间,耿照灵光一闪,突然明白打量古木鸢时,那种异样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他见过他的。不是身披黑衣,亦非白布缠头……那时,他是露着脸的,一举臂点茶的模样,全然无法与持剑杀人的锋锐联想在一块;只有那既衰老又疲惫、却丝毫不减其严峻的高减肥形,与眼前的阴谋家差堪彷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他?

「……喂,你发什么愣啊?」明姑娘淘气地捏着他的脸颊,浑圆饱满的胸脯压上他结实的胸膛,触感既坚挺又柔软,偏又协调到了极处,一点也不觉扞格。「你的宝宝给人威胁啦,知不知道?」

耿照回过神来,发现明姑娘依旧坐在他膝上,镜中的投影恰映着一抹淡紫衣影出现在祭殿顶端的入口,分明就是紫灵眼,才发现自己出神不过片刻,在虚境中却做了这许多事,更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怎么啦?」明栈雪投来关怀的眼神,抹了抹他额角的汗渍。「什么事想得这么入神?你面色不太好看,莫非……是担心你那娇俏可喜的宝宝?」

耿照定了定神,益发明白自己的发现何其惊人,此事牵连重大,在握有确证之前,怕连明栈雪也说不得,听得她戏谑挖苦,正好露出一丝苦笑,稍掩骇异,涩声道:「明姑娘又寻我开心啦。我只觉奇怪,小师父ii就是那位紫衫姑娘,名叫紫灵眼────与宝宝锦儿感情甚笃,断无分开行动的道理,本以为是鬼先生挟持了她,用以威胁游尸门,此际看来却又不像。」

「瞧你家宝宝的模样,分明就是受人胁迫。」明栈雪笑道:「适才她说『等我小师父来』什么的,是表示没见人平平安安的,鬼先生休想得遂其愿,两边在隔空较劲哩!」

祭殿之内,符赤锦的疑惑恐在耿、明i一人之上。

紫灵眼突然现身,眼神空灵、步履飘忽,的是受制于「超诣真功」的模样,身后之人身材娇小,双丸却极傲人,拾级之间跌宕不休,却非运使真功的翠明端,而是十九娘派入天1香卧底的金环谷红牌玉斛珠。

符赤锦与身畔的白额煞交换眼色,四只眼睛飞快扫过偌大的穹下空间,没见翠明端的身影,白额煞低道:「这超诣真功所及……能有多远?」符赤锦小声应答:「我也不知。但无论如何,总不能隔个一里半里还能生效罢?那不是武功,是妖法啦。」却听鬼先生怡然道:

「紫姑娘既来,可否告知我等,贵门意向如何?」

紫灵眼轻飘飘走下阶台,喃喃道:「……赞成。」口气分明是翠明端。

鬼先生还没答腔,忽听一把嘶哑的破锣嗓怪笑:「小花娘,你是赞成七玄同盟呢,还是赞成别同盟?这话可得说清楚。」却是瘫在碎石砾堆里、待身躯自疗,百无聊赖的狼首聂冥途。

祭血魔君争取时间调息运复,可没心思与他抬杠。鬼先生恨得牙痒:「这作死的《青狼诀》!怎地恢复口舌的速度,较余处快上许多?」强撑笑脸道:「既说赞成,便是支持同盟了。不欲结盟,该说『反对』才是。」心里将聂氏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唯恐他继续添乱,赶紧道:

「紫姑娘手中所捧,可是妖刀幽凝?还请上得塔顶,将刀插入刀座。」

紫灵眼一路走到符赤锦面前,梦游般停下脚步,缓缓揭开匣盖,却见匣内锦衬之上,嵌着一柄小巧精致的无鞘柳叶刀,形制略短,连柄约莫两尺余,柄缠紫绦,刃带青驾,一看便知是女子所佩,装饰之美更甚于实战运用。

玉斛珠走上前来,略提刀柄,刀首旋开,露出柄笥中空处来。符赤锦犹豫了片刻,咬牙从袖中取出锦囊,将所贮的幽凝刀魄倒在锦衬之上。

她一路遵大师父嘱咐,没敢私自打开,这时才见得刀魄的模样:形似天珠,表面亦布满细密刻纹,有点有线,阡陌纵横;材质像是乌钢玄铁一类,刻纹中却隐有流光浮霭,流动如生,一看便知有异。

符赤锦没敢以肌肤相触,玉斛珠却无顾忌,食中二指一拈,将刀魄置入柄内,旋紧刀首重新放好,盖上匣盖。符赤锦一瞥白额煞,冷不防地从紫灵眼手中夺过小匣;几乎同一时间,白额煞猿臂暴长,扣住紫灵眼的腕子,往身边一拽,玉斛珠本欲阻止,符赤锦却踏前一步,巧妙地与小师父换过位置,笑吟吟道:

「送刀这么光荣的事儿,由我来便了。胤门主没什么意见罢?」没等鬼先生回话,径捧刀匣,往方塔行去。紫灵眼还欲迈步,却被白额煞拽住,曲线玲珑的娇躯轻轻挣扎,始终挣不出虎爪。

符赤锦以此法讨回人质,吃定鬼先生欲撑场面,不致令一出好好的登位大戏染上颈血────为夺盟主宝座,或对同盟持有异见,少不得几场好打,但横刀抹脖子又是另一回事。不能以死相胁,恰恰是夺回小师父的最佳时机。

你这回可蚀本啦,胤铿。教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行经阴宿冥所在的阶台时,悄悄使了个眼色。两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此际不知为何,却是格外有默契,媚儿登时会意,待符赤锦穿过广场、正欲踏上方塔,一拍栏杆,朗声笑道:「胤门主!本座对游尸门有点意见,欲『规劝』一番,不知可不可以?」

第百八二折干元倒转,忍荤巨灵

鬼先生从未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即兴发挥。

他现在一听到「规劝」二字,便有股杀人的冲动,尤其对方明显冲自己而来,砸场的意图**裸地毫不掩饰。「鬼王于此若有意见,」尽管如此,他仍必须强作大方,从容笑道:「但说不妨。只是一样的规矩,各人以一次为限,以免干扰大会进行。」

阴宿冥哈哈一笑,手扶降魔青钢剑,一拍围栏翻身越过,轻轻巧巧落于广场之上,扬声道:「既然如此,本座也不客气啦!喂,大奶妖妇……呃,我是说游尸门的,本座对你手里这柄幽凝刀有点想法,我劝你,还是别插上去了呗?」

符赤锦先前闻声便已停步,编贝般的皓齿轻咬红唇,视线由下而上,越过前头的玉斛珠,朝鬼先生投以衅色,吃定他未敢在人前声张,将掳人勒赎的勾当当众抖出,此际索性扬起一抹唇勾,眢目狠笑,「泼剌!」霍然转身,立换过一张灿笑娇靥,眯眼怡然道:

「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听大人物说话啦。鬼王的话忒有道理,那我还是考虑一下好了。」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想:「阴宿冥到底说了什么理,难不成只有我没听出来?」

媚儿忍着笑,暗忖:「好你个大奶妖妇,存心气死鬼先生么?」见那厮脸都歪了,大为解气,正想上前同她一搭一唱、再说几句刻薄话,蓦地符赤锦面色微变,檀口轻启、美阵圆瞠,彷佛白日见鬼,却发不出丝毫声响,身子微颤,雄伟傲人的绵软奶脯抖出成片雪浪,媚儿不由得脸色沉落,咬牙暗骂:

「好端端的来甚下马威?**便只你有么?」想起自己的鬼王身份,论双丸挺硕、肌肤胜雪,未必较这妖妇稍逊几筹,却不好当众晃摇,与她一争雄长。正骂着妖妇卑鄙,符赤锦却再度转身,捧着刀匣,颤巍巍地走上方塔。本候于阶上的玉斛珠微微让过,待她往上走去,才随后拾级。

这下连媚儿都看出了问题。

(大奶妖妇走路的模样……同「玉尸」好像!)

那种足下飘忽、身躯却不住轻颤,犹如附魔,又彷佛不停与所附之物对抗的怪异之感,媚儿在今日以前从未见过。她心念一动,飞快上前几步,抬头见鬼先生胸有成竹、讳莫如深的诡笑,又拿不准他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连心机百出、鬼灵精似的大奶妖妇都着了道,顿时犹豫起来,目光自然而然瞟往天罗香的方向。

染红霞见得有异,微微探身,却被姥姥按住了肩头,不让轻举妄动,只能约略摇头,让她切莫冲动。

「切!对手都使妖法了,那老妖怪……怎地还不出来?」媚儿不禁咬牙。

「你这丫头,老在长辈背后说这种话,当心以后老公不疼你喔!」一缕银铃般的笑语窜入颅中,近得彷佛咬耳朵说话,几能想见其人眯眼掩嘴的模样。

「……谁、谁有老公了?」

媚儿双颊胀红,若非涂着厚厚油彩,这下只怕要露馅。

她急切出口,才想起四周全都是人,偏生山腹内空间广袤,石英圆穹之下,不住回**着尖亢的「老公老公老公……」,久久未绝,十几双满是狐疑的怪异眼神,纷纷聚焦于广场中央,就连鬼先生脸上的得色都为之一凝,愣道:

「什么老公?鬼王有话,不妨明说,何必打什么哑谜?」

媚儿明白是中了「传音入密」的招,至于那人是怎么猜中心思的,反正是连梦都能侵入的老妖怪……算了,还是别想,省得她真能听见。况且能让狐异门混蛋露出这种表情,也非全无收获,看着都値!媚儿豁出去了,兴许是仗有老……呃,有高人撑腰,硬着头皮扬声道:

「据本座所知,这位符姑娘她……她……可是有老公的!你让个妇道人家上去插什么插什么的,难道不用先问问她老公?」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全场瞬间

静默,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饶是鬼先生聪明绝顶,也愣了一下,没弄懂前言后语之间的关连,倒是聂冥途一听乐坏了,哑声笑道:「依你这么说,五帝窟的美人儿宗主以前也是有老公的,一会儿她若也要上去插什么插什么的,却要问谁?」

媚儿没好气道:「寡妇就甭问啦,难不成狼首懂降神?」

「那位符姑娘也是死了老公的。」聂冥途好心提醒她。「说不定胤门主他懂降神,一次来俩,都不耽误。」

媚儿本欲抢白「小和尙又还没死」,一想不对:「小和尙才不是她老公!他要敢是……教他死得骨头不剩!」却听聂冥途幸灾乐祸道:「不信你问漱宗主。」

全场焦点倏又转回漱玉节身上,尽管荒谬至极,她也只能拘谨地一颔首,镇定开口:「本门符神君以前成过亲的,不幸良人早逝。」忽觉在盟会这般重要场合,居然得回答这等三姑六婆的问题,令人莫名地脸臊。

「你瞧瞧,多方便?全是寡妇!」聂冥途好心地替所有人下了结论,冲媚儿叫道:「再插什么插什么的,总没问题了罢?」

本来就没有问题!鬼先生强抑怒气,实不想令庄严肃穆的场面,沦为一群浑人缠夹不休的酒楼闲桌,对玉斛珠一使眼色,娇小丰盈的玉人低垂浓睫,恍如假寐,符赤锦浑身一颤,踮着足尖,飘飘晃晃地上到第一层,至白玉刀座前才停步,取刀在手,「啪!」失神似的把匣子一扔,倒转刀柄,将那柄形状姣好的柳叶眉刀一撗而入。

霎时间,三柄妖刀齐声共鸣,第三座刀台四周青芒转赤,幽凝终于归位。

符赤锦似在共鸣声中,短暂取回了自主权,身子瘫软,及时以藕臂撑住,琼鼻香腮沁出点点密汗,浸透鬓丝,咬牙侧首道:「超诣真功!你……你是怎么……」语声忽止娇躯一僵,错愕、愤怒俱凝于苍白雪靥,说不出的凄婉动人。

鬼先生作势欲掐她娇腴浑圆的丰臀一把,见她动弹不得,眸底透出惊怒之色,总算略扫郁闷,怡然道:「符神君,你在反抗我之前,怕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啦。我能对付你的法子,远比你想得更多,也要可怕得多。」挨近她背后,确定她能清楚感受温泽、体味,伴随而来的侵略性,以及全然无法反抗的无助感,以仅二人能听见的气声轻道:

「我们先来试个较温和的脚本好了。待会儿你会主动向阴宿冥寻衅,考验下你俩同盟坚贞的程度,最终能留下谁的命。你若不幸死了,你小师父就会接着来替你报仇,不过明端操纵打斗的本事不太好,紫灵眼或也难逃一死。

「到得那时,毋须我费心操控,白额煞肯定要下场拚命啦。我猜……鬼王车轮战不利,挡不住发狂的兽人,这回该换他死了。白额煞亦不能毫发无伤,我会安排人手在谷外等他,七玄大会结束之际,便是游尸门自世上彻底除名之时。」

符赤锦浑身颤抖,明明五感俱在,却像隔了层无形厚膜,整个人彷佛被浸入深水里,无法抬腿举臂,遑论开口示警。先前场中诙谐胡闹的气氛,早随符赤锦一步步走上阶台,而烟消雾散。

谁都知道鬼先生动了手脚,却谁也看不出他是如何办到。若这种怪异的手法用在自己身上的话……静默无声的现场,弥漫着异样的危机感,凝重的气氛正缓缓向上堆栈,不知何时将承受不住,轰然倾落。

鬼先生再度以威慑全场的锋锐眼神,一一扫过每张面孔,朗声笑道:「游尸门虽明确表达了意向,到底没有响应鬼王的『规劝』,此非立法之本意;若其他宗脉所提异见,皆可轻易忽视的话,『规劝』云云,不过笑话而已。不知鬼王之意,以为如何?」

媚儿心想:「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大奶妖妇押为人质,这样下去,不免绑手绑脚。得想法子把她弄下来!」她本无所惧,紧了紧宽大的环腰玉犀带,昂然上前。

「就怕你不问!姓符的,本座忒有诚意,前来规劝于你,你屁也不吭,揣了刀就往上头去,是看不起我集恶道么?滚下来!本座与你大战三百回合,手底下见真章!」

「说得好!」鬼先生抚掌笑道:

「鬼王豪气,直冲云霄!然刀剑无眼,咱们还是化干戈为玉帛罢。符姑娘,你游尸门虽支持结盟,但此际盟约未成,在下既无调解之权,也不好有什么偏袒,望你与鬼王好生谈谈,总得教众人都服气才行。」

媚儿双手抱胸,冷笑不止,生生将句「听你在放屁」咬碎在喉底,才未迸出齿隙。

她见下阶之际,玉斛珠始终于符赤锦身后两尺处,差不多是伸出一截小臂的距离,料大奶妖妇必受其所制,当然不会真打,鬼先生肯定找什么名目虚晃一招,将人押回,索性径至阶下等她,伺机逼退玉斛珠。

谁知离地尙有十数阶,玉斛珠却不走了,驻足侍立,便似静候小姐归来的安分婢女。媚儿见符赤锦独个儿走近,更不犹豫,袍袖一翻,出手如电,一把攫住她的左腕,低喝:「……走!」足尖蹬地,便要拉她出险境。

符赤锦虽有骄人的丰臀盛乳,身子却颇轻盈,被拉得离地飞出,落地时双足交错,如雁平沙。「轻功不坏嘛!」媚儿略微宽心,欲一气掠过广场,返回游尸门据处,蓦听「铿!」一声激越龙吟,腰间重量顿轻,降魔青钢剑已遭符赤锦擎出,寒锐直迫身躯,重袍围腰亦难稍止。

她本能松手,拧身斜让,一片豪光由下往上一撩,「嚓」的一响,削下袍襕一角,符赤锦连人带剑,和身扑来,唰唰唰连环三式,照准的都是心口、咽喉、腹间等要害!

「喂……你做……快住手!」

降魔剑锋锐无匹,足与妖刀匹敌,符赤锦剑势连绵,虽说不上什么法度,却占先手之便,咬死不让,招招都攻要害,竟未中绝,迫得媚儿狼狈不堪,却始终找不到调整体势的空子,遑论反击。

「大……大奶妖妇!你发什么癫……停手啊!」

两人一进一退,如影随形,降魔剑青芒闪处,不住飘飞裂帛残衣,恍如蝶涌,吃眼越过大半个广场,又回到望台这厢。

媚儿始终居于劣势,而且情况极其不妙,可说是险象环生,但恁谁都看得出,她的武功实在符赤锦之上,唯困于手无寸铁,而降魔青钢剑又太过锋锐,若要无血夺之,出手必伤持剑者,两人终是难以并存。

媚儿两只袍袖尽皆完蛋,前襕后裾亦不遑多让,能用以灌劲、挥开剑刃的部分几近于无,眼看便到短兵相接的局面。符赤锦ii或说运使超诣真功的翠明端────并不擅剑法,然而这具身躯根骨绝佳,肌肉柔软而有力,反应机敏;任何招数,翠明端动念即可使出,晓畅之至,比运用自己的身体还要得心应手。

翠明端心性不同常人,不擅与人应对,却有着超乎寻常的专注和毅力,一旦意志集中,往往能发挥出惊人的效果。媚儿唯恐折了「大奶妖妇」,本没有还手伤人的念头,翠明端只攻不守,恰恰避开不擅应对的罩门,而专心攻击的结果,几乎将堂堂鬼王逼入死地。

媚儿退无可退,百忙中单掌击地,掌劲犁开一条七八尺长的深沟,激得铺石碎裂,应手溅飞,「符赤锦」被大蓬乱石砸得转头拧腰,攻势为之一挫;媚儿把握机会,提起役鬼令神功,本欲中宫直进,并掌轰她胸膛,最好轰得她回剑自守,这一式「山河板**开玄冥」的威力,足以打得她虎口迸裂,长剑脱手,转念又想:

「不行!妖妇**虽大,万一教她胸肋断裂,倒插脏腑,那可……可恶,这双没用的**,只有大而已!」良机稍纵即逝,咬牙击在符赤锦身前两尺地面,铺石如硝药炸裂,猛将符赤锦掀飞,但毕竟非首当其冲,剑尖一带,在媚儿左上臂拉了道长长口子,浓渍渲透绿蟒袍。

媚儿低哼一声,倒退两步拉开功架,终能匀过一口真气来,腹间阳丹发动,神采奕奕,周身真气流转,颇有渊淳岳峙之势,若是寻常长剑,隔空运劲一撞,几把都尽能断了,无奈对上降魔青钢剑这等神兵,却无此摧枯拉朽的好处。却听她扬声道:

「喂!再不停手,要动真格的啦!」众人当她是恫吓符赤锦,只染红霞明白:她是说给自己这边的人听,如无外力介入,停止这场毫无意义的争斗,为求自保,两人之间必有i名要倒下。

────前辈……为什么还不出手?

(不行!不能……不能再等了!〉

戴着蛛网覆眼巾的高眺女郎肩膀微动,正欲发声,对面一抹瘦小身影已跃下高台,擎出背上利刃,「锵!」架住飞扑而来的符赤锦,刀口与降魔剑刃碰出耀目火花,竟无丝毫缺卷,却是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滕!

「锦……」老人犹豫一霎,眸光倏凝,低喝道:

「符姑娘!再打下去,将有性命之忧,快住手!」双臂运劲,以食尘将她往后一送,逼退开来。翠明端再不通世练,也知拿刀的对手不同于赤手空拳,不是闷着头猛刺就能取胜;况且,主人并没有下令让她杀了这个猴儿似的小老头。

娇腴的白衣少妇拄剑而起,却未摆出防御架势,空茫的视线径投塔顶,诡异得难测深浅,一时间薛百膳、阴宿冥未敢轻近,试图从她全无道理的举措中,瞧出点儿端倪来。

鬼先生居高临下,从老人枯痩如铁的身形,一路看到他手上的长柄刀,忍着不豫,含笑道:「老神君忽入场中,莫非有什么见教?」

薛百膳哼的一声,翻着怪眼,冷笑:

「我对你那『规劝』什么的无聊把戏没甚兴趣,你这些花样,我也看够了,不想再奉陪。我始终知道你不是你阿爹,拿活人同死人比,也没什么意思,可惜你自己不知道,你和你爹差得远了,连模仿他的资质也没有,只能搞些花俏把式。七玄同盟也好,狐异门也罢,交到你这种人手里,就是『完蛋』两字。你弟弟比你象样多了,起码是条汉子。」刀指符赤锦,冷道:

「我老人家年月有限,不想浪费辰光,我要带这女娃娃走,若游尸门没意见的话。以后有阁下的什么事,都毋须叫上我。」眸光微抬,见台上白额煞压低笠沿,扭过头去,冲他摆了摆手,应是答允之意。

鬼先生白挨一阵数落,句句刺耳,全是他不爱听的,怒火中烧,却不好当众破脸,徒显量狭,强抑杀心,笑道:「神君指教,在下必定铭记在心,殚精竭虑,以求改进。神君去意坚决,我也不敢拦阻,一会儿我让属下为您带路。请。」抱拳一拱,余光却膘向漱玉节。

毋须多此一举,漱玉节亦知是挺身的时候,清了清嗓,俯首开声。

「老神君离去不妨,还请留下食尘。待此间诸事议毕,妾身再出谷与老神君会合。」

薛百塍默然良久,抬头喟叹道:「宗主,你就忒想合并七玄,由五岛之主的身份,降为所谓盟主的马前卒,放着宗祠不顾,甘为野心家驱策么?」苍凉痦哑的语声里听不出愤怒或憎恨,只觉说不尽的寥落。

漱玉节淡淡一笑。「老神君所说,此际并未发生,妾身敢担保以后也不会。」

薛百膳疏眉紧蹙,一指方塔上的鬼先生:「你瞧好了,这等样人,便与那岳贼一般无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符家丫头是傻了,才会引狼入室,酿成巨灾。宗主聪明绝顶,机关算尽,岂能再犯这样的错误?」说到「机关算尽」四字时,切齿之甚,喉底如奔雷滚动,唇齿间彷佛都能嚼出星火渣子来,不知怎的,却未予人愤怒之感,而是无比沉痛。

漱玉节自知他口里的「符家丫头」,指的是符若兰而非符赤锦,料想祭血魔君既与鬼先生是一路,弃儿岭上调虎离山,借机对薛百媵说了些什么,也不奇怪;对照老人再现时满脸不豫,怕是东窗事发,难以善了,才有以食尘刀相托的举动,一方面是安抚,另一方面,亦是径行试探。

薛百膳性格虽古怪,行事却是磊落光明,决心要反,决计不受漱玉节卖好。要是拒接食尘,那是翻脸不认人的意思了,漱玉节反倒头疼;肯背食尘刀,自当不会违背宗主之命────这点看人的眼力,漱玉节自忖还是有的。

只是到这节骨眼上,她也不得不怀疑起薛百膳的用心,只怕所托非人,反将把柄交到了对头的手里。万一薛百膳坚拒交出食尘,甚至打算携刀返还五岛,乃至夺回琼飞、另立正统的话……

娴雅的美妇人微摇螓首,定了定神,从容笑道:「老神君,江湖势力,合纵连横,本是常事,因此背上『数典忘祖』罪名者,恕妾身识见浅薄,实未闻见。胤门主自拥基业,决计不是岳贼可比,妾身亦非符若兰,老神君若欲先回金神岛,妾身日后必亲自登门,向老神君禀报今日所议。至于食尘,毋须神君再为妾身背负。」

薛百媵仰天哈哈一声,面上却无笑意,冷哼道:「说来说去,你是担心老夫吞了这柄刀么?你放心,只消你说一句,无论是要将食尘插将上去,抑或携离此间,老夫都无二话。

「你我之间的旧帐,待回到自家门里,再行清算。老夫乃金神岛之神君代行,非是帝窟宗主,本不能越俎代庖,决定食尘刀的去向。」漱玉节容色稍霁,余光掠向远方鬼先生,见他紧绷的面上也略放松了些,正要开口,忽听薛百媵扬声道:

「……不过胤家小子方才说了,在场的七玄要人,个个都有一次规劝的机会。老夫想借机请教宗主:你是赞成七玄同盟呢,还是反对?听了宗主的答复,我才知用不用得上这个『规劝』……你该要后悔,方才没爽快地让老夫带人离开。」最末两句,却是对鬼先生所说。

他与漱玉节眉来眼去,全没逃过老神君犀利毒辣、惯见风浪的慑人目光。

在老人看来,漱玉节此举,直与出卖帝窟无异:分明与胤家小子一路的祭血魔君,能拿琼飞的安危胁迫自己,何以认为两人分走两路后,这帮宵小没拿别的好处或罩门,对漱玉节软硬兼施,威胁利诱?

这就是他俩之间最大的不同。薛百膳在心中暗叹。

白岛是不能收买、无法裹胁的,便以琼飞的性命也不能,但漱玉节显非如此。她之所以力抗岳宸风,盖因岳贼只想将她变作床笫间一具供他**乐、千娇百媚的诱人**,漱玉节的野心绝不容许它发生;但在鬼先生的野心蓝图里,她却自以为看到了机会。

迷惑聪明人最好的办法,不是使她变笨,而是变得盲目。

祭血魔君向他透露的秘密纵使为真,能不能一举拔掉漱玉节,使她失去既有的一切,尙在未定之天;老人对宗主的狡猾、心计颇有信心,她总能找到借口从容脱身,或透过匪夷所思的利益交换,令丑闻的伤害减至最低。

所谓「胁迫」,不过是漱玉节替自己找的借口罢了,她早一头栽入这场野心游戏,盲目竞逐更高的权力────若真有的话。如果胤家小子看透了这一点,以此为陷阱,诱她泥足深陷而不自知,那么手段确实是高;若他以为漱玉节是屈服于陈年臭史,才不得不俯首帖耳的话,那他本质上就是个蠢蛋。

(该死的老匹夫!)

鬼先生遥望老人投来的眼神,那**裸毫不遮掩的轻蔑令他狂怒已极,须得攒紧拳头,才不致失态色变。

他以更加苛烈的目光戳刺着白衫乌纱的美妇人,除了给予压力,要她立即解决这枚烫手山芋之外,一边开始认真考虑起来,当此间一切尘埃落定,他稳坐七玄之主的宝座之后,要怎生对她丰熟欲滴的娇美身子施加惩罚,权作对薛百滕这老混蛋的连坐。

漱玉节自不知他心中计较,俏脸含春,依旧一派从容,擎出腰间的细剑玄母,一跃而下,笋芯儿似的缎面鞋尖轻巧落地,宛若仙子凌波,旋过鱼尾似的大蓬裙摆背纱,微笑道:「老神君既然问了,妾身自不能不答。我帝窟五岛,赞成七玄结成同盟,共存共荣,共御外侮!」

薛百膳虽不意外,毕竟难掩失望,横刀当胸,立开门户,叹道:「宗主这个回答,至少不能代表我金神岛。老夫今日,甘冒『以下犯上』的罪名,须规劝宗主,恳请宗主收回成命!」

漱玉节笑道:「这些年来与老神君携手抗贼,都忘了上回切磋武技,是什么时候啦。该有……十几年了罢?」笑意温煦,口吻亲昵,谁都不怀疑她在自家院里,与感情甚笃的长辈喂招印证时,定然是这番光景。

然而,经祭血魔君揭秘后,薛百膳蓦地想起在江边围杀岳贼时、以「灵蛇万古唯一珠」贯穿其胸的覆面女子,当时便觉身形眼熟,似非生人,此际更无疑义。若激玉节已得肖龙形真传,使得完整的「天姿恶剑」,帝字绝学为其所克,此番必是他平生最凶险的一战。

也罢。就将我……还有琼飞、帝门的命运交给上天吧!愿吾祖有灵,不欲亡却五帝窟。老人喃喃低诵,摆开御敌的架势。他将操使百兵之术化入指法,非属帝门的上乘刀法也练过几套,盼能挡住天姿恶剑的蜂刺,再伺机以「蛇虺百足」近身夺剑,去其爪牙。

忽听身畔一人叫道:「喂,五帝窟的老头儿!不如咱们换对手打罢,你觉得怎样?」却是鬼王阴宿冥。

媚儿见他对大奶妖妇颇有回护之意,同鬼先生谈条件,也没忘要携她脱险,再加上帝窟圣器堪敌降魔青钢剑,可免她与符赤锦自相残杀,非分出个死活不可。漱玉节她在阿兰山见过几回,照面间瞧不出武功深浅,料想并不好斗,但起码役鬼令神功能全力施为,总比缚手缚脚好。

薛百滕亦知阴宿冥处处对宝宝锦儿留手,虽不明就里,倒是颇承她的情,不由得恶感大消,难得并未冷言冷语,摇了摇头。「她毕竟是本门宗主,也不能教你伤了。好意心领,尊驾自个儿小心。」

「……那问你借把刀子,估计也不成罢?」

「怎么你们集恶道的,专门练嘴皮子么?老夫忝为神君,守护圣器有责,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耐心终究是一家伙用完了。这帮集恶道的杀才!不务正业,看来只会说相声了。

媚儿欣赏这老头儿的硬气,也不怎么恼火,小声嘟囔着「就是问问而已,说不定多带了一把」之类,忽见一幢乌影^^天而降,轰然踏地,将场中对峙的两组四人都震得向后跃开,让出居中一条大道来。来人背负弯刀,僧袍猎猎,魁伟身躯如巨灵铁塔,赫是持有妖刀赤眼的南冥恶佛!

「哈哈哈,说错话了吧你!」断垣烟嚣间,聂冥途幸灾乐祸,若非身子尙不能行动自如,只怕要拍起手来。「薛老儿,你将集恶三冥全骂了进去,老狼的好兄弟南冥看不过眼,来寻你晦气啦。」

这话但教有点脑子的,恁谁也没当真。

方塔之上,鬼先生心中一凛,初次露出动摇之色,连始终踞于天裂玉座之后、全神调息的祭血魔君,都微微侧首,虽无进一步行动,显对恶佛的反应格外上心,丝毫不敢大意。

依原本的谋划,须按部就班,一一将六柄圣器归位后,再合众人之力,迫使武力绝强的恶佛就范;万不得已时,拉上那些个受胁的棋子当垫背,总能以命塡之,连带除掉些不安分的隐患,怎么算都不蚀本。

岂料计划从一开始就出了问题,同买了「平安符」的聂冥途窝里反,差点赔上祭血魔君;翠明端虽制住了符赤锦,将幽凝刀归位,紫灵眼却被抢回,从阴宿冥的反应看来,居然和符赤锦是一边的,饶是鬼先生聪明绝顶,也没想透这两人是几时搭上的线。

魔君错估了薛老儿的执拗别扭,他虽爱惜孙女,显然五帝窟的宗脉存续更在私情之前,好在他多买了张护符,将漱玉节控制在手,否则五帝窟这着棋,又要白落在空处……

就在这头痛不已的当口,此行最大的假想敌南冥恶佛,居然就这么下到场中。这厮若铁了心捣乱,只能教天罗香以人海战术挡一挡了i鬼先生飞快在脑中预演了一遍,拜「思见身中」所赐,耗时不过一霎眼,从容道:

「恶佛有什么见教,要不先待漱宗主、符姑娘等,解决了眼前的争端,众人才好专心聆听?」他打死都不肯再提「规劝」二字。若时光能倒回,他肯定一掌把说出这混账法子的自己打晕,聂冥途要吠,由他乱吠便了。

恶佛缓缓抬头,沉声道:「游尸门所持,已在台上;漱宗主说了,五帝窟支持同盟。两家的意向清楚明白,若有争议,那也是它们的事。还是你定要先问了其余两家,留我到最后?」

鬼先生被叫破用心,总不好继续坚持,徒显蹊跷,只好硬着头皮道:「原来恶佛是要表明意向。不知恶佛是支持同盟呢,还是反对?」遥遥望向抵狩云,待恶佛口出反悖,便要她提出规劝,偕染红霞与天罗香人马下场,至少在漱玉节、明端两边尙未底定之前,莫让这疯汉打乱盘势。

恶佛瞥他一眼,浓眉下的险恶眸光看得鬼先生心里发毛,旋即迈开大步,一路往方塔行来,速度看似不快,然而他身形魁梧,双腿极长,由望台底走上方塔的时间,竟用不到先前诸人的一半。

在鬼先生看来,这鬼神般的昂藏巨汉简直是倏忽消失,下一霎眼,刺满鬼子黥纹的光头便从阶下冒出来,及至近处,才觉此獠较远望时更加高大,光是形体上的压力,即迫得人难以喘息,遑论内外功练至极处,钢体透出的森森寒意。

他不觉运起十成功力,以防山一般的凶兽暴起伤人,连祭血魔君都抱伤起身,不敢再倚座闭目,以免应变不及。

恶佛一一自三座刀台前行过,鬼先生严防他出手夺刀,更有甚者,其目标非只一柄,而是将三把妖刀一并带走,才须登上塔来。却见恶佛停在空空如也的第四座刀台前,擎出背上赤眼,沉声喝道:

「我赞成七玄同盟,以此为证!」倒转刀柄,悍然插落!

第百八三折识诚扳**,独媚玄冥

刀刃为铁汁浇铸的赤眼刀,「铿!」一声搠入玉台,四刀并起共鸣,刀座附近的青芒亦转橙赤,第四柄龙皇圣器终于归位。

南冥恶佛自现身以来,处处质疑鬼先生的用心,言虽寥寥,无不切中其弊,加上强横无匹的武力,被鬼先生视为会上的头号大敌,层层布计,无非是为了对付这位昔日的「天下第一恶汉」。

他这一搠,不仅薛百腊、阴宿冥等反同盟的一方瞠目结舌,就连鬼先生与魔君亦面面相觑,完全摸不清此人心思,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聂冥途抚掌大笑,尖亢的笑声响彻圆穹。

「哈哈哈,精彩啊南冥!不愧是老狼的好兄弟、好搭档!这一手实在是妙!实在是太妙啦!哈哈哈哈!」他右臂筋骨终于开始恢复,勉力鼓掌,不知是欲补适才没能参与的缺憾,抑或当真欣赏恶佛这出其不意的一着,冷不防话锋一转,嘿嘿笑道:

「谁都能反对同盟,只你南冥最不该,不仅不当反,最好是干脆合并,成一大派。届时,不管选得盟主门主,比剑夺帅,胜者为雄!以你的武功,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驱虎吞狼」之计委实太糙,连平生不使诡计、不谙机谋的染红霞,都听出了其中露骨的挑拨。但它就厉害在二明知是挑拨,却戳中了鬼先生心底最忌惮处。他费尽心机,诡计百出,可不是为了替人作嫁,搭好成王称雄的戏台子,拱他人上龙床。

无论南冥恶佛有无此意,这一戳捅破的是两边窗纸,不止鬼先生疑他,恶佛亦不免要担心受疑,乃至先下手为强,以免身受其害。早在聂冥途开口之前,鬼先生便已想到这一处,暗自提防,恶佛却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沉声道:「盟主之位,我没兴趣。结盟于七玄有利,我便赞成;于七玄有害,我便反对。」转身下阶,再不看鬼先生一眼。

鬼先生万料不到赤眼妖刀回来得忒容易,更没想到三十年来不见天日的牢狱生涯,硬生生将天下第一恶汉关成了「傻汉」,这等拿来撑场面的堂皇说帖,居然说服了手底下极硬的南冥恶佛。当夜在血河**的初心会中,只恶佛与雪艳青两人的武功,他没有取胜的把握,因此一逮到机会,便先将「玉面蠕祖」打落河中,拔去一根棘手的肉中之刺。

他本是乘便取巧、机敏百出的脾性,也打算再试试恶佛,看他是不是真傻了,以防这厮装傻充愣,另有别图,也好事先防范;踏前一步,朗声道:「能得恶佛支持,我等距同盟又更近了一步。可惜薛老神君、鬼王等俱持异见,若最终无法谈出个结果来,七玄仍是各行其是,永无团结之日。」

这会儿连媚儿都听出言外之意,怒道:「喂,姓胤的!你说得什么浑话?本来就得七家都愿意了,方有同盟一事,人家闺女若不愿嫁你,难不成还抢亲么?你挑拨恶佛来说事,存的什么心?」

「到底是你变灵光了,还是他这手太难看?」聂冥途忍不住啧啧两声,径对拾级而下的恶佛叫道:「你千万别上当啊,南冥。这小子到处找人下场搅和,正好证到你身上,你莫理他,他就得篚老太婆和小女娃儿去啦。真个是变态。」

被聂冥途指说「变态」,实令人哭笑不得。好在鬼先生无有洁癖,并不把聂冥途的讽刺放在心上,若与魔君易地而处,眼耳中容不下一丝龌龊秽污,哪怕伤势沉重,料想也要杀下去同狼首拚命。

南冥恶佛闻言停步,iii领问道:「是不是将七柄圣器都插了上去,同盟就算成了?」鬼先生怡然笑道:「能够平和地插上去,那就最好了。有时候固持己见,自以为善,所造成的伤害,反较存心为恶者多,便是这个道理。」

恶佛思索片刻,走下阶台,往四人所在处行去,沉声道:「那我就得请各位,收回反对同盟的成见了。」远方,聂冥途唯恐众人不知,扯开喉咙大声叫嚷:「喔喔喔喔……出现了!这是『规劝』啊!南冥一次、南冥一次!」

鬼先生一听这两字便禁不住恼火,若非形势逆转,一下变得太过有利,让他有点飘飘然,说不定就要对聂冥途那张嘴皮子下功夫了。一旁,祭血魔君将他的眉飞色舞看在眼里,低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心有诈。」

鬼先生嘴角微扬,目光不离场中五人,喃喃轻道:「诈又如何?将计就计,于我们有利即可。计划里最棘手的状况还未出现,恶佛若能替我等扫除些许麻烦,也能稍补先前的失着不是?」祭血魔君知他是讽剌自己,不再作声,又盘膝运气,再度调复起来。

场中原来的四个人,就算连手齐上,也未必能在恶佛手下讨得便宜,况且他挑明针对的,仅是反对同盟的一方?媚儿、薛百塍交换眼色,心知今日是抽到下下签了,不约而同摒除杂念,专心思考应付巨汉的对策。

以媚儿的立场,大可两手一摊,说「我也赞成」,鬼先生纵有算账的心思,眼下也只能任她自去。

可如此一来,大奶妖妇陷于敌手,再也抢之不回,休说违背盟约委实下作,大大践踏了鬼王的尊严,媚儿也不想日后再遇这妖妇时,被她指着鼻子大骂「背信忘义」云云,那可真是受不了,对小和尙更是难以交代……

想到小和尙忽然勇气百倍,心念一动,彷佛脑筋从未如此清明过,低声对薛百膳道:「一会儿开打,你将大奶……那姓符的女人手里的长剑挥出去,她腕力远比不上你,这点你能做得到罢?」

「……然后把剑还给你?」

「不,把你的刀朝漱玉节身后扔去。」媚儿低道:「有多远扔多远,能扔上看台就最好,爬死她!大奶……呸呸,老改不了口。姓符的空手打不过你,你抢了人往白毛大虫那儿跑。」

薛百膳会过意来,感激龙以符赤锦的安危为先,想起在莲觉寺时,防此獠如恶鬼,想不到有并肩作战的一天,心中五味杂陈,不忍见她舍身,苦笑:「你的法子虽好,却没想过如何挡下『碎骨金轮』一击。年轻人,你不要命了么?不如咱们对对扳儿,换个位罢?」“

媚儿哈哈一笑,转过一张大花脸来,竖起右手拇指,不知为何,薛百膳总觉那张眉目难辨的厚厚油彩之下,有着拨云见日的爽朗笑颜,彷佛她无牺牲之意,只是去做一件定会成功的小事般。「你傻啦?我起码挡他三击!老头儿,别瞧不起至阳至刚、威震群邪的役鬼令神功啊!」

薛百縢胸中热血上涌,喝道:「好!这个人情我收下了!」身形微晃,倏朝符赤锦奔去。

这一下委实来得太快,翠明端应变不及,况且她仍未被告知能不能对这老头出手,抱着降魔剑往身前一挡,「铿」的一声,薛百膳准确无误地斩在剑格上,距她握剑之手的虎口不过寸许,翠明端持剑不住,降魔青钢剑脱手飞出。

老人铸铁般的五指攫住她的右腕,连着脉门一掐,女郎半身酸软,再也使不出丝毫气力;薛百媵霍然转头,长刀对准猱身扑来的漱玉节一掷,漱玉节料不到他说扔便扔,本能举剑一格,刀剑铿然交击,食尘刀打着旋子飞得半天高,果然落在她身后的望台之间。

漱玉节原意便是取刀,见老人拖着符赤锦往另一头的望台阶梯处奔去,犹豫不过一霎,立即掉头掠上望台,循一地青芒寻找失刀。

而媚儿这时终于对上南冥恶佛。

铁塔般的巨汉一见薛百滕发难,立时停下脚步,媚儿却没忘了自己身负牵制恶佛的重责大任,靴尖蹬出,整个人宛若一杆贴地射出的响箭,长腿飞快交错着,倒拖右掌如曳碑,沉声断喝:

「……南冥!来见掌门神功!」猛将万钧巨力甩过身前,朝着巨汉的胸膛轰然砸落!同样一式「山河板**开玄冥」,此际却有江山一廓、清肃妖氛的气势,便一击将铁塔般的魁梧巨人拦腰轰成两段,似也不令人意外。

鬼先生两度见她施展《役鬼令》,无论是破驿中与耿照对打,抑或血河**拦截大太保雷奋开,实力在七玄诸首脑中,只能说是敬陪末座;若非武功质性天生克制阴煞,怕还非是狼首聂冥途的对手。料不到此番出手,内力宏大,招式精妙,整个人宛如脱胎换骨,更可怕的是周身正气凛然,连狐异门的功体似都隐受牵制,本能想背转身子,不欲与那沛如江海的浩气相对。

在场不受役鬼令神功影响之人寥寥,恶佛却是其中之一。

悍招临门,强如恶佛亦不敢托大,双臂一横,犹如井栏,正是碎骨金轮中的防守极招「五百由旬势」。

旭升般光耀夺目的浩然正气,轰上险恶的地狱之门,连恶佛都不禁身子一晃,小退半步,「山河板**开玄冥」的中宫突进之势未减,媚儿的身躯在半空中一滞,双掌离恶佛的臂栏还有三寸的距离,气芒在其中冲撞、凝炼已极,炽如金膏欲滴,似将成形。她并掌一推,恶佛再退两步,掌臂相隔已不足一寸,气芒转赤,两人间如推压着i轮红日,日廓即将抵受不住,直欲爆开。

天罗香那厢随行的侍女中,几人忽然耳中迸血,当场昏死过去,七玄首脑们修为高深,只小退半步,运功护住心脉孔窍,免被震音所伤。

染红霞身后一名少女捣耳蹲下,面露痛苦之色,襟口略一俯低,大把的白腻乳肉差点逸出肚兜上缘,酥绵如沙雪,满得不可思议;都快倾出两只瓜来了,仍不见嫣红乳晕,教人忍不住想:忒小的个子,怎能往衣里塞这许多肉?眼见那雪浪晃动之甚,似酪浆般绵细,搓圆捏扁都不妨,兜儿勒得紧了,的确能容两只乳瓜。

染红霞不顾旁人目光,伸手按她背心,绵和的阴极内力汨汩而入,少女「啊」的一声回过神,抬起圆脸,茫然道:「红姊,你说什么呀?我听不见。」染红霞以手势示意她噤声,让她捣紧双耳、张开嘴巴,顺手抹去她鼻下的血珠,以免少女见了,心生恐慌。

这圆脸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黄缨。染红霞将她安顿好,赶紧起身,而场中的拚斗也有了结果────

南冥恶佛再退三步,媚儿双掌终于按上「五百由旬势」的臂栏,嘴角鼻端却迸出血来;凝滞不过一霎,恶佛又退小半步,双臂划开,这沛莫能御的一式「山河板**开玄冥」竟化于无形。

媚儿被他挥臂震退,抛飞近两丈远,落地时未能调整体势,径以背脊着地,连滚几圈,才又狼狈撑起,单膝支跪,一抹唇血,露出染红的贝齿狠笑道:

「……要得!这样勉强有资格,一见役鬼令里的降魔绝招!

以二人修为上的巨大差距,能逼得恶佛连退七步,简直远超出众人的想象,谁都不敢说「恶佛不过尔尔」,若适才面对这招「山河板**开玄冥」的是自己,指不定便已倒────这样的念头,不止出现在一个人心里。

严格说来,击伤阴宿冥的,乃是攻守两股力量所生的反馈。她是从根本的身体素质上败给了恶佛,当役鬼令与碎骨金轮击实的刹那间,产生的反震巨力恶佛挺住了,阴宿冥却无法承受,因而见血溢红。

恶佛站立不动,并未乘机进袭,在媚儿看来毋宁更加挑衅。她咬着满口血温,定了定神,丹田深处的阳丹仍持续运转着,源源不绝地提供力量……男装丽人深吸一口气,起身拉开功架,笑道:

「要我改口呢,不、可、能!你可以选择拿回赤眼,告诉那厮你方才想错啦,南冥恶佛反对同盟,这样咱们就算结了,各自回家歇息,两不耽误。」

「……口气挺大的嘛!蒙着眼听,还以为是他给你打得一口血,趴在地上直不起身。」动听的银铃笑语自身后飘来。媚儿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狂喜之下血脉翻涌,差点晕过去,胁下及时被一只绵软小手搀住;靠得近了,温温的体香蒸来一片乳脂似的甜润,转头道:

「大奶妖妇!你怎还没死啊!」

符赤锦笑吟吟的,一指身后望台。「捣蛋鬼找出来啦。不用怕,现下他可没了辄,搞不出花样来。」见白额煞手里横抱着一具娇小身躯,却不是玉斛珠是谁?

原来适才媚儿与恶佛极招相对,迸出强烈的无形气震,符赤锦突然苏醒,身子恢复原状,显是超诣真功失了效用。

她自薛百滕怀中挣起,见身畔小师父仍昏迷不醒,自非翠明端改变了操纵的对象,遥见玉斛珠不知何时离开方塔,沿场边悄悄移至望台下,距方才混战处颇近;白额煞则蹑足来到她头顶的围栏边,冷不防一攫,拎小鸡般将她抓了上来,一把打晕,小偷儿似的抱着少女溜回来。

从那一刻起,她便重得自由。

个中的因由,符赤锦无法确切解释,依她的推测,与白额煞观察的结果不谋而

合,或能说明鬼先生交换人质的手法。

大凡心识控制之术,皆有一天敌,便是「难以及远」。故符赤锦等想尽办法,也要见小师父一面,盖因小师父附近,必有操纵者翠明端的踪影,施术时不能被外力干扰,异常脆弱;只消能打倒她,又或终止施术,小师父便能重获自由。

当紫灵眼走入祭殿,符赤锦拚了命想找出翠明端的隐匿处,然而却不可得,轮到自己走上方塔,甚至被超诣真功所制,反成人质;其中关键,便在「如意女」三字。

如意女与翠明端有连结,明端能操控她们的身子,感应其所在,有无可能透过这些个与她心灵相通的女子,将心识加倍延伸,以克服「难以及远」的难题?如钓线连着鱼钩,又在鱼钩上连接另i条带钩的钓线……以此类推,拖钓的范围,便远胜过一根钓竿所能及。

这样一想,谜团就突然迎刃而解。

玉斛珠是最好的如意女,须紧跟目标,那么其他的鱼钩和钓线呢?

符赤锦猜想:天罗香那厢,被无形气震震晕的侍女们,其中必混入了金环谷出身的如意女,或本就潜伏在冷炉谷内,或于鬼先生压服后,才命蜓狩云着手安排。天罗香搞来忒多抬刀棺的「八部教使」,并非搞什么排场,而是为了掩护超诣真功的及远之法,才有「藏叶于林」的布置。

符赤锦对超诣真功颇有了解,寥寥几眼,便将前因后果串起。

那白额煞无此了解,纯靠观察,判断玉斛珠的亦步亦趋必有蹊跷,趁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鬼王恶佛之鏖斗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挟持了玉斛珠。就算鬼先生发觉了,总不好开口替天罗香讨一名侍女;押宝出手,果然解得此局。

符赤锦见媚儿形容狼狈,想她为了自己独当恶佛,莫说两人没甚交情,便是手足亲人,也未必能做得到,胸中血热,嘴上却不肯饶,笑道:「先说好啊,我最看不惯男欺……我是说大欺小,看到就拳头痒,可不是帮你啊。」

媚儿「哼」的一声,满脸狠笑:「你是忘了带红衣,想吐血染红罢?碎骨金轮里有招很方便的,一把砸得稀巴烂,保证从头到尾一样红,上街都不丢人哪。」符赤锦噗哧一声,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一本正经道:「是么?一会儿让聂冥途试试,反正他又不会死。」

聂冥途正欲还口,冷不防一块墙碎从天而降,正中脑门,狼首哼都没哼一声,断垣间窜起大股浓烟,宛若失火;围栏上,白额煞放落手上两枚西瓜大小的砖石,冲双姝一竖大拇指,压低笠沿,又蹑手蹑脚回到原处。

媚儿犹豫片刻,才对她道:「有件事我很不想你知道,但想想还是觉得该告诉你。若有人胆敢这般瞒我,我会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低声在她耳畔说了几句。符赤锦美阵圆瞠,以手掩口,泪水一霎间盈满眼眶,娇腴的身子一晃,簌簌颤抖,这回反是媚儿搀住了她。

见她这般模样,媚儿忽觉庆幸,自己终是同她说了小和尙的事。不瞒她似乎也很好。「有点出息!」她这话倒是说得半点不心虚,明明在弃儿岭上哭得可惨了。「别让人瞧见你哭。」

「……你听见时没哭才有鬼了。」说得跟亲眼瞧见一样!媚儿对大奶妖妇又多几分忌惮,可能还杂有一丁点佩服。没准她将来也是老妖……算了,还是别说。她

们不知怎么搞的都听得见。

鬼先生冷眼瞧着,当是一段别开生面的小插曲。

幽凝刀魄已得,游尸门老的老、小的小,翻来覆去也只能数出三个半,一把捏死就算,没甚可惜。尽管阴宿冥的内外修为突飞猛进,在这一两个月间似有什么奇遇,毕竟同恶佛相差太远,添上个不以武功见长的「血牵机」,不过多葬一具艳尸罢了。

漱玉节拾了食尘刀,走下阶台,见薛百媵拦路,淡然道:「老神君,我俩的恩怨,一定要在此时此地了结么?」薛百媵沉痛摇头,叹道:「看来你始终不明白,此事自头至尾,皆与恩怨无关。」

情况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除了恶佛的介入,令结果更无悬念之外。

漱、薛尙有一斗,阴宿冥纵与符赤锦连手,仍非恶佛之敌。

「那么……再加上我如何?」

清朗的语声吸引了众人的注目。媚儿与宝宝一起转头,赫见一抹猩红篷影飘然落地,长腿交错,婀娜健美的体态既充满力量,又美得令人失神;英风与柔媚在她身上,结合得天衣无缝,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则太薄,只能以「完美」一一字形容。

在余人眼中,「玉面蟏祖」雪艳青适足以与恶佛一较高下,这极可能是今夜此地,能有的对战组合里,最最华丽灿烂的一对,当能传下名留青史的一战;然而在并肩御敌的双姝心目中,倘若可以,她们更想呼唤她的真名,彷佛如此便能得到力量。

她有个伟大的父亲,拱卫北疆,力抗异族。

为保全耿照,她独力与鬼先生周旋至今,未曾放弃。

「万里枫江」染红霞!

在她跃下望台之前,姥姥伸手按住她的香肩,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向她

提出警告。

「你明白『其出不意』是什么意思么?」

老妇人并未显现怒容,语声平静,彷佛事不关己。「机会只有一次。你要为了那游尸门的女子,选在这个时候发难?」

染红霞与她相处不过数日,不知怎的,却对这位总是雍容娴雅、说话慢条斯理的「姥姥」无有恶感。「代天刑典」蛾狩云在邪派中威名赫赫,总觉该是更精明犀利、雷厉风行的人物,姥姥予她的各种印象里唯一与此相合的,大概也只有刁钻难测的强横武功了。

即使情况紧迫,染红霞仍未鲁莽甩脱华服老妇的阻拦,径回过头去,平静而坚定地望进她的眼眸。「符姑娘是我的朋友,鬼王与我亦有结盟抗敌之约,我不能眼睁睁看她们,折在恶佛手里。」似觉抱歉,微一颔首,轻声道:

纸狩云笑起来。「我一生都在做不让自己后悔的决定,这一点,你倒是比我那些个徒子徒孙更要心铁。有朝一日,水月停轩若容不下你,记得来冷炉谷找我。」递给她一柄长剑。染红霞认出是在北山石窟演武时蛆狩云所持,虽无花俏装饰,剑质却颇不俗;她11人每回出入石窟,必有黒蜘蛛的人严密捜身,蛾狩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挟带至此,自是以为保命却敌的手段,此际却交了给她。

染红霞心下感激,但空手实无与恶佛一战的把握,于是爽快收下,一扶围栏翻过身去,径至场中加入战局。

强援既至,符、阴二姝不由得精神大振,三人散成了个「品」字,以生力军染

红霞为镞尖,符赤锦刚从超诣真功的束缚中挣脱出来,气力犹未全复,而媚儿与恶佛硬撼一掌,已然受了内伤,均难再当恶佛一击。

方塔之上,鬼先生眼见变故陡生,虽以恶佛武力之强,再加个染红霞也不致翻了盘去,结果终归是一样,但毕竟迭出状况,与原本的计划渐行渐远,气不打一处来,峻声冷道:「雪门主,你这是要表态么?你天罗香上上下下忒多口人,如此基业,可不能朝令夕改,说变就变。要有个什么万一,只怕后悔莫及。」裹胁之意十分露骨。

薛百膳听他说得云遮雾罩,不着边际到了这等程度,其中满满都是显而易见的阴谋气息,心中暗忖:「看来,竟连天罗香也为狐异门所制,难怪这厮忒也大方,专提于己不利的条件。以『玉面蠕祖』之能,却又如何能够?必是使了什么卑鄙的手段。」料想以漱玉节之精明,不可能听不出蹊跷,眯眼乜着长剑指地、摆出与尊长过招之架势的乌纱丽人,冷哼道:

「宗主,连天罗香也着了道儿,帝窟五岛未必便强过了这帮毒蜘蛛,你仍执迷不悟么?」漱玉节淡淡一笑:「请老神君让路。与其劝妾身,不如劝符神君去,她有什么必要,须捋恶佛虎须?」薛百膳心念一动,就在略略分神的刹那间,漱玉节已低着头朝老人身畔掠去,打算来个声东击西,乘隙掠上方塔,将两柄刀剑插上玉座。

薛百膳大笑,袍袖一翻,徒手抓下一块栏杆,彷佛非是坚硬温润的上佳玉质所砌,而是白面捏成。他随抓随扔,漱玉节脑后生风,娇腴的玲珑葫腰左拧右旋,接连让过「暗器」,虽是应变快绝,脚程却顾不上了。

眼看痩小的葛袍老者双臂如铁,飞扑而至,美妇人一声叹息,玄母剑连剑带鞘一抖,嗤的一声破空劲响,径刺老人胸腋「大包穴」,使的却是黑岛帝字绝学里的《穿心剑式》。薛百滕不敢大意,运劲于爪,全神拆解,双方均有所保留,皆未用上全力,一时间斗了个不胜不败,战况颇为胶着。

另一厢染红霞听出鬼先生以耿照相胁的意思,料想自己这般明旗亮帜、公然反抗鬼先生,他多半猜出耿郎已不在望天葬;按黄缨带来的消息,行动之际,耿照将示以信号,一望即知。无论如何,总不会是现在这当口。

她不知道提前发难,将对耿郎的计划带来何种影响、会不会导致失败……为了符赤锦与阴宿冥的性命,她不容许启己坐视不理。对她这般任性妄为的举措,黄缨的反应可能比姥姥要大得多,纵使头晕脑胀,仍抓下她一片衣角;若是负责传递消息、联络两方的「监军」大人神智清醒,说不定宁可拦腰抱住她,也决计不让她掺和进去。

「恶佛!」染红霞不欲与鬼先生交谈,以免泄漏更多机密,径对巨汉道:

「你已闉明了立场,岂不由他人表达?你所要的同盟,难不成就是这般专断独行、难以容人的蛮横组织?」另一头正与薛百塍交手的漱玉节竖起了耳朵,心生一念:「这雪艳青说话的声音口气,怎与前度血河**时不同?」

南冥恶佛抬起眼帘,浓眉之下迸出精光,似也察觉有异,忽然「呼」的一拳,朝女郎正面捣来,劲风刮得她衣发皆逆,缀着兔绒的猩红大氅猎猎激扬!

眼看一场鏖战势不可免,染红霞心中叹息,手里却不敢留力,双手持剑轰然砸落,气劲刨开一地铺石,宛若地龙翻身,劈里啪啦地卷向恶佛!在场众人除了鬼先生与蚔狩云外,无不瞠目结舌,适才曾怀疑过「蟏祖非真」的,此际心头都没了杂音。

这路武功,血河**当夜曾自玉面蠕祖手中使出,震慑全场。尽管没人叫得出名

目,却绝不可能忘记这堪与妖刀比肩的、极其骇人的破坏力。

(第三十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