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吉儿的病房差一点就会被误认为花店。昂贵的盆花摆满了房里的每一英寸空间,附言卡注明这些花来自她的朋友、家人、《第4频道新闻》的同事及敌对的电视同行。这间特别套房阳光充足,布置悦目。它有浅黄色壁纸、大型电视、奥督本的版画及两张供访客坐的休闲椅。

但吉儿根本不在乎那些花、版画、壁纸或休闲椅。她只对那则大消息感兴趣。她急于查明那个救她一命的人的一切资料。她的断臂已经接上,而且打了石膏,受伤的腿也裹上了层层绷带,面庞贴了纱布,身上插着点滴针管,但这些她也都没放在心上。她的脑中只有那则新闻。

等到飞机失事第二天,吉儿的三位访客——狄杰姆、沙奇和康克帝——说出他们查到的资料后,她觉得这个故事似乎变得更大,更具挑战性了。他们知道的少得可怜。

“我不懂,”吉儿不敢置信地叫道,“你们找不到他?”

狄杰姆一脸的不自在,部分是因为医院令他毛骨悚然,部分是因为离开他宝贝的新闻室他就不快乐,部分是因为他想不出如何将手中那捧花插进花瓶。但最重要的是因为他早知道吉儿会用这种口气质问他,而他羞于承认他没有答案。

“昨晚发生的事众说纷纭。我们不清楚——”

“你说过所有的乘客都清点过了,”吉儿指责说,“他们之中应该有一个会自动露面,承认他就是那个救难英雄。毕竟,那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显然,拖你出来的那个人并不是乘客。”康克帝告诉她。

“那么会是消防员?他没穿制服——”吉儿兴奋起来。

康克帝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从我们问到的情况判断,似乎有个……‘神秘男子’……牵涉在内。”他坦言道。

“我们正在查证各方说法,”狄杰姆打岔说,“而——”

吉儿从**跳坐起来,根本没有注意她的点滴管和伤势。“神秘男子!不是乘客!”她重复着访客的说词。“那么是谁?”她质问道。

康克帝像昆虫学家采到的标本般不安地扭动着身体。“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他……呃……他……”

“他消失了。”狄杰姆坦白直言。

吉儿的黑眼眸睁得更圆更大了。“一个不是乘客、不是消防员的人,冲进一架着火的飞机,拉我出来后即刻消失无踪?”让康克帝这种半吊子去采访你的大新闻就会有这种结果。她做出下床的动作,挣扎着摆脱那些将她钉在**的障碍——被单、毛毯、点滴、裹了绷带的腿。

“他救的不只是你,”康克帝提供着资料,“显然这家伙就是那个从外面打开紧急逃生口的人。”

“所有的人!”狄杰姆插嘴道,失去了他一贯的冷漠,“他救了机上所有的人!因为他,这次坠机没造成任何死亡!吉儿,我不认为你可以那样乱动,你手臂上插有点滴针管。”

但是任何橡皮管都阻止不了葛吉儿亲自探索她的新闻。这个新闻太帅了!一个神秘男子,像独行侠般跑进夕阳余晕后消失不见了。“那个蒙面客是谁?我要谢谢他。”事实上就在这所圣恩医院里已有她开始调查所需的一切。104号班机上有几名生还者就住在这里,而沙奇和他的摄影机也在这里。因此她还在等什么呢?吉儿拔掉手臂上的针管,披上一件法国丝浴袍,率领沙奇和他的摄影机即刻动身。

第一个采访对象是苏莉丝,坚守岗位直到大家全出去后才离开的勇敢的空中服务员。她的伤不重,但吸了不少废气,还有多处瘀伤。苏莉丝是接触那名神秘男子最多的一个人。他冲进飞机及拉出两名生还者时她都和他说过话。

“突然间,”她对着沙奇的镜头回答吉儿的问题,“这名男子冲进了飞机。接下来只见他拉出福瑞——她是另外的那位空中服务员——然后……然后他又回去!”她摇摇头,一颗亮晶晶的泪珠噙在睫毛上。沙奇迅速拍了个特写。“就是他使我产生勇气支撑下去,虽然我知道飞机随时会爆炸。”

“他长什么样?”吉儿屏息问道。

苏莉丝凝神回忆。她记得很清楚那位救难英雄从机舱后面冒了出来,肩上先是扛着葛吉儿,后来又扛着施先生。虽然他的块头不大,在她看来却无疑像铁塔般强壮有力。但是他的脸……他的脸黑成一团,布满了污泥和油烟。苏莉丝无法描述出他的任何相貌特征。她叹口气,失望地摇摇头。她并没真正看清他的脸。

施先生的忆述并不比莉丝的更有帮助。“就是那张脸,脏兮兮的,穿过浓烟向我走来。我原来真以为这回死定了。”

“他可曾和你说话?”

施先生仔细回想着。“他……问我是不是姓傅。”

姓傅?这个线索不大,但却是他们能追下去的唯一线索。

巴强恩在甘氏地毯清洁公司前放下潘柏尼后将车辘辘地开走了。虽然他们俩曾共乘了一段路,交谈了一席话,互道了姓名,分手时却仍是陌生人。柏尼走进地毯清洁公司时开始紧张。他知道他又迟到了。他知道他的老板,矮胖邋遢的罗比尔,绝不会相信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但是柏尼的困难是:他饱尝了艰辛;先是在飞机失事现场救人,接着他的车又抛锚了,害得他一整晚没睡。他破了产,官司缠身,没有了鞋。现在他上班又迟到了。

但是从罗比尔的立场看,眼前站着的人是他曾打过交道的人当中最窝囊的一个。更糟的是,以前的潘柏尼至少相当干净而且勉强可以见人,今天的他看起来就像刚从垃圾桶底打捞起来的废物。而他竟然还有胆解释他为什么迟到,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再说一个字!”罗比尔扯高嗓门怒吼道,“潘柏尼,你再说一个字就被开除了!听到了没有?再一个字!”

柏尼拖着疲惫的身躯跟着罗比尔。“比尔,我——”

“别叫我,柏尼!别再说话!我不是刚说过‘再说一个字你就被开除了’吗?”

“我——”

“你知道为什么吗?”气闷了好久的罗比尔讥讽地问,继而不等回答又继续说下去,“因为那些都是推托之辞!那会是潘柏尼的第4106个借口!不,应该是4112个。我用电脑记录下你的说辞,一个不漏,柏尼。”

但柏尼就是忍不住。他情急了,低声哀求道:“比尔,我官司缠身,而我——”

罗比尔像飞鱼般一跃而起,脸涨成紫红。“就是它!你说话了!你被开除了!出去!”他的手气得发抖。

“比尔,你听我说——”柏尼求情道。他不能丢掉工作。

罗比尔无心听他的哀求。“出去!”他怒吼着,手指着门,“我警告过你!老天爷,我有客户!你要像那样出去?只穿着袜子见客户?”

“比尔,我有财务困难。”柏尼恳求道,但罗比尔早已过了同情心旺盛的阶段。

“我不管你有什么问题,我有自己的问题要照顾。你就是其中之一。”罗比尔的叫声竟然比方才还大。“出去!滚!滚!”

没救了。柏尼的肩膀下垂,身体疲倦地垮了下来。他慢慢走出甘氏地毯清洁公司。他没有车、没有鞋;而且在距他的公寓整整两英里半处。外面下着大雨,潘柏尼是唯一没伞的人。他还可能遭遇到什么新鲜事呢?被公共汽车撞倒?

好笑的是,他所说的都是实话。他确实有财务问题,他的确官司缠身,外加家庭问题、个性问题、信用问题,及新产生的衣着问题、交通问题。但是没有人在乎,没有人愿意听。

因此潘柏尼疲倦地在雨中踽踽独行。在离甘氏地毯清洁公司几条街远的地方有一间家电行,它的橱窗里摆满了电视机。柏尼途经它,没注意到所有的电视都锁定在第4频道,映出沙奇拍摄的104号班机坠毁现场。他也没看到让他搭便车的那个人——巴强恩正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电视,感兴趣地睁大了眼睛。

而柏尼不可能知道就在那一刻,葛吉儿正在采访傅瑞基一家,试图探索出这个千载难逢的新闻全貌。她清查旅客名单找出了他们,现在已赶到他们家中。沙奇则在她身后摄影。

“他问起过傅先生。”她提示道。

“在浓烟和混乱中我的儿子和我分开了,”傅先生慢慢说道,“紧急逃生口那位勇敢的空中服务员告诉我,我儿子已经出去了,因此我也逃了出去。但是我儿子已经告诉这个人我仍在里面。”

沙奇将镜头对准傅瑞基。“我以为我爸仍……仍在里面,因此我求这个人去救我爸。”

“瑞基,那个人怎么说?”吉儿柔声问。

男孩试着回忆。“他说……呃……他说……我会救他。”嗯,那个陌生人应该是这么说的。“我会救你父亲。”

吉儿闭上眼。感谢上帝,她无声低喃。她梦寐以求的新闻事件终于发生了。她等了好多年,就是想采访这种新闻;人类在面对死亡威胁时所表现出来的高贵的忘我情操。一个英雄的故事。

而那位英雄无视他所引起的所有**,艰难地回到了他的公寓。嗯,至少他到家了,而他的霉运也结束了,他想。毕竟,他还能遭遇什么不幸呢?没有了,该发生的全发生了。

锁好门,他从口袋里掏出吉儿皮夹里的东西——现金及信用卡——然后扔在桌上。接着他脱下泥污的上装看了看。柏尼气恼地注意到,衣袖撕破了一块。真倒楣,这是他最好的上装了。他正要将衣服扔至长沙发上,忽然感觉到口袋中的重量。他伸手一摸,掏出葛吉儿的新闻银麦克风奖座。

柏尼掂掂奖座,试图揣测它的价值。是真银做的吗?他累得不能细想。他在低陷的沙发里坐下,一时间希望自己的电视还在。或许他应该打开收音机,听听新闻。或许会有那架失事飞机的消息。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的头往后一仰,靠在了沙发上,完全忘了昨晚的冒险。这位英雄已酣然入睡。

所有生还者的故事均采访完毕,而他们都对无法提供有关这位英雄的有用资料感到怅然。看过他的人没看清他的脸,吉儿也掏空了记忆库直到她的头都痛了,试图整理出他的五官长相。毕竟,他救她时,他的脸距她只几英寸。

但是她所记得的只是他的脸非常黑,黑得什么都看不出来。苏莉丝说是浓烟和泥土遮住了他的五官,但是吉儿记得的却只是一片黑。还有一点,她依稀记得那位神秘英雄说过什么健身之类的话。但他究竟是怎么说的,她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但若人类的记忆会出错,而人类的神志在危急时不能注意细节,可是摄影机不会出错也不会撒谎。沙奇拍下了大部分的援救工作,或许他的镜头曾捕捉到那位英雄。

第4频道的新闻小组——吉儿、康克帝、狄杰姆、沙奇,甚至白塞斯——全挤在小小的剪辑室,环绕着那位年轻的编辑尹琼恩,注视着屏幕上一遍又一遍播放着的沙奇的录像带,寻找他们可能漏掉的宝贵线索。

“从头再放一次,”吉儿下令,“慢速。”

琼恩揿动身前的控制板,沙奇镜头下的104号班机一格一格地在屏幕上展现。烈焰充斥屏幕。接着镜头拉开,围观者看到年轻的消防队员邓艾里肩上扛着一位生还者自河岸边爬起。在他身旁是勇敢的空中服务员苏莉丝。她全身淌血,制服破烂。拍得实在太精彩了,堪称得奖的传世佳作。可惜邓艾里不是那位英雄。

“倒回去!”吉儿突然叫道,“倒回去!”

琼恩以高速倒带,屏幕上再次充满了火海。

“停!”吉儿柔声说,眼睛紧盯住屏幕,“再放。”

火焰向下窜至机头。“继续。”吉儿低声道。她觉得冷飕飕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什么东西就要出现。屏幕上,那架727就要爆炸。爆炸了!屏幕上出现一个大火球,像是原子弹爆炸。

“停!就是这里!”

琼恩停住机器,每个人都俯身向前打量着吉儿的红指甲指出的地方。就在屏幕上远远的一角,画面的背景部分,有一个小小的黑影。

“锁定他,琼恩。”吉儿低声说。

年轻编辑师点点头,双手一阵忙碌。小暗影放大了,来到画面中央。

“定格。”吉儿说。冷飕飕的感觉增强到令她打了个寒颤。

那个人影僵在屏幕上,占据了整个画面。那是个瘦小的人影,显然正在跑。他的两臂上举,一只手压着头,另一只则指向天。他的脸笼罩在暮色中,看起来只是火球前一个僵硬的剪影,而其中的对比令人咋舌:高窜向天的火舌使他看起来何其渺小,但是他能逃离火焰的吞噬又使得烈火相形见绌。

其实那正是潘柏尼高举着一只鞋,被飞机爆炸吓呆了的一幕。结果他的鞋掉到了不知名的暗处,只剩下一个奔跑逃避的人和那场骇人心魄的爆炸。

“那就是他?”狄杰姆怀疑地问。

“不然还会是谁?”吉儿反问道。“我们已经采访过所有的其他人。那就是我们的英雄!”

“我甚至没注意到那家伙,”沙奇说,“我瞄准的是前景那些救火英雄。”

狄杰姆沉思后告诉编辑:“你认为我们可不可能运用电子合成技术,弄出一张清楚的照片?”

琼恩仔细打量屏幕上的人影。“其实这里根本看不到脸,没什么好扫描的,运用任何技术顶多不过弄出几个大黑点。”

葛吉儿仍沉浸在那张图像里。“看看那个人!他救了54个人,现在他就要消失了。他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不久即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最时髦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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